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被“分居”：回家的路有多难

莫迪

面对一辈子强势粗暴的父亲、柔弱受气的母亲，长大成人、事业有成的儿女这样解决父母的矛盾：让两人分居，把母亲留在儿子的豪宅，把父亲送进当地一所高档养老院，希望还给母亲一个幸福平静的晚年。

子女的安排，能换来一家人的宁静和谐吗？2015年1月，一场杀妻悲剧留给人们沉痛思索……

为弱势母亲抱不平，

决意送父亲去养老院

2014年3月的一个下午，正在公司忙碌的董亮接到姐姐董丽打来的电话：“你快回家，老爸又惹老妈生气了。”董亮连忙赶到父母家，看到姐姐正在劝慰哭泣的母亲：“妈，别哭了，这么大年纪了伤身体！”母亲杨敏玉委屈得泪水涟涟：“这日子没法过，这老头太气人了。下午2点多，你爸午睡起来，说收音机没电池了，让我给他拿一个过来。我在厨房里忙，没顾得上，他就追过来骂骂咧咧的，还一个劲儿让我滚。我还了一句：这是儿子为我安置的家，你没权赶我走。他上来推我，还打了我一拳……”随后，杨敏玉就拨通了女儿董丽的电话，董丽赶来后，见母亲眼角乌青，连忙给弟弟打去了电话。

董亮问母亲：“你不是老说我爸的脾气改了吗？”母亲一声叹息：“他老了，多年不动手了，可还是天天气我。他一辈子就这德行，从来没改过。我伺候了他一辈子，被他欺负了一辈子，现在他又动手了……”董亮姐弟感叹不已。

董传林、杨敏玉夫妇，时年都已近70岁，董传林退休多年，杨敏玉一直没工作。夫妻俩养育了两儿一女，女儿董丽是老大，董亮是最小的儿子，两人大学毕业后都在西宁工作，老人还有一个儿子董峰在西安。在子女的记忆中，父亲脾气不好，对母亲粗鲁霸道，喝酒之后经常发酒疯，打骂母亲。

日子磕磕绊绊地过着，几个子女终于长大成人，成家立业。每次，董亮回家，最关心的就是母亲和父亲相处怎么样。母亲总是说：“你爸年纪大了，不打人了。脾气好多了，我让着他，就能相安无事。”随着年龄增长，董传林对儿女们也越来越和颜悦色，有时还帮老伴做家务，孩子们这才放了心。

董丽和丈夫都是公务员，董亮在一家大型药厂做了几年销售后，就自己做药材生意，收入不菲。2014年3月，董亮在西宁一个高档小区买了一幢别墅，把父母接过来颐养天年。当时他和妻儿住在另一套房子里，周末和姐姐一起来陪伴父母。想不到今天父亲竟然故态重萌，又动手打了母亲。

董亮和董丽一起质问父亲：“爸，你怎么又动手打人？我妈伺候你一辈子，让你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你这么做不对！”董传林感觉没面子，他也火了：“谁稀罕她伺候，她做的菜十个菜九个咸，一个不咸没放盐。将来我去养老院，谁也不指望！”

董丽和董亮对母亲格外同情：母亲年轻时受气挨打，现在风烛残年了还在受罪，他们这些都已长大成人的子女，再不能坐视不管了。

姐弟俩私下商量起了对策。由于董传林主动提到了敬老院，董丽也建议把他送到那里去：“找一家条件好的，里面活动多，他爱热闹，肯定会喜欢。”董亮有些担心：“他们这代人保守，他会不会认为我们不孝？”董丽先去征求母亲的意见，结果杨敏玉一听就很高兴：“只要他愿意，我乐得一个人清静。”得到母亲支持，董丽决定找个机会，主动和父亲谈谈。

4月的一天周末，董亮姐弟又相约着回家看望父母，结果，再次遇到父亲打骂母亲。董丽果断提出了前面的解决方案：“爸，既然你们过不好，那就分开一段时间。妈留在这里，你不会做饭，我们又工作忙没时间照顾你，你先去养老院待一段时间。”一听儿女们这般安排，心高气傲的董传林正在气头上，当即同意：“好，我看见她心烦，去养老院更清净！”

孤独的养老院热闹的家，

强势老父要回归

此前，董亮和董丽已经考察好了养老院，最终为父亲选择了一家高档养老院，每月3000元养老标准：单人间，有电视机和独立卫生间。

2014年5月，董亮和姐姐把父亲送了过去。临行前，杨敏玉默默地帮老伴收拾衣服。不料，董传林冷不丁冲过来抢过衣服，狠狠地塞进包里。这些，董亮姐弟俩都看在眼里，也越发认为把父母分开是分对了。

送走父亲，董亮怕母亲寂寞，随后和妻儿暂时搬过来陪她住。没有了老伴在身边，杨敏玉十分自在，每天送走了儿子一家3口，她就去菜市场买菜，回来在楼下和邻居们聊会天，再准时回来做饭。

