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墟
1.
巨石后传出穷奇的咆哮,鬼羽按着流血的右臂,这头凶兽已经追捕了他整整三日,显然还没有放弃的念头。
蛮荒是什么时候开始出现这么多凶兽的?大概是从三百年前开始,仙族设下的安魂阵突发异象,数万天兵天将的怨气从地底溢出,吸引来四方凶兽。
鬼羽撕下衣摆包扎好伤口,突然间,穷奇的咆哮声加剧,像是受到了攻击。蛮荒凶兽横行,鲜少有仙家踏足……他将手按在刀柄上,慢慢收拢五指。
打斗声渐渐停息,他犹豫是直接遁地逃走,还是出去探探情况,那人已经绕过巨石,向他走来。
是个女子,他舔了舔犬牙,五百年中闯入蛮荒的仙家本就寥寥无几,偏偏还都是男仙,如今总算来了个女仙。她肤如凝脂,眉目宛如画,一袭红衣格外醒目,这样的姿容落在眼里,自然是赏心悦目的。
“你。”她指了指他,柔柔笑道,“过来帮我一下可好?”
她要他帮忙取出穷奇的兽元珠。
这不是什么难事,他双手握刀一寸寸剖开穷奇的胸膛,问她:“仙子是天界哪处的人?”
“你怎么知晓我出身仙族?”她略有惊讶。
“很简单,魔族,妖族女子大多打扮妖冶,你与她们不是一路的。”他淡淡解释。
他动作利索,不多时便取出了兽元珠。
元珠沾满血,他偷偷觑了眼她的手,那双手素洁白净,不染半点污秽。于是他用袖子擦去珠子上的血,递给她。
“多谢。”她取出乾坤袋,装好珠子,“你想要什么酬劳?”
鬼羽将她上下打量一番,扬眉道:“我的刀有些钝了,这里凶兽又多,仙子那里若是有什么好使的法器,还望能赠我一件。”
她低头,取出一块玉,晃了晃:“这样的酬劳怎么够,我把陵川族长之位送给你,如何?”
他收起笑意,不说话,神情漠然。
“谁让你和少商长得这么像呢……”她转眸,声音低下去,“这些年我走遍四海八荒,可算是找到了。”
风沙骤起,猎猎扬起她的红色衣袍,那样的颜色,在黄沙大漠的衬托下显得越发扎眼,鬼羽不由得眯起眸子:“我总得知道,仙子为何会突然送这么大一份礼吧。”
她定定看着他,倏然笑道:“说起来,也是很长一段故事了。”
2.
染歌与少商的婚事,是天帝亲自赐下的。
她是渭水河伯的女儿,这样的身份放眼九重天,自然不出彩,而她能够攀上陵川一族,说起来也不过是因为她有个出身高贵的母亲罢了。她母亲曦禾仙子是天帝的义妹,与地界小小水神相恋后,不顾天帝反对,孤身嫁去渭水。
再后来,魔族不断挑衅天界威严,仙魔两族大战爆发,渭水河伯随军出征,这一去便再没有回来过。
她母亲被接回仙宫,因为忧思过度,诞下她不久便陨灭。
天帝待她视如己出,久而久之传出流言蜚语,说她是曦禾仙子与天帝的女儿。
传言愈演愈烈,她常听到仙殿中传出天帝与天后的争吵,再之后,天帝便亲自为她挑选了夫婿,宋昱上仙的长子,未来的陵川族长,少商。
陵川一族于仙魔大战中立下赫赫战功,由此得到天帝的信任与重用,被其视作左膀右臂,与华胥族抗衡。
那时她年纪尚幼,不会化形,爬到天帝膝上,细声问他:“为什么要把染染送走,舅父不喜欢染染了吗?”
