呐喊的斗士彷徨的儒者
——浅析鲁迅作为一个思想家的心路历程

2016-01-25 07:24李开振
中州大学学报 2016年4期
关键词:许广平儒家文化鲁迅

李开振

(中学生学习报社,郑州 450002)



呐喊的斗士彷徨的儒者
——浅析鲁迅作为一个思想家的心路历程

李开振

(中学生学习报社,郑州 450002)

鲁迅是一位激进的、尖锐的、另类的思想家,他反对封建礼教的“吃人”,勇于背负沉重的责任,敢于为中国社会进步摇旗呐喊;同时,受出身、教育及儒家文化的影响,鲁迅在反封建时又不时表现出对儒家文化的继承和守护,矛盾地彷徨着。

鲁迅;儒家文化;批判;继承

早在20世纪40年代,毛泽东就曾指出:“鲁迅的骨头是最硬的,他没有丝毫的奴颜和媚骨,这是殖民地半殖民地人民最宝贵的性格。鲁迅是文化战线上,代表全民族的大多数,向着敌人冲锋陷阵的最正确、最勇敢、最坚决、最忠实、最热忱的空前的民族英雄。”[1]658这无疑是对鲁迅最中肯的评价。此后历经半个世纪,人们对鲁迅又进行了多方位的研究。可以说,鲁迅已不再是一个具体的人,经过抽丝剥茧式的剖析和千锤百炼般的升华,已成为中华民族精神的象征,他不仅在遥远的时空继续批判着现实,还以其精神感召着一代代中国人。

然而,作为一个思想家,鲁迅不仅有着坚毅、果敢、韧性、决绝的人格内核,也时常因背负沉重的“积习”而感到孤独、彷徨、困惑、绝望。换言之,他一方面是以一位激进的、尖锐的、另类的思想家来反对封建礼教的“吃人”;另一方面,他又表现出对儒家文化的继承和守护。他的思想显得格外矛盾、复杂,表现出既果敢而又犹豫的性格特点。笔者试从鲁迅与儒家文化之间的关系入手,着重揭示儒家文化对鲁迅的影响,以及鲁迅受此影响后的心理历程,从而还鲁迅以真实的面貌,让人们全面了解鲁迅,客观评价鲁迅,重新审视儒家文化和鲁迅的意义。

一、在中西文化的碰撞中强忍激进斗士的思想裂变之痛,以己之铁肩担起思想改造之重任

鲁迅出生在清政府风雨飘摇的年代,出身于没落的封建士大夫大家庭,从小深受传统文化,特别是儒家文化的熏陶。尽管他在《一件小事》中说,幼年时读的“子曰诗云”在脑海中不留什么痕迹,然而,正如在《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中所说,对于童年时私塾先生的“戒尺”,他还是记忆犹新的,特别是他生于封建世家,儒家文化对其人生观、价值观和世界观的形成会起到不可估量的影响。

2000多年前,孔子就曾经为寻找知识分子安身立命之所在而孜孜以求,并最终通过后人的继承与发展,确立了一套相当完整的身份价值系统。他自己不辞辛劳,周游列国,实践着自己设计的图景。尽管他在现实中到处碰壁,却给中国后来的知识分子建立了一套衡量身份的价值尺度。隋唐以来,随着科举制度的推行,中国知识分子有了晋升的渠道,只要愿意,都可以试试身手,一旦金榜题名,便可以显亲扬名,泽被后世。这样,儒家思想体系所支撑的政治体制按照自身的惯性延续了几千年。

鲁迅是在一个“礼崩乐坏”的年代走上求学之路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传统文化根深蒂固,鲁迅深受其影响,也深味其内涵。在“西风东渐”的情况下,鲁迅只有从传统文化中汲取养料,才有可能走出“异路”。

鲁迅从小饱受世间冷暖,对人世充满忧郁。鲁迅说:“我有四年多,曾经常常——几乎是每天,出入于质铺和药店里……我从一倍高的柜台外送上衣服或首饰,在侮蔑里接了钱,再到一样高的柜台上给我久病的父亲去买药……然而我的父亲终于日重一日的亡故了。”[2]家道败落,父亲逝世,母子几人相依为命,鲁迅作为长子长孙,自觉地承担起重整家业的重任。