董传林刚到养老院，董丽姐弟不时去看望，怕他有情绪，董丽一再安抚他：“爸，我们对二老一样孝敬，但是你和妈处不好，我们也为难，你们暂时分开一段时间，我们一有时间就来看你，你照顾好自己。”董传林嘴巴上一点也不在乎：“你们不用操心我，来敬老院是我提的，我高兴着呢。”看父亲心情不错，子女们放心了。

家中从此恢复了平静。杨敏玉和儿子一家过上了舒心的日子，日渐开朗，有时还能听到她哼着小曲。董丽看到母亲闲暇时舒服地躺在沙发上，腰里垫着靠垫，茶几上摆着小吃，十分感慨：“妈活了一辈子，现在这才叫生活。咱爸在，走着坐着都得看他的眼色。”

那么，董传林真对儿女们的安排满意吗？据案发后他告诉民警，他到养老院半个月就后悔了：“养老院再好，哪里比得上自己家啊。”可是，碍于面子，他一再告诫自己说话得算话。另外，他也看出儿女们对他不满，天平偏向老伴，就忍了下来，儿女来时，他嘴上也不服输。

然而，对养老院的新鲜感过后，他脾气不好的个性暴露无遗，令他不爽的事情也接二连三发生了。

首先是养老院的饮食。之前他一直抨击老伴的饭菜，现在才知道这里的饭菜才是难以下咽。他不停地对工作人员提出意见，对方回复说物价上涨厉害。他大大咧咧地说：“那你们提高标准啊，可以多收钱，但要保证大家吃得好。”旁边的老人一听就不愿意了，他们正担心养老院涨伙食费呢，听见董传林还主动提涨价，不由得来气：“不就是仗着儿子有钱，张狂什么！”

董传林耳背，晚上看电视声音开得很大。漫漫长夜，他睡不着，只有电视陪伴，经常看电视到后半夜。一来二去，周围的老人对他有了意见。于是，当他再兴致勃勃地和老人们聊天，讲自己的小儿子多成功时，就有人不客气地戳他痛处：“有出息有什么用，也不孝敬你，否则怎么会送你来敬老院！”董传林一辈子在家中称王称霸，对家人颐指气使，到了晚年被子女送到养老院，心中本就郁闷，现在又被别人嘲笑，更是愤怒。他自然寸步不让，从此，和老人们矛盾不断，很快就被孤立了。那段日子，他在万分寂寞中，想念起了老伴的好，想起家中舒服的日子，开始想回家了。

子女们再来看他，董传林便开始关心家中的事情，不停地问这问那，还关心起了杨敏玉的身体。好面子的他就想旁敲侧击，让孩子们知道他的心思，在保住脸面的情况下，主动接他回家。可惜的是，子女们并没有体味到他的变化。相反，他们认为父母分居，母亲好容易过上舒心日子，一时根本不想改变这种格局。

回家的路有多难，

悲愤老父酿惨案

见儿女们无动于衷，董传林并没有轻易放弃。2014年9月，董亮来看望父亲时，董传林对儿子讲起了他小时候的事：董亮3岁时发烧，打针疼得直哭，对这个儿子，董传林很疼爱，也心疼得掉眼泪，懂事的董亮看到爸爸哭，就止住了哭声。董亮听后也很动情，因为从小到大，虽然父亲对母亲粗暴，但对儿女们很关爱。他由衷地对父亲说：“爸，我会好好孝敬你，你想要什么就说。”董传林鼓足勇气：“我什么都不要，爸想回家了。”董亮一听，十分为难：“就这件事情我做不了主。我回家和我姐、我妈商量一下。”董传林赶紧表态：“我以前对你妈确实不好，但你们放心，今后我一定改。”

儿子走后，董传林很高兴，这是他第一次低姿态求儿女，他相信这样的态度，他们会很动容，很快就接他回家，他再也不用留在这里受气了。

谁知，董亮那边杳无音讯。董亮确实是被父亲的诚恳打动了，但他回来和家人一说，董丽就担心父亲旧习难改：“现在好不容易安顿好了，如果爸回来和妈再闹别扭，怎么办？”杨敏玉一听说老伴要回来，变得十分紧张：“他每次闹完都说要改，什么时候真改过啊。可你们做儿女的，想让他回来，我不阻拦。我忍了一辈子了，也活不了多久了，不差这几年。”母亲的话，让董亮越发为难，叹息一声：“既然这样，就让老爸暂时住在养老院吧。”

