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连波[遵义师范学院人文学院,贵州 遵义 563002]
根植于现代性焦虑的问题叙事——王华小说叙事研究
⊙褚连波[遵义师范学院人文学院,贵州遵义563002]
摘要:王华小说对苦难的书写具有跨越民族与地区的广泛性,呈现出多角度多层次的特征,这与她切身的现实体验以及深蕴的悲悯情怀密切相关。王华小说以深刻的问题意识与深厚的现实积淀超越了一般的新写实与新历史主义小说,揭示了现代化进程所带来的现代性焦虑,提示了新世纪中国当代小说发展的一个崭新方向。研究其小说的现代性焦虑及其问题叙事,可以更为深入地了解其创作心理与艺术追求。
关键词:王华小说现代性焦虑问题叙事悲悯情怀现实积淀
20世纪90年代末,黔北仡佬族作家王华开始了文学创作的尝试,2000年发表小说(第一篇小说《村小》),此后她创作了十多部中长篇小说,代表性的有《雪豆》(原名《桥溪庄》,2005)、《傩赐》(2006)、《在天上种玉米》(2009)、《家园》(2011)、《花河》(2013)等,迅速成长为贵州具有代表性的当代作家。王华是当代作家中能够熟练掌握魔幻现实主义手法的作家之一,她将这一手法与贵州的历史文化、现实情境及其地域风情融为一体,极大地丰富了小说的艺术表现力。①王华善于讲述故事,小说情节曲折,同时,她也具有敏锐的问题意识,深厚的现实体验与浓重的悲悯情怀使得其小说富有理性批判与感性抒情的双重色彩。
王华小说的研究成果集中在2005年之后,主要是因为她的长篇小说在《当代》的连载和“中国作家网”等的大力推介。王华小说研究代表性论文有刘川鄂、王贵平《苦难的叙述和文学的关切——评王华的中篇小说〈傩赐〉》(《理论与当代》,2006)、梁波《走进一种别样的乡土:论仡佬族女作家王华的小说创作》(《遵义师范学院学报》,2010)、杨丹丹《城市文明与乡村文明碰撞下的完美契合:论王华的〈在天上种玉米〉》(《文学界(理论版)》,2010)、赵洁《木耳村那面旗的隐喻:评王华的小说〈旗〉》(《当代文坛》,2010)、张羽华《城市化进程中的现代乡村抒写:读王华长篇小说〈桥溪庄〉》(《名作欣赏》,2011)、文静《从〈桥溪庄〉看王华的生态文学创作》(《凯里学院学报》,2012)、谢廷秋《家园忧思录:生态视域下的仡佬族作家王华解读》(《文艺争鸣》,2012)、张羽华《新世纪王华小说的底层叙述》(《文艺理论与批》,2012)、马沙《王华印象》(《理论与当代》,2013)、赵帅红《乡村小说中苦难主题的呈现:以仡佬族女作家王华和肖勤的创作为例》(《铜仁学院学报》,2013)、向贵云《传统伦理与现代理性的双重博弈:从〈傩赐〉看王华小说创作》(《山花》,2013)、秦越《如此荒唐,如此纠葛,又如此圣洁:读王华〈傩赐〉》(《名作欣赏》,2013)、陶俊《民族作家王华〈家园〉的人类学解读》(《西南石油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4)等。
以上的研究成果,主要从底层农民的苦难叙事、传统文化与现代化的冲突、工业化与生态问题等角度进行了阐释,对王华小说所体现的悲悯情怀进行了肯定。研究者更多地关注了王华所具有的西南地区少数民族作家的身份,并对其小说所描绘的民俗进行了分析。肯定的意见认为,王华小说的民俗描写是成功的,如梁波的《走进一种别样的乡土:论仡佬族女作家王华的小说创作》认为王华小说所描写的风俗文化超越了民族(仡佬族)或地域(黔北或贵州)的范畴,可以引起读者的好奇心,又避免了炫耀民族文化的嫌疑。否定的意见认为,王华小说对地方文化(少数民族文化)的描写没有能够形成特色和规模,如龚德全的《“边缘”如何文学——贵州作家王华长篇小说〈雪豆〉读后》关注处于边缘地位的少数民族作家如何既与主流相契合又能保持民族地区的特征,提出王华作品的不足之处是对地方风景与民族风俗的表现不到位,没有深入到民族的“心史”中。
此外,2009年,“中国作家网·北大评刊”发表了陈新榜的《看〈人民文学〉》,对王华的小说《在天上种玉米》提出了批评,《人民文学》“第2期头条王华《在天上种玉米》(中篇)写农民移居城市后的精神空虚,可是结构支离枝节蔓生,令此主旨完全被事件淹没”②。这个批评从叙事的角度上来讲是切合实际的,事件纷繁确实是王华小说的叙事特点之一,但不能因此就否定这篇小说的艺术魅力。如果可以暂时遮蔽王华的少数民族作家与女性作家身份,我们就会发现,她的小说其实是超越了民族性、地域性与性别视角,以饱满的激情与大气磅礴的叙事,为我们展现了中国乡镇在21世纪的广阔生存图景与精神变迁。王华小说的民俗风情(或者说是地方色彩)描写缺乏鲜明的地域性与民族性,其实正说明了她对整个中国社会在现代化进程中呈现的社会问题的全面关注,她笔下所描写的文化是一种整体主义的文化,最多只具有地域性,而不是民族性,这种文化属于人类的集群记忆之一,是诸多民族所共有的,表现在王华的小说中就如吃炒油茶、“桐花姑姑”的风俗以及二三男子共妻现象的仡佬族特征的淡化。③
