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 琏
小镇世邻
■蒋 琏
“李堡人生得苦,出门要跑九个四十五”。旧时,我的家乡李堡距离如皋、海安、栟茶、三仓等9个有些规模的县城或者集镇均为四十五里。这其实不是什么巧合,四十五里是徒步或独轮车一天的路程,那民谣只是李堡人以自我为中心的自诩。这个中心有点夜郎自大。一个世纪之前,南通状元张謇来李堡地区考察,席间询问“贵地有何大宗出产”。一位乡绅朗声答道:有,泰山庙里一口大钟,声传十里,远近闻名。张状元再三解释,众人方才明白此“大宗”非彼“大钟”也。
张状元是坐着独轮车来的,一路餐风露宿,沿范公堤考察垦牧。1930年之后,李堡有了公路,通了汽车。公路是从如皋修过来的,土公路,小雨可以,大雨不行。汽车一天一班,一个来回,单程大洋二元。大洋五角,可以“挂帮”,站在车箱外的踏步上,一手有个抓拿,好像很威风,其实很辛苦。
日本人是顺着公路打到李堡的。日本人来之前,政府号召坚壁清野,实行“焦土抗战”。商人们不肯拆房子,乡下的农民上街,拣好房子拆,蚂蚁搬家一般。日本人来了,又顺着范公堤走了,去了栟茶。长驻李堡的是伪军,伪军可怜,大多是走投无路的国军。若干年后,这些人有的成了国军,也有的成了新四军。
李堡的恶仗都发生在解放战争期间。我的一个同学家住西平桥,外婆亲眼看见新四军顶着方桌向碉堡冲,桌子上蒙着湿棉被。那时候的李堡整个就是一大碉堡,方圆好几里,四周是护城河,河内一人多高的青玉米秸垒起来的土墙。雨天,抑或浇足了水,趁水拔,玉米的根须沾着大块的泥土,韧性十足。外婆说,机关枪扫过去,新四军就像割麦子一样往下倒,河水都红了。
1937年之前,老家的那些商人邻居家家小康。后来战乱,家家元气耗尽。50年代中后期,粮食计划供应之后,全体邻居沦为贫民,脸上写着凄苦。
小镇上有三个人例外,一个文人何先生,一个医生二先生,另一个卖肉的张先生。
何先生是我的父执。我读小学的时候,何先生成了右派,又有海外关系,是属于敌人的人。
新四军东进的时候,何先生当过镇长,是那种所谓的“民主人士”。建国后降格使用,在镇上的工商联工作。何先生呕心沥血写成一篇小说,寄至某杂志社,退回来,退到镇政府。有那好奇心强的人拆开来,一看小说是写镇长的官僚主义,沸沸扬扬地传开去,正赶上反右,镇长给县上一个电话,补了何先生一个右派。
何先生被贬到饭店卖油条烧饼,衣袋里插一支派克笔。文革中他扫街,一扫十年,派克成了别人的战利品,他又挂一支圆珠笔,便宜得不能再便宜的那种玩意儿。文革一结束,便有传闻说何先生写出一部长篇,洋洋数十万言。众人于是大悟,何先生胸前那笔不是挂给人看的,实在很派用场。
我慕名拜访何先生。何先生的寝室兼书房,一张双人床占去斗室的一多半,临窗一张古色古香的书桌,书桌旁一只黑咕隆咚的圆形器物是马桶。我冒冒失失闯进去,一下夹在马桶和床沿中间。何先生起身搬一张凳子,让我在房门当口坐下,倒茶,捧过来一大叠恭楷誊清的手稿。
手稿是章回体,《赤岸闲话》。赤岸乃李堡老镇的别称,《闲话》文白夹杂,文字艰涩。
何先生瞪圆了浑浊的双眼望着我,焦虑,期待。
“二十年……数易其稿,才写到新四军东进……”
我的心忽悠悠往下沉。二十年的心血,二十年的右派生涯呀。手稿算不得小说,算不得故事,也算不得文史资料,非文非史,非驴非马,往哪里去找寻出路呢?
