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凋敝乡村的女性悲歌

2016-01-21 02:38老四
齐鲁周刊 2016年3期
关键词:极花光棍贾平凹

老四

今年1月,贾平凹推出长篇小说《极花》,将视角对准被拐女性的悲惨命运,同时关注农村光棍儿的“绝种”人生,更展现出一幅当代凋敝乡村图景。不解决乡村的问题,恐怕会有更多的极花被迫走进那个世界,成为现代化在这片土地上生出的恶之花。

极花的模式化命运

《极花》故事并不复杂,创作灵感来源于发生在一个老乡身上的真实故事:老乡的女儿在十几岁时遭人拐卖,他们苦苦寻找了好几年,好不容易才把女儿解救出来;可当时姑娘已经生了一个孩子,孩子留在了被拐卖的地方。回到家后,由于媒体宣传公安解救成功的新闻,人人都知道老乡的女儿遭人拐卖,姑娘不再出门、不再说话,整日呆坐着一动不动。再加上思念孩子,半年后,女儿背着父母跑回了被拐卖地。

《极花》的名字是小说中的一种植物,在冬天是小虫子,夏天又变成草和花。“有点像冬虫夏草,但又不是,村里的人就用极花冒充冬虫夏草去卖。”

《极花》只有16万字,结构简单,以第一人称书写,“我”即是主人公极花,整个框架基本上沿着老乡女儿的故事发展。类似的新闻事件并不罕见,比如去年闹得沸沸扬扬的“郜艳敏事件”——

1994年,河南姑娘郜艳敏被拐卖至太行深处的河北曲阳县灵山镇下岸村,之后在村里当上代课教师,2006年成为“感动河北”十大年度人物,她的事迹被改编成2009年上映的电影《嫁给大山的女人》。一个被拐女孩的血泪史被包装成感动中国的心灵鸡汤,社会良知被大面积吞没。

比《极花》走得更远的还有电影《盲山》,一个《嫁给大山的女人》反面的故事,这才是真实的乡土中国。

从被拐到不得不顺从,极花走过了一条坎坷的道路。怀孕后,极花“越发恐惧,焦躁不安,额头起了痘,又严重地便秘,只要黑亮不在窑里,就使劲挤压肚子、蹬腿,甚至从炕上、方桌上往下跳,企图它能坠下来,像大小便一样拉掉。”最终,她宿命而又无奈地生下了孩子,并像所有母亲一样爱上了这个孽种。

如此说来,《极花》可以说了无新意,延续之前的贾氏小说思维,男权社会中的女性挣扎,凸显了阴郁的时空。老老爷的身影伴随这个村庄,让人想起鲁尔福的《佩德罗·巴拉莫》,死生无所寄,凋敝的最终结局,或许就是一种新的复出。

最后的农村,最后的光棍

极端落后的村落,积攒了越来越多的光棍儿。贾平凹深有感触:“我是到过一些这样的村子,村子里几乎都是光棍,有一个跛子,他是给村里架电线时从崖上掉下来跌断了腿,他说:我家在我手里要绝种了,我们村在我们这一辈就消亡了。我无言以对。”

拐卖之外,他将视野放到广阔的乡村世界:“拐卖是残暴的,必须打击,但在打击拐卖的一次一次行动中,重判着那些罪恶的人贩,表彰着那些英雄的公安,可还有谁理会城市夺去了农村的财富,夺去了农村的劳力,也夺去了农村的女人。谁理会窝在农村的那些男人在残山剩水中的瓜蔓上,成了一层开着的不结瓜的谎花。或许,他们就是中国最后的农村,或许,他们就是最后的光棍。”

2011年,年轻导演郝杰拍摄了一部电影《光棍儿》,把镜头对准了农村的裤裆问题——某贫困山区的四个老光棍。村里男女比例的不协调使得光棍问题变成了老大难问题,时间一久,人老了,这问题也就无法解决了。在一个信息不怎么发达的封闭山村里,性问题变得如此苦闷、焦躁、混乱,全村只有那么一个年老色衰的老年妇女蜻蜓点水似的游走在各个光棍之间,暂且解决一下光棍们的裤裆问题,其他疏解苦闷的办法就是反复听些听了几十年的荤曲儿。

城乡二元化发展自然体现在裤裆问题上,这种不平衡性不仅作用于性上,而且在整个城乡二元的道德评判体系上也有深刻的烙印——就连城里的妓女也看不起乡下嫖客。

而今,随着轰轰烈烈的城市化运动展开,偏远地区的光棍正以史无前例的速度递增,本来他们赖以生存的本乡女性资源一波一波被城市吸走,而他们却因种种原因,尤其是在城市面前的性别劣势而被封死在本乡。城市剩女归根结底是个伪命题,她们总归能找到婚姻以及性的排泄渠道,而乡村男性,尤其是新的80后、90后光棍们,面临的将是一个女性资源急剧稀缺的时代,甚至除了攒一辈子钱买一个媳妇之外,没有任何正常渠道能够让他们获得婚姻权利。

