班宇
从西向东,十马路被“工”字街严谨分割,像一道笔直的城市脊骨,而其中遍布的楼群则是枝杈或者骨刺,密匝满溢,环环相扣;穷尽“工”字的街道结束之后,又以“兴”字接续,均以朴素而空洞的大词为名,匮乏的想象力,人造的工业孤岛,锈气在空气中浮着,被规划的人们沉默而专注地在冰上骑自行车,满头虚汗如杂技演员,而他们的孩子横跨在后座上,小心翼翼地维持着平衡。这是上世纪90年代的北中国,寒冷而虚无,太阳常年哑火,远方总有莫名的巨响,凛冽的风从四面八方不断吹来,依次打透棉衣、毛衣、衬衣、皮肤、血液与心灵,堪称一场速冻人生,实在难以想象,曾几何时,这里也是一片新大陆。
春节是由雪地上的一抹红色开始的。蓝色的半透明塑料布裁成几层,铺在坚实的积雪之上,不规则的玻璃板和砖头压住四角,上面摆着对联、日历与“福”字,大小各异,金字或者黑字,简陋或者繁复的寓意,皆以红作为底色。这些摊位往往还附带着卖一种报纸,《广播电视报》,上面刊登着春节期间各电视台的节目预告表,来买对联的人们往往会捎上一份报纸,以合理安排春节期间的观看次序。另一种摊位也是红色的,但红得五花八门,被淘汰的木头课桌上摆满各类鞭炮,有几千响的“大地红”,红纸里透出火药的灰色,长捻暴露在外,十分生猛、壮烈;也有做成蝴蝶或者鸟兽样式的,点燃后口鼻喷火,旋转着、嘶鸣着飞上几米高,之后空空荡荡地落下来,像一颗熄灭的纸质星星。
白晃晃的世界里有了红色点缀,便意味着节日将至,冬天进入尾声,人们可以稍微喘口气,并开始对万物释放出一点同情心。但以上这两样年货要早早准备,提前半个月也不为过,其区别是:春联需要窖藏,买回来仔细卷叠,塞入衣柜的夹缝处,待到除夕上午,熬上一小锅乳白色的浆糊,用筷子均匀抿在春联背后,再由上至下,规整而紧实地贴到门上;鞭炮则随时购买,它是后辈们在春节期间的必备玩物,互相比试、钻研,小年刚过,从早到晚,响声此起彼伏。有的鞭炮发出的声音尖锐如哨,类似一声长鸣于耳畔的警报,有的则是闷吼式的粗重低频,地表也随之微微震颤,声波荡尽,只在坚冰上留下放射式的白色印痕。
“工”字街上还有一家工人百货大楼。春节前夕,附近的家庭都要在这里度过至少半天的时间,为过年添置新的衣物。百货分为上下两层,一层卖成衣,二层扯布匹,大门敞开,下沿被废木楔抵着,进入时需以双手奋力擎起厚重的棉门帘,之后便有一股化纤热气扑面而来,成年人为之兴奋,少年则普遍反感。那种味道充斥着一种拙劣的狂热,蒸腾而腐败,从人肉的嘈杂缝隙之间硬钻出来,恒温流动,散在每一个角落,长久地盘踞在拥挤的空间里。在这股气息的包围之际,无论长幼,情愿或者不情愿的,均在穿脱衣物、试号码、砍价格,人们在相互地喊骂、对照、询问、演戏,时进时退,节奏捉摸不定。小孩子被来回拉拽,绕得天旋地转,最后终于不耐烦,哭嚎着试穿新衣服,样子滑稽;成年人则不知疲惫地反复盘算、比量,粘在鞋底上的积雪逐渐化开,湿润的黑色足印遍布整个百货大楼,泥泞而纷乱,一场盛大的朝拜仪式。
工人百货大楼的两端,步行数里,各有一间副食品商场。大年二十九或者除夕当天,这里变成宇宙的中心。跟百货公司不同,这里散发出来的是酒与酱的香气,幽深而美妙,即便是不懂品尝的幼童,来到这里似乎也有微醺之意。