“后生可敬……你给看看,能不能……”
有雄壮的咳嗽声从房门前响过。
“都说我……假充斯文……一生一世,难改……”
老人站起来,屈下腰肢,从书桌底下抽出一只塑料纸口袋,抖抖地解开来。发黄的报纸包着更加发黄的一本刊物,是老镇三十年代商界编印的文艺期刊,刊名《春草》。二十四开本,铅印,扉页上赫然印着何先生的大名,有一点主笔或主编的味道。
往何先生处璧还大作,很是说了一些事先用心斟酌过的话语,抢在先生谈兴大作之前撤退。不久,听说何先生旅居海外的内弟回国省亲,解囊相助,帮助何先生的儿孙辈实现家庭现代化。何先生叨内弟的光当上县政协委员。有公司请何先生出山就任顾问,何先生没有兴趣,在老镇史志办公室挂了个名,依旧一间西向面街的斗室,依旧写他的闲话。
何先生以83岁高龄谢世。最后一回看见何先生是街头的邂逅。
“有一种动物,早晨四条腿,中午两条腿,傍晚三条腿……”
老先生依旧生趣盎然,谈兴十足。告诉我,县政协文史资料上发了他的文章,他的《闲话》也已经到了尾声。
脚下踩着古镇老街上的古旧石板。这是何先生扫过十年的小街,一块块一行行青石板,像一张望不到尽头的稿纸。何先生拄着拐杖,在他的稿纸上蹒跚而行。拐杖敲着石板小街,沉沉的钝响,响出自信,也响出凄凉。
何先生用他的三条腿走在属于他的稿纸上。何先生的手稿,何先生的石板街。
二先生家在镇上,人在乡下的诊所工作。二先生一直胖,夏日里颇像一尊弥勒佛。那个年头胖子稀罕,人都羡慕眼热。二先生的诊所周围都是海门移民,殷实富裕。二先生肚子里的脂肪应该跟海门人有关系。
二先生犯了事,坐了几年牢,回来之后重新露面,依旧胖,浮胖。乡下的诊所没二先生的戏了,二先生在自己家里开诊所。诊所被查封过好几次,后来政策松动,二先生的日子也就好过了。
二先生过的不是政策的日子,二先生过的是患者的日子。他的祖上开药房,从前开药房的人大多行医,一条龙服务。二先生的医术属于祖传,拿手的是中医妇科,犯事正是犯了男女之事。那年头男女之事是天大的事。二先生服务的那个乡间诊所,两个年轻医生交换老婆,双双被判了许多年的刑。
按说二先生名声不佳,偏就回头客多,原先工作地方的农民相信他,骑了自行车找上门来,奉若神明。邻居们对二先生的医术不以为然,视其为江湖郎中,偶尔登门,只为鸡毛蒜皮的事情图个方便。时间长了,往二先生家里跑的人渐渐多了。二先生对疑难杂症多有心得。比如咳嗽,久咳不愈,挂水也除不了根,二先生那里开上几块十几块钱的中药,也就好了。
二先生治好了我的腰痛。
插队的时候不知轻重,挑伤过腰。那年头“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下死力干活,不止一个农民对我说过,将来阴天下雨你会浑身疼。那时候想不到将来。30多岁之后,天气转阴就浑身疼,尤其腰疼。二先生望闻问切,说要用猛药,以毒攻毒。一张方子写满地瘪虫、蝎子、百脚等毒物,药店不敢照方打药,说量太大了,二先生会不会写错剂量?我喝了三个月药酒,痊愈不敢说,几十年来再无大碍确是事实。
二先生八十多岁依旧坐诊。没有病人的时候,他做两件事,看医学杂志和打瞌睡。打瞌睡很正常,老年人精力不济。看医学杂志吃力,单单老光镜不管事,还要借助放大镜。
返乡的时候,从二先生的诊所门前过,看见二先生手里举着放大镜,自然而然想起一句话:活到老,学到老。
卖肉的张先生不是屠夫,只卖肉,不杀猪。我记事的时候,他就有一辆自行车,整天车后驮一爿猪肉,不紧不慢地骑,咿咿呀呀哼着唱着,招摇过市。很长一段时日,猪肉5角4分钱一斤,统货。肥肉不难卖,难卖的是骨头,把骨头卖出肉的价钱,那是本事。
张先生精明过人。客人要多要少,要肥要瘦,一斧子斫下去,加上搭卯的槽头或者骨头,草绳一系,上秤,总是不多不少,神得很。抬头看人,低头斫肉,这里头学问不小。