在私塾里,鲁迅虽无读背古文的兴趣,但毕竟耳闻目睹了儒家文化的精义。南京水师学堂是鲁迅人生的第一个转折点,他带着母亲东挪西借的一点儿盘缠,踏上了向西方学习的道路。因此,当“国将不国”的局势每况愈下时,知识分子身上那种忧国忧民的情怀便凸现并与日俱增起来。于是,鲁迅带着救国的梦想和济世之愿于1902年走上了留日之旅。

不言而喻,鲁迅的强烈的爱国主义精神与儒家所倡导的“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自觉地实现了一次历史的对接。如果说“从医”是从肉体上救治“被误的病人”,促进“国人对维新的信仰”的话,那么“从文”则彰显给人的是鲁迅坚持精神至上的救世理念。鲁迅曾在《呐喊·自序》中写道:“凡是愚弱的国民,即使体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壮,也只能做毫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为不幸的,所以我们的第一要著,是要改变他们的精神,而善于改变精神的是,我那时以为当然首推文艺,于是想提倡文艺运动了。”[2]106很显然,鲁迅在此关怀的是人的精神。此后,鲁迅在其发表的《人之历史》《科学史教篇》《文化偏至论》《摩罗诗力说》中阐释人类精神的可贵,思考着如何重建民族文化的辉煌,就“当稽求既往,相度方来,掊物质而张灵明,任个人而排众数”[3]10。鲁迅所说的“灵明”实际上同传统儒家心性之学中的“心”的含义较接近,即是指良知和道德理性。因此,民族振兴之希望在于人们精神世界的转变,鲁迅走上文艺的道路正是由于他看准了文艺最善于改变人的精神。作为文艺家的鲁迅,也正是自觉于这样一种价值原则去选择文化和接受文化的选择。

正如西方文艺复兴时的但丁一样,由于深受中世纪神学世界观的影响,使其在反封建、反教会斗争中表现出一个人文主义者的忧郁,鲁迅也在“五四”运动中凸现了一个思想家和战士的矛盾和焦灼。五四运动如山洪暴发,一泻千里。先进的知识分子为寻求强国御侮之道,纷纷举起反封建大旗,在呐喊声中咀嚼西方的精神食粮。胡适,陈独秀……不胜枚举,在这群人中,鲁迅显得更加倔强果敢。他在《狂人日记》中,一针见血地指出封建礼教的“吃人”:“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页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吃人’!”

鲁迅之所以如此“尖刻”,原因很多:一是接受西方文化的影响,特别是进化论,对于鲁迅树立科学和民主观念起到重大的作用;二是儒家文化历经篡改和粉饰,有神化的倾向,以至于走到了反面。鲁迅曾在《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中说,阮籍、嵇康等人之所以玩世不恭是由于看到了儒家文化的没落,因此希望通过佯狂表达爱之不得的痛苦。无独有偶,鲁迅的强烈反封意识与其说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悲壮,不如说是一种矫枉必须过正的斗争策略。传统的重负太顽固强大了,不将之视为洪水猛兽打倒,便永远无法赋予其新的内容。

毋庸置疑,在本质上把握任何一种思想都需要一个相当长的过程。鲁迅所处的时代从思想史上说还是西方思想刚刚进入中国的时代,可以说鲁迅还没有在思想上做好彻底的准备,即便是今天的我们也还不能完全说是认识了西方思想的真谛,更不必说鲁迅的时代还不是从本质上理解西方的思想的时代,而且鲁迅接触西方思想的机会是极为有限的。西方文化虽说是复杂多样的,但其核心不是强调思想的思想,而是强调制度和物质的思想;不是把精神文化放在首位,而是把制度文化和物质文化放在首位的文化,这显然与鲁迅倡导的“张灵明”“立人”思想截然相反。鲁迅思想的核心一个是同情弱者,一个是救世济民的精神,这与进化论强调的物竟天择以及西方唯意志论也是有本质区别的。因此,作为一个转型期的思想家,鲁迅的精神领域是极其复杂的。一方面,他秉承了更多的儒家文化内容,一方面又接受了西方文化的洗礼。但是,我们应该看到,鲁迅对于儒家文化不仅用“拿来主义”的方法勇敢批判,同时他又在自觉或不自觉地信奉,这表现在他世界观、伦理观和道德选择上。从另一个角度来说,鲁迅强烈的责任意识也在这里找到了有力的证据。