除夕当日,我们一般要去姥姥家过。单位发的水果、白酒与饮料是年货的一部分,父母以寸带勒绑在自行车前后,路上先要在副食品商店停一站,下车去买些熟食干果作为补充。逢年过节,这里备货充足,酱卤熏蒸一应俱全,原味或者蒜味的香肠,被红辣椒末扎实裹满的烤里脊,锡纸上烧白糖熏着肚与鸡,黑锅里的老汤浸着肘与蹄,每迈一步都是新鲜的景观,浓烈、丰盈、富足,饱蘸时代的光辉,让人不舍离去。在另一侧,副食店的深处还摆着几口大缸,里面装着成块腌制的咸菜,鲜红或者墨绿,踮起脚从上往下观望,缸内如同黑洞,看不见底,甚至还会发出隐微而神秘的回响,不过在这样的日子里,基本上没人再去光顾此处。穿过里间,外边是坚果与果脯的天地,斑斓的糖块散乱堆放,长卷果丹皮按次序摞成塔,柿饼如士兵般分阵排列,刚炒好的花生还透着些微热气,以双手挤开外壳,轻微的裂响之后,一阵沙土味道的尘烟弥漫出来,微呛但感人肺腑,这是香气里最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四粒红衣花生随后弹跳出来,酥得快要握不住。
姥姥家住平房,上下三间,日本砖砌成,夏季凉爽,冬季烧劈柴取暖,土炕热到令人喉咙发炎;门前有小院,地面不平,略微倾斜,雨后生青苔,雪后便是天然的冰箱,室内外两幅截然不同的情景。姥姥家风勤快,众人自清晨起便已开始忙碌:白鸡冲洗斩件,猪蹄以明火燎烧,鲤鱼剖开洗净晾干,肉片以料酒生粉腌好,豆角青菜择洗完毕,厨房的两口炉灶一直被占据着,焯煮酱焖,各自展示本领。
时近中午,一盆油炸食品率先出锅,用以填补早饭与下午的团圆饭之间的空隙,虾片、地瓜与肉素丸子,金灿灿放着光芒,众人暂时停止劳作,坐在炕沿上抽烟喝茶水,年轻一辈拈一根过滤嘴香烟敬给长辈,厨房的锅里还在咕嘟着热气,时不时有人要去翻动几次,支着天线的电视机里播着往年晚会的相声小品,牛群、冯巩嬉皮笑脸地拍卖施拉普纳的头发;寒暄时段早就过去,所有人在同一时刻陷入沉默,一种匍匐着的沉默,只剩下挂钟在最高处滴答作响,紧挨着它的,是去年贴上的“抬头见喜”几个红字,如今已被烟火熏得泛起金属光泽的黑色,但却如同经受一道加持,更加庄严,高高在上,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祝福。
这是团聚的日子,一年一度的辞旧仪式,沉默是因为缺席。我的舅舅还没有来呢。我们都在等待舅舅。冬天的阳光透过窗上污浊的塑料布折射进来,又被层层叠叠的烟雾恣意摆布,姥姥坐进逆光里,单腿盘在炕沿上,过滤嘴烟的味道真是又呛又香啊。
平原也有起伏的生活。
东北自古盛产朋克,叛逆之子是每个家庭的标配,人人生不逢时。他们投奔于怒海之中,对工作不满,对政策不满,对爱人与朋友不满,但对危险充满兴趣,热衷于在摇摇欲坠里体验存在感;父母过世之前,他们根本不可能卑服于世界。其肇因复杂,时代更迭,父辈的荣光在下一代里无法得以延续,这个时代进入伤停补时阶段,你在这个时候闪亮登场,可惜大局已定,所有观众都在忙于退场。长夏已尽,凛冬将至。叶倩文的《珍重》里怎么唱来着:它方天气渐凉,前途或有白雪飞。
事实上,之前很长一段时间内,我都没有见到过舅舅。通过家人的只言片语,略微得知舅舅在此期间的经历:工厂不景气,他停薪留职,去南方批发服装,回来兑摊位售卖,经营数月,略有盈利,之后在朋友的带领下,迈入赌博世界,迷恋“扑克机”。游戏单调但有金钱紧随,试图以可怜的智力与机器对抗,红着眼睛捍卫古典赌徒最后的荣耀,却一次次败下阵来。在赌博失败这件事上,他展露出罕见的韧性,借遍好友,最终也未能扳回一城,只是越陷越深,被紧紧缠绕,无法挣开。江湖人是过河卒,路是不归路,他所背负着的债务,是由家人帮着还清的,之后便躲着、推托着不跟任何人见面,割断与世界的关联,一点点地隐形、消失,变成了自己的影子。
但家人们仍在想念他,甚至比从前更多几分忧虑。在旁人的描述里,他似乎更像是一个迷狂的吸毒者,胡须凌乱,信念崩塌,消瘦而没有精神,畏缩不安,每天只是在家里枯坐、抽烟喝酒、看录像带。雾气蒙蒙的后赌徒时代,想重新在社会与家庭里寻得妥帖位置,又谈何容易。