张先生还演过戏,演革命志士。五花大绑严刑拷打,坏人烧红了烙铁烫他的胸脯。焦臭味充斥剧场,看得人心惊肉跳。事后才知道,张先生胸前贴了猪皮。
因为演过文明戏,张先生讲斯文。老镇上推广普通话,张先生比谁都热心,甚至痴迷于那时刚刚问世的汉语拼音,好多次和读小学的我讨论生僻字的拼音,常常弄得我张口结舌。“张先生”这个称谓就是那段时间里叫开的,张先生很受用,并不计较有些人的明显的揶揄。
张先生的养父去世早,养母是个霸道的小脚老太太。妻是家庭妇女,生了五个孩子。他的大儿子张大长我一岁,和祖母一起开伙。张大从小养尊处优,成绩自然也就很差,初中都没考上。
一个人工作,养活一大家子,实在不容易。他们家生存空间狭窄,打架淘气,鸡飞狗跳,大人骂孩子哭,都是常有的事。我们家也困难,再困难都把上学读书摆在第一位。那时候,邻居们常拿我们家和张家比,都说将来蒋家的儿女有出息。
我读小学高年级的时候,有一回下大雨,小脚老太太住的房子漏雨,让我帮忙拾漏。他们家房子很矮,屋檐让猫扒了一个洞,站到大凳上就可以够着。我冒着雨,把屋檐上的瓦拾平,老太太千谢万谢,有一阵子,逢人就夸我好,骂她的孙子懒,不成器。原来,屋上那洞早就在那里了,老太太三番五次叫张大上屋,张大没耳朵听。
文革来了,风向变了,没有人再说张家的子女不成器了。张大早早进了镇上办的小厂 ,张二张三没插几天队就先后当了兵。我们家先后插队四人,插队时间最长的十多年,从1968年一直到知青大返城的1980年。文革十年,老镇年轻人稀缺,张大当上厂长,是一家规模很小的织布厂。那厂给南通的一家大厂做外包,生产医用纱布,赚一点辛苦钱。
从小一看,到老一半,这话靠不住。张大乘着改革开放的东风,跳过南通的国营大厂,与外商直接建立业务关系,办起全县第一家中美合资企业。国营厂到嘴的肥肉跑了,只能怨它自己体制僵化。美商不是白求恩,不是为了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而来,是为了经济利益。美商和张大的织布厂合资,看中的是廉价劳动力和政策上的各种优惠。
此后的张大,一如吹足气的气球,迅速成为先富阶级,织布厂经过改制,成了他个人的独资企业。人怕出名猪怕壮,有歹徒打张大的主意,威胁要绑架张大的儿子,索取赎金,公安局特事特办,很快破案。张大后怕,赶紧让女人带着儿子女儿去美国定居。
张先生已经年迈。他清楚地感觉到老镇上的邻居和他远了,背后指指戳戳,见了面只剩下敷衍和客气。老镇上的人眼眶浅,大家都穷的时候没废话,谁暴富了能让唾沫给淹死。
几十年来,张大的织布厂一直在发展之中。阿富汗战争和伊拉克战争期间,美国佬医用纱布消耗很大,张大的织布厂生意火爆,好些国营大厂给他做外包。张大只出口半成品,到美国之后,由他自己在美国的公司改成小包装,贴上美国的标签卖给美国大兵。半成品不值钱,值钱的是美国公司的标签。海安有政协委员去美国,受到张大的接待,深为荣幸。委员给我看照片,一大叠是张大在美国的别墅。
张大主要的时间和精力还是在国内,他要疏通各种关系,打理他的织布厂。我曾经当过政府行风监督员,有一次,督办一封署名信,检举张大的织布厂不按劳动法给工人办社保。执法大队的人说,厂里的骨干办了社保,临时工人多量大没有办,谁检举就除谁的名。行风办的同志说,按政策办。回说,负责人打过招呼,把人家吓跑不利于以经济建设为中心。
老镇上关于张大的传闻很多,都是负面的,这与普遍的仇富心理有关,与张大的人品素养也有关。依他父亲张先生的精明和敏感,不可能充耳不闻。张先生早早中了风,辞世之后的张先生极尽哀荣。有钱能使鬼推磨,张大神通广大,在镇郊征得良田一亩,建了家祠。他的祖母和父母在那里的住所十分宽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