二、在争取个人爱情中承受攻讦之痛,以己自由与封建礼教分道扬镳

“灵台无计逃神矢,风雨如磐暗故园。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这是鲁迅到日本之后赠给许寿裳的一首诗,在这首诗里,鲁迅抒写了个人心中的隐痛,抒发了为自由、祖国而战的壮志豪情。但是,面对积贫积弱之祖国和愚昧麻木的民众,鲁迅是困惑的。他追求尼采的自由意志和道家的“狂士”性格,他洞察黑暗,并与黑暗作殊死搏斗;他背乡离井,出国深造,眼界开放,思想活跃。他曾经说:“我自己,是什么也不怕的,生命是我自己的东西,所以我不妨大步走去,向着我自以为可以走去的路,即使前面是深渊、荆棘、狭谷、火坑,都由我自己负责。”[4]然而,面对伦理道德,鲁迅在痛苦中接受了母亲送给的礼物——朱安。于是,一条无形的绳索将两个在精神领域毫无关联的年轻人捆绑在了一起。针对此事,鲁迅在《随感录四十》中写道:“我年十九,父母给我讨老婆。于今数年,我们两个,也还和睦。可是这婚姻,是全凭别人主张,别人撮合:把他们一日戏言,当我们百年的盟约。仿佛两个牲口听着主人的命令:‘咄,你们好好的住在一块儿罢!’”

显然,这是鲁迅妥协的结果,更是无数封建主义者欲拿人的生命、自由、幸福当儿戏,并且欲以赏鉴的结果。朱安是不幸的,她的不幸来自封建社会“三纲五常”“三从四德”等的束缚,她的不幸是千千万万不幸妇女的缩影,当女人处在只被当作生育机器的社会里,即便是反抗也是徒劳。因此,五四时期争取妇女解放的呼声就显得格外高涨,这在《伤逝》里有显著体现。可是,与朱安相比,鲁迅则显得更为不幸,因为他在清醒地妥协。这妥协来自忠孝的霸道,这妥协来自母爱的温存,这妥协让旧时代的代表——朱安成了祭台上的牺牲品,让新时时代的代表——鲁迅终于喊出了“救救孩子”的心中郁愤。

再曲折的路总会走到尽头,再可怕的梦魇终究会结束。当层层阴影因其留日而洗刷去的时候,先前“我以我血荐轩辕”的宏伟抱负又在其心中生根发芽。祖国和人民才是他真正该爱的,知识和真理才是他真正该追求的。于是,他一心一意投身于文艺事业,用笔杆子向强权、谬误和一切违背历史潮流的反动事物投去致命的一击。后来与友人谈及他的婚姻时,他悲观地说:“这是母亲给我的一件礼物,我只能好好地供奉它。”如果说先前接受母亲的“礼物”是对封建孝道的妥协,那么“供奉”则意味着鲁迅正式与封建礼教分道扬镳。

鲁迅颠沛流离,“呐喊”之声气壮山河;鲁迅辗转反侧,“彷徨”之影高耸云天。然而,伟大的思想家注定与孤独相伴,更何况他是旧社会里沉默的大多数中的一个“异端”。他要打破“话语霸权”显然为封建秩序所不容许,大家肯定群起而攻之。正如西方的尼采也是一个为自由、幸福、真理而呐喊,并且认为“上帝已经死了”的人,他要重新估定一切价值,那么他必然为此付出沉重的代价,最终在孤独中悲伤地死去。可是,东西方的差异在于东方人有一个温馨的家聊以自慰,洗去烦恼,包扎伤口。归属感的与日俱增迫使鲁迅也在为自己寻找幸福的港湾,因为,原先的家已使鲁迅无法体验自由与幸福。相反,那个家只能作为记忆里的牢笼和征途中的驿站。正如巴金的《家》一样,在那里,人只能做“毫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和看客”,郑重其事地敷衍塞责,做一个地地道道的“作揖主义”者。因为那个家有森严的等级制度,不允许任何人超出儒家文化的规范。尽管鲁迅对这样的家族制度持批判态度,但这种家的模式与封建规范显然在鲁迅的心中形成了清晰的蓝图。

