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论楚艺术之“周流”意识

2016-01-28 07:38梁敏飞暨南大学文学院广州510632
名作欣赏 2016年2期
关键词:远游屈原山水

⊙梁敏飞[暨南大学文学院,广州 510632]



浅论楚艺术之“周流”意识

⊙梁敏飞[暨南大学文学院,广州510632]

摘要:观照方式的诗学意义是学界长期以来持续关注的一个问题,它作为艺术创作的起点,是审美活动中绕不开的一个重要环节。楚艺术中的“周流”意识,上承《周易》“观物取象”的原始思维,又引导了中国艺术“流观”审美观照方式的发展形成。本文对楚艺术“周流”意识的生成和内涵进行发掘,以揭示其美学价值和意义。

关键词:观物取象楚艺术周流流观

楚艺术作为中国文学的重要源头之一,它以流动奔放、浪漫奇特的想象开创了一个神奇的天地。这个艺术天地的背后潜藏着楚人独特的观照自身所处世界的意识——周流。“曼余目以流观兮,冀一返之何时”(《哀郢》);“寤从容之周流兮,聊逍遥以自恃”(《悲回风》);“穆王巧梅,夫何为周流”(《天问》);“及余饰之方壮兮,周流观乎上下”(《离骚》);“览相观乎四极兮,周流乎天余乃下”(《离骚》);“忽反顾以游目兮,将往观乎四荒”(《离骚》)。从中看出,楚诗中出现“目”“览”“相”“察”“瞰”“观”“顾”等观视类字极多,姜亮夫曾总结道:“屈子二十五篇中所用观视类字,约二十四五字,每字使用次数不定,约共得百次左右……在五官功能中,最为具象者,莫详于其书视觉者矣。”①“览”即“览四极之概况”,“相”即“详看四极之细部”,“观”即“审实四极运行之动态”;以此又分出大视、审视、略视、详视等。凡此种种,使得“观”成为了楚文学艺术的一大特点。那么何以引发了这种观照意识?它源自于哪里?我们需要回归原点寻找其滥觞。

一、《周易》“仰俯”之观

早在楚艺术“周流”意识诞生之前,中国人面对大自然之美时就已经具有了对其进行直觉式的、体察式、感悟式的“仰俯”之观。我们可以在《周易》之“观物取象”中发现先民认识世界原则的足迹:“古者包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②这其中的“仰俯”而观,涉及了人与自然关系之最为基本的观念,我们称其为民族的审阅定势或构图模式:(一)天地宇宙之全整观。“观”以整个宇宙为视域基础,对大自然进行整体的“综观统察”。视野极其开阔,空间异常博大,大到宇宙苍穹,小至一草一木。这种整体性视野意味着先哲看待事物时不是着眼于局部和枝节的片面之上,而是多方位、多视觉的观察。(二)俯仰远近之动态观。既然此“观”是整体之“观”,它得出的“象”不仅仅能表征、指代万物,而且能显示生命运动之美。如果凝滞不动,是僵硬的自然,所取之“象”虽“物象全乖”,却雷同死物。因此,此“观”并非纯粹的模仿观物,它充分调动视觉感官,将自然内在涌动的生命之景呈现出来。(三)原生状态之本真观。原生状态即是本真状态,大自然虽然经过了人的视觉和心灵的体验处理,但依旧本真。此“真”非照搬照抄的“真”,唐荆浩云:“度物象而取其真”“真者,气质俱盛”,而非“得其形而遗其气”。③也就是说原生状态区别于纯粹的模仿观物,它与趋于无限逼真的山水摄影“真”不一样,重在还原形质与灵气具备的具有生命精神的物象。所观之物在与人的交互中,做了抽象的提取,进而揭示物象蕴藏其中的深奥道理和生命规律,最终显现出其本真状态。

中国的先哲们凭借大自然成就了独特的“仰俯”之观,这种审阅定势作为“中国古典哲学的原点”,对后世文学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周易》也由此成为了楚艺术“周流”观的理论渊薮。下面继续展开对楚艺术的“周流”观进行探讨,分析其内涵,进而揭示“流观”审美观照方式的生成基础。