再去看望父亲时，董亮劝父亲说：“爸，你再住一段时间，到时候我让我妈主动接你回去。”虽然一时回不了家，董传林有点失落，但儿子的话又让他满心期待起来。

2014年10月的一天，是董丽的生日，董亮接董传林去酒店，一大家人聚餐。董传林不仅主动和老伴挨着坐在一起，席间还不停地给老伴夹菜，这让杨敏玉既意外又不习惯。和子女们在一起，听着大家说说笑笑，董传林心里越发羡慕：人老了就是要享受天伦之乐，养老院的日子太孤单太凄凉了。眼看聚餐结束，老伴和儿女们都不提让他回家的事，于是，他厚着脸皮说：“我想回家，和你们住在一起。”杨敏玉没有搭话，董亮看了一眼母亲，只有打圆场说：“爸，钱都交了，先把这半年住完再说。”

董传林一阵失落，他已看出，自己能否回家的关键人物是老伴杨敏玉，只要她同意，子女们不会阻拦。碍于当天女婿在场，他不好拉下脸面跟老伴求情，他打算另找机会和她单独聊聊。

1个月后的一天，董传林没打招呼，突然回了家。当时，杨敏玉一个人在家，看到他，她大吃一惊：“你怎么回来了？”董传林温言软语：“我是回来和你商量事的。我以前对你不够好，以后我改，好好照顾你，你让我回来吧！”杨敏玉沉默了好大一会儿，才说了一句：“这事我做不了主。你找孩子们吧！”董传林不信，又哀求老伴看在老夫老妻的份上，再给自己一次机会。然而，杨敏玉却说了一句：“现在这样挺好，我不想改变。”

董传林一听，再也忍耐不住，发起了火：“你当然过得好，可我在养老院孤苦伶仃，你不要太过分！这也是我的家，我想回来谁也拦不住。”杨敏玉一听也火了：“既然谁也管不了你，你求我做什么！”董传林一听更气了：“要不是你整天说我不好，孩子们怎么会把我送走？都是你在搞鬼，是你挑唆我和孩子们的关系！”他气势汹汹的架势，让杨敏玉深受惊吓，躲在了卧室里。董传林敲不开门，在客厅里呆坐了半天后，生气地离开了。

事后，杨敏玉向董亮和董丽讲述了这一幕：“他根本改不了，我怎么敢让他回来啊。”姐弟俩连忙安抚母亲，说父亲只是一时情绪，他没有强行回家就是有力的证明，杨敏玉这才安心了。

敬老院里的董传林却越发焦躁不安，回家的念头折磨着他，让他经常半夜里醒来，再也睡不着。

于是，2014年12月的一个周末，董传林再次不请自来，悄悄回到家中。当时董丽一家人也在，一家人其乐融融。大家见到董传林很意外，他却直接宣布：“我这次回来就不走了，你们谁也别想赶我走。”可是杨敏玉不干了，她抹着眼泪收拾行李：“好，你回来我走，我给你腾地方。”董亮一把拉住母亲，又对父亲说：“爸，你去敬老院是我们讲好的，你不能让我们当子女的太为难啊。”董传林愤怒到了极点，他悲愤交加：“好啊，你们翅膀硬了，敢对老子指手画脚了！好，我走！”董传林怒气冲冲回到了养老院。孤寂中，对老伴的恨意也与日俱增：都是她从中作祟，故意和他过不去！

董传林越想越气，2015年1月的一天，他又一次从敬老院回到了家，家中只有老伴一人。这次，他没再哀求，而是威逼老伴同意他回家。杨敏玉仍是拒绝。董传林火冒三丈，冲过去对杨敏玉拳打脚踢。杨玉敏忍无可忍，想到这辈子受的气，她心中的积怨也爆发了：“我和你拼了！”她冲进厨房拿起菜刀来砍董传林，董传林的胳膊被划伤。董传林彻底被激怒了，他咆哮着，抓起一把水果刀朝杨敏玉捅来，杨敏玉躲闪不及连中两刀。她挣扎着逃进卫生间，董传林追过去一脚把卫生间门踹开，冲着杨敏玉又接连几刀。杨敏玉倒在血泊中，董传林则仓皇逃走……

邻居听到异响，报警并拨打了120。经法医鉴定，杨敏玉因颈动脉破裂失血过多已死亡。董传林被拘捕，对犯罪事实供认不讳，如实交代了作案的动机和前因后果。

董亮等几个子女得知惨剧，悲痛万分，对父亲痛恨不已。董传林则后悔不迭，血压迅速升高，被儿女们取保候审，送入医院治疗。然而，子女的谴责、良心的不安，令他惶惶不可终日，最终引发脑溢血，在老伴去世半个月后，也撒手人寰。

父母双双离世，直到现在儿女才顿悟：回顾父母的感情生活，父母之间的纠葛，在父亲晚年时，他其实已经在用自己的方式向老伴忏悔，改过。如果好好沟通，很可能相处得不错，甚至是一段老年相爱的佳话。然而，由于儿女们将其强行分居，规避了一时的矛盾，却造成了更深更远、难以调和的隔阂。其实，对于父母感情，尤其是晚年感情，儿女们可以协调，可以用孝心去融合，如果武断干涉，甚至用孝心的名义去绑架，就有可能造成父母心理失衡，酿成悲剧。

（责编/朱茂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