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功利生:清初遗民僧会通佛儒的一种途径*
——以晦山戒显为代表

2016-01-28 14:52
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6年3期

李 瑄

建功利生:清初遗民僧会通佛儒的一种途径*

——以晦山戒显为代表

李瑄

摘要:清初“遗民僧”兼有“遗民”与“僧人”的双重身份,堪称中国文化史上最为特异的群体之一。双重身份内蕴的伦理矛盾,使遗民僧迫切需要会通儒释;凭借各自不同的经历和修为,他们开辟了不同的道路。晦山戒显是在儒林和佛门两个领域都获得高度认可的遗民僧,他以身体力行的“建功利生”为会通二教的主要途径,包括对内的个体性道德自律和对外的群体性劝善治世。虽然他的活动方式是佛教的,但目标却是帮助重建儒家伦理秩序,对社会基本结构的认识也没有离开儒家范围,其建立不朽功业的自我期待甚至与佛教义理有所抵牾。由此观之,只要涉及社会秩序建构,在传统中国儒教社会,佛教可以腾挪的空间十分有限。

关键词:清初遗民僧; 晦山戒显; 儒释会通

一、清初的“遗民僧”及其身份的内在矛盾

清初“遗民僧”堪称中国文化史上最为特异的群体之一。他们兼有“遗民”与“僧人”的双重身份。“遗民”意味着不仕贰朝,坚守儒家伦理规范;“僧人”则必须有信佛出世的行为。这似乎自相矛盾,然而明清易代之际,却有数以百计的有识之士寄身于此种矛盾共存体。

“遗民僧”这一称谓首见于陈垣的《清初僧诤记》*陈垣:《清初僧诤记》“小引”,氏著:《明季滇黔佛教考》,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485页。,僧人遗民的出现则早在宋末元初*万斯同编《宋季忠义录》卷15所录隐居禅寺的释德丰,是有传记存世的最早遗民僧(《丛书集成续编》第253册,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89年,第194页)。。清初邵廷采著《明遗民所知传》,已有“僧之中多遗民”*[清]邵廷采:《〈明遗民所知传〉序》,[清]邵廷采著、祝鸿杰校点:《思复堂文集》卷3,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212页。的说法,可见当时遗民僧现象相当普遍。《明遗民传记索引》“僧”类收录159人*谢正光、范金民编撰:《明遗民传记索引》,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该书是目前搜集明遗民数量最多的索引,共收2000余人。。笔者调查了《明遗民传记索引》未收的文献,发现有传记存世的遗民僧至少有300人以上。因此,根据现存文献推测,清初遗民僧大概占了遗民群体总人数的十分之一。这样大的数量和比例,在中国漫长的遗民演进史上可谓空前绝后*此处僧人的身份认定,是以当事人的自我定位和同时代人的认可,而非以官方度牒的取得为基础的。虽然度牒制度一直持续到清代乾隆时期,但明中叶以后已基本失去现实效力,无度牒者远多于有度牒者。到万历时期,度牒之有无,已基本无碍于僧道的生存和活动(参见何孝荣:《论明代的度僧》,《世界宗教研究》2004年第1期,第32—33页;赵轶峰:《明代僧道度牒制度的变迁》,《古代文明》2008年第2期,第85—86页)。易代之际的社会震荡加剧了这一趋势。到康熙六年(1667),按照官方颁给的僧道度牒数与寺庙数来推算,平均每个寺庙的僧道数不足1.5人(参见白文固、赵春娥:《中国古代僧尼名籍制度》,兰州:青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32页)。这种比例合乎实际的可能微乎其微,它从侧面反映了大量无牒僧道的存在。。

尽管事实上有如此众多的遗民选择托身为僧,或换个角度看,有如此众多的僧人自我归属为前朝遗民,但“遗民僧”这个复合性称谓蕴含的双重身份,却可能使不甚熟悉明清史实者质疑遗民僧的存在:执著于人伦道德的儒士,怎么会遁入空门?已经弃世出家的僧人,又如何能被世俗社会认可为政治节操的坚守者?这的确触及遗民僧身份内蕴的伦理矛盾,不过其质疑却出于固化的思路,即将儒、佛二教作为两相对立的价值体系,将个人的价值选择安放在儒佛冲突的关系结构之上。

清初遗民僧大量存在的事实,说明当时还有另一种思路——儒释融通被广泛接受。融通儒释并非明清之际才出现,而是文化史上早就引人注目的潮流。清初遗民僧掀动了这个潮流的最后一个高潮——其人数之众多、需求之迫切都远远超过历史上的其他群体,因此遗民僧群体就成为考察中国文化史上儒释融通的一个绝佳样本。几百位背景、经历、思想方法各异的遗民僧,其融通途径呈现出丰富的多样性,所达到的理论深度也各不相同。本文将要考察的晦山戒显,明末是与吴伟业齐名的名士,清初却变身为禅宗南岳下第三十六世宗师。他的心路历程对我们了解这一群体的文化史意义提供了有效的参考。

二、晦山戒显的遗民僧身份及佛教立场

晦山戒显(1610—1672),俗名王瀚,字元达,娄东王氏子。法名戒显,号晦山,又号罢翁*晦山戒显的生平,可参见林元白:《晦山和尚的生平及其禅门锻炼说》,《现代佛教学术丛刊》第15册,台北:大乘文化出版社,1977年,第 89—102页;[日]野口善敬:《遺民僧晦山戒顕について》,《禅文化研究所紀要》第16號,1990年,第251—274页。。