天帝爱怜地摸了摸她的头,久久沉默。
宋昱上仙奉命携少商前去接她,她躲在侍女怀里,挣扎着不肯走,突然间,一个白衣小神君窜到她眼前,他伸手抓住她的尾巴,把她拎上了鸾车。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少商,还未来得及看清他的容貌,她就已经记住了他的恶劣行径。
少商不让她乱爬,眼见着鸾车越行越远,她一甩尾,“啪”地打在他脸上,他愣了一瞬,随即给她下了个定身咒:“再吵,就把你扔下去。”
她偷偷觑了眼车窗外的彤云,心想,等她再大些,便向天帝请旨,休了少商。
在陵川的日子不比仙宫,宋昱上仙刻板威严,日日督促她修行仙术,早日化形。她原本无拘无束惯了,不免有些闷闷不乐,天宫跟来伺候她的小仙娥见状,悄悄告诉她,后山有个莲花池,景致甚好。
龙族天生喜水,她特意寻了个晚上过去,哪知在池子里泡了不过半个时辰,便有脚步声传来。
一双黑色皂靴映入眼中,她认识这双靴子,以及它的主人。
看样子,他也是来泡澡的,她如是想着,往池底沉去。
少商在莲花池泡了足足两个时辰,终于起身,他就着月色往池边走去,忽然便踩到了一个尖锐的东西。那东西十分扎脚,他连忙避开,脚下一个趔趄,险些跌倒。
水面荡开圈圈涟漪,一条小青龙破水而出,她浮于空中,语气带着些许委屈:“你踩到我的角了。”
他瞬间明白过来,扯过衣袍裹着自己,一张脸阴沉得能拧出水:“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她茫然地想了想,认真回答他:“也不久,大概两个半时辰前。”
少商气绝,转身便走,却被她唤住:“你能帮我弄点药过来吗,我的角痛得厉害。”他跃上岸,系好衣带,终是忍不住朝她勾了勾手指:“过来,让我看看。”
她右边的龙角正在渗血,少商翻出一瓶随身携带的仙药撒上去,匆匆包扎好,低头便看到她定定看着他,眸中亮晶晶的,倒映出满天的璀璨星光。
少商被她盯得有些发蒙,侧过头去:“你们龙族尚未化形的时候,都不穿衣服的吗?”
“一条龙为什么要穿衣服?”她不解。
少商哑然,半晌才道:“你要是喜欢这里,尽管过来吧,避开今天这样的时辰便行。”
“那我可以过来找你玩吗?陵川这么大,可我总是孤零零的。”她歪着头,问他。
良久,良久之后,终于等到他点头。
3.
她天资聪慧,不过三百年就能化成人形,可她还是喜欢变成巴掌大的小龙,藏在少商的广袖里。
起初少商没有察觉到她已能化形,仍旧像往常那般带她出去。
在一众小神君小神女中,少商长了一副出了名的俊逸皮囊,无论去到哪里都能招惹来桃花。
“这个小神女长得太过素净。”她摇头,惹得少商一阵笑。
他伸出两根修长的手指,把她摁回袖子里:“那也比你好,成日窝在我的袖子里,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又养了新的灵宠。”
她环住他的手臂,继续打瞌睡。
后来少商与几位小神君去看被擒获的魔兽,不知是谁破坏了结界,魔兽暴起,冲破法阵,同行的小神君拔腿就跑,撞到少商身上。
她本就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发愣,再加上那一撞,径直从他的袖子里掉了出来。
少商折回身去捡她,此时魔兽已经冲了过来,她来不及多想,捏了诀化为人形,拔出他的佩剑,奋力刺入魔兽铜铃大小的眼中。
魔兽吃痛,挥掌拍向她,却没有打中她,少商俯身为她挡了去。
他抱着她退到原来的结界范围外,闻讯赶来的天兵迅速列阵对付发狂的魔兽。他寻了个僻静处把她放下,一双狭长的眸子定定看着她,目光寒得令她忍不住低下头。
“染歌。”他冷冷开口,“你不会告诉我,你是在这样的紧急关头学会化形的吧?”
她盯着绣鞋上缀着的珍珠,沉默不语。
少商将外衫披到她身上,语气稍稍缓和了些:“回去吧,不要把这件事告诉父亲。”
经过那几位脱困的小神君身旁时,她冷不丁听到一位小神君问少商:“你新收的灵宠学会化形了?”
她惶惶地想,少商会不会把她的身份告诉他们,片刻之后,却只听闻他含糊应了一声。
既没承认,也没否认。
魔兽的爪子带毒,没过多久少商背上的伤口开始溃烂,他要她帮忙上药。她不敢看他惨不忍睹的伤口,一双手抖个不停,也不知道那些药到底撒上了多少。
少商低低一笑,带着他素日里惯有的揶揄,问她:“染歌,你不会是喜欢我了吧?”
