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晓阳
【摘要】“风尘三侠”李靖、红拂和虬髯公在人生进程中,逐渐异化为权力机制的统治工具,失去了自由和创造力,其异化史折射出人类总是受到权力机制控制,难以保持自由的生存困境。
【关键词】红拂夜奔;异化;权力机制;生存困境
《红拂夜奔》隋唐部分的主要人物——“风尘三侠”李靖、红拂和虬髯公,在故事结束时都完成了自己的异化。从马克思主义观点看,异化作为社会现象同阶级一起产生,是人的物质生产与精神生产及其产品变成异己力量,反过来统治人的一种社会现象。具体到本文,“异化”指人物失去了自由与追求,成为权力机制的工具。李靖从想入非非的聪明人变成了装傻充愣的老糊涂,红拂从向往有趣的追梦人堕为展示领导英明的工具,虬髯公从有点追求的老实剑客变化为只剩下领导欲的异形。他们的异化史,就是权力机制固化统治的历史。
一、李靖:被阉割的理性
李靖象征了富有理性的知识分子——无时无刻不在探索,用自己的创造力改变世界。李靖的异化,在于他的理性被权力机制阉割,不再创造,得过且过地臣服于统治。
李靖曾富于创造力,但在权力机制的不断压制下,逐渐变成了专制的统治工具。知识分子传统使他自觉地向权力机制靠拢,获得了公开使用才智的权力,却又被限制住了发挥空间。以皇帝为代表的权力机制让他设计长安城的种种制度,看似让他发挥创造力,实际上只是要求他按照统治的需要去设计出限制民众自由和思想的工具。因此能让民众变聪明的风力长安,和能让百姓强壮的水力长安都被否决,只有能确保百姓庸碌生活的人力长安被留了下来。
李靖就在这样有限的空间里进行发明创造,设计出男左女右的行走规则、制造会鸣叫的铁蝉铁青蛙等等,帮助权力机制进行愚民。他的理性逐渐萎靡,在被皇帝派来的刺客劈了一刀后,意识到自己连想入非非的权利都被没收了,索性不再追求,混沌以度日。刺客的那一刀,实际是权力机制对知识分子理性的阉割。李靖在理性上不再完整,不再试图利用自己的才智改变世界,从想入非非的聪明人变成了装傻充愣的老糊涂,异化为权力机制的统治工具。他虽然试图以装傻逃避继续被权力机制奴役的命运,实质上已经彻底地把自己围困在权力机制的统治之下。当他意识到自己永远不可能逃出自己建造的长安城时,就只好无趣地死去。
二、红拂:被杀戮的自由
如果说李靖代表的是知识分子的理性追求,那么红拂体现的则是人的感性向往。红拂终其一生追求的不过是“有趣”的生活—— 一种自由创造的生活。可她最后却彻底失去自由,无趣地活着。红拂的异化,在于变成权力机制压制人的自由天性的牺牲品。她被剥夺了人权,变成一件展览品,用以警示民众切勿想入非非,追求自由。
红拂的追求很简单,也很执着,她要的就只是“有趣”,而把钱财、地位甚至生命置之度外。因此她选择夜奔洛阳,因此长安城里唯一有趣的李靖死了,她就干脆申请殉夫,以摆脱这无趣的世界。红拂对有趣、对自由的追求触怒了坚定愚民的权力机制,所以她要死得经过繁琐的程序,以示惩戒。在此过程中红拂已经被异化为一件展览品,她既可以用来证明国家风气良好,又可以用来警告旁人不要自由散漫。到最后,红拂被女儿偷走,放在妓院接客,还是没能摆脱无趣的生活,整个殉夫行动成为莫大的讽刺。她的自由,被权力机制直接斩断。
红拂和李靖的命运合在一起才是人的完整悲剧。红拂是人天真浪漫的感性向往,李靖代表自由创造的理性追求。人总是先激起感性向往,再用理性思考如何行动。因此是毫无计划的红拂先逃出杨素府邸去找李靖,才有了夜奔洛阳。理性一旦被阉割,浪漫的感性也无所依附。因而李靖一死,无法逃出长安城的红拂只好申请殉夫。权力机制为了确保被统治者没有能力、甚至没有意愿去改变现状,大肆杀戮理性和感性,不是生理上去消灭它们的载体——人,而是从精神上铲除它们。红拂主动选择以死抗拒权力机制的同化,却总是死不成,只能无趣地了却残生,正是权力机制对她的精神杀戮。