戒显出身于名邦世族,少时受知复社魁首张采,与吴伟业同学并称,前途一时无量。如果没有时代剧变,也许他将如张采所期望,成就“公辅器”的一生;然而明清易代改变了他的人生走向。其出家经过,俨然是一个最典型的遗民僧出世模式。他是听到崇祯帝自杀的消息后决定出家的,友人徐增记载如下:

甲申春,李贼犯京师,思宗崩,凶问至江南,和尚大恸。即卷诗文书及平日所为制举义,担负至文庙,拜告先师,焚之,并以青衿置明伦堂。嗟乎!和尚之秀才于此日终,出家于此日始矣……于是诸山闻之,争愿为之披薙。*[清]徐增:《晦山和尚诗文全集序》,释元鹏辑:《云居山志》卷8,《中国佛寺志丛刊》第21册影印清初钞本,扬州:广陵书社,2006年,第237—238页。

其他所有关于此事的记录均与之相近。基于这些记录,可以毫不含糊地说,甲申国变,是刺激戒显出家的直接原因。今传其哭拜文庙时有诗二首,其一云:

忝列诸生践极年,义应君父死生连。薄言草莽无官绩,敢卸衣冠哭圣前。读罢卷堂羞国士,身同左袒幸敷天。孤踪愿谢宫庠饩,甘作山农种石田。*[清]王昶:《(嘉庆)直隶太仓州志》卷60,清嘉庆七年刻本,第10b页。据北京爱如生数字化技术研究中心《中国方志库》影像。

诗中强调了对故明君国的归属认同,也交待了自己出家的原因。其出家之举显然具有象征意味,是坚守儒家忠节道德的一种表态。因而,他虽弃去儒业,却得到儒林一致的褒赞。张采本来极为排斥佛教:“一谈及佛法,便面赤责让。”“及显以甲申之变恸哭别庙,焚书出家,师却极口赞叹。”*[清]晦山戒显:《现果随录》卷1,《卍新纂续藏经》第88册,石家庄:河北省佛教协会虚云印经功德藏,2006年,第33页。徐增云:“吾见今之出家者何止万万……要无如晦山和尚之出家,仁义兼至,节孝善全,光明俊伟,超俗拔伦者也。”*[清]徐增:《晦山和尚诗文全集序》,前揭书,第236,237页。可见,戒显的遗民身份在他出家之时已经定格,故黄容《明遗民录》、朝鲜《皇明遗民传》及卓尔堪《明遗民诗》皆传录之。

戒显并非只有忠节遗民的单纯一面。他35岁出家奉佛,虽由时代因缘激成,也有其自身内因。徐增说:“和尚幼时,遂有志学佛。以尊君闇修先生在堂,好道力贫,且年高,和尚恐伤老人意,因浮沈于诸生中。”*[清]徐增:《晦山和尚诗文全集序》,前揭书,第236,237页。据戒显自叙,他弱冠即师从弘徹顶目学佛,复参雪峤圆信,28岁往参密云圆悟:此皆明末最负盛名之高僧。出家前,他已遍参尊宿、深研佛旨,离祝发仅一步之遥。故其决意弃儒的消息传出,“相知诸老皆荷札招”*[清]晦山戒显:《扫瑞光顶和尚塔》,《灵隐晦山显和尚全集》卷6,日本东京大学东洋文化研究所藏清初刻本,第13a页。,受到丛林热情接纳。

戒显学佛的动机,或因儒门无法满足其精神需求。钱谦益认为明代士人集体佞佛是因为“儒门澹泊,收拾不住”*[清]钱谦益:《牧斋初学集》卷28《阳明近溪语要序》,氏著:《钱牧斋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862页。,万历以后尤其如此。戒显眼看“人溺于仕宦,荒于软饱”*[清]晦山戒显:《道一和尚雁台集序》,《灵隐晦山显和尚全集》卷13,第5a页。,仕途几乎等同于名利场,对不少志存高远者失去吸引力。他们的精神无处安顿,虚无感更加强烈。“步步前移,日远来时之路。茫茫积闇,难为大夜之灯。”死亡如同黑暗的深渊令人不安,而超越死亡焦虑正是宗教最擅长的领域。戒显开始学佛,源于“兴念生死至切”,临出家时作的《自策文》自承其困扰:

显生逢妙法,幼具隙明。身已壮大而趋衰,时见亲朋之弃世。昊天别去,怅号恸以莫闻;后浪推来,睹儿童之日长。从前半世,转瞬已过;此后几龄,静言可数。栖朽故之栋,有何法可长支;乘破漏之船,孰能保其不没?

死亡意识的觉醒伴随着痛感,它使人惊觉人生努力追求的一切都将化为虚无。大多数人选择以现世的快感或死后的声名来抗拒虚无,佛教却教人摆脱对生的执著:

嗟我幻身,托于梦境。根本不净,从胎藏而受生;呼吸难知,依叚食而续命。贪嗔痴好动,劫劫丝缠;老病死相侵,新新灰殒。众苦纷集,六妄交攻。八万四千诸虫,与我同住;三十六种秽物,无一可亲。*以上引文见[清]晦山戒显:《自策文》,《灵隐晦山显和尚全集》卷14,第1a页。

