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 成, 潘永刚
(新疆大学 建筑工程学院,新疆 乌鲁木齐 830046)
地域主义在当代建筑领域的表达是多种多样的,有从符号出发的,有从空间入手的,也有人潜心于技术层面的解决手段。在全球化的过程中,吐鲁番地区该如何对待全球化对传统文化的影响?在笔者看来,千百年来坎儿井系统周边的特殊空间带给人们的体验是值得传承和升华的,并非像雷姆·库哈斯(Rem Koolhaas)所说的让“文脉滚开”[1]61。
吐鲁番地区位于新疆天山山脉东部山间盆地,气候极端干燥少雨,气温高,蒸发量大,夏季酷热,自古有“火洲”之称,同时也是我国著名的极旱荒漠。吐鲁番多年的平均年降水量不足16~20毫米,而蒸发量可达2 008~3 000毫米。吐鲁番盆地历来多风,七、八级以上大风每年达 20余次,最大风速达20米/秒,大风起处,飞沙滚石。三间房至十二间房之间,是有名的“百里风区”。盆地河流的水源主要是天山的冰雪融水以及少量的雨水。冰雪融水在通过地下粗砂砾层向盆地渗透的过程中,被火焰山所截,在山间沟谷呈泉涌出地面,并汇成河流。而正是这些泉眼与汇集而成的河流形成了坎儿井的雏形,在这片极旱的荒漠带给人们希望,也满足了人们最基本的生活需求。
坎儿井是根据吐鲁番地区气候、水文特点,为适应干旱地区的自然环境而创造的。“坎儿井”是“井穴”的意思,坎儿井的结构由竖井、地下渠道(暗渠)、地面渠道(明渠)和涝坝四部分组成。坎儿井的结构示意见图1。
图1 坎儿井结构示意图
现阶段对于坎儿井的构造、用途等已有了详尽的研究,然而对于其背后文化属性的研究尚未完善。从现有的研究成果来看,坎儿井对吐鲁番地区绿洲文明的形成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现在的吐鲁番地区从乡镇到行政村,再到居民点,许多都以当地坎儿井的名字命名。像达浪坎乡、迪坎乡、阔什坎儿孜村、克其克坎儿孜村等。这足以说明坎儿井在吐鲁番地区留下的深刻烙印。这种烙印印刻于当地人民千百年来的生活当中;呢喃于明渠旁木床上的对话中;定格在嬉笑于涝坝边的孩子们的脸上;存在于清真寺大殿的祷告声里。而本土的建筑设计师似乎还没有意识到这种情节空间的特殊意义。与此同时,截止 2004年底,坎儿井的数量已由上世纪50年代的1 784条锐减到现在的614条。至今909条坎儿井已干涸,261条坎儿井已消失,共计减少1 170条[2]。在经过了多次调研之后,笔者愈加感到不能让这种情节空间随着那些干涸的坎儿井一同消失在我们快步前进的道路上(图2、图3)。
图2 干涸的明渠
图3 被遗弃的村庄
全球化过程中,文化究竟会不会趋同,民族性是增强还是减弱,尚无定论。肯尼斯·弗兰普顿(Kenneth Frampton)认为,全球化背景下文化将会趋同,民族性将会减弱。批判地域主义在弗兰普顿的观点里被形容为一种斡旋在标准化、理性化的现代主义与一厢情愿的复古主义之间的姿态,他称其为“后锋”。在这里弗兰普顿将批判地域主义与单纯的复古主义区分开,提出要借用现代主义的系统性和经济性,并融入某特殊地域中提炼出的特殊性。
基于在此认识的基础上,笔者认为人类的发展是金字塔式的模式,任何一种文明的进步都是在与另一种文明的交流中实现的,“……所有文化,不论是古老的还是现代的,其内在的发展都依赖于与其他文化的交融”[3]355,最终走向金字塔顶峰的不是一个简单的点,而是基于之前的累积。毋庸置疑,“火洲”与水系碰撞在一起,其激起的火花远大于水乡与水系的碰撞,其传统的情节空间是值得“交融”且再传承的。而当今吐鲁番地区的建筑设计,对现代主义的借鉴已远大于地域特殊性的融入,但这并不是正常的文化交融。