“才没有。”她急急说道。
“那最好了。”他拾起衣裳,匆匆穿上。
少商的伤势一日比一日严重,这件事再没能瞒过宋昱上仙。
宋昱上仙震怒,罚他去后山思过。
她买通看守后山的仙官,偷偷跑去见他。
见她过来,少商竟没有太惊讶,淡淡交代了几件事情,要她帮忙去办。
她展开纸笔,一一记下,末了问道:“你为什么不告诉宋昱上仙,是因为我你才会受伤的?”
少商俯下身,盯着她的眼眸,缓缓道:“你怕我父亲吗?”
她点头,十分坦诚:“怕,宋昱上仙总是凶巴巴的。”
“你看,你素日里就已经这么害怕他了,再加上他那严厉刻板的性子,倘若知晓此事,肯定会狠狠责罚你。”他负手,嘴角噙着一抹笑,“染歌,届时你还愿意留在陵川?”
她无从回答,只能摇头。
如果他一直待在陵川的话,她是愿意留下来的。
“你只要将这些事情告到天帝跟前,天帝必定降罚……”他不再说下去,踱步走向别处,“兴许是我多虑了。”
那一刻,她倏然明白,在少商眼中,她只是一个负担。
4.
少商的伤痊愈后,被宋昱上仙送去青帝门下学艺。
这期间,她写过无数封信,可没有哪一封寄出去过。她想,再等一等,兴许少商会主动给她写信……
一等就是千年。
少商是被天帝召回来的,数千年前仙魔一战,天帝亲自率兵抗击魔族,受过重伤,到了如今身体每况愈下,便想要少商与她早日完婚。
那时她已经被接回了仙宫,隔着三尺纱幔,她再一次见到了他。
“少商。”她轻轻唤道,抬眸向他看去,却见他双膝一弯,跪在她面前。
“还请仙子劝天帝收回赐婚的旨意。”
她连连往后退去,直至被小仙娥扶住,才勉强收回心神:“为什么?”
少商抬起头,眼底笑意冰凉:“因为我不想娶了。”
“那好啊,我正好不想嫁了。”她回以同样的笑,不愿输他分毫。
她果真去求天帝,天帝避而不见,于是她长跪于殿前,跪了整整两昼夜。
第三日,殿门开启,天后含笑走向她,将她扶起:“染歌,快快起身,陵川前来迎亲的仙侍已快要到南天门了。”
她摇头:“娘娘,求您让我去见帝君。”
天后轻拍她的手背,微微挑眉,凤目含威:“这也是帝君的意思。”仙婢鱼贯上前,搀走她。
她奋力挣脱,想要闯入仙殿,天后对她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转身离去。她被封了灵力,送上鸾车。婚礼办得极其隆重,她坐在喜房里,等待少商赴宴回来,不知不觉手心沁出细汗。
红烛燃尽,天色微明,少商终于过来。
他右腿断了,被抬进新房,她大惊,询问左右出了何事,仙婢仙仆跪了一屋子,不敢答话。
少商撑起身,微微笑道:“摔断的。”
她照料了他好长一段时间,他的腿才慢慢好起来。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少商待她不似以前,那时他虽然也不喜欢她,但从来不会像现在这样,毫不掩饰他的冷意与淡淡厌恶。
兴许是分别太久,他觉得陌生罢了,她想。
直至有一夜,她从梦魇中惊醒,发觉少商单膝跪在她身侧,掐着她的脖子,双目猩红。他那双手,挽百斤巨弓亦不在话下,更不必说她纤细的脖颈。
她被掐得喘不过气来,拼命挣扎,渐渐失了意识。
再醒来,她起身环顾四周,屋内已无少商的身影,她记起来,他今日要去小西天听佛祖开坛讲经。
脖子上的那圈瘀青,格外刺目,一遍遍提醒她昨夜的事不是幻觉。
她暗地里查探,查出的秘闻令她大吃一惊。
少商拜在青帝门下期间,曾与一名神女相恋,那神女名唤洛宁,出身华胥族,与天后沾亲带故。
她与少商成亲前夕,洛宁也被赐了婚,嫁给一个地界散仙,据传那散仙性子暴烈,动辄对她辱骂责打。
少商逃婚想要去找她,可刚离开陵川地界就被宋昱上仙截了回来。
宋昱上仙气急之下,踹断了他的右腿骨。
5.