纠缠于人生百相不过是自寻烦恼,只有认识到苦的根源,才能从执迷中超脱。佛的智慧开示了一个俗世之外更为广大的世界,也感召戒显投身更宏大的救赎:“我大雄教至,包罗精粗,刮磨凡圣,以浮幢华藏为大生药铺,以人天十类软中上解脱十地等觉为病人,以大藏琅函止观、施戒等法为药方,八邪四倒诸症触之立愈。”*[清]晦山戒显:《青原无可和尚炮庄序》,《灵隐晦山显和尚全集》卷12,第9b页。超越俗世的纠缠,却悲悯众生的苦难,佛教大乘菩萨道描绘了一个完美的救世愿景。当常规的儒士生活道路茫然不知通向何方时,它无疑有巨大的吸引力:“不遇空王,永成虚度。苦口宣四谛,粉骨难酬。等心赐三车,断头莫报。”*[清]晦山戒显:《自策文》,《灵隐晦山显和尚全集》卷14,第1b页。因此,尽管戒显是在儒家忠节观念的推动下最终出家,但他决非遗民僧中常见的“伪僧”,而是真诚的佛教信仰者。他宣称:“西乾之教,并包万类,统御诸天。轶九界而称尊,冠群真而独出。”“佛氏一门,最尊无两。”*[清]晦山戒显:《刻文昌化书序》,《灵隐晦山显和尚全集》卷12,第13b页。顺治八年(1651)他开法云居,康熙六年(1667)继席灵隐,成为清初丛林众望所归的一位人物。几种最重要的明清禅史,如《宗统编年》《五灯全书》《正源略集》皆尊之为一代宗师。

由此可见,在遗民与佛教二界,晦山戒显都获得了高度认同。以清初社会舆论环境之严苛,高僧大德如方以智(无可弘智)、金堡(今释澹归)且不免受人谤议,“遗民逃禅”极易招致非难*参见廖肇亨:《天崩地解与儒佛之争:明清之际逃禅遗民精神图像的冲突与融合》,氏著:《忠义菩提:晚明清初空门遗民及其节义论述探析》,台北:中央研究院中国文哲研究所,2013年,第65—71页;廖肇亨:《金堡之节义观与历史评价探析》,《中国文哲研究通讯》第9卷第4期,台北:中央研究院文哲研究所,1999年,第103—110页。,得到双重认同绝非易事。它必须基于遗民僧对“遗民道德”与“佛法道行”的同时完善,也就是说必须实现对儒家伦理与佛教精神的融通整合。戒显批评二教对立,谓之“学儒佛者率溺耳目见闻,自生隔阂”,有志者当“剖破藩篱,标显大同”*[清]晦山戒显:《毛尊素居士易薪序》,《灵隐晦山显和尚全集》卷12,第19a页。。又自谓:“初年薄事理学,次游方外,深究宗乘,乃得洞明两家同一鼻孔。”*[清]晦山戒显:《毛尊素居士书义全提序》,《灵隐晦山显和尚全集》卷12,第3a页。不过,佛儒二家在戒显的世界中担任的角色并不对等;简单来说,出家后他有明确的佛教徒的身份自觉和活动立场。

三、遗民僧会通儒佛的历史语境

会通儒佛是中国文化史上的一大潮流。要给晦山戒显等遗民僧在文化史上定位,先须了解他们所面临的历史语境。

一方面,遗民僧产生会通佛儒的思路并不奇怪,因为它已经是传统提供的现成模式。中国佛教的入世倾向由来已久。现存最早的佛教论书《牟子理惑论》就称佛教之道“居家可以事亲,宰国可以治民,独立可以治身”*佚名:《牟子理惑论》,[梁]僧祐编:《弘明集》卷1,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2页。。东晋慧远虽然强调“沙门不敬王者”,坚持佛教徒伦理规范的独立性,也说佛儒“内外之道可合”,佛教“重资生助王化于治道”*[东晋]慧远:《沙门不敬王者论》,[梁]僧祐编:《弘明集》卷5,第31页。的社会功能可以和世俗伦理会通。不过,佛教在唐以前基本还是以出世修行为主的宗教。

佛门此世关怀的加深始于中唐禅宗的兴起*参见余英时:《中国近世宗教伦理与商人精神》,氏著:《士与中国文化》,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454—455页。。到北宋初,“释门之内儒风已动”*参见余英时:《道学家“辟佛”与宋代佛教的新动向》,氏著:《朱熹的历史世界》绪说四,北京:三联书店,2011年,第83页。,一代名僧如智圆、契嵩皆大力推广儒释互补的观念。契嵩说:“佛之道岂一人之私为乎?……何尝不存其君臣父子邪?”*[宋]契嵩:《镡津文集》卷1《辅教篇》,《大正新修大藏经》第 52 册,台北:佛陀教育基金会,1990年,第650页。再到南宋家国危机强烈时,宗杲干脆说:“予虽学佛者,然爱君忧国之心,与忠义士大夫等。”*[宋]宗杲:《大慧普觉禅师语录》卷24,《大正新修大藏经》第47册,第912页。这些言论虽然发自佛门,却都以儒家基本伦理观为儒释会通的机轴。实质上他们已经在入世层面完全肯定了儒家的价值,承认了儒家伦理在世俗社会的优势。

晚明以降,佛儒会通更是佛教复兴的重头戏。宗杲成为接受度最高的前代祖师;承认儒家伦理秩序,介入世政以广济众生,是晚明高僧紫柏真可、憨山德清、云栖祩宏等人不约而同的选择。他们积极襄助儒家伦理的建设,认为其不惟利益众生,且可当弘法之道。此三大高僧是晚明丛林最具影响力的人物。佛儒互补的经世佛教趋势,晚明以来堪称壮观。但是,晚明佛门介入世俗程度越深,就越受到儒家伦理的制约,以至德清说“安有舍忠孝而言道”*[明]憨山德清:《示容玉居士》,[明]福善日录、广益编对:《憨山老人梦游全集》卷1,《嘉兴大藏经》第22册,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87年,第740页。,把儒家伦理置于佛法前提的地位*参见陈永革:《论晚明佛教的复兴困境及其反思》,氏著:《近世中国佛教思想史论》,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2012年,第37—39页。。