泰戈尔曾写道:“我访问过世界很多地方,听到和看到了很多事情,但很遗憾的是,十分重要的事情都已记不清楚了,不过在住所的附近小草的叶子上附着的一滴露水,却让人难以忘却。”[4]前言本文所探讨的坎儿井系统中,活力的源泉并非是一些不着边际的空谈,它们时常表现为“一滴露水”般具体的情节,其背后则是承载着人文与自然乡土景观的坎儿井系统周边所形成的情节空间。在适应自然的过程中,吐鲁番地区的维吾尔族与水保持着一种特殊的联系并逐渐形成了独特的“水文化”,他们的生产生活中已慢慢渗透了这些文化,成为其民俗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
维吾尔族女子在明渠边洗衣、洗菜(图 4),小孩在渠边嬉闹玩耍(图5),维吾尔族男子聚集在坎儿井边聊天谈事(图6)。人们在涝坝或明渠旁的树荫下摆上一张床,炎热难耐的夏日午后人们坐在床边休息、谈笑,这些场景在吐鲁番村庄里随处可见,他们将葡萄、西瓜等水果放在坎儿井水中,坎儿井水冰出的水果可与冰箱里冻的水果相媲美。即使是将要干涸的坎儿井,暗渠仍然是避暑纳凉的重要场所,炎热的夏日人们常常在暗渠内铺上凉席作为午休胜地。其中不少坎儿井的明渠、暗渠从居民的院落中穿过,浇灌庭院内的葡萄、蔬菜等作物。
几乎每个维吾尔族家庭的庭院上方都被茂密的葡萄架所遮盖(图7),在绿油油的葡萄架下一般会摆放一张宽大的床,炎热的夏季,葡萄架下的凉荫成了当地人休息、吃饭、聊天的重要场地之一。冬天有些家庭将食物挂在竖井内保存,冬天坎儿井内温度比室外温度高,食品不易被冻坏,因此坎儿井成了天然的“储存室”。当地也有人在涝坝中发展渔业养殖,既满足家庭的需要,又能作为副业增加家庭的收入。
图4 在明渠旁洗衣、洗菜
图5 在明渠边玩耍
图6 在坎儿井边下棋
图7 庭院中的葡萄架
从图8可以看出,坎儿井系统(明渠、涝坝)存在的区域形成了村落中较大尺度的室外空间。这种现象同样出现在喀德尔坎儿孜村(图 9)等吐鲁番的传统村落。而大尺度的室外空间正是村落日常生活、宗教活动、传统节日庆典等的重要结点。人们在这里生活、聚集、聊天、交换意见、产生分歧、提升自我。乔治·埃尔顿·梅奥(George Elton-Mayo)说过:“人是独特的社会动物,只有把自己完全投入到集体之中才能实现彻底的‘自由’”[5]37。那么在吐鲁番地区人类文明的发展史上还有比沙漠绿洲更为核心的要素——坎儿井系统的情节空间。其包含个性的一面也包含共性的一面。个性就如“小草叶子上的一滴露水一般”,与体验主体的背景、经历、意识等有关,不好加以揣度并放大。而共性就如 A·罗西(Aldo Rossi)在类型学中强调的建筑的本质类似——是文化的产物、是集体表象、是文脉等等。
图8 勒克其坎儿孜村卫星地图及其图底关系
图9 喀德尔坎儿孜村卫星地图及其图底关系
“人们规划的不是场所,不是空间,也不是形体;人们规划的是一种体验——首先是确定的用途或体验,其次才是对形式的有意识地设计,以实现希望达到的效果。场所空间形态是根据最终生活体验之目的来进行规划设计”[6]前言。而体验在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看来:是一种瞬间的幻想,是对过去的回忆——对过去曾经实现的东西的追忆;也是对现在的感受——早年储存下来的意向显现;是对未来的期待——以回忆为原型之展望未来、创造美景(如幻想),通过瞬间幻想来唤回过去乐境,以便掩盖现时的焦虑[7]9。而空间情节和生活体验又是相辅相成的。传统建筑中的情节空间为人们提供了体验的载体。人们通过体验特定的载体获得特定的空间情节,又通过对空间情节的不断体验来加深归属感。
建筑空间所能表达的信息不仅仅是体现在空间的三维形态上,其至少有三个层面:(1)空间作为塑造世界(world-making)的行动:它可以用来创造场所,特别是将抽象的内容以一种塑造世界的方式具体化。建筑作为艺术正是由于它所具有的塑造世界的能力[8]32。(2)空间作为认知结构:它可以用于组织复杂的信息、关系和经验,就像古希腊的“场所记忆法”(method of loci)那样,想象将一组对象分布于一座建筑内的各个房间,需要记起时则想象人在建筑内行走,利用场所帮助记忆[9]68-70。(3)空间作为情感的一种载体:可将一个人的记忆物体化和空间化,或可解释为“对一个地方的认同感和归属感”[10]23。