三、虬髯公:被同化的异形
红拂和李靖的异化,是人的感性和理性被权力机制磨灭的表现,虬髯公的异化与他们的不同,是被权力机制同化的结果。他从杨素府里一个老实的剑客,变成了统治扶桑国的异形,不但身体异化成非人形的怪物,思想也异化成权力机制的代言。也就是说,虬髯公最后异化成了权力机制的一个代表,原先有过的追求、审美统统被抹去,只剩下维持权力机制运转的需要。
虬髯公的异化是主动的。他起初爱慕红拂,曾经想杀了李靖取而代之。想法虽然比较残暴,至少证明他还有对美的追求。后来看到李靖与红拂性交,虬髯公在意识到自己失去了所求的同时,进入了否定前事的极端。不再喜欢年轻美貌的女子,不再爱吃美味的食物,认为这些都是“堕落”。他把貌丑的女人纳入后宫,吃难吃的生鱼,发展到最后,自己变成了非人形的怪物,成天只想着让国民多生育,彻底失去了自己作为人的需求,异化为权力机制的一部分。外形的非人化,正体现了权力机制的去人性化。书中描写了不少人类异形化的场景:长安城的脚夫们有两尺多的大脚丫子,手却退化得犹如鸡翅膀;扬场的库丁变成大手小脚的奇特人种;饭馆里吹火的人变成了鸭子嘴……异形化的原因在于他们只用于某一种用途,其他身体功能退化。相似地,虬髯公此时的功能和追求只有一个——进行专制,与此对应,他变成扁平的、行动自如的、极易使女子坐胎的怪物。
此时的虬髯公既是权力机制本身,又是其动力。不仅自己抛弃人性,还把扶桑国百姓异化为生育工具,只考虑增加人口,丝毫不顾及百姓的基本需要。权力本身毫无生趣地持续着,扶桑国也只好毫无生趣地繁衍着。
四、结语
“风尘三侠”的异化史正反映了权力机制固化统治的历史。李靖从追求自由创造的年轻人变成糊涂度日的老头子,展示了权力机制对理性的阉割。红拂从追求有趣和自由的血性女子变成教化社会风气的工具,折射出权力机制对感性追求的压制,对自由的侮辱。虬髯公从有点追求的老实剑客变化为只剩下统治作用的异形,揭示权力机制对基本的人性的抛却。
阉割完理性,压制完感性,抛弃掉最基本的人性,权力机制就获得了有利于固化统治的一批愚民。权力机制与人的追求有对立的倾向。在此意义上,“风尘三侠”的异化揭示了人的生存困境。古往今来,权力机制以不同的外表延续着,理性、感性甚至最基本的人性都有被压制的风险,追求自由创造的人都有被异化的可能。从这些风险推出的是生存的绝望,于是叙述者说“我只能强忍着绝望活在世界上”。
这种绝望很大程度上直接来源于“文革”的荒诞岁月。人们对权力机制、对人性产生了怀疑,许多作家的笔下都出现了异化的人的形象。残雪《苍老的浮云里》里互相猜疑、仇恨的更善无和虚汝华,余华《十八岁出门远行》里野蛮抢劫的路人等等,都展示了权力机制将人异化的寓言。远至中国古代笔记小说(如《聊斋志异·叶生》里化作鬼也要考科举的叶生),外国小说(如《变形记》、《1984》等),人的异化始终是作家的关注点,在古今、中外之间传承。王小波对异化的探讨,有深厚的现实基础和前人积累,并且发展出自己的特色——“有趣”。《红拂夜奔》展示了异化的恐怖的同时,又以有趣的形式消解了这种恐怖,人的理性、感性追求仍在延续,最终留下的便是对人坚守人性的信心,即王小波所谓的“指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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