她想,少商从小西天回来后,她向他提议和离。
却没有想到洛宁会寻到陵川来。
那日大雪初霁,她在梅林中收集枝丫上的新雪,远远听见有个女子正在哭诉,那女子说到最后,哽咽不成声。
她犹豫是否要上前看看,指不定是哪个小仙娥受了罚,心中郁结难解。
紧接着又传出一道清冷的男声:“洛宁,我会为你想办法的。”她十分熟悉那个声音,少商的声音。
她轻轻踮起脚,悄悄退出梅林,不小心踩到地上一段枯枝。“吱呀”一声,格外清脆,她想要以术法隐匿身形,可已经来不及了。
一道剑气堪堪袭来,削断她鬓边一绺发。
少商收回剑,将洛宁护在身后,抿着薄唇,冷冷打量她。
她提起裙裾,仓皇逃走。寒风扑在脸上,犹如刀割,她仿佛感觉不到冷,也感觉不到痛。
当夜,少商回到房里,与她解释了几句洛宁的事情,洛宁不堪折辱,从地界逃走,无处可去,才会到陵川来找他。
她微微颔首,双眸看向窗外的大雪:“少商,我们和离吧。”
他显然没有料到这个局面,拧着眉,不耐烦地说道:“你又想怎么样?”
“当初仙宫一别后,我便去求帝君,可被天后派人拦住,无法面见帝君。再之后,陵川迎亲的仙使到了九重天……”她扬起笑,幽幽道,“少商,这样的说辞,就连我自己都无法相信呢。”
她缓缓向他走去,她每走一步,他就往后退一步,直到退无可退。
“你从来就没有喜欢过我,而我也不喜欢你了。”她轻叹,凉风入室,那声叹息霎时消弭。
她小心避开天后耳目,悄悄见了天帝一面,道出来意。
天帝尤为惊讶:“你不愿意继续留在陵川了?”
“四海八荒那么大,我想去走走看看。”她莞尔一笑,“还有一桩事,求帝君明示,我的生父,究竟是渭水河伯,还是帝君您?”
天帝怔忪良久,低低一笑,笑容里尽是苍凉意味:“染染……你猜对了。”当初他为了争取华胥族的支持,夺得帝位,不惜违背诺言,娶了华胥族长的女儿。
大婚当日,曦禾曾问他,可愿回头。
他始终没有回头,甚至还暗中设计加害了她的夫君,把她接回九重天,他想,兴许等孩子出生了,他们之间的关系会缓和一些。
曦禾的身子一日差过一日,勉力撑到孩子出世,神识俱灭。他疑心曦禾的死因,暗中追查数百年,一无所获。
她忘记了自己是怎样回到陵川的,这一切终究归于明朗,她是天帝的女儿,天后一早便知晓这桩事,所以当初封了她的灵力,把她嫁去陵川后,又假传天帝旨意,赐婚洛宁,让少商误以为是她从中作梗。
她提笔,替少商拟了一封休书,这么长长久久的岁月,她不要一直活在他的怨恨里。所以她放过自己,也放过他,极尽所能去补偿他。
写到最后,字迹被泪洇开,她拂袖,再次幻化出一张素宣。
天际传来钟鸣,是丧钟的哀声,整整四十九道,经久不息。
她扶着桌案起身,跌跌撞撞走向屋外,西天彤云密布,只见少商负手而立,在冥冥暮色中转过身,对她说出四个字:“帝君去了。”
眼前的景致变得模糊,刹那间,她仿佛跌入冥暗深渊,不能言,不能动。
少商微微蹙起眉,一连唤了她数声,她仰起头,虚虚笑道:“少商你看,我什么都没有了,也威胁不到你什么了。”
这几句话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她没有等到他的回答,身子一软,直直倒了下去。
6.
她的隐疾正是从那日开始发作的,医官诊断不出病因。
少商每每来到她房里探病,总是阴沉着脸,她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动怒,也不敢去问他。
宋昱上仙退隐,把族长之位交给少商。彼时的形势已大不如前,新君继位后,颁布新律令,约束各族势力,陵川一族首当其冲。
纵然一族的事务积压在肩头,少商仍会抽空过来,他时常一坐便是一下午,尽管他们之间并没有多少交流。
直至洛宁的死讯传来,那日一别之后,洛宁回了地界。后来魔族趁着新帝继位 ,根基不稳,再次作乱,一连攻下隶属天界的几座城池,大肆屠城。
少商前往地界寻找洛宁,得到的消息如出一辙,城中无一生还者。
他回到陵川,一脸倦色,目光枯寂如灰。
少商再也没有来过她房里,她也没有觉得有多失落,或许他不来,她会更自在些。她害怕少商的目光,或冷淡,或憎恶,或漠然。
没有哪一种,是她想要的,她想要的任何一种,都不是他愿意馈赠的。
新帝召令各方仙者,下界讨伐魔族。
少商被任命为将领之一,陵川的仙者本就尚武,再加上他曾在青帝座下学艺千年,修为自是不在话下。
出征前,她端着一壶酒,去到他房里。
少商低头擦拭长剑,冷冷道:“你来做什么?”
