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可
所谓闲适,并不是在优裕的物质条件下恣意享受生活,更不是游手好闲无所事事虚度光阴,而是内心的祥和与安宁,是精神上的自由不羁。不管外面的世界如何喧闹嘈杂,只要保持内心的澄净与安宁,滚滚红尘也能成为世外桃源。
这是江南三月的一天。梅子已经黄了,家家户户都笼罩在迷蒙的烟雨中。远远近近的池塘里长满青草,阵阵蛙鸣让清寂的乡村更显幽静。这样的天气,最宜文人雅集,或品茗聊天,或抚琴奏乐,或饮酒欢歌,或吟诗作赋。这一天,诗人已约了好友前来饮酒,品茗,谈诗,下棋。他早早温上好酒,沏上好茶,备好棋具,只待客人上门。然而他几次三番倚门翘望,却一次次失望。眼看天已黑了,夜已深了,也没见到客人的影子。他长叹一声,摇一摇头,回到案前,拿起棋子跟自己对弈。听着棋子敲击棋枰的声音,看着灯花一次次落下,诗人诗兴勃发,一首题为《约客》的七绝跃然纸上:“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
这是南宋诗人赵师秀为我们描绘的一幅诗意盎然而又闲适恬淡的水墨画。最后一句“闲敲棋子落灯花”更是为历代所传诵,一个“闲”字,如下棋时的“棋眼”一樣,使全诗都灵动起来。
“闲”是与“忙”相对的。人来到这个世界上必须奋斗,才能创造价值。所以我们都很忙,为各种不得不做的事情忙。我们的生活往往为各种琐事占得满满的,难得有空闲、放松的时候。可是忙碌的生命必须有休闲作调剂。再劳作的人生,也可以“偷得浮生半日闲”,让疲惫的身心得到短暂的休息和片刻的欢愉。“为名忙,为利忙,忙里偷闲,饮杯茶去;劳心苦,劳力苦,苦中作乐,拿壶酒来。”这副对联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现代人为紧张的工作、生活节奏所累,对古人那样闲适的生活状态艳羡不已。的确,中国几千年的农耕社会,一切都那么静,那么慢,静得像缓缓流淌的小河一样,慢得像吱吱嘎嘎的水车一样,时间仿佛凝固了一般。兴许是受这种生活节奏的影响,中国古代文人多追求诗意闲适的生活方式。隐形瓜棚豆架,置身琴房画室,登临山水名胜,侍弄花鸟鱼虫,这些看似无用的事情,把他们的人生装点得充实而趣味盎然。
庄子是中国古代闲适思想的建立者,开创了中国古代文人追求闲适生活的传统。一部《庄子》可以说是庄子闲适思想最集中的体现。他主张“无为”,认为追求名利的劳碌是无意义的。“终生役役而不见其成功,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邪!人谓之不死,奚益!”他主张“无用”,“有用”是对自身的摧残,“无用”是对自身的保护。“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他主张“养生”,“养生”的关键是“养精神”,“养精神”的途径莫过于顺任自然,安心适时。“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已而为知者,殆而已矣!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缘督以为经,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养亲,可以尽年。”庄子的闲适是对世俗世界的绝对超越。他神驰宇宙,魂游六合,御风而行,衣袂飘飘,体现了悠闲散淡的生活态度和自由超越的人生境界,成为中国古代文人闲适情趣的源头。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想必不少朋友对自居易的这首诗都不陌生,全诗语浅情深,空灵摇曳,表现出作者浓浓的情谊和悠闲自适的心态。白居易首先提出了“闲适诗”这一概念,又从闲适的外在现象、深层内蕴及其创作特性等方面诠释了闲适诗,认为“或退公独处,或移病闲居,知足保和,吟玩情性者”,谓之闲适诗。其《闲行>诗曰:“五十年来思虑熟,忙人应未胜闲人。”并自嘲“世间好物黄醅酒,天下闲人白侍郎”(《尝黄醅新酎忆微之》)。他晚年把诗集分成讽喻、闲适、感伤、杂律等类,且说: “时之所重,仆之所轻。”他所重视的就是讽喻诗和闲适诗。可以说,在中国古代,自居易的闲适思想很有代表性,对闲适诗的创作有直接的作用。
