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欣
很多初中语文老师在谈到写作教学的时候,往往都会感叹学生们缺少生活积累,笔下空洞无物,作文千篇一律。我们也的确听说甚至见过有些学生初中三年只写一篇作文——不管老师给什么样的作文题目,他都用同一个内容改编一下应付上去。
出现这种现象,固然与学生的生活相对单调、视野相对狭窄导致写作素材不足有关,但我认为,这不能算是主要原因。
以我女儿为例。我的女儿上七年级的时候写了一篇小文章,题目叫《整牙记》,写的是她去医院口腔科矫正牙齿的经历。在一般人看来,矫正牙齿既痛苦又麻烦,但在女儿笔下,整牙却成了一件别有趣味的事情。在文章里,她写了初次去口腔科的所见所闻——来苏水的味道、医生的躺椅、电钻“吱吱”的响声——在孩子眼里,一切竟是那么新鲜有趣。她着重写了做牙齿模型的情形:医生把涂满厚厚石膏的模型器塞进她的口中,让她咬住,因为模型器抵住了舌根,她觉得恶心,就用舌头拼命往外推。医生为了确保模型制作成功,就用力压住她的舌头,于是两人展开一场拉锯战。到底是医生有力气,最终制服了她,取得胜利。当医生取出制好的模型仔细端详,并验收合格时,她和医生都忍不住长舒一口气。——一个小小的情节写得轻松幽默,让人忍俊不禁。
然而,当我颇有些得意地把这篇文章拿给一位同事看时,同事却说,作文这样写可不行啊!我吃了一惊,赶紧请教。同事说,作文不能只写自己的经历,还得写出从这些经历中感悟到的人生哲理,这样的文章才能有深度、高度和厚度。我们提倡学生写有内涵的作文。
听了同事的话,我一时无语。
我明白同事希望看到的那类作文是什么样子的:写一棵小草,要想到生命的茁壮成长;写一只小鸟,要想到对自由的向往;写一次小小挫折,要想到如何正确面对人生的坎坷与磨难……相比之下,女儿这篇小文章的确不符合要求:她只写了一件生活趣事,既没从中悟出什么哲理,也谈不上深度、高度和厚度。然而,因此就否定其价值是否恰当呢?我认为,在写作评价标准方面,我们尚有一些值得探讨、商榷之处。
首先,这种“要有高度、深度、厚度和内涵”的写作要求排斥或否定了文学趣味的多样性。文学的趣味不应该是单一的,比如除了“雅趣”“理趣”“闲趣”之外,还应该有“童趣”。“童趣”也是有价值的文学趣味。
童趣之可贵,就在于它简单、纯净、至情至性。人民教育出版社的初中语文教材中有一篇课文,标题就叫“童趣”,是清代文学家沈复的《浮生六记·闲情记趣》中的一个片段。《童趣》一文写的是作者年幼时任意遐想的乐趣。他把蚊子想象成白鹤飞舞,用烟慢慢喷它们,使它们冲着烟边飞边叫,构成一幅《青云白鹤图》。他还蹲在土墙旁、花台上,把丛草当成树林,把虫子、蚊子当成野兽,看它们在草间相斗。一日,“兴正浓,忽有庞然大物,拔山倒树而来,盖一癞蛤蟆,舌一吐而二虫尽为所吞”,他一生气,捉住癞蛤蟆,鞭打它数十下,把它撵走了。
在沈复笔下,孩童的世界就是这样简单:小小蚊帐、花台就是天地,几个蚊子、一只癞蛤蟆就是最好的玩具。按照所谓“一定要有人生感悟和哲理”的写作标准来衡量,这篇文章并不合乎要求。但是教材编者看中它,应该就是看中了它的“童趣”。透过《童趣》回看我们童年时那无拘无束的想象力,对万事万物无尽的好奇和无牵无挂的快乐,那逝去的童年时光是多么令人怀念啊!