在晚明佛教复兴潮流的裹挟之下,遗民僧大量出现。不仅忠节之士亦纷纷投入佛门,佛门尊宿“以忠孝作佛事”的现象也十分普遍*参见廖肇亨:《以忠孝作佛事:明末清初佛门节义观论析》,氏著:《忠义菩提:晚明清初空门遗民及其节义论述探析》,第102—107页。。遗民僧与以往儒佛会通传统的最大差别在于,其会通动机主要是减轻双重身份带来的焦虑,确认自身存在的合理性,因而他们必须想法解决儒释两个系统间的价值冲突,寻求可以身体力行的融通之道,也就是说其理论认知带有强烈的实践需求。

另一方面,并非所有人都支持儒释融通。首先,遗民僧仍然需要直面两种“异端”的质疑。一种来自儒家辟佛传统:佛教对于建立合理社会秩序究竟是害是益?出家是否意味着逃避对家庭和社会的义务?一种来自主流遗民群体:他们疑虑佛教世界观可能侵蚀出家者的伦理信念,从而损害其操守。著名遗民黄宗羲、归庄、魏禧、屈大均都持这种论调。黄宗羲说:“近年以来,士之志节者,多逃之释氏”,“亡何而棒篦以为仪仗,鱼螺以为鼓吹,寺院以为衙门,语录以为簿书。挝鼓上堂,拈香祝圣”*[清]黄宗羲:《七怪》,沈善洪、吴光编:《黄宗羲全集》第10册,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649页。。黄氏语带讥刺,责难入教遗民放弃儒生责任。甚至连在明朝就已经出家的担当和尚,也用“伪僧”*普荷担当《见大拙和尚印章赋赠》称赞大拙云:“浩气摧残冷似冰,撑天拄地有枯藤。姓名不敢污青史,一字犹存是伪僧。”([明]普荷担当著,余嘉华、杨开达点校:《担当诗文全集》,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334页)作为对忠节者的赞美,可见遗民僧面临的儒家伦理压力之大。其次,佛教界还有另一种声音,以今释澹归、为霖道霈等人为代表,认为佛法的广大并非儒家伦理秩序所能涵括,故对“忠孝”不甚执著。今释澹归云:“此道却能作忠孝,忠孝不能作此道。”*[清]金堡:《朱山立有诗见赠,喜其不落世谛,走笔奉酬》,《徧行堂续集》卷13,《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128册影印天津图书馆藏清乾隆五年刻本,第574页。参见廖肇亨《天崩地解与儒佛之争:明清之际逃禅遗民精神图像的冲突与融合》一文关于金堡的论述(《忠义菩提:晚明清初空门遗民及其节义论述探析》,第70页)。这是以强硬姿态与儒家伦理的权威地位对抗。

上述佛儒融通或对抗,都集中于伦理问题。从更高的层面看,其实质是宗教伦理与世俗伦理两个场域的交叉融合与矛盾冲突。二者的交叉融合在功能上体现得最为明显:整个佛教的佛儒融通传统,都是在强调两家伦理在社会功能上的一致。其矛盾冲突则源于二者不同的根基:宗教伦理以绝对的神圣信仰为依据,而世俗伦理则是以理性为协调人际关系、依据现实条件构建的秩序法则。因而儒家辟佛的重心是指责僧侣逃避家庭及社会责任,僧侣则凭借神圣信仰来超越当下的人伦关系*从宗教伦理与世俗伦理关系层面讨论,经刘长东教授提示。。

以上就是晦山戒显面对的历史情境。作为遗民僧,戒显首先继承了佛教的儒释融通传统,强调宗教与世俗伦理在功能上的一致性,接受了儒家伦理为社会秩序法则。他的核心问题是:佛门所鼓吹的容纳儒家伦理,在天崩地解的动荡时代是否经得起个体实践的检验?其急于完成的任务,则是依据儒家伦理标准证明佛教的价值。在此过程中,他不断遭遇神圣信仰与现实法则的冲突。有些他试图调和,有些则未能化解。

四、建功利生:晦山戒显以佛通儒之旨归

没有离开佛教传统会通二家的思路,晦山戒显首先强调佛教伦理与儒家伦理在社会功能上的融合。此外,由于身历易代之际的动荡混乱,重建社会秩序是最迫切的需求,晦山戒显把佛教徒的人生价值认定为“建功利生”。这个说法见于他对本师具德弘礼的总结:“师生平胜心悲愿,在建功利生。”*[清]晦山戒显:《本师具德老和尚行状》,[清]孙治撰、徐增重编:《灵隐寺志》卷7,《中国佛寺志丛刊》第60册影印清光绪十四年钱塘嘉惠堂丁氏重刊本,第496页。

参之戒显的著作及生平行实,“建功利生”不仅是对具德弘礼的定评,也是他本人一生的目标,浓缩着他对佛教意义的认识。佛教本来有“有为功德”之说以包含现世实绩。如对天台智顗身后评价:“大师所造有为功德:造寺三十六所,大藏经十五藏,亲手度僧一万四千余人,造栴檀金铜素画像八十万躯,传弟子三十二人,得法自行不可称数。”*[唐]灌顶:《隋天台智者大师别传》,《大正新修大藏经》第50冊,第197页。建造寺庙、塑造佛像、传法弟子、度化僧众、经论撰述等实际业绩皆被称作“有为功德”,它们都统属奉佛的宗教活动,与世俗功业各有其场域。晦山所谓的“建功利生”,却突破了宗教活动的藩篱,要对世俗秩序的建构形成影响。

出家之初,晦山曾自我追问:

无量难舍,舍而出家。背弃宗亲,倾颓门户。高堂抱痛,三党无依。决志披缁,所为何事?若不精勤道业,猛利修行,断灭苦轮,开张圣法,津梁三有,度脱四生,流浪法门,竟何利益!*[清]晦山戒显:《甲申除夕自责文》,《灵隐晦山显和尚全集》卷14,第3a,3a页。

这段话既有儒家辟佛论的深刻影响,又包含戒显自身的情感体验。作为世代书香的名族子弟,又业儒三十余年,儒家伦理观念已深入戒显血脉,他如何能够承受背弃宗亲的压力?这就必须确证入教的价值。首先要解决出家和孝道的冲突。佛教界的传统做法是以神圣信仰替换当下利益,以解脱父母于历劫水火的“出世大孝”缓解不能养亲的压力。戒显大抵也是顺着这个思路说“小孝养亲,大孝度亲”,没有更特别的阐发*戒显关于“孝”的讨论见《青钱禅德禅孝集序》《书潘汉甫居士结缘报亲册》(《灵隐晦山显和尚全集》卷13、15)等文,大致不出“世间孝终不如出世间孝”的思路。此前汉月法藏(参《弘戒法仪》)、三昧寂光(参《梵网经直解》)已有类似说法。。另外还要解决社会责任的问题,“建功利生”就是证明出家并非做个自了汉,而是要发挥社会功能,实实在在地利益众生。它虽然背靠神圣的信仰,事业的完成却要在此世。

以晚明丛林和世俗社会关系之密切,出家并不必然意味着离世。易代之后,反倒是佛门为遗民提供了一个空间,可以把保持忠节与建功利生统一起来。清初遗民想要成就功业,若不参与秘密反清活动,大抵只有讲学与著述两种途径。著述的价值只能等待历史来挖掘,对当下的干预较少;讲学则太过招人注目,容易带来安全威胁。著名的讲学遗民孙奇逢、李颙就为盛名所累,几乎无法保全名节。而出家为僧,一方面无须考虑出仕问题,维护节操的压力小得多;另一方面,佛教提供了一个疏离于国家权力的公共空间,可以参与社会活动而不必冒犯政权,出家人的身份反而便于遗民僧实际形成一支社会力量*晚明佛教与公共权力之间的关系,参见[加拿大]卜正民(Timothy Brook)著、张华译:《为权力祈祷:佛教与晚明中国士绅社会的形成》,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330—331页。。戒显说“在俗多缠,万千逼迫;而今通身脱洒,百事现成”*[清]晦山戒显:《甲申除夕自责文》,《灵隐晦山显和尚全集》卷14,第3a,3a页。,正是他出家之后活动能力扩大的真实写照,也是他追求建功利生的现实基础。

(一)儒家的骨,反在宗门

作为遗民僧,戒显等人的建功利生带有明确的政治取向,即利益众生却不能为新政权服务。他们必须以个人节操为此做出保证*尽管如此,戒显却并未与清廷刻意对立。野口善敬认为:戒显的佛教思想为稳健型,“没有向新朝张牙舞爪的危险性,不过是云栖一脉的柔弱作风”,“在当政者看来是安全无害的”(《遺民僧晦山戒顕について》,第273页)。。戒显首先要回应主流儒家遗民对出家者道德节操的质疑。他对此有充分的自信,因为在他看来,新儒家的道德修养学说建立在佛教心性论的基础之上:

孔孟已远,心性绝学,几同说梦。幸禅祖西来,自断臂安心,及以二派五宗,单提性学,从上古锥,深锥痛劄,斥滞磨昏,使人直下洞见本有,由是克复格致,儒家的骨,反在宗门矣。*[清]晦山戒显:《毛尊素居士书义全提序》,《灵隐晦山显和尚全集》卷12,第3a页。

佛教心性论刺激了儒家修身学说的内在转向,帮助其完善道德修养学说。但戒显并未深究心性,而是更注重实践层面的深锥痛劄。和清初理学从本体转向工夫一致,佛门也有重视实行的趋势。戒显云:

达摩老祖云:解行相应名之曰祖。涌泉云:见解人多,行解人万中无一。晚近时代,止取口角便利,而自标榜以为少室儿孙,问其行,则多虚少实。真宗淡薄,职此故也。*[清]晦山戒显:《乌石灵沼兄语录序》,《灵隐晦山显和尚全集》卷13,第3a页。

此将宗门不振归咎于僧侣们空谈佛法,缺少实行。所谓行解,当指合乎教规,且能体现宗教精神的践履,这就对僧人提出了道德要求。

戒显自律极为严苛,刚出家时即自我警戒:

断除习气,检束身心。护戒品如浮囊,防口过如毒蝎。不可茍言茍笑,丧失威仪;轻动轻行,乖张模范。日流粗糙,定言自是人非;渐入疏庸,岂解修来悔往?旧时行履,应须彻底掀翻;已往过愆,不得毛头剩蓄。*[清]晦山戒显:《甲申除夕自责文》,《灵隐晦山显和尚全集》卷14,第3a页。

时时刻刻小心翼翼提撕身心,戒显的自我要求与禅宗语录中不拘小节的祖师相去何其之远!这固然在晚明佛教界戒律复兴的潮流之中,但戒显的自我期待似已不纯为宗教修行:其动机不仅是对超世存在的无限向往及全力奉献,其目标也不是从社会联系中超脱、消灭俗世的自我以接近佛的圣境。重视“威仪”“模范”,透露出他着眼在此世,刻意塑造自我的社会形象。种种戒慎警惧令人想起朱熹“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持敬工夫,带有强烈的道德检束之紧张感。

