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杨德彦
此刻春风正合宜
文/杨德彦
作者单位/北京协和医院
几天前的一个夜晚,心内科三线值班,内科总住院医师呼叫我:急诊来了一个重症心肌炎的患者,三度房室传导阻滞,室性逸搏,心率35次……临时起搏器放完之后,我从导管室出来回值班公寓,经过协和老楼入口。夜色正醇,天高无云,面前一阵微风,清甜而舒展。
此刻,春风合宜,春天似乎确切地到来了。在心脏重症监护室待久了,触觉就变得迟钝,幸亏还有些许偶然的灵感和触动,提醒我合宜的春风一直不远。
看到CCU10床的名字,我便心里一沉。尽管这是北方男性常用人名,但名字里这个“栓”字,在心内科医生看来终究不太吉利——血栓血栓,冠脉栓塞。果然,他病情比较棘手。
急性心梗,但又因为精神疾患难愈,躁狂不已,难以配合诊疗。每晚都是他的梦魇,也是值班医生护士的梦魇,更是其他患者的梦魇。精神心理科很挠头,给奥氮平,难平,换氟哌啶醇,难定。某日清晨我查房,住院医师汇报:10床昨天一夜平静。惊奇问原因,答:昨天轮转来CCU的一个实习护士,在床边教他唱歌,他学会了三首,小姑娘说如果他好好睡觉,过两天让他参加协和春晚表演。于是,一枕安眠。
这时,CCU一片繁忙,忙着晨间护理、登记出入量、测量血压心率的护士们穿梭不停,住院医师转身也去记录交班病程了。我望着10床头顶的监护屏,绿色数字跳动,蓝色波形起伏。“昨夜星辰昨夜风”,有一个美丽的实习护士,端坐床边,白衣燕帽在月色中焕发晶莹,歌声清澈,眼神真诚。老栓同志呢,努力学习,第一首,第二首……直到这雨燕的和声潜入梦境。床旁陪伴了解病情,应该是轮转实习的规定内容之一。然而教患者唱歌,应该是实习护士的灵感偶现吧?还是一种更加深刻而高的内在?无论如何,我要感激、赞叹、感动于她的夜半歌声。
12床是一个扩张型心肌病,心源性休克的患者。他很瘦、很干、很薄、很轻,总之很不祥。对于心功能极差的患者,我愿意来个肌肉结实的。
他肯定非常奇怪我为什么每天都要摸他的手,以至于他开始每天都以为我要和他握手问好,实在太有礼貌了吧。其实,我是在感受他肢体末梢的皮肤温度。如果是暖和的,证明心功能尚稳定;如果是冰冷的,那就……尽管我给他全天候24小时监护血压、心率、心律、血氧、呼吸,也给他插了深静脉、股动脉、尿管、胃管,用血流动力学监护仪给他每6小时监测一次心脏指数、血管阻力、全心舒张末期容积指数,每1小时让护士告诉我们他排了多少毫升的尿液……但是物理体格检查,还是每天必备功课,有时我宁可相信他的皮肤温度,而不是仪器告诉我的数字。我在业余时间参与创办了一个微信公众号,办号宗旨就是“让医学更有温度”,我想,发热很可怕,但皮肤暖和倒是很合适的。后来,12床也懂了,每天醒来第一件事情就是看自己的手,左手右手两个慢动作,主动报告自己的皮肤温度。我笑笑,“该摸您还是得摸您。”撤除那一堆监控管子用了我一个月的时间,最后撤除的是胃管,一直兢兢业业地给他补能量。出院那天,他高兴地伸手给我看:皮肤不干了,没有褶子了,手指粗了。又一个月后,我在第五诊室出门诊,他老伴来开药,说他重了五斤!我问:水肿?答:不是!长肉了!长肉!
第五诊室的窗外阳光正好,春风合宜,虽然这里看不到早发的玉兰,但急诊室大门一览无遗,两个月前他就从那里进来。
我在CCU经常主动和比较危重的患者握手,但并非出于礼貌,对普通患者我偏好用拍肩膀的方式打招呼——我目的是进行格拉斯哥评分和神经系统功能评估,看患者能否主动遵照医嘱进行正常肢体活动。这是我进行常规物理体格检查的一部分。
但有两次握手我至今难忘。13床是急性大面积心梗的,北京人、热乎、话多。他的心脏功能极其恶劣,但不妨碍他说个不停。某天中午,他接受完冠脉支架植入,导管室大夫用平车把他推回CCU,但他已经无法平卧,气喘,满头大汗,两肺听了像开锅沸腾,急性左心衰竭!
当利尿剂起效,面罩呼吸机有力地工作,气喘渐渐平息,两肺安静下来,他向我伸出手,握手有力,向我点点头,眼神柔和。当然,还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嘴角只能裂开一丝缝隙,微微上扬。呼吸机大面罩使劲扣着,您就别说了,我使劲握了他的手,握手有力。
我们都懂了,平稳了,这握手的力度,正合适。
另一个患者是个老太太,也是大面积心梗。她从住院开始就一直笑眯眯,老是叨叨:“哎哟,活不了咯,要死咯,嘿嘿。”她住院时间不短,她的病程经历也颇为坎坷,一度面白如纸,眼眶深沉而发黑。那些日子,在她黯晦的面容上,呈现了一种熟悉而又陌生的笑容,那是多么的恐怖可怕,我无法忘记。我每天查房让她和我握手——她没有遵从我的指令。
幸好,她恢复不错,出院前一天晚饭,她吃了不少,笑嘻嘻的。我说:握个手?她一下子伸出了右手。握手有力,这力度,也很合适。
每天下午4:30到6:00,是我们心脏监护病房又一个工作高峰,一大波焦急的家属会赶来探视牵挂万分的亲人。这时候我的主要工作有两个,一个是和病人家属聊天,交待目前的诊断,拟定开展的计划,可能会出现的事件和我对病情的判断等等。不同的床位,不同的病情,我同喜同悲。
另一个工作是观察患者们的吃喝,这是他们最活跃的时候。如果他们和子女老伴聊得不亦乐乎,大口吃饭,满面红光,打个饱嗝之后提提裤子上厕所,估计很快就能康复出院了。但如果茶饭不思,呻吟不止,那就得提高警惕了。
有一个患者是一个老头子,八十多岁了,很胖,翻身都费劲,冠脉的病变比较严重,连支架不适合放置。不过他运气还算不错,心肌梗死面积不小,当我们觉得不容乐观的时候,心肌自己恢复了活动能力,他一下子精神了不少;他心梗的部位很关键,正好影响了他的心跳,以至于他有近20天靠临时起搏器维持心跳,当我们都认为植入永久起搏器无法避免的一刻,他的心跳自己恢复了,人一下子就来了食欲。那天他吃了一大碗打卤面,还让我尝尝,我只能和他说,“我如果尝尝,你就不够了!”之后,我转了一圈回来看到他又偷吃了一根冰棍!她的几个儿女买给他的:他能吃,就让他吃吧。
吃,在我们看来很平凡、普通的日常举动,在危重患者身上,又曾是那么遥不可及,一旦重新获得,宛如重生一般。对的,能自己吃了,能自己上厕所了,能说话了,能呼吸了,能心跳了!这,就是重生。
想吃就吃,不多,这饭量很合适。今天,我的心脏重症监护室日子仍在继续,我知道前面有更多的温暖合宜的瞬间会让我记住,提醒我身边的春天。当然,也会有很多的暗灰场景萦绕脑室。我常常努力尝试忽略后者而去记住前者,因为我觉得目前我还算幸运,我更愿意将幸运传递,我更愿意相信“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