茫茫人海中,鲁迅孤军奋战。与其说他得找到另一半天空构建新家,不如说他在寻找“人”字相支撑的另一半——这便是许广平。她是鲁迅的学生,年轻、活泼、可爱,具有较强的批判精神,她的出现扫除了鲁迅的寂寞,也为其生活增添了一道亮丽的风景。也许,一个人会因为爱情而陶醉在那幸福的云雾里,而冷静的社会观察家鲁迅却在困惑中思索。他曾经在《孤独者》中塑造了一个与子君个性相似的魏连役。他在失去了愿意他好好活下去的人之后,所走的恰恰就是涓生经过爱的幻灭后决定要走的以“说谎”作为前导的路——躬行“先前所憎恶,所反对的一切”,拒斥“先前所崇仰,所主张的一切”。然而,此时此刻如果拒绝“害马”(鲁迅给许广平起的绰号),意味着自己还得一个人继续迎接明枪暗箭的攒射;如果与之结合,不但要戴上舆论界“授予”的“另觅新欢”或者“婚外恋”的帽子,而且要接受伦理道德的审判。更重要的是,他担心许广平因此付出巨大牺牲,毕竟他们相差十八岁,年龄不相配。

一切都如所料到的那样发生了。二人的靠近引起舆论界的“轩然大波”,纷纷以最恶毒的语言攻击鲁迅。可是,真正的爱是霜天腊梅,经冬不凋。爱的燃烧使鲁迅坚决地表示无论如何“不愿失去我的朋友”,并且要许广平给“一条光”。许广平也坦诚地指出“你的苦痛,是为旧社会而牺牲了自己。旧社会留给你痛苦的遗产,你一面反对这遗产,一面又不敢舍弃这遗产,恐怕一旦摆脱,在旧社会里就难以存身,于是只好甘心做一世农奴,死守这遗产”[5]。而且许广平进一步指出“我们是人,天没有硬派我们履险的权利,我们有坦途有正道为什么不走,我们何苦因了旧社会而为一个人牺牲几个或牵连至多数人”[6]。

鲁迅犹豫着,与许广平相恋一年后,南下厦门。尽管有了如此“肯定”的爱的举动,他依然显现出“举棋不定”的心态。然而,对于一个崇尚精神独立、追求存在意义的个性主义者而言,由“爱”导致的束缚和困扰,绝不是他所能认可的生命状态。于是,鲁迅欣慰地说:“我可以爱!”是的,“无情未必真豪杰”,鲁迅深深地懂得恶意中伤、流言蜚语是必然的,除非他和女人不接触,事实上,自己越是隐忍退让,他们便越是得寸进尺,永无完结。

“我可以爱!”道出了鲁迅在战胜社会舆论、消除心理障碍后的无比兴奋与自豪。也许,今天看来,这是多么简单的一句话,可是却让鲁迅在黑暗中徘徊了很长时间,从侧面可以想见封建遗毒没有消亡的明证了。并且由此,我们还可以看到鲁迅作为一个封建叛逆者,在儒家文化传统面前的谨小慎微。

可是,以鲁迅的个性,被困在琐碎的家事中虚假地生存而牺牲别人,又向来不是他的人道主义精神所能包容的。一旦摆脱出去,实际的生活状况会将对方推向困境乃至绝路,自己亦重新陷入孤独、虚空之中。许广平不是子君,但事实上婚后,许广平并未真正走出家庭,她“回到了厨房”,她的忙碌,“操心”又总令人想到子君。她得为生活奔波,做一个贤妻良母和好帮手。尽管鲁迅期待的是一个支撑者形象,可是这个支撑者事实上已与传统的标准发生了暗合。与此同时,在《伤逝》《祝福》等作品里也融进了鲁迅对妇女问题的深入探索。因此,在鲁迅身上体现出来的家庭秩序、夫妻关系和伦理准则是十分矛盾的,尽管他在呼唤一种平等的和谐的家庭关系,但在实践中又不自觉地背叛了自己的理论。

从鲁迅爱情婚姻的嬗变中,我们看到一个为了忠孝去妥协的鲁迅,一个为了舆论而掩埋爱情的鲁迅又怎样一步步走向追求自由幸福的境地。如果说鲁迅和朱安的结合是一曲封建牧歌的话,那么鲁迅和许广平的结合则是新时代的一道曙光。然而。谁又能说明鲁迅不是在向传统妥协呢?包括后来鲁迅对朱安的关心、帮助与照顾,即便不是爱情的显现,又何尝不是对传统美德的发扬呢?