她把斟好的酒递到他面前:“来为你送行。”
或许这会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她在他的那杯酒中加了浮生一梦,只要他饮下酒,就会陷入沉睡,届时她便能化成他的模样,代替他出征。
若她能活着从战场回来,便隐姓埋名,游历四方,做一个逍遥自在的散仙。若她无法回来……埋骨沙场,也是一个不错的结局。
少商端起酒樽,半眯着眸,就像很多次他在她面前那般漠然。
她忽然想起了一千三百年前的那个夜晚,明月如霜,她伏在他的膝头,任由他为她包扎受伤的龙角。
当她仰起头时,满天的璀璨星辰黯然失色,她眼中只剩下那个白衣的小神君。
那大概是她第一次发现,自己原来也不是那么厌恶少商,甚至还带了那么一点儿喜欢。
“少商。”她眼中渐渐浮现出水意,双肩忍不住微微发颤,“休书我已经替你拟好,就放在我素日里睡的那张小榻上。至于洛宁,她没有死,在魔族屠城之前,我命人把她接走。因为不便把她带来陵川,所以我把她安置在九漓山。”
她颔首,饮尽樽中酒,移开目光:“她生得很美,性子也好……宋昱上仙若是不同意你与她的婚事,就再等等吧。”
“染歌,你凭什么认为,我会领你这份恩情?”他那双狭长的凤目里晕开微醺醉意,“你又凭什么替我做主?”
她想要与他争辩,却只觉得头晕目眩,周身的力气仿佛被抽走了。
“我趁你不注意的时候,用术法调换了樽中的酒。”他把玩着手里的酒樽,冷笑,“我不需要你这份恩情。”
7.
浮生一梦的药效持续三月之久,她从光怪陆离的梦境里醒来,少商已被调往蛮荒。
魔族释放了被关押九冥幽司的十来头凶兽,搅得人间风云变色,少商将这些凶兽引到蛮荒,奉命逐一绞杀。
她不顾宋昱上仙阻挠,只身离开陵川。
蛮荒的形势日渐严峻,天庭援兵迟迟不发,少商手里的那点兵力撑不了多久。
她日夜兼程赶过去,一刻也不敢停歇。
陵川一族与华胥族抗衡多年,新帝身上流着一半华胥族的血脉,早已容不下陵川族人,一直等一个机会,名正言顺瓦解陵川族的机会。
倘若少商战死蛮荒,宋昱上仙年纪已长,不再过问族中事务……她不敢再做多想。
她终究慢了那么一步,数万天兵死伤殆尽,少商以血为祭,将凶兽封印蛮荒地底。
少商以剑拄地,拭去嘴角的血迹,一瞬不瞬盯着她:“你还是来了。”
她蹲下身,想要触及他的苍白脸庞,意外发现他的身后探出一只手。她起身绕过少商,往那处走去,却被他横剑挡住:“不要过去。”
如她所料,那女子正是洛宁。
她勾了勾嘴角,努力想要扯出一个笑容,可怎么也做不到:“少商,原来你这么爱她,连共赴黄泉,也要带她一起去是吗?”
少商怔了一瞬,旋即又恢复到往常的那般漠然:“是啊,染歌,黄泉路上,我要带她一起走。”
她怅然起身:“我不会让你死的。”
少商冷笑:“你可以逼我娶你,也可以设计使得洛宁远嫁,只是这一次,你要如何与天命抗衡?”
“染歌,你走吧。”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不要再回陵川……”
“你若死了,我就把她葬到九冥幽司,她的魂魄不会再入轮回,你永生永世都等不来她。”她赌气说道,遥遥指向他身后的洛宁。
少商仰头看向浩渺天际,这一次,再没有回答她。
8.