再看著名的迪斯尼动画片《猫和老鼠》,翻来覆去讲述的不过是一只猫和一只老鼠整日里的追逐,简单却又逗趣的剧情能让大人和孩子都为之捧腹。齐白石老人笔下的紫藤和牵牛花,飞蝶和蜜蜂,雏鸡和鱼虫,蝌蚪和荷花,或许并没展示多少“人生感悟和哲理”,却也一样令人流连、赞叹。英国著名诗人史蒂文森写过一首小诗《愿望》:“当我有一天长大成人/一定会很伟大、神气/我会告诉男孩和女孩们/谁也不要乱动我的玩具。”如此“宏伟”的愿望令多少人哑然失笑,又令多少人感慨万千!孟子说“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一派天真烂漫的赤子之心,不正是这类作品的价值所在吗?
其次,不考虑儿童身心成长规律而一味强调“人生感悟和哲理”的写作要求也是不恰当的。
文学的价值在于唤醒。对于年仅十二三岁的孩子来说,写作的意义就在于唤醒他们观察生活、抒写生活的热情,培养他们写作的兴趣,让他们在写作中发现自我,为今后进一步自我塑造、自我完善奠定基础。 “言为心声”,童言就是孩童的心声。这心声或许不够深刻、有力,但它是真实的,纯净的,洋溢着生命的蓬勃朝气,因而是美好的、有价值的。初中的学生尽管已经具备了一定的理性思维的能力,但还达不到哲理思考的高度。如果不遵循孩子的身心成长规律,一味拿“必须有内涵、哲理”来要求他们,无异于揠苗助长。
因此,把写作教学中遇到的问题完全归咎于学生的生活面狭窄是不可取的。大部分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差不多都是在一日三餐、柴米油盐的反复循环中度过,但这样的生活并不一定意味着单调、乏味,很多人正是在平淡、素朴中发现和体味着生活的乐趣,寻找着写作的素材。英国作家简·奥斯汀的所有作品都是以英国的乡村生活为背景,其中大部分情节都是在各种乡村聚会、请客、喝茶的活动中展开。简·奥斯汀说,她从不厌烦这样的生活,她每天都能从身边的人和事中发现新鲜有趣的东西。
其实,相比成年人,孩子们更善于发现和感受生活之美。如果多跟孩子们接触一下,你就会发现他们对每日里看似枯燥的学习生活是乐在其中的——与父母、老师、同学的趣事比比皆是,一说起来总是眉飞色舞,乐不可支。就像我的女儿那样,连矫正牙齿的经历都是好玩的,令人回味的。孩子们就是如此健康,活泼,明朗,时刻充满着单纯可爱的童趣。
可见,否定“童趣”的价值,可能就意味着否定了孩子们最丰富的生活和情感体验,也就封锁了孩子们最擅长的写作素材。我们一方面教导孩子们要“写真话、诉真情”,另一方面又不让孩子说孩子话。孩子们不能说孩子话,又不会说大人话,于是他们便不会说话了。梁实秋说:“文章背后要有一个人,不可是个傀儡。”我们无法在文章中看到孩子们的真实面貌,首先要反思的是我们的某些评价标准,以及评价标准背后某些并非恰当的写作教学理念。正是因为一些老师在评价标准上的偏差,使得学生在写作时思维滞涩,无话可说,继而出现“千文一面”甚至是“一篇作文写三年”的怪现象。
因此,要摆脱写作教学的困境,教师一定要允许孩子以童言写童趣,以我手写我心。要认可文学趣味的多样性,肯定“童趣”的文学价值。只有这样,才能充分保护孩子们自我表达的乐趣,激发孩子们的写作热情。当然,在各种文学趣味之中,层次较高的仍属“理趣”。等孩子们年龄渐长,艺术体验、艺术修养和人生感悟累积至一定程度之时,我们适时加以引导,再要求他们写出理趣盎然的作品也不为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