在需求面前,新的极花出现了,她们被命运推搡,扔进原始的牢笼,去填补光棍们绝望的人生。一个道德问题压抑下的另一个道德问题出现了:人性的道德自然让我们去拯救极花,而时代发展的不道德却在压榨着那些无限释放人性之恶的光棍儿。

极花,有被迫,也有自愿,比如越南新娘、缅甸新娘,她们怀着美好的梦想,以几万块的价格把自己出售到中国,填补进女性缺失的村庄。有人终老于异国,有人不久便逃离,奔向新的迷茫的人生,她们身后是被抛弃的光棍,大多数人再也拿不出钱买一个媳妇,作为一朵谎花,在广袤的乡野释放人性的善与恶。

乡村的文化救赎:沧海何尝断地脉,半崖从此破天荒

拐卖和被拐、光棍产生的土壤之外,绵延不绝的乡村社会到底在经历什么?

贾平凹说:“我关注的是城市在怎样地肥大了而农村在怎样地凋敝着,我老乡的女儿被拐卖到的小地方到底怎样,那里坍塌了什么,流失了什么,还活着的一群人是懦弱还是强狠,是可怜还是可恨,是如富士山一样常年驻雪的冰冷,还是它仍是一座活的火山。”

时代的悲剧,总会加倍施于女人和孩子身上,拐卖女性是这种悲剧的极端显现,那些被城市吸附的女性,也不知有多少沦落红尘,成为灯红酒绿表象下的工业废品。

2011年,贾平凹出版了一本长篇散文《定西笔记》,记述了他2010年末走访甘肃定西农村的所见、所想。定西是中国最贫穷的地区之一,其保守、落后、贫穷的现状,让他深为触动。

2010年,他凭借散文《一块土地》(书写近百年中国土地问题)获得人民文学奖。授奖词中这样写道:在《一块土地》中,贾平凹孤独地站在一望无际的田野里,深切地注视变化中的乡土中国面临的困境,有黍离麦秀之情怀。

纵观贾平凹的绝大多数重要作品,对乡村世界的回望是一个最重要的主题。早期的《鸡窝洼人家》《黑氏》《浮躁》,尤其是以商州为主题的三部长篇散文,描绘了一幅变革中唯美的乡村画卷。后来的《高老庄》《秦腔》等,开始面对乡村世界裂变带来的诸多社会问题。而到了《高兴》,以及如今的《极花》,已是乡村世界崩塌后的挽歌。《高兴》聚焦在城市,民工生活的辛酸和无奈;《极花》返回到农村,走进一个中世纪式的村庄,那些最古老的生存方式,看似没有改变,却因为遥不可及而又处处决定其命运的城市的压榨,而变得几近荒芜。

今天的贾平凹,或许再也写不出商州系列散文和小说《浮躁》那样唯美的桃花源,那时的小桥流水,摆渡的小水依旧在那条州河上延续命运的摆布,如沈从文《边城》般的诗意画卷,被滚滚硝烟取代。作家只能看到荒无人烟的村庄,坟茔累累,一众光棍和老人孩子,在这片残山剩水间打发时光,俨然地狱世界上升至人间。

乡村越来越凋敝,这是当代社会面临的重大问题,贾平凹看到了,大量知识分子以及生存在这个国度的人们都看到了。所谓“消失的故乡”,不过是文人的诗意想象,真正恐惧的是故乡消失之后,那片土地上人的命运。简单用城市化来讨伐这场浩劫已经显得毫无意义,城市化是一个必然的选择,乡村的消逝却不是必然的结果,乡村可以通向它应该有的诗意未来,也必须要通向这个未来。

写完《极花》,贾平凹想起两句古人的诗:

一句是:沧海何尝断地脉,半崖从此破天荒。

一句是:乐意相关禽对语,生香不断树交花。

前者作者苏轼,是其贬谪海南时所作,不是完整的诗,只有两句。苏轼在一位学生的扇面上题写这两句,大海没有把陆地和海南岛分开,希望珠崖书生唐某能够中举,结束海南无举人的历史。“一些问题由来已久,很深重,覆盖面很广,但总会有合适的人和政策以及时机,去真正解决这些问题。”

又是一年岁末,每晚看电视,新闻里照例出现了更多农民工的身影,这座城市的很多高楼被他们占领,他们的身份不再是之前的建筑工人,而是寒风中瑟瑟发抖、以命相逼的讨薪者,他们唯有将自身最重要的生命绑缚于死亡边缘,才能唤醒媒体和公众的一丁点儿同情之心,从而获取本应属于他们的酬劳。伴随这些新闻的,是城市治安的再次紧张,偷和抢又一次成为个别一无所有的人回归故乡前的最后救命稻草。

城市在惶恐,乡村在凋敝,两者之间并非井水不犯河水,城市掠夺了乡村的同时,乡村也在以柔弱的方式报复城市。如此恶性循环,等到乡村消失的那一天,城市也好不到哪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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