戒显曾被各派尊宿争相延纳,但最终选择从律宗大师三昧寂光剃度;后来虽继禅宗法席,却格外重视戒律,恐怕都是出于道德理性对秩序整肃的需求。他还提出,禅门长老应具道德高标:“洁其身,苦其志,夙兴而夜寐,以勤苦先德为规绳,而冰霜金玉,道行内充。丛林得以矜式,斯之为正也。”*[清]晦山戒显:《禅门锻炼说·精严操履第十》,《卍新纂续藏经》第63册,第782页。这样,佛门就不仅是宗教场域,更是道德场域。宗教的神圣教规与世俗的人伦法则在内容上相互交叉,宗教的磨砺与道德的提升在功能上合二为一,共同立稳乱世的砥柱。“儒家的骨,反在宗门”,这是佛门获得道义之士的认可,遗民纷纷投入佛教怀抱,遗民僧数量空前的原因之一。

(二)劝善止恶,大裨治化

“建功利生”主要是回应辟佛论的责难,证明佛法对建立儒家伦理秩序有利无害。从儒门转入佛门,这是时时压在戒显心头的一块大石,故其文集随处可见佛法有利治世之论。如:

狥俗者之言曰:佛法虚无旷窈,即之无端,可以出世,不可以治世。余窃以为不然。佛之为道也,崇因果,训慈悲,深而为四弘,广而为六度,万行事理虽烦,均之教人以为善也。因果明,则从善如归,见恶如刺,而迷惘之行息矣。矧推其道而广之,至于福被四生,惠周千土,累万德以同源,视众生如一子者乎?故以之治己,则清而安;以之治人,则和而恕;在一国则利一国,在一乡则福一乡。理有固然,无足疑者。*[清]晦山戒显:《张浦余庆庵僧田记》,《灵隐晦山显和尚全集》卷16,第8a—b页。

此言佛教为经世之善道,甚至可以从根本上解决政治问题。再如:

《梵网经》云:若佛子欲受国王位时,受转轮王位时,百官受位时,应先受菩萨戒。良以上崇戒法,四海向风,人人止恶防非,则刑罚可措;在在修慈去杀,则兵革永消。昔人谓佛法幽赞王纲,而余谓戒律实大裨治化也。*[清]晦山戒显:《华山同戒录序》,《灵隐晦山显和尚全集》卷12,第5b页。

这简直是要把佛教变成国教,以“止恶防非”“修慈去杀”作为扫除一切非稳定性因素的利器。他还写了《佛法利益国家说》,从史书中找出若干例证,以因果报应的逻辑来说明“敬佛时民气康乐,人贤挺生;削佛时国俗雕夷,灾事竞起”*[清]晦山戒显:《佛法利益国家说》,《灵隐晦山显和尚全集》卷14,第8a页。。

戒显对明代亡国原因的总结也没有离开这个思路*参见[日本]野口善敬:《遺民僧晦山戒顕について》,第269页。。他说:

累岁以来,兵戈难起,杀气横流,摧压之余,动成齑粉。深推因地,尽由杀生。*[清]晦山戒显:《救世慈编序》,《灵隐晦山显和尚全集》卷12,第2b页。

忽罹鼎沸,中原齑粉,悲徧野之横尸,多载兵戈,痛弥天之白骨;神州赤县,如大庖厨,鹤唳风声,皆愁怨对。静眼观之,其为数百年来杀感无疑矣。*[清]晦山戒显:《隆福寺放生池碑记》,《灵隐晦山显和尚全集》卷16,第10b,10b页。

这样来解释一代王朝的衰亡,从现象上说虽不是全然没有道理,却把导致明亡的种种制度的、人为的政治经济等具体原因一笔勾销了。而其政治思想,可以简要概括为:奉佛明因果(原理)→修慈守戒(个体)→去杀止恶(群体)→政清民安(效果)。劝善被视为佛教裨益治化最重要的方式。戒显甚至说儒释道三家学说政治思想的基点都是劝善:

夫大雄尼父,各建门庭,西竺东华,互传音教。道家者流,祖述柱下五千玄义,布散人间。然会其分歧,鞠其归宿,不出引人祓恶趋善,悔往诫来。*[清]晦山戒显:《太上感应篇广疏序》,《灵隐晦山显和尚全集》卷12,第13a页。

借重因果报应说的威慑力,佛教于劝善独擅胜场。戒显于此极力推进。他说:“鼎革以来,耳目见闻,城破人屠,跨州连郡。独吾娄桑梓一区,同业别报,城郭晏然。”*[清]晦山戒显:《隆福寺放生池碑记》,《灵隐晦山显和尚全集》卷16,第10b,10b页。善因全在护生止杀。他又特别撰写《现果随录》4卷,录善恶报应事91则,专劝人持戒奉佛,忏除恶业。

这个治世手段过于简单容易。从公共管理角度看,“劝善”远远不能包治百病,成为抵达理想世界的直通车。也许戒显相信劝善是救世的根本,但他应该不至于天真到对社会运转毫无常识,只固守这惟一的灵丹妙药。这从侧面反映出戒显或无意于建立佛教自己的社会理论,只考虑在当下能够发挥的实际功效。同时,戒显并未强调佛教自有的社会结构图景,所谓“治世”“大裨治化”“利益国家”都是就儒家社会秩序理想而言的。故云:

佛之所言,何曾与儒术相左?修行则升,造业则坠,即“惠迪吉,从逆凶”“作善降祥,不善降殃”之谓也。结缘而人缘广,荐亲而亲福增者,儒言“善与人同”则“天下归仁”,子孙积功累德则祖考追宗,飨祀百世。我佛金口所宣,斩钉截铁,焉有不可知而无益者乎?佛言不可信,儒言亦不可信,世界不成安立矣,而何以因果昭然,验在目前也哉?*[清]晦山戒显:《书潘汉甫居士结缘报亲册》,《灵隐晦山显和尚全集》卷15,第5b—6a页。