染歌谎称少商重伤,需要离开陵川养伤,并以此为由,暂代陵川族长一职。
新帝生疑,但碍于宋昱上仙支持她,只能作罢。
时光如白驹过隙,匆匆便是七百载岁月。
“我原本打算离开的,可不巧,我知晓了一些事情。”染歌垂下眸。
洛宁是天后派来离间少商与她的细作。
出征前,少商不放心洛宁,把她送去别处,战事正酣,洛宁只身前往蛮荒寻他。少商小心翼翼护着洛宁的周全,却没有想到洛宁暗中偷袭他,打乱他施咒。
天帝是多么想除去陵川族,甚至不惜以数万天兵的死伤为代价。
所以她不能离开,少商既然不在了,那就由她来担起这个责任,以报陵川族人的庇佑之恩。
“天帝找到少商离世的把柄,只怕再过不久,就会对陵川一族发难了。”染歌温婉笑着,看向鬼羽,“你愿意帮我暂时假扮成他吗?”
狂风猎猎,她伸手理了理被拂乱的鬓发,笑意盈盈,然后便见到鬼羽点了头。
鬼羽的原身是怨气所化的魅,要带他离开蛮荒结界并非易事。染歌用仙术操纵穷奇的兽元珠攻击结界,结界出现裂痕之际,鬼羽只觉得身子一轻,他被染歌提起,穿过那道细小的裂缝,抛到结界之外。
他一个翻身之后,迅速站起,蛮荒的结界很快复原,他将那把钝了的刀扛在肩头,目光一寸寸搜寻视线可及之处,漠漠黄沙之中竟然不见染歌的身影。
鬼羽不由得生出一阵窃喜,转身欲走,一根极细的金丝缠上他的右手腕,生生勒停他的脚步。
“说话可得算数。”染歌两指拈着金丝线,自他身后走出,“我知道你答应我的请求,不过是为了让我帮助你出这蛮荒,可你既然应允下来,那也得先帮我办完事才行。”
她把丝线的另一端缠上自己的手腕,打了个结,再一瞬,金灿灿的丝线消失不见。鬼羽抬了抬手腕,他知道,她不过是用障眼法隐去了丝线而已。
他就这样被染歌带回了陵川。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染歌命他模仿少商的字迹,他长于蛮荒,与凶兽为伍,大字不识几个,写出来的字歪歪扭扭,毫无少商的痕迹。
每次把临摹的字呈给她过目,鬼羽得到的回应皆是不满意,她一边摇头,一边撕毁那一张张纸。
她更像是一个严厉的长辈,而不是他名义上的“妻子”。
终于有一次,鬼羽折断狼毫笔,冷笑着将一砚墨汁泼到宣纸上。
“老子不学了。”他忍住一脚踹翻案桌的怒意,迈步走出书房。
他想他受够了这样的日子,小心翼翼掩饰自己,把自己伪装成另一个模样,分明就不是他的模样。
染歌一言不发,任由他离去。
鬼羽散了怒意,回到房中,染歌躺在小榻上,面容苍白,他忽然生出一阵歉意:“抱歉,今日的事……我太过莽撞。”
她侧过身,看向窗外那轮明月,良久不语。
就在他以为她悄然睡着的时候,染歌起身,幻化出书桌。
“之前是我操之过急,现在我亲自来教你。”她轻握住他的手腕,他手中骤然多出一支舔过墨的狼毫。
她鬓边别了一枝白栀,清新的香气从他的身后淡淡萦绕上来,鬼羽低头望去,碎银般的月光铺陈在素宣纸上,她那欺霜赛雪的手,白得有些扎眼。
鬼羽蓦地问道:“留守陵川七百年,仙子可觉得值得?”
她怔了一瞬,才道:“宋昱上仙对我有教养之恩,无论如何,这份恩情还是要还的。”
“那他呢?”鬼羽轻轻拂开她的手,转过身。
“我三百岁时便认识了少商,此后的岁月与他纠缠不休,即使他不喜欢我,那也没关系,我能远远看着他,便足够了。兴许我喜欢的一直都是多年前那个为我包扎龙角,带我四处玩耍的小神君吧。”她的声音里渐低,不知不觉中透露出一丝哀伤,“这一世我并不后悔,只是下一世,莫要再遇到他了。”
他将她推至书架上,双手撑在她的身侧,带着禁锢与不容抗拒的意味。他定定看着她,似笑非笑:“正好,我还蛮喜欢你的,不如等这件事情完结,你就寻个理由脱身,跟我走?”