三、在维护家族秩序中备受挑拨之痛,以己宽容与传统妥协;在社会秩序的重建中承受暗箭之痛,以己呐喊唤醒国民

“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这是鲁迅一生人格的精神的精辟概括,不仅体现在家庭中,又体现在他在社会斗争中。

既然鲁迅担负起重整家业的重任,那么这个长子长孙,就该像老黄牛一样蹒跚前进而不辞辛苦。为了举荐周作人到北大教书,他发表文章让周作人署名,以扩大他兄弟的知名度;为了让母亲安享晚年,他夜以继日地思索,笔耕不辍,在北京八道湾买了一座四合院,这又未尝不是为了实现母亲四世同堂的梦想;为了兄弟志同道合,他与作人誓言“永不分家”;为了建人成家立业,他忍气吞声,迁就羽太信子,他甚至将家政交给了她……但事与愿违,鲁迅用黄包车将挣的钱拉回来,又怎能经得起羽太信子用小汽车将钱花出去呢?然而,为了家庭和睦,他以最宽容的气度泰然处之。“家和万事兴”,“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深明古训的鲁迅任劳任怨。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羽田信子挑拨离间,兄弟反目。正因如此,鲁迅对积淀在内心的“爱的哲学”发生了怀疑:宽容和爱会导致仇恨,会使对手“洋洋自得”,反咬一口。

于是,笔者揣度:此事之后,除了适度的宽容,鲁迅定当平添几许“以其人之道,还之其人之身”的怨愤。猜测终归是猜测,鲁迅不会因之而抛弃亲情,这只是他对敌人的战斗方法,对待兄弟他绝然不会采用,愤怒到极点,他无非以“宴之傲”的笔名泄愤,搬出八道湾了事。家庭内外,他苦心孤诣;亲戚前后,他劳累奔波。总而言之,他都是为了一种责任,或是一个理想的家庭的重建。然而,鲁迅在不自觉中用传统的伦理去治家,这显然是对孝的观念的继承。如果按西方个人主义的原则行事,凭鲁迅当时的收入,自己的日子过得肯定十分潇洒。所以,在维持旧家的过程中,他除了丧失尊严之外,又不自觉地作了一个传统文化的殉道者。

失和之后,兄弟二人本应共同分担赡养母亲的义务,可是,周作人躲在“苦雨斋”里吟诗作赋,却将责任都推给了大哥。鲁迅没有言语,他自觉地挑起了这副重担。难能可贵的是,与许广平结合之后,他本可休了朱安,然而,他依然承担起他的全部生活费用。直至鲁迅逝世之后,许广平还在苦难的日子里,在物质上给朱安女士以照顾,从本质上来说,这无疑是鲁迅人生准则中“爱人”哲学的继续,或是无限内疚之余的弥补。

“修身”“齐家”是对知识分子的起码要求,“治国”“平天下”才是最高目标。“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不仅在林则徐的身上得到映射,也在鲁迅的身上闪耀着光辉。鲁迅有个基本的、稳定的体验和准则,那便是反对强权,追求真理。为了真理,他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韪;为了真理,纵使他成为天下人的敌人,他都愿意;为了真理,他“知其不可而为之”。这无疑又是对儒家文化精神的执著追求。

