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隗 然
乡关何处
■隗 然
小学的时候,我的家在布尔津,在雄鸡高高扬起的尾巴上,离长江很远。我的父母很忙,他们从千里之外的长江边上来到新疆,他们是英雄的兵团战士,他们要把布尔津建设成美丽的城市。孟庆鲁的奶奶在山东,叶囡囡没有奶奶,我的小脚奶奶是布尔津街上最和善的,而且识字的老人。孟庆鲁和叶囡囡每天放学都到我家做功课。有一次,我们要填一张表,表上一栏是籍贯。我们问奶奶怎么填,奶奶说填老家。叶囡囡立即显摆,我的老家在上海,上海的楼和天一样高。
我和孟庆鲁都没有回过老家。我叫李长江,我的老家在长江边上。孟庆鲁的老家在山东,他偷偷告诉我,他爸爸说他是孟子的后代,让我不要往外说。我去过最远的地方是阿勒泰,乌鲁木齐我没有去过,长江边上的老家,爸爸说要坐五天五夜的火车。我想,我爸、我妈、我奶奶都在布尔津,我还是在布尔津呆着吧。在我眼里,布尔津的街道是世界上最大的球场,我和孟庆鲁的足球使劲踢呀踢也不会踢碎谁家的玻璃。
我上四年级的时候,叶囡囡一家调回了上海。临走她把舍不得用的自动铅笔送给了孟庆鲁,把珍藏的足球形状的香橡皮送给了我。布尔津的秋天短暂而迷人,阳光灿烂却依然寒冷。一夜之间,树叶就变黄了,风吹过,飘落的树叶在奏响着天籁的歌曲。街道上盖起了高楼,少了叶囡囡尖叫的街道,只剩下我和孟庆鲁在铺满落叶的街道上奔跑。孟庆鲁的爸爸在民政部门工作,他气喘吁吁跑来说:长江,快去喊你爸,省城的电话,让他快来我这儿接电话。
晚上等我回家的时候,爸爸已经乘长途车走了,妈妈说爸爸去北京了,让我这几天不要淘气,不要惹奶奶生气。奶奶在厨房里不知在忙着什么,一直没有出来,家里很寂静。
布尔津飘第一场雪的时候,爸爸回来了。旅行包里放着一个青花瓷的罐子,没有我梦想的彩色铅笔和大白兔奶糖。我是个聪明的孩子,看着憔悴的爸爸和更加沉默的奶奶,我知道家里一定发生了事情,赶紧回屋做功课去了。过了一会儿,孟庆鲁来敲我的窗户,我把做好的作业交给他,他讨好地对我说:你知道你爸爸带来的是什么吗?我说是什么,他说是你爷爷。
爷爷,我的生活中、记忆中从来没有出现过的人,回家了。从大海的那边,离开家四十年,拜托他的战友送他回了家。奶奶把青花罐放在她床头的箱子上,上面盖着一块红盖头,每天早上抚摸一遍,晚上抚摸一遍。
我初中那年,孟庆鲁在老家的奶奶摔倒之后瘫痪在床没人照顾,已经担任领导职务的孟叔叔,带着两床棉被和一家三口离开了他洒过汗水和泪水的布尔津。叶囡囡一家听说从上海去了美国。我爸爸工作出色,我们一家带着“青花罐里的爷爷”也从布尔津调到了乌鲁木齐。
高考成绩出来,我成绩出乎意料地好。老师建议我报考北京的学校,但是爸爸把我所有的志愿都填上长江边上的学校。我向往北京,但是胳膊扭不过大腿,只能顺从。临走的时候奶奶拿过一个小瓶,叮嘱我过长江的时候把里面的泥土撒掉,就不会水土不服。我爸没有送我,他说他像我这样大的时候已经到新疆了。火车在响着“我们新疆好地方”的音乐声中出发了,在火车上睡了三个晚上,我晕乎乎地过了长江,踏上了故乡的土地。一个中年男人向我走来,同样往后的发际线告诉我,我们是亲人。
我忘掉把泥土扔进江里的,但是我没有水土不服。
大学毕业那一年,我的奶奶和爷爷也“回家”了。他们合葬在我老爷爷的墓边。我没有如父亲所愿在故乡留下,去北京读了研究生,继而跟着导师去了加拿大。父母亲还留在新疆,他们已经习惯了在新疆的生活。
又是一个秋天。我在多伦多的机场准备登机。多伦多的秋天和布尔津的秋天有些相似,寒冷但是阳光灿烂。身边一位中年妇女和一个帅小伙用英语交流着,这是一位送孩子去中国读书的母亲。过安检的时候,中年女人排在我后面。我拿起护照准备离开。“李长江!”一个许久没有听到的中文名字在身后响起。我蓦然转回头,“我是叶囡囡!”中年妇女大声喊道,同时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