陶渊明和苏东坡都是深受人们喜爱的作家,又是深谙闲适之道的有趣之人。陶渊明的闲适是远离世俗,走进田园。他所处的东晋是一个政治昏暗的时代,国内混战不断,矛盾重重。陶渊明不满官场黑暗,愤然辞去彭泽县令之职,过起了躬耕隐居的生活。从此,他“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他“采菊东蓠下,悠然见南山”,他“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生活虽然清贫,但他的内心闲适恬静,生活是诗意的、惬意的。他更用生花妙笔为我们构造了一个“芳草鲜美,落英缤纷”“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的“桃花源”,引得世世代代的人们向往不已。
与陶渊明相比,苏东坡的闲适又另有特点。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毅然挂冠,归隐田园;而苏东坡虽然屡受小入围攻迫害,但他始终没有迈出归隐的一步。如果说陶渊明是消极的出世者,那么苏东坡就是一个积极的人世者。但是在闲适乐观这一点上,他们又是高度一致的。苏东坡的一生,虽然屡遭贬谪,但他所作诗文,多闲适之乐。他所体认的闲适之乐,表现为旷达心境,忘身化外。他那篇有名的《记承天寺夜游》,就是一篇典型的闲适小品,充分表达了他的这种旷达心态。“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为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文中表现出的旷达乐观,根本看不出他是一个刚刚遭受贬谪之人。 “闲倚胡床,庾公楼外峰千朵。与谁同坐?明月清风我。”这是苏东坡闲适心境的写照,闲得有趣而潇洒,这是古代文人的传统。
所谓闲适,并不是在优裕的物质条件下恣意享受生活,更不是游手好闲无所事事虚度光阴,而是内心的祥和与安宁,是精神上的自由不羁。古代文人的闲适,无关物质贫穷还是富有,更多的是精神上的闲适自由。不少文人,在物质条件优渥时享受闲适,在遭遇变故、生活艰难时依然能够保持闲适之心。这是强大的内心使然。陶渊明生活困顿,不忘闲适;苏东坡屡遭打击,不忘闲适。明末文人张岱出生于钟鸣鼎食的簪缨世家,早年过着锦衣玉食的奢靡生活;后来国破家亡,无所归止,他依然不肯低下高傲的头颅, “披发入山,駴駴(腻,古通‘骇)为野人”,在极其艰苦的条件下,以极大的毅力完成了明史著作《石匮书》。他的《陶庵梦忆》《西湖梦寻》《夜航船》等,繁华落尽,雅致平淡,其中表现出来的闲适境界,让人感觉惬意、神往。
达观的人,哪怕物质上极其匮乏,他依然能保持闲适的生活态度。古代文人非常喜爱“负暄”这个词。所谓“负暄”,即冬天晒太阳取暖之意,为什么会受到文人们的喜爱呢?我想一定是切合了古代文人那种闲适、达观的脾性吧!“山居之士,负暄而坐,顿觉化日舒长,为人生快耳。”“春日踏青远足,夏日陶醉江湖,秋日登高望远,冬日光浴负暄。”“负暄”取暖,竟然成了文入冬日独乐之趣,足见他们的知足常乐。因为喜爱,许多文人把“负喧”用在书名中。比如宋陈槱的《负暄野录》,宋顾文荐的《负暄杂录》,明顾荐的《负暄录》,清周馥的《负喧闲语》。当代学者张中行有《负暄琐话》《负暄续话》《负暄三话》《负暄絮语》。至于把“负暄”写入诗文中的更是不计其数。
1924年,周作人在《北京的茶食》中写道:“我们于日用必需的东西以外,必须还有一点无用的游戏与享乐,生活才觉得有意思。我们看夕阳,看秋河,看花,听雨,闻香,喝不求解渴的酒,吃不求饱的点心,都是生活上必要的——虽然是无用的装点,而且是愈精炼愈好。”这一段话,可以说道破了“闲适”的要义所在。 “闲适”可以说正是一种“无用的游戏与享乐”,惟其无用,生活才有意思。我们在“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里体验寂无人声的空灵清韵,在“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里体验无我之境、以物观物的宁静致远,在“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里体验高洁超俗的世外生活……这些体验于我们的物质生活是完全无用的,可是它们却给我们带来了极大的审美享受,让我们的生命因此变得绚烂多彩。
闲适,是一种态度,是一种品质;闲适,是一种情趣,是一种境界;闲适,更是一门艺术,是一种生活的姿态和品位。现代化的巨轮滚滚向前,我们不可能再回到缓慢悠闲的农耕时代。然而,我们依然可以保持内心的祥和与宁静,用内心的祥和与宁静化解生活中的焦虑与烦扰。“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不管外面的世界如何喧闹嘈杂,只要保持内心的澄净与安宁,滚滚红尘也能成为世外桃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