作为革命家的鲁迅,他并没有用现实的政治手段清除社会黑暗和腐败,也没有把建立新的社会秩序作为头等重要的使命,至多不过是以笔做投枪揭露社会黑暗和罪恶。他自始至终关注的中心都是国民性的研究和解剖,是启发民智,使国民树立起“人”的自觉,通过“立人”达到“立国”。从本质上说,鲁迅的“立人”思想是建立在与他人与民众的和谐关系的基础之上的。然而,正因为鲁迅是一个爱憎分明的人,这就使得他在社会历史责任感的感召下性格变得十分倔强。他从来不怕得罪人,并曾对许广平说,“我的反抗,却不过是与黑暗捣乱”,而在逝世前,他又决绝地说“一个都不宽恕”。是的,越是爱人,他越对人同情;越是见到弱小者被欺凌或麻木不争气,他愈是激愤和冷峻,批判便是他的战斗方式。从鲁迅踏上五四文坛的第一声呐喊,一直到他逝世前,鲁迅始终在与形形色色的黑暗势力进行斗争。痛打落水狗,不“费厄泼赖”,是鲁迅始终如一的战斗原则。这一切都是为了唤醒国民,以使国家和民族重新崛起。

不怕明枪暗箭,不怕冷嘲热讽,不怕政治迫害,鲁迅怕的是冲入“无物之阵”。经过无数次血与火的考验和斗争,鲁迅及同时代的革新者,尤其感到苦恼的是,所遇到的对手常常不是一个明确的敌对阶级力量,而是一种多数人的社会力量、社会心理,是几千年留下来的旧习惯势力。正如鲁迅所说:“社会是多数古人模模糊糊传下来的道理,实在无理可讲;能用历史和数目的力量,挤死不合意的人。这一类无名无意识的杂人团里,古来不晓得死了多少人。”[6]

矛盾的心理和困惑的思考伴随了鲁迅的一生,矛盾的是势单力薄,困惑的是能否完成这种责任。作为觉醒者,他的历史使命是为新一代开辟道路,由此形成了先觉者与群众之间的复杂关系;作为改革者、叛逆者,要制强敌于死命,于是,改革者与对手之间形成了尖锐对立;作为一个清醒的现实主义者,鲁迅自然懂得,“爱己”与“爱人”的统一,这诚然是一个很好的理想,但现实生活中大多数人“中了旧习惯思想的毒太深了,决定悟不过半”;作为战士,“他在无物之阵中大踏步走,再次一式的点头,各种的旗帜,各样的外套……他终于在无物之阵中老衰、寿终。他终于不是战士,但无物之阵却是胜者……”[7]37

难能可贵的是,鲁迅不仅彻底洞察人的渺小和社会的黑暗,而且具有儒家文化内涵中的自省精神。他拿着解剖刀一点点剖析自己作为知识分子的渺小,《一件小事》中车夫的高大“甚而至于要榨出‘他’皮袍下面藏着的‘小’来”[8]120;他擎着显微镜探索自己作为知识分子的“无奈”;在《祝福》中,当祥林嫂问及人死后有无灵魂时,竟吞吞吐吐地说:“也许有罢——我想是的”[9]162,“说不清”是最好的回避的办法。知识分子只要拯救劳苦大众,但碰到具体的人,他显得束手无策;在《铸剑》中,晏之敖是鲁迅的化身,这个复仇者形象透露出作者对英雄反抗强暴之正义举动的肯定,然而又让其背上了“忧郁”影子和“悲剧”的重担;在《出关》里,他批判了老子“消极无为”的思想,赞颂了孔子为天正点计,“以柔进取”的精神,这等于告诉我们,他在反封建中又自觉地作了儒家文化的“卫道者”。总而言之,正如鲁迅所说:“我正因为生于东方,而且生于中国,所以,‘中庸’‘稳安’的余毒,还沦肌浃髓……使我自惭究竟不及白人之毒辣勇猛。”[10]鲁迅说柔石“无论从旧道德,从新道德,只要是损己利人的,他就挑选上,自己背起来”,这实际上是一种新道德,这也许更切合鲁迅的思想实际。