屋内烟雾缭绕,一盆食物见底,最后还是有人沉不住气了。我的二姨,也就是舅舅的二姐,推自行车毅然出门,她要去舅舅家把他找来。我们目送她蹬车出门,她骑得很快,砖石路上的鞭炮屑被细车轮迅速碾过,微微扬起又落下来。除夕是最后和解的机会,一切不该提起的,在此时都不必提起;而在此时没有提起的,以后也不必提起。
这是家庭、传统、血缘的胜利日,个体与世界壮阔对抗的临时庇护所,稀疏而宽松的纽带被重新勒紧,没有人会被轻易放弃,好的,坏的,新的,旧的,疲惫的,孤独的,伤痕累累的,茫然而浑浊的……都再次站到起点上,共同埋葬或者抒写,一段关于酒与药,植物与闪电,河流与矿山,旧世界与新纪元的生活史。
两位骑车人由远至近,一前一后,冒着纷纷的白气。前面的扎紧深色围巾蒙住面部,上身前倾蹬车,丝毫不松懈;后面的没戴任何保暖用具,皮夹克拉链提到下巴的位置,脖子缩进衣服里,直着腰板,单手扶着不锈钢车把,另一只手勾着沉甸甸的白色塑料袋,歪着膀子前进。
鞭炮铺在院子里的地上,来回盘绕,舅舅点根烟,深吸几口,抬起眉毛,吹去烟灰,半蹲着探出手去,准备燃放,火星溅开之时,他敏捷地跳到一旁,笑着看我们。我胆怯地观察久违的舅舅,发现他并不如传言中的那样落寞、颓废,相反,他的活力与性格与从前并无二致,讲话依旧粗犷而洪亮。他站在院子中央,把塑料袋子提过来,对大家说:来晚了,在家熬皮冻来着,刚冻好成形,快去切一下,咱们准备开饭吧。
屋内的人踩在凳子上,以手抵开气窗,桌上的铜锅已经开始沸腾,之前规整码好的飞蟹、籽虾、干贝、蛎蝗、冻豆腐、薄五花肉片、手切羊里脊、切丝攥团的酸菜……现在已经融在一起,翠绿红白,汤汁里透着鲜美,而这种鲜,也并不是真正的海洋之味,它长途跋涉至内陆,经历过季节与冰箱的双重冻结,腥和咸都蜕变出新的气息来,它是来自陌生岛屿的幽灵,一种关于遥远的未知想象。
肘子切片,底铺葱丝,顶浇酱汁,再上锅蒸一次,水汽不断催逼葱香,并将酱汁的咸味适当稀释;鲤鱼收至汤汁浓稠,小心铲起出锅装盘,再撒几叶香菜;酱肉与香肠各切半盘,重叠摆好;烧豆角和炒西芹,则是餐桌上罕见的绿色;还有皮冻,弹性十足的方块胶质,这是舅舅简陋的盛情,需调一碟酱油与辣椒油与之相匹配,它被放在桌子的角落里,以防止被炭火融化,但却未因此而受到丝毫冷落。鞭炮声尽,锅子热烈,众人重新打起精神,开瓷瓶白酒,围坐碰杯,互相喊着祝福,这顿饭要一直从下午持续到晚上,直至夜幕初垂,天空墨蓝,万家灯火通明。
撤盘不撤桌,拉亮日光灯,桌子上铺面板和盖帘,擀皮包饺子,粉尘飞扬,有人盖着棉衣窝在火炕的深处,已经睡熟,有人提着碗碟移至别处,继续饮酒。我们晚辈出去透气,只一推开门,唇上的油花便迅速被外面的冷气凝结,丰润而滑腻,像跟绵羊接了一个长长的吻。而此时外面的空气里,则全都是火药的味道,天空被无数烟火映得白亮,看起来激烈并且宽广。春节晚会就要开始了,每台电视机里的锣鼓都要响起来了,世界各地的人们都在拍电报祝福我们了。
站在门前的台阶上,便可以朝稍远一点的地方望,平房群落之后是三层的红砖楼房,涂着模糊的标语,然后是几幢七层的楼房,蓝绿玻璃相间,更远处看不大清,但那里的每个窗口里都闪着一盏温和的星星。我们站在房檐之下,仿佛被世界围在中间。
后来,我读到美国作家华莱士·史蒂文斯的诗歌,其中有这样的句子,大概也适合北方这样的除夕:
而那房屋就属于精神,以及他们,
以及一起的时间,一起的一切。
北方之夜看去像霜,当它
俯向他们,俯向母亲,她躺下,
他们说晚安,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