二、屈原的“周流”观

前面提及的楚文学之种种“观”,究其整体特征发现,这种“观”总是处于“周流”状态的,“周流”一词系统地揽括了其中的各种视观特点,使“观”最终得以以“流目”“流观”“游目”“流眄”等具有多层次、多维度的方式将屈原认识自身所处的世界展现出来,我们称其为“周流”观。

首先,屈原的“周流”观跟他人生经历,即周流游行、驰骋游目有很大关系。屈原在内政外交上曾与楚国腐朽贵族集团发生了尖锐的矛盾,遭到小人的诬陷和楚怀王的疏远,因此两次被逐出郢都,不得已开始了前后长达十余年的流浪。这种艰苦的人生旅程,直接导致了屈原诗作中自觉或不自觉地出现对大自然、天地万物进行“周流”、徘徊、浮游而观的风格特征。“屈原放逐,忧心愁悴,彷徨山泽,经历陵陆,嗟号昊,仰天叹息。见楚王有先王之庙及公卿祠堂,图画天地山川神灵,奇玮橘褥,及古贤圣怪物行事,周流罢倦,休息其下,仰见图画,因书其壁,呵之问之,以渫愤懑,舒泻愁思”(王逸论《天问》)。屈原带着对楚王满腔的不舍和眷恋,疲倦地游走在南楚大地上,以山川日月做伴,体验着真切的大自然。在周游四方并流目于景的过程中,屈原当时当刻之情愫随即迸发出来,移其情于物上。“周流”使得自然山水成为了屈原抚慰心灵的第一药剂,刘勰《文心雕龙·辨骚》曰:“故其叙情怨,则郁伊而易感:述离居,则怆怏而难怀;论山水,则循声而得貌;言节候,则披文而见时。”④《楚辞》中山水自然景物虽然还没有作为独立的审美对象进入诗歌领域,但是四季变换之自然山水景色无不浸染着诗人悲愤、痛苦、忧愁的感受。景物与情感抒发无缝契合,自然山水明显具有了抒情言志的功能。另一方面,“周流”由于切合了视觉的灵活流动性特点,自然山水的描绘更具表现力了,正如钱锺书先生在《管锥编》写道:“《三百篇》有‘物色’而无景色,涉笔所及,止乎一草、一木、一水、一石”,《楚辞》则“以数物合布局面,类画家所谓结构、位置者,更上一关,由状物而写景”。⑤《楚辞》对自然山水的刻画较《诗经》更进一步,因为“周流”观决定了诗人的视野并非只限于一花一草,而是能随着无限空间而扩张,从多层次、多角度对众多山水景物展开描写。

然而,依靠自然山水之现实“周流”远游,却没能让屈原在心灵上真正获得栖息和安宁,毕竟这种周游只是一种不得已之举,他内心还是非常痛苦挣扎。“悲时俗之迫兮,愿轻举而远游。质菲薄而无因兮,焉乘而上浮?”(《远游》)漫漫人生道路上,不断“求”“索”“取”后却无结果。最终,屈原在无奈离开的心情和“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的矛盾中,选择了“托乘而上浮”,即飞往人们所崇拜的神仙世界。于是天界游仙逐渐成为了屈原寻求解脱、自由的主要途径。他以现实中的浪迹“周流”为原型,把现实的自然引领进入游仙的神灵天界,将远游发挥得淋漓极致,比如《离骚》《远游》等很多游历片段都以自然为基础,充满着升天周流、遨游四极等幻想色彩:“吾道夫昆仑兮,路修远以周流。扬云霓之奄蔼兮,鸣玉鸾之啾啾。朝发轫於天津兮,夕余至乎西极。凤皇翼其承兮,高翱翔之翼翼”(《离骚》);“经营四方兮,周流六漠。上至列缺兮,降望大壑。下峥嵘而无地兮,上寥廓而无天。视倏忽而无见兮,听惝恍而无闻”(《远游》)。主人公清晨从渡口出发,黄昏又到西天,其间驱遣翩翩起舞的凤凰、蛟龙,可谓是飞天遁地;又仰视闪电之光,俯瞰大壑之深,周流四方六漠然;最终和天地元气结伴,超越现实的阻碍,一同遨游于“清”境。这种“涉青云”的飞翔,是心骛八极的神游,它以夸张的手法、无限的想象,使得主人公获得“内欣欣而自美兮,聊愉娱以淫乐”的解脱。