四、鲁迅及早发现了国民的劣根性,其血脉里多重文化的冲撞和融合将是中国知识分子最明显的特性

鲁迅是一个执著的、倔强的、睿智的、深邃的,见了问题从不回避的改革者、先行者、文化巨人、社会学家。他以批判中国传统文化著称,并以自己独特的思想和存在方式在中国历史文化中发现了国民的劣根性。由于鲁迅继承了儒家文化中积极向上的成分,并从现实情况出发来评价传统文化,自强不息,“以天下为己任”,因而具有强烈的责任感。同时,由于“忠、恕、孝、悌、宽、恭、信、敏、惠、智、勇、刚毅”等诸多伦理规范束缚,他在举起投枪战斗时,往往有所顾忌,有所防范,有所困惑。然而,正是这些顾忌、防范、困惑,不仅说明了中国儒家文化是中华民族的血脉和纽带,而且证实了对待传统文化必须批判地继承,取其精华,弃其糟粕,更重要的是反映了作为独立个体的鲁迅思想的丰富性、深刻性,以及鲁迅如何将个性主义与人道主义、个性精神与民族精神统一起来所走过的艰难曲折的道路。

不仅如此,我们还会发现,在新的时代,鲁迅在中西文化比较中深切意识到传统文化与新时代之间存在的冲突,发现传统文化因失去其历史合理性而失去其历史作用。但是,综观鲁迅一生,他对传统文化无疑又存在着眷恋之情,无论这种情感表现得明显还是隐晦。因此,鲁迅对于传统文化的情感是双重的:既无情批判又深情眷恋。

鲁迅是属于20世纪的,他对愚昧国民的批判是“哀其不争,怒其不幸”,他以自己“吾将上下而求索”的抗争精神,正视现实,立足现实的爱国主义精神,充满幽默和辛辣讽刺的乐观主义精神,为爱国青年、中华民族指引着“要生存”“要温饱”“要发展”的光明之路,并且他以自己孜孜以求的求实精神践行着。

鲁迅又不仅仅属于20世纪,他是超时代的文化泰斗、思想巨人,他以自己独特的思维方式、怀疑精神、历史唯物主义的方法俯瞰苦难人生世相,得出了科学的论断。他因多疑而困惑,又因困惑而多疑,他在传统和现代之间左右奔突,他因与众不同而遭人诋毁,又因遭人诋毁勇敢战斗,变得更加与众不同。鲁迅凭借“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精神和信念,令一切敌人闻风丧胆,逃之夭夭。

作为21世纪的知识分子,我们应该发扬鲁迅那种“我以我血荐轩辕”的爱国主义精神,将个人价值和社会价值统一起来,勇担历史重任,敢为天下先;冷静地面对现实,既不悲观失望,又不妄自尊大,既知空谈误国,更知实干兴邦;正确地看待改革,客观地评价改革,不迷信,不盲从,支持改革;全面地看待传统文化,尤其是对待儒家文化,应兼收并蓄,批判地继承。

[1]毛泽东.毛泽东选集:第一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66.

[2]鲁迅.呐喊自序[M]//鲁迅全集.拉萨:西藏人民出版社,1998.

[3]鲁迅.文化偏至论[M]//鲁迅全集.拉萨:西藏人民出版社,1998.

[4]李文儒.走进鲁迅世界[M].北京:北京工业大学出版社,1995.

[5]鲁迅.两地书[M]//鲁迅全集.拉萨:西藏人民出版社,1998.

[6]许广平.许广平文集:第2卷[M].南京:南京文艺出版社,1998.

[7]鲁迅.这样的战士[M]//鲁迅散文选集.北京:民主与建设出版社, 1998.

[8]鲁迅.一件小事[M]//鲁迅全集.拉萨:西藏人民出版社,1998.

[9]鲁迅.祝福[M]//鲁迅全集.拉萨:西藏人民出版社,1998.

[10]钱理群.心灵的探索[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

(责任编辑刘海燕)

The Shouting Fighter and Wandering Scholar——The Soul Course of Lu Xun as a Thinker

LI Kai-zhen

(High School Student Study Newspaper,Zhengzhou 450002,China)

Lun Xun is a radical, extreme, acute and extraordinary thinker.He opposes the feudal “cannibalistic” ethics, shoulders heavy burdens bravely and fights for Chinese social progress boldly.However, influenced by his origin, education and confucian culture, the anti-feudal thinker wanders as he inherits and guards confucian culture at the same time.

Lu Xun;confucian culture;criticize;inherit

2016-05-10

李开振(1978—),男,河南泌阳人,中学生学习报社办公室主任,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及编辑学。

10.13783/j.cnki.cn41-1275/g4.2016.04.006

I206

A

1008-3715(2016)04-003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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