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晟,台湾彰化人,1944年生。台湾屏东农专畜牧科毕业,曾任教于彰化县溪州中学。著有散文集《农妇》、《一首诗一个故事》、《笔记浊水溪》,诗选《吴晟诗选1963-1999》等。曾获台湾优秀青年诗人奖、吴望尧中国现代诗奖。
乡间的每一个村庄,都有三数间小店。当我们称呼为店仔的时候,纯粹是指一般的小商店;当我们说店仔头的时候,却是另有更复杂的意义。
店仔是都市文明输入村庄的前哨站,是村民日常用品的供应所,当然也供应一些可有可无的消费品。至于什么是日用品,什么是消费品,则随着社会的变迁,和每个家庭的生活情况,有不同的区分。
以卫生纸来说,就在十余年前,大多数村民,都还使用洋麻秆劈成两半的“屎杯”时,在村民的心目中,卫生纸是高尚的奢侈品,而今却是家家户户不可或缺的日用品。
店仔也是乡下囝仔郎最向往的地方,一些比较低廉的饮料、饼干、糖果,以及不断翻花样、随着电视广告不断侵入的零食、小玩具,时时都在引诱他们的注意力。许多乡下家庭少有三餐以外的食品,所以特别稀罕吧!一旦好不容易要到了零用钱,大都握不了多久,随即会往店仔跑。
每间店仔的店内店外,都摆上几张椅条,让村民闲坐,夜晚和下雨天,通常都坐满了村民,大家来去自便,无须多礼,至多刚来或要走之时,随意打个招呼,自然而然成为村民平日固定的聚会场所。
而且,每间店仔的门前,都植有一二棵树荫浓密的大树,大部分是榕树,尤其是在夏日的中午,树荫下更是坐满了、站满了休息的村民,一大群小孩子,则四处奔跑玩耍,非常热闹。
这便是所说的店仔头了。
村民聚在店仔头闲坐,难免会讲东讲西,或者就农事交换意见,或者就时事发些议论,或者就村内发生的事件,品评一番,大家不拘形式,不择话题的交谈,谁都可以任意发表自己的见解和看法。
店仔头是村子里的传播站。
因为有店仔头,村子里的哪一家哪一户,有什么喜事,有什么值得赞扬的好事,或有什么不幸,有什么公认不应该的行为,大家都能很快获得消息。因为有店仔头,大家都不太可能有隐私,谁家有多少田产,甚至谁家最近有什么较为可观的收入,大都清清楚楚。因为有店仔头,村子里才能呈现一些热闹的气息。
曾有几位受过高等教育的子侄辈,对于店仔头的论人长短,甚表反感。他们长期在外读书,少与村民接近,不能体会店仔头对缩短村民之间的距离,功劳有多大;他们不能了解,在这闭塞的乡间,店仔头对促进村民之间知识和情感的交流,有多重要;他们不知道店仔头无拘无束的议论,是多么公开而坦朗,能够充分发挥贬恶扬善的功能。
这种坦荡荡的生活态度和习性,我实在想不出有什么不好。
店仔头的议论,即使有些偏差,却都是真诚的,并不像有些传播机构,时常刻意歪曲事实作不实的报导。大家日日相见,谁愿为了逞一时之快,黑白讲、颠倒讲,以致失信于共同生活、息息相关的乡亲呢?
因此,店仔头的人开讲,其权威性并不逊于电视或报纸,况且村子里的人和事,哪有多少机会上报?店仔头的人开讲,就等于地方性的传播机构,若非有店仔头,村民彼此怎能迅速地沟通。
村民聚在店仔头,除了闲聊,尤其是在下雨天和寒冷的夜晚,当然也常有三五个男人,兴致一来,便搬个桌子,大家围在桌边,或坐或蹲,一瓶米酒、一包花生地对饮。喝得兴起,免不了吹嘘自己,或调侃别人,或发点牢骚,感叹感叹人生的运命,在笑闹中,在唏嘘中,互相安慰,互相激励。
我晚上较少时间去店仔头消磨,而母亲每天吃过晚饭,如果还不太累,时常会去店仔头坐坐,听些新闻,回来再择要转述给我听。
母亲既不识字,也不看电视、不听戏曲,村子里不少和母亲一样的老人家,我常想,对他们而言,店仔头是多么亲切的地方。
(选自台湾天下远见出版股份有限公司《天下散文选Ⅰ1970~2010台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