总的来说,从屈原远离故都,放逐汉北与江南的流亡开始,到其最终上天庭、入帝宫寻求仙游,都充斥着“远游”之感受或因“远游”产生的思想情感。而不论是实质性之行走、观览,还是浪漫性之神游,“游”和“观”始终没有摆脱“周流”一词,它始终处于“路修远以周流”的状态,《楚辞》正是在“周流”而游、“周流“而观的意识或方式下达成了将个人的命运遭遇寄于外物的高度状态。

三、“周流”观之实物印证

楚器物或织绣品之造型,无不体现流动灵活、飘逸圆融的特征,它们成为了楚辞文学“周流”观最好的实物印证。就现今出土的楚文物而言,象征着楚文化的“虎座立凤”木雕,以及《人物御龙图》《龙凤人物图》帛画等,具有雷同相似的创作风格:(一)雷公、风神、水神、飞龙、凤凰等神话人物或动物的原型构成了楚文化美学的基本题材,这些飞龙、凤凰、跑虎、奔鹿等特定的物象都传达出动感之美;(二)仕女驾凤升天,抑或男子驭龙腾飞,都反映了楚人带着大胆夸张的设计,欲突破身体限囿的幻想,正切合了屈原所说“驾八龙之婉婉兮,载运旗之委蛇”;(三)更重要的是,为了追求视觉的动态体验,楚艺术营造的画面出现了全景式的构图,如荆州包山大冢出土的漆画《迎宾车马出行图》,描绘了人物以及车马动物活动、出场的情节,每一个场景的显现都是不能从一个固定的视觉观察到的,意味着它运用了楚文学游目骋怀的审美意识,对构图进行了抽象化的处理。总的来说,楚器物大都通过线条和色彩等元素展现出了生命灵动、神秘浪漫以及圆融飘逸之美,这集中反映了楚人在“周流”中希冀神游天国、“秉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的理想。

四、“流观”:中国艺术审美观照方式

综上所述,在楚文学以及楚器物造型中发现,楚人非常强调视觉感受和物象的感性展示。“周流”最大限度地把握、实现了这一过程和目的,或者说能够把握其文化对象的特征和意蕴。刘纲纪在《楚艺术美学五题》中专门将“流观”意识作为楚艺术美学中的最重要思想但又是最基本的观念对其进行探讨,并总结出:“这一观念中包含着楚艺术对自然、宇宙、人生的根本看法,并把它与审美、艺术的创造联系起来了。”⑥但刘纲纪更多的只是将“流观”作为楚艺术的一种意识或观念,源于当时的艺术还没有完全脱胎于神仙,《楚辞》总体论及人和事较多,自然景物大多为主人公的性格和活动环境渲染映衬,自然山水没有完全成为非功利性的欣赏对象,即没有真正发现“自然美”。但无可否认,这种意识或观念直接影响了审美的观照方式产生。到了魏晋时代,随着文学创作实践不断丰富

发展,特别是当诗画家充分肯定了大自然之美之后,“周流”由一种意识思维,逐渐演变为中国古典艺术的审美观照方式——流观。魏晋山水诗的“仰俯”之说,宋代郭熙的“三远”绘画法以及沈括的“以大观小”等,都可以发现《周易》之“仰俯”原始思维和楚艺术“周流”意识的踪迹。

①姜亮夫:《楚辞论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第243页。

②黄寿祺、张善文:《周易译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334页。

③于民:《中国美学资料选编》,复旦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254页。

④周振甫:《文心雕龙今译》,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46页。

⑤钱锺书:《管锥编》,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613页。

⑥刘纲纪:《楚艺术美学五题》,《文艺研究》1990年第4期。

参考文献:

[1]叶朗.中国美学史大纲[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

[2]成复旺.神与物游:中国传统审美之路[M].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2007.

[3]李涛.仰俯天地与中国艺术精神[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

[4]姜亮夫.楚辞论文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

作者:梁敏飞,暨南大学文学院在读硕士,研究方向:中国古典美学。

编辑:张晴E-mail:zqmz0601@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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