这里引用儒家经典《尚书》《论语》《孟子》以证明无论从社会理想还是治化方式,佛、儒二教都高度一致。此论虽出于护教的动机,其实却把佛教的价值实现依托于儒家伦理,使佛教居于儒家秩序的裨补地位。

劝善治世的思路,没有离开儒家的修齐治平之道。但是,在修齐治平的大目之外,儒家尚有细密周备的礼法以完成伦理秩序的建设,戒显却仅以劝善为治世的宏纲、报应为劝善的依据,作为理论不能不说是非常粗疏。可以说,戒显的佛教治世思想根本没有考虑过离开儒家伦理秩序的可能性。无论因果劝善的功效如何神奇,它都是居于偏裨地位的。

不过,即使理论上并无新意,在明清鼎革的特殊历史时段,佛教的实际社会功效却不可忽视。戒显等高僧对重建社会秩序的作用,体现为切实的行动。生灵涂炭、人命朝不保夕的动荡时代,格外需要佛教来安抚人心;而且由于易代造成的政治混乱,能够处理公共事务、稳定社会秩序的组织机构时常缺位,佛教的公益功能更加突出。戒显记录了这样一些事件:

甲申沧桑变作,次年昆城被屠。余发悲悯,创大水陆于安禅兰若……继而虞山三峰大树和尚延师(达初法师)登千华胜殿,弘阐金文,亦称水陆大会。先是,山城屠后,风雨昏黄。神号鬼哭,居民震悸。法事既兴,肃然宁静。*[清]晦山戒显:《昆山海潮庵达初法师塔铭》,《灵隐晦山显和尚全集》卷23,第17a页。

这些悲愿救世的佛门尊宿,以其慈悲愿力消除灾氛,使恐惧慌乱者趋于平静,对于充满战争伤痛的社会,的确是一剂能够帮助其恢复稳定秩序的镇痛良药。

(三)不朽功业的热望

上述两个方面,道德自律是对内的个体性树立,劝善治世是对外的群体性建设,二者指向一个共同的方向——建立现世不朽的功业。

晦山戒显素有豪杰之志:

古今人物,豪杰有二,一世间,二出世间。顾世间豪杰难,而出世豪杰更难。天既命以出世之任,其人行履必离奇超旷,不可一世。即发为言句,如雷霆一震,百蛰皆惊,所谓龙象蹴踏,兽王啸吼者是也。*[清]晦山戒显:《道一和尚雁台集序》,《灵隐晦山显和尚全集》卷13,第5a页。

豪杰是一种外向扩张型的人格理想,强调个人的主体意志及强健主体对社会责任的承当。明代中后期以来,受到王阳明“思得天下之豪杰相与扶持砥砺”*[明]王守仁:《与郑启范侍御》,吴光、钱明、董平、姚延福编校:《王阳明全集》卷21,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 827页。的呼唤,士林对豪杰人格的认同极为普遍,清初遗民中以豪杰自命者大有人在*参见李瑄:《豪杰:明遗民群体的人格理想》,《浙江学刊》2007年第5期,第99页。;这个风气波及丛林,高僧如紫柏真可、蕅益智旭,亦出于救法热忱而期待豪杰出现*参见陈永革:《论晚明佛教的复兴困境及其反思》,前揭书,第8—10页。。

豪杰意味着有所振作,其人格类型明显偏于入世。现存戒显文集表明,他热衷于表彰佛教僧人的现世功业,如建设庙宇、振兴古剎、法会救度、止杀护生、济众便民、开悟众生、恢廓人才、著述诗文,屡屡见其笔端。其记录动机,则为存世不朽。他赞叹宝华山金殿的壮丽曰:“俨若金城,实万世不朽业也。”*[清]晦山戒显:《勅建宝华山护国圣化隆昌寺碑》碑阴,[清]刘名芳撰:《宝华山志》卷6,《中国佛寺志丛刊》第53册影印清乾隆间刊本,第221页。颂美具德弘礼禅师恢复灵隐殿堂的功绩曰:“灵山殿阁……不但东南雄镇,诚为海岳崇瞻。实先师老人盖世之奇功,不朽之盛业也。”*[清]晦山戒显:《灵隐禅堂募重新翻盖大雄宝殿疏》,[清]孙治撰、徐增重编:《灵隐寺志》卷7,第433页。宣称《灵隐寺志》修撰的意义曰:“以此悬之国门名山,岂不共昭垂不朽哉?”*[清]晦山戒显:《灵隐寺志序》,[清]孙治撰、徐增重编:《灵隐寺志》卷首,第17页。又说契嵩《镡津文集》与惠洪《石门文字禅》等文字:“开千古之斯文,与三藏而不朽。”*[清]晦山戒显:《二严上人募文书引》,《灵隐晦山显和尚全集》卷22,第2a页。甚至说由自己发动的洪州金襕寺十二景唱和诗:“志深虑远,而欲寿金襕于不朽也。”*[清]晦山戒显:《洪州金襕寺十二景序》,《灵隐晦山显和尚全集》卷13,第9a页。

种种关于“不朽”的寄望,见出戒显未曾忘情此世。徐增认为,不朽是戒显本人的追求:“和尚二十年来,住持与千五百人俱,法语将等尺,而文集又裒然如是其大:天下不朽事,都被和尚一人占尽。”*[清]徐增:《晦山和尚诗文全集序》,岑学吕编:《云居山志》卷8,第240页。这些不朽都是世俗意义上的,是当事者在此世的价值期待,与佛教万法皆空的世界观明显抵牾。戒显对此并非不知,《重开夹山竹林寺碑记》曰:

虽大师潜机密用,咄幻成过雁流云,不留余恋,而必援笔而叙之者,以志开创之艰难,而夹山名胜……更鼎新而不朽也。*[清]晦山戒显:《重开夹山竹林寺碑记》,《灵隐晦山显和尚全集》卷17,第6a页。

《大梅山白净庵睿哲禅师开山碑记》曰:

(众)请余为记,以垂不朽。师曰:此偶然幻影,何足道?余曰:师所修法门,所辟兰若,二者皆绝胜,真足为末世优昙,而继东林、永明、云栖之遗范者也,不宜令芜没不传。遂援笔而为之记。*[清]晦山戒显:《大梅山白净庵睿哲禅师开山碑记》,《灵隐晦山显和尚全集》卷17,第4b页。

既然知道“过雁流云”“偶然幻影”,又怎能寄望俗世的不朽?戒显并未做出回答。其实佛教现成的二谛“真空假有”论区分“有为功德”与“无为功德”,本可以调和这个矛盾,但戒显甚至没有试图借之去调和。究其原因,可能有二:一是他早年接受的儒家教育使不朽观念深深扎根于其内心深处,即使佛教信仰也无法使之消除;二是他在佛教实践活动中反复地强烈感受到其社会功效,故而倾向于相信它们是可以获得不朽的。对俗世不朽的渴望太过强烈,似乎掩盖了他对超世终极的追求。这足以说明佛教身份虽改变了戒显的世界图景、行为方式,而儒家价值观却依然主导他的自我期待,根深蒂固、难以动摇。

综上所述,晦山戒显会通佛儒的主要途径,是以佛教的方式帮助恢复儒家理想的人伦秩序。由儒家伦理引出的忠孝等道德准则,被他视为无须证明的绝对律令。所以国变时他才会决然出家,出家后仍用“忠孝”作为对高僧大德的赞词*见[清]晦山戒显:《千华先师大和尚入牛首山祖堂小传》,《灵隐晦山显和尚全集》卷19,第1a页;《昆山海潮庵达初法师塔铭》,《灵隐晦山显和尚全集》卷23,第18b页。。但戒显似自觉疏离于政治,其诗文虽多有沧桑之痛、屡见守节之志,表明政治关怀的言论却不多见。忠孝是不可动摇的道德原则,其具体实施却可以依据特定环境来调整。因此,他痛恨流寇弒君,对清廷却没有激烈对抗的情绪。他和后来被划归“贰臣”的吴伟业终身保持深厚友谊,也和一些清廷官员关系友好,称赞他们“至仁膏雨遍穷村”*[清]晦山戒显:《谢寿民佟方伯》,《灵隐晦山显和尚全集》卷9,第4a页。,甚至用“天柱高悬忠孝骨”*[清]晦山戒显:《送叶井叔社友司李剑州》,《灵隐晦山显和尚全集》卷7,第13a页。来表彰其效命清廷的忠贞*清初遗民对仕清官员的态度是比较复杂的,其中对仕清者道德功业的赞美并不罕见。参见李瑄:《明遗民与仕清汉官之交往》,《汉学研究》(台湾)第26卷第2期(2008年6月),第131—162页。。可见,当下的实绩、现实人间秩序的重建,始终是他关注的焦点。

结语

作为一个担当双重身份的遗民僧,晦山戒显一生致力于二教会通。会通佛儒本是所有遗民僧亟需响应的课题,凭借各自不同的经历和修为,他们开辟了不同的道路。据廖肇亨教授研究,觉浪道盛借“大冶烘炉”探寻如何成就身心,隐元隆琦以忠孝节义为体证佛法的契机……尽管思路各异,儒家伦理却是任何遗民僧都无法回避的前提。同时,即使选择忠孝之外的佛教本位立场,对整个明清之际佛门而言,以浴火重生为时代焦点,仍然必须考虑如何安放儒家伦理*参见廖肇亨:《以忠孝作佛事:明末清初佛门节义观论析》,前揭书,第136—137页。。

戒显的经世愿望比一般遗民僧更为强烈。他没有就理论融通深入探讨佛儒二教的伦理关系,而是以身体力行的建功利生作为会通途径。在传统中国,儒家伦理观因符合帝制社会结构稳定的需要而深入人心,占据社会主流;佛教要堂而皇之地干预世事,必须与现实妥协,同已经建构了稳定伦理秩序的儒教合作。在儒教提供的秩序图景中找到自己的位置,是经世佛教不得不完成的任务。戒显是虔诚的佛教徒,但即使他宣称“佛为圣中之圣,而百川归海”*[清]晦山戒显:《道一和尚雁台集序》,《灵隐晦山显和尚全集》卷13,第5b页。,一旦注目于实践层面,此世的不朽就分外诱人,对彼岸的渴求却不觉淡化。戒显努力以佛教的方式建功利生,但无论是佛教传统、现实条件,还是他个人前半生的儒学背景,都引导他把重建世俗伦理秩序作为主要经世目标。综观戒显一生行实,他的确在丛林和俗世都建立了不朽业绩,但是,不能脱离经世致用的思路,佛教终究只是儒教的偏裨。由此观之,只要涉及社会秩序建构,在传统中国儒教社会,佛教可以腾挪的空间实在有限。

【责任编辑:杨海文;责任校对:杨海文,赵洪艳】

*收稿日期:2015—03—02

基金项目:四川大学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研究专项项目“晚明清初佛教与文学思想研究”(skqx201506)

作者简介:李瑄,四川大学中国俗文化研究所(成都 610064)。

DOI:10.13471/j.cnki.jsysusse.2016.03.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