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洋洋,王晓炎,田 芃,田朝阳*
(1.河南农业大学 林学院,河南 郑州 450002;2.苏州园林设计院,江苏 苏州 215000)
当代一些建筑师和理论家每每引用老子的一段话:“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故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意在强调建筑最本质的东西并不是围成空间的那个实体的壳,而是空间本身[1]1。中国传统园林作为可思可用、可居可游、可观可赏的“世界园林之母”,其对于空间的处理具有许多值得现代景观设计借鉴的智慧。在设计普遍趋同的全球化背景下,许多专家学者把目光投向中国传统园林,以期通过对传统造园手法的学习和实践,挖掘中国现代景观设计的特色。
20世纪70年代,美国建筑学家C·亚历山大出版著作《建筑模式语言》提出一种非风格化的逻辑式技术语言,总结了城镇、邻里、花园、住宅和房间的253个模式来解答设计、规划、施工中遇到的各类问题,被美国《建筑设计》评论为“这也许是20世纪出版的关于建筑设计的最重要的一本书了”[2]1。然而,在“西风横行”、传统优秀造园手法“百废待兴”的今天,透过这本指导了西方现代建筑和规划的“匠人手册”,令人惊讶的是,其中很多的模式语言和中国传统造园理法如出一辙。在人们的不以为意中隐晦了上千年的中国园林空间智慧,竟含蓄地隐藏在西方现代建筑语言模式的字里行间以及实践应用中。
据《建筑模式语言》:当建筑物(它通常被认为是“正”的)盖起来后,余下来的形状不规则、不成形的户外空间是“负空间”。当户外空间有明显而固定的形状、它的形状如同周围建筑物的形状那样重要时,这样的户外空间是“正空间”。即“正空间”是部分围合的——至少他的面积看起来是有界线的(实际上没有边界,因为总有道路通向外界)、流动的空间;“负空间”是不确定的、虚无的空间。人们在“正空间”里感到舒适而利用这些空间:人们在“负空间”里感到不怎么舒适,因此这些空间无人利用。根据其平面图形的黑色块和白底是否可逆可以轻而易举地将他们区分开来(图1)。
图1 正、负空间图示(改绘自《建筑模式语言》)
中国古典园林最早的雏形是“囿”和“台”[3]43。甲骨文中“囿”是“木+囗(栅圈)”,造字本义比喻用篱栅圈围起来种植草木疏果的田(图 2);童寯先生对“园”字做出进一步的解释:四边用墙垣围起来,内中设花木、建筑、山石、水池供人居住、观赏、游玩即谓园[4]8。中国“园” 的功能虽然在历史演变中逐渐丰富了,但 “园”的围合属性是“与生俱来”的,并流传至今。
图2 古文中的“囿”和“园”(根据资料自绘)
从“黑白底可逆”的判定法出发,可见中国园林空间的围合和流动属性(图 3)。中国传统园林常以庭园为中心,建筑包围庭园,使用非规则的折线构图,形成一种以户空间为中心的、封闭的、内向的组合形式,并传达出流动性、隐喻性的空间特质——皇家园林中虽然有些景点和建筑具有外向的特点,但从整体布局看,它们依然处于一个更大的封闭性的围合空间之内,属于内向中的外向。这是中国园林的典型特征,也是中西方传统园林最直观的区别①。此外,朱光亚发现中国园林与太极拓扑同构[5](图 4),王庭蕙揭示了包括大型皇家自然山水园林在内的中国园林,在整体上、系统上具有“向心、互含、互否”的拓扑同构关系[6](图5),进一步说明中国园林是由建筑、山、水围合而成的正空间。
图3 中国古典园林“黑白底可逆”空间属性示例(笔者根据资料自绘)
图4 拓扑同构现象示意图[5]
图5 山、水、建筑拓扑同构关系示意图[6]
人对围合的需要出于非常原始的本能。在早期与自然环境的斗争中,人类就学会了利用各种形态的围合空间。巢居、穴居、半穴居到地面住宅,甚至在群居组合、城镇建设中,都利用了围合空间形态[7]82,140(图6)。围合的空间能包容人的行为,为行为的发生提供相对场所,并给内部的使用者以多方向“合力”的作用[8]。由于界面的部分围护,产生封闭性、私密性,给人以安全感和局部领域的暂时控制权,这是围合空间何以在现代社会成为积极的“正空间”,并演化出多种模式的生气所在,比如在建筑空间中有安全感的是实墙的角落、背靠石墙或凹入的小空间;在餐馆中,客人们偏爱靠近墙角或有其他遮挡物的餐桌;而公园中毫无掩蔽的临街座椅,往往因为无人使用而变成了一个摆设。