王华的小说强烈地表现出对当下的人尤其是农民和农民工的深度关切,她热烈地探讨着重大的现实问题,多角度多层次地表现在传统与现代文化、农业与工业文明冲突中的乡土世界的变迁,尤其是人的生存方式与心理状态的变化。展现了王华对处于现代化进程中的传统乡村所面临的问题的现实关注,这些问题是普遍而尖锐的。
1.表现传统与现代的文化冲突
《歌者回回》着重描述了传统文化的传承与继承者的生存问题:面对现代化的生活,乡村社会的人们始终处于矛盾之中:一方面,他们无法舍弃传统文化,另一方面,他们在实际上放逐了传统文化,这导致了传统文化无以为继的局面,同时,也导致了文化继承者生存与身份的尴尬。《家园》则写传统与现代文化的矛盾与冲突以及人的自我选择问题:安沙人放弃了依那寻找的又一个伊甸园而选择了世俗的生活,现代生活与文明的魅惑让安沙人失去了赖以生存的物质与精神家园,同时也给现代社会带来了隐患。《傩赐》则是写在与世隔绝的高山之上、恶劣的生存条件之下,生活于现代的人们对传统陋习(兄弟共娶一个妻子)的默然接受,温情之中蕴含深深的苦涩与悲哀。
2.揭示农民生存与繁衍的矛盾
《回家》写农民工的生存境遇,将悬浮在城市与乡村之间的农民的生活与心理做了细致的描摹。《桥溪庄》讲述的则是自动聚集在水泥厂及其周围讨生活的农民所遭遇的种种问题,以魔幻现实主义的手法展现了人的当下生存与长久存在(繁衍)之间产生的矛盾。《天上没有云朵》以儿童的眼光将传统的因水而起的村庄械斗进行了延伸叙事,赐予生命的水最终夺去了人的生命。《在天上种玉米》讲述了农民与土地不可分割的情感,播州一个偏僻角落的三桥村整体迁徙到了京郊的善各庄,他们在城市挣扎生存,企图在城市保存或恢复三桥村的一切传统。《花河》是对大历史变迁中的小人生的细致描绘,充满着历史荒诞感的同时,也满怀着对人性善的温暖认同。
3.探讨农村教育存在的问题
《香水》讲述的是镇中心完小的民办教师彭人初不如意的人生。彭人初虽然有了令人羡慕的身份,但却因为身体残疾而无法实现梦想。当得知暗恋的对象陪丈夫吸毒而亡,心爱的女儿堕落卖淫之后,他瘫痪了。彭人初英俊的上半身和麻痹的两条腿形成了残酷的对照,暗示着理想和现实的巨大差距,“为人师表”无论在形体上还是在职责上都产生了割裂,他最后的瘫痪正是他在精神和肉体上的全面崩溃。《向日葵》中的民办教师吴本末没考上公办教师,被辞退回家,在老婆、儿子与镇长的夹击之下,仍然坚守做人的最后底线,被家人当作疯子送进精神病院,千方百计逃离那里之后,却又主动回去,整日在墙上画向日葵,放声大笑,自由自在。《旗》中描写了民办教师与并校问题、随农民工进城的孩子与自闭症孩子的教育问题。木耳村的民办教师爱墨在小学并校之后,依然每天升旗,一个自闭症的孩子端端成了他唯一的学生。爱墨采用旗子教学法与端端相处愉快,镇上领导来检查后,端端被送去特殊学校,撞墙死去。一面旗帜的升起,即是一种担当,爱墨的坚守是农村教育的希望。
4.探索其他重要的社会与家庭问题
《静静的夜晚》将代孕(或小三)问题、弱智儿童的教养问题以及殡葬改革(全部火葬)等问题融合在一起,《逃走的萝卜》讲述的则是不同阶层的农村孩子之间的差距及其觉醒后的愉悦,《一只叫耷耳的狗》写了一个人不如狗的故事,揭示了名利之下父子亲情的淡薄。
王华的小说着力描写的是中国现代化进程中的小镇与乡村中人的生活与命运,这种生活即是整个中国尤其是乡镇社会生活的缩影,这里的小城镇与乡村是受到现代化影响最为缓慢却最为痛苦的文学场域。王华是一个对现实极端敏感,又有着深刻关注的作家,她在小说中力图全面及时地反映社会问题,诸多的枝节使作家可以从多个侧面展现农民进城后的生存境况,并通过这些状况描述了进城农民在生存方式与社会价值等方面所面临的转型,尤其是乡土人际关系的变化与社会结构的转变,具体代表性的恰恰是村长与村民之间、父辈与子辈之间、村民之间关系的转变。