原以为她会拒绝,甚至是羞愤地甩他一个耳光,却没想到她仰起头,眸中的光芒一点点黯淡下去:“你不应该这样的。”
9.
天帝派来的仙使数月后抵达陵川,鬼羽依照染歌的安排接待仙使,一切做得滴水不漏。
他终于舒了一口气,同染歌提起离开的事情:“仙子让我帮忙的事情,已经办成了,现在是否可以让我走了?”
不知为何,从那夜起,他便不愿多见染歌,即使是远远撞见,他也会想方设法寻到理由避开。
“宋昱上仙隐居于九华山,你去拜会他一趟,就说你身子尚未康复,还需离开陵川寻医求药,这样他便不会再疑心了。”染歌含笑看着他,“这段时日辛苦你了,我必有重谢。”
九华山与陵川相距甚远,染歌赠了他一头金麒麟作为坐骑。
离去前,染歌向他道别,她身后是广袤的山川,与一行归雁。
他忽然生出一种隐秘的渴望,如果这一刻,她当真是等待他的回来,而非假借着少商身份的鬼羽,该有多好。
宋昱上仙听闻他过来,特命小仙童下山来迎接,鬼羽跟在小仙童身后,一路心中隐隐不安。
宋昱上仙问了他一些陵川的琐事,话锋一转,又道:“少商,这些年里,染歌替你担待了太多,你日后莫要再负她。”
鬼羽没有料到宋昱上仙会说这样一番话,只得点头应允:“这是自然。”
宋昱上仙拂袖示意他离去,神情若有所思。
是夜,鬼羽宿在九华山,他做了一个梦,荒唐的梦境里,他经历了少商的一生。
他见到了少商记忆里,与染歌共度的一幕幕场景。
多年前九重天上的初见,莲花池畔月色皎皎的夜晚……以及成婚后的殊途陌路。
鬼羽惊醒,屋外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他想起七百年前的蛮荒战场,染歌赌气似的对他说,她不会让他死。
她当真做到了,她收集到他弥散的魂魄,将其扣留在蛮荒,以怨气蓄养魂魄,终使他七百年后以魅的身份重生。
次日,他赶回陵川,被告知染歌已经离开。她留了一封书信,说要去游历四海江河,信中还附上了一纸休书,七百年前她为他拟好的休书。
他撇下族中事务,寻了她整整十年。
十年后,宋昱上仙羽化在即,他不得不回到陵川。
宋昱上仙为他寻了一具仙骨,是一头小狐狸送来的。通过易骨术,他可以恢复仙身。
易骨之前,他把染歌留下的墨迹付之一炬。
封印凶兽后,他修为大损,陨灭在即,陵川族必定会被天帝拆分,届时以染歌的身份,必定难以自保。他索性说了那样一番伤她的话,想要激她离开。
他们相识这么久,真正相伴的时日却不过数百年,这个姑娘一直陪在他身边,小心翼翼喜欢着他。
可那么长久的岁月,他始终欠她一声抱歉。
他怅然低头,望向一池荷花,原来距离那时他为她包扎受伤的龙角,已经过去了两千年。
月华如练,月色泠然,世间沧海桑田,仿佛唯独这轮明月没有改变过。
如果能有下一世,他还是希望能够遇见她,让他远远看她一眼,让他知道,她身边有良人相伴,她也曾被视如珍宝。
尾声
小狐狸记得那位仙子刚到青璃山的时候,整座山的妖怪都惊艳于她的容色。她性子好,不久便与一山的妖怪混熟了。
她身体抱恙,据说是生来便有的弱症。不过短短十年时光,她迅速消殒下去,到最后,用一串玉珠托付它身后事:“我离去后,你把我的仙骨送回陵川,届时自然会有人接应你。”
小狐狸点头,又问她:“仙子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吗?”她抬眸看了看遥遥天际,温婉笑道,“没有了。”
她死于一个风雪夜,小狐狸依言把她的仙骨送去了陵川。
那位陵川族长仅是漠然看了这具仙骨一眼,淡淡向它道过谢,目光便落于广袤天穹。
“姐姐你看,他没有认出你来呢。”在那座衣冠冢前,小狐狸献上一束野花。
她与他之间的故事,不会再有谁记得,也不会再被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