图6 古、今围合空间的应用示例(图a、b引自《华夏意匠》,c、d引自《建筑模式语言》)
西方的花园别墅沿袭西方古典园林发散性的外向的空间布局,以主体建筑为中心,在建筑四周布置绿化(图7)。这样的空间容易面临一个矛盾:前花园主要是装饰门面,不能解决聚会、宴饮、儿童玩耍等活动需要的保护空间;后花园过于闭塞,不会被使用。据《建筑模式语言》:别把花园完全置于住宅的前面,也不要使他完全在后面,要让花园处在某种中间位置。这样,人在花园里可以悠闲自得,但仍未与尘世隔绝,并能知道有人在向这房子走来。如图8,对于办公室A的人来说,花园1号因太闭塞(与A没有沟通性)而不被喜爱,花园2号、花园3号因没有私密性而不被喜爱,“半隐蔽”的花园4号更受欢迎。
亚历山大指出造成现代庭院死气沉沉的原因有三:(1)室内外之间的界限太明显——人们需要一种模糊不清的介于两种空间的地带,门廊或有廊;(2)通往庭院的门太少——门是人们各种活动的交汇点;(3)它们太闭塞——使人呆着舒服的庭院看起来得有“观察孔”,使你看到它外面的某个更大更远的空间。因此,对每个庭院做这样的布置:使庭院看到某个更大的外部空间,使建筑物至少有两三道门向庭院开出,还要使连接这些门的自然路径穿过庭院。而在门旁的一边盖有屋顶的游廊或门廊,能使建筑物内部跟庭院连续起来,即模式“有生气的庭院”(图9)。
图7 国外花园别墅示意图[4]5
图8 半隐蔽花园示意图(改绘自《建筑模式语言》)
图9 有生气的庭院示意图[2]1181
中华文明发源于林木资源丰富的“长江—黄河”流域,因此,木架草泥屋舍是其最早的原始建筑。随后以此为初始形态,演进形成以木构架为结构主体的“院式”建筑。“院,垣也”、“有墙垣曰院”,系指用墙围合成外部空间。顾名思义,“合院式”建筑就是由众多的堂、室等大小单个空间组成的组合总体,总体内“实”的建筑构成了“宅”,“虚”的空间形成了“院”。依山傍水而址以得地气,座朝受阳而院式其居以得天气,这是中国传统宅院形成的根本所在[9],并在空间布局上表现为虚实相间且总体有序:(1)中空“虚”出——以满足除坐北朝南的建筑外,其余各居室空间有受“阳”的可能;(2)院落进深——以“院”的后落居室空间能直接受“阳”为基本准则;(3)闭合其院——即使建筑的居室空间本身,没有组成一个围合体,也必定要以竖墙来连接,而构成一个闭合的“院”(图10)。有景观意义的“院”称之为“园”,如从四川成都出土的汉画象砖所表现的住宅来看,除建筑外还以墙垣围隔成许多空间院落,并在其中喂养家禽。这种“有家必有园”的传统一直延续了几千年,我们至今使用的“家庭”、“家园”、“庭院”等词汇也是传统的延续。
图10 中外典型宅园示意图(引自网络图片)
一言蔽之,中国传统居住建筑是宅院合一的空间,中国的“花园”(即“虚”空间)或位于院落中心、或穿插在建筑群落之间“半前半后”的位置。相比于国外花园别墅,这样的布局满足了主人在自家庭园进行各项户外活动的私密性需求。而传统建筑中的漏窗——观察孔、回廊等,又为这种私密性注入了“生气”和“沟通性”(图11)。
图11 中国传统宅院空间的“私密性”和“沟通性”(笔者自绘、自摄)
随着时代的变革,用地紧张的现代城市中常采用高层住宅楼,邻里交往却随着居民的增多反而减少,现代人日渐偏离传统意义上的“家”。有见识的建筑师已经意识到传统宅园空间的现实意义,并尝试把“宅园合一”从地面搬向空中,如王澍的钱江时代高层住宅,用200多个两层楼高的院子叠砌起来,每一户无论住在什么高度,都有前院后院;又如北京SOHO现代城高层商住楼,居住部分每两层就有一个半开放的内院,作为“半户外”交往的公共场所……于是,一幢现代高楼相当于许多传统“宅园”的竖向叠加,而高楼大厦间鳞次栉比的阳台则是“回廊与漏窗的结合体”的现代转译,失落的现代人有可能在这里找回一种正在消逝的生活方式和家园认同、归属感。
广场的生气是在它的边缘周围自然形成的。如果边缘不能为人们提供自然的逗留场所,这些空间就会变成过路而不是可停留的场所,就绝无生气。再则,人们是停是走是一种偶然行为,要看他们是否逐渐为环境所吸引。基于这样的理论,有生气的广场大都是一种袋型活动场地,在空间形式上具备两个要点:(1)各边缘空间是分隔的,表现为隐蔽性;(2)各边缘空间与中心空间是联通的,表现为沟通性(图12)[2]1245。