王华怀着对故乡乃至中国乡村的深切关怀与温暖关爱,在作品中时时探讨着乡土上人们的生存与发展问题:“我是土生土长的山地作家,对山地百姓的欢悦与哀痛有着切肤之感。因此,我习惯,也钟情创作与之相关的作品。”④王华小说在叙事上,倾向于表达作者的存在感与现场感,惯用第一人称叙事,如“我们”“我们县”(《歌者回回》)、“我们村”“我”“我们那条河”(《花河》)、“我们三桥那块地方”(《回家》)、“我们的村子”(《天上没有云朵》)、“我”(《逃走的萝卜》)、“我们花河”(《向日葵》)、“我们的村庄”(《在天上种玉米》)、“我”(《傩赐》)等。同时,“三河”“三桥”等地名在作品中不时出现,成为作品重要的叙事空间,王华的家就在贵州道真三桥镇,她将所见所闻所思所想都写进了作品之中,并以魔幻现实主义的笔法与清醒的批判精神将现实材料变换成作品的内在质料。
从小说的创作题材和叙事方式来看,王华选取了当代乡土社会及其子民所面临的诸多问题,并以此为契机,将生与死的纠结、生存与繁衍的矛盾、传统与现代的文化与价值冲突、代际关系的变化等作为其描写的中心问题,而且往往是将多个问题并置在小说之中,表现了作家敏锐的发现视角与深刻的批判精神。王华小说具有纵横开阖的历史视野,具有强烈的人文关怀与问题意识,超越了一般女性作家忧郁细腻的个人化书写。王华对乡土的关注和认同,也超越了民族性与狭窄地域性(黔北)的表现领域,在她看来,现代化进程中乡镇农民的生存问题与精神维度的演变与其说是民族性的,不如说是整体性的或国家性的。悲悯情怀是指对处于苦难生活与悲剧命运之中的人的怜悯与同情,来源于佛教与道教用语。“悲悯”不是高高在上的怜悯,而是感同身受的同情,是一种了然于心的对芸芸众生“悲剧性存在”⑤,境遇的认同与对普通人被外在炫目的事物所桎梏的困境的理解。
王华的小说消除了女性作家叙事的情绪敏感(神经质)与视角狭隘(情爱欲望),呈现出开阔性与深刻性的叙事特征。王华是一个极具现实感的作家,她始终选择面对现实,她始终追问着人生的究竟,探讨着人性和人的欲望问题。在王华看来,社会问题的产生不仅仅是工业文明的发展或现代化的进程,这其中存在着人的自我选择问题。因此,王华小说中所写的问题尤其是人的苦难往往都来源于人的自我选择,而不仅仅是外界环境的催逼,这是王华从现实中得来的深刻体验。如《桥溪庄》中桥溪庄人自己选择在水泥厂附近生活,《家园》中居住于世外桃源的安沙人放弃了依那寻找到的深山中的另一个安沙,搬到了象征着现代文明的黑沙,《花河》中的女人们自愿献身于地主而求得一年的免租。但是,这种转换,有时带有妥协的性质,温情是王华作品常见的色调,这主要是由于作家与生活的距离过于接近,同时,也体现了作家在面对严峻的社会问题时的无力感与面对乡村广泛的生存苦难时所具有的悲悯情怀。
王华小说中的矛盾基本上都能够得到解决,对于那些不能解决的矛盾或困境,作者也会赋予作品以温暖的情感基调,如《傩赐》三个男人一个妻子的荒唐故事,最终秋秋选择的不是最爱的人,而是最需要照顾和心地最善良的人,也是生存能力最弱的人。在故事的叙述中,作者也不时穿插日常生活的欢乐情景与情趣,与当事人尤其是三个丈夫的心理纠结构成了奇异的对照。王华作品中没有极善极恶的人,即使是《家园》中负责拆迁的人,也充满着责任感与人性色彩,最后被安沙人拖累也不放弃,而意外闯入安沙的依那,甚至因为感恩而放弃了生命。《桥溪庄》生存与生育问题的困扰,最终以外来者的被接纳而结束,这种接纳带有强烈的神化“异乡人”的色彩。
①梁波:《走进一种别样的乡土:论仡佬族女作家王华的小说创作》,《遵义师范学院学报》2010年第2期。
②http://www.chinawriter.com.cn/2009/2009-07-21/74453.html
③王华在小说《傩赐》中写到桐花节的来源,但却说村人并不知道自己是哪一个民族的。
④金黔在线:《写出山地文学经典华章》,2008年11月14日,http://www.gog.com.cn
⑤王华:《黔北作家讲座》,2014年11月19日,遵义师范学院“黔北作家进校园”系列活动。
作者:褚连波,中国现当代文学博士,遵义师范学院人文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中国现代小说与地域文化研究。
编辑:杜碧媛E-mail:dubiyuan@ 163.com
小说论丛
基金项目:本文系贵州省教育厅高校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项目“20世纪前期乡土小说现代性叙事研究”(14GH 021);遵义师范学院博士基金资助项目“湘西共同体文化与沈从文的乡土小说创作”(2013BJ10)阶段性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