那么吐鲁番地区传统建筑的生成一定也联系着一种深层结构,而这种深层结构存在于由历史积淀的集体记忆之中,是一种“集体无意识”,它隐藏了共同的价值观念,具有一种文化中的原型特征[11]15。这种结构附着在情节空间中,使空间体验的主体通过设计师塑造的情节空间获得一种深渊型回忆,设计师退居其次而使空间的使用者走向前台积极地交换信息,与他眼前的建筑产生共鸣。我们将传统的情节空间在新建建筑的设计中重现,一方面,可以唤起空间使用者对过去的回忆与现在的感受,使空间突破了三个向量的束缚,从而具有更深层次的内涵,使使用者的体验更加深入,同时增加建筑空间的参与程度与互动性,使设计的品质更上一层楼;另一方面,使用者在熟悉和改变中不断梳理新的空间关系,逐渐建立场所感,在恍若熟悉的空间里发生碰撞、体验空间,在不断互动中再生成空间的意义与场所精神。
吐鲁番坎儿井系统通过特定的道具,使人们回忆空间中的情节,影响他们对空间的体验。对于吐鲁番地区的人们而言,没有什么比水和树木的传统的组合更能代表他们生活的印记,也没有什么能比在那种空间里的体验更能感受到生命的希望。“当歌谣和传说已经泯灭,一个消亡的民族已经没有任何痕迹的时候[12]8-10”,人们曾聚集的场所空间常常能诉说一切。本文试图在建筑全球化的大背景下强调传统建筑中不可忽视的情节空间,以期在文化交融的过程中不断体验和传承传统建筑中具有典型特征的情节空间,给未来建筑留下应有的记忆。
[1]库哈斯. 莱姆·库哈斯与学生的对话[M]. 裴钊,译. 北京:中国建工出版社,2003.
[2]阿里木·许克尔. 吐鲁番地区恢复坎儿井的必要性分析[J]. 东北水利水电,2008(10):64-66.
[3]Frampton K. 现代建筑——一部批判的历史[M]. 张钦楠,等译. 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04.
[4]章俊华. 日本景观设计师——户田芳树[M]. 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2.
[5]EITON MAYO G. 工业文明的社会问题[M]. 张爱民,唐晓华,译. 北京:北京理工大学出版社,2013.
[6]ORMSBEE SIMONDS O J. 景观设计学——场地规划与设计手册[M]. 朱强,等译. 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9.
[7]弗洛伊德. 精神分析论[M]. 高觉敷,译. 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
[8]GOODMAN N. Ways of world making[M]. Indianapolis:Hackett Publishing Company,1978.
[9]YATES A F. The art of memory[M]. London:Routledge,2010.
[10] 诺伯舒兹. 场所精神:迈向建筑现象学[M]. 施植明,译.武汉:华中科技大学出版社,2010.
[11] 罗西. 城市建筑[M]. 施植明,译. 台湾:博远出版社,1992.
[12] 王一川. 意义的瞬间生成[M]. 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19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