中国园林集中式空间组织的典型特点是:建筑物、回廊、亭、榭等均沿园的周边布置,所有建筑物均背朝外而面向内,并利用建筑布局上的变化形成一个较大较集中的、有情趣的、向心式庭园空间。此时,景色优美的中心空旷场地成为沟通周边空间的“共享空间(Interior Open Space)”[10]93,它吸引人而使人们的“自然”逗留成为可能,分布在中心空间边缘的亭榭等建筑物又为逗留提供了场所,于是这种预设性的自然逗留的“偶然行为”便发生了(图13)。
图12 袋型活动场地示意图[2]1247
图13 中国园林向心式空间组织及空间活动示意图(根据资料自绘)
由于中国人内向的民族性格和封建社会体制的制约,以及园主人隐于市的造园初衷,在中国园林集中式的空间组织中,园子内部因面对面沟通而“生气勃勃”,但从外部看常常显得封闭而沉闷。几百年后,当它以袋型活动场地的名义出现时,依然存在这种隐患。今天,我们面临的挑战是如何使这种形式适用于大尺度、公共化、多样化的现代园林和艺术性、整体性的城市风貌?如何使其与周围环境对话、沟通、协调、融合,构成更高区域层次的景观格局?如果说围合空间强调了对“无”的关注——一种“反规划”的思维方式,集中式空间则揭示了对“无”的经营——把剩余空间“化N为P”(即化消极空间为积极空间)的设计模式,而有生气的庭园为“有无相生”的协调统一提供了参考方法。在具体设计中,传统造园经验亦提供了一种可能途径:(1)“园中园模式”。如谐趣园,作为颐和园的园中园,其本身兼具内向集中式和外向开放性(图14、图15);(2)“借景”手法,远借、邻借、仰借、俯借……其本质就是内、外部环境相互沟通的表现,如沧浪亭通过邻借园外水景,不仅在空间上实现了小中见大、环境沟通,也在心理层面诱导园内之人循水而去。
图14 谐趣园“向心性”与“开放性”示意图(自绘)
图15 袋型活动场地拓展模式设想(改绘自《建筑模式语言》)
据分析统计,《建筑模式语言》中至少 80种模式与中国传统造园经验如出一辙,除户外正空间、半隐蔽花园、袋型活动场地外,较经典的模式还有:主要建筑、朝南的户外空间——《园冶》“先立厅堂,贵在朝南”;建筑物边缘、有顶的街道——中国的廊;半敞开墙、禅宗观景——中国漏窗;池塘、中心有物——中国园林中心有水;户外亭榭、俯视外界生活之窗——亭台楼阁;儿童猫耳洞、密室——假山的洞、石窟;狭长型住宅——11开间的中国建筑等。
1985年,英国物理化学家、哲学家迈克尔·波兰尼在其名著《个体知识》中提出“默会知识”,即一种经常使用却又不能通过语言文字或符号等予以清晰表达或直接传递的知识[11]。中国作为世界上唯一一个文化不曾断裂和消逝的文明古国,五千年文明史沉淀着厚重的“默会知识”,并浸透在日常经验中等待正名和转译。传教士王致诚在书信中对中国造园智慧望洋兴叹、拍案叫绝[12]33;《世界园林史》的作者Tom Turner在序言中坦言“东亚具有一个完全不同的园林设计传统”;普利兹克奖得主约恩·伍重在中国大屋顶的启示下产生了悉尼歌剧院的创造思想,并参考预制木构设计建造体系,完成悉尼歌剧院初步方案中的壳体(shell)屋面转换成预制穹券(prefabricated vaults)的决定性设计[13];欧洲学生在看了沧浪亭的翠玲珑后,直言胜过密斯的巴塞罗那德国馆[14];连李约瑟都说“中国科学工作者本身,也往往忽略了他们祖先的贡献”。中国园林“内发心源”,如人之本性某种程度上不以时空为转移,使得中国传统空间智慧与西方现代模式语言殊途同归,也是其具有现代性和未来性的原因之一。面对现代景观服务对象大众化、价值取向生态化、研究方法科学化的社会转型,面对由西方几何式平面构图发展而来的现代景观设计方式造成我国公园景观千篇一律的窘境以及“欧洲中心论”的文化殖民危机,中国设计师的时代任务是:去伪存真,正本清源,解码传统造园理论价值重构和现代转译,以及从文本语言到图示语言的升华,实践中国传统园林的现代化和现代园林的本土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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