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新宁
据统计,人类历史上,没有战争的日子只有26天。也就是说,人类一直在因各种利益和纠纷产生着你死我活的冲突。而军人,置身行伍,就不免意味着要离别亲人、随时出征。作为有血有肉有情感的人,思乡思亲在所难免,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在通讯极不发达的古代,若能收到一封家书或寄出一封书信实在不易。
2011年,美国一位研究生译出了1800年前一位士兵的家书,内容如下:“我日夜祈祷妈妈您身体健康,我也一直以你的名义礼敬诸神。我不停地给你写信,但是你一直当没有这回事。我还是自顾自地给你写信,把你放在心上,你为什么从来不给我写信,说说你身体怎么样、生活怎么样呢?我这么担心你,你收了我这么多信,为什么从来没给我回信,让我知道你过得怎么样呢?”
这封家书是古欧洲罗马军团的新兵Aurelius Polion写给一个卖面包的母亲和兄弟姐妹的。此前他的6封家书都没得到回应——“我已经给你们写了6封信了,只要你们惦记我,我就去跟执政司令官请假,回到你们身边,这样你们就知道我是你们的哥哥了。我从没要求你们为军队做些什么,但是我要责备下你们,我给你们写信,为什么你们没有一个人当回事呢?看看你们的邻居……我是你们的哥哥。”
这些家书在1899年被发现于古埃及城市泰卜图尼斯(Tebtunis),用希腊语写成。2011年,莱斯大学研究生Grant Adamson将其译成英文。Adamson说,由于保存状况差,这封信的部分内容已经遗失,不可能完全复原。他还说,Polion是受过教育的,当时懂得读写的人远比现在少。另外,Polion提到‘执政司令官,这意味着此信成文时间可能在西元214年潘诺尼亚省划归执政官直辖后。
Adamson的导师April DeConick说:“我认为这封信最重要的价值之一,是真实反映了一名古代士兵的情感世界。他的渴望与今天的士兵心心相印,那就是——回家。”
April DeConick说的没错,回家,或与家人通信,得到来自家庭的温暖和关怀是每个游子和军人最大的渴望。这名古埃及士兵也不只是与今天的士兵心心相印,他与几乎同时代的中国士兵的心情也是息息相通的,因为就在这位士兵写这封信的三四百年前,也有两位中国士兵给家里写了两封信,内容和情况竟与Polion的大体相似。
1975年,湖北云梦县睡虎地4号古墓群有一座战国晚期的秦墓,出土了两件木牍,这是中国已知最早的家信。一封是驻扎在淮阳的叫作惊的秦军士兵写给在安陆的兄长衷的,另一封是惊和他的兄弟黑夫一起写给衷的。
与古埃及士兵的信一样,由于年代久远,惊的那封信下部有些残缺,木牍正面的字有五行:“惊敢大心问衷,母得毋恙也?家室外内同……以衷,母力毋恙也?与从军,与黑夫居,皆毋恙也。……钱衣,愿母幸遣钱五、六百,布谨善者毋下二丈五尺。……用垣柏钱矣,室弗遣,即死矣。急急急。惊多问新负(负通妇,笔者注),妴皆得毋恙也?新负勉力视瞻二老……”背面也有五行字,说:“惊远家故,衷教诏妴,令毋敢远就取新(新通薪,笔者注),衷令……闻新地城多空不实者,且令故民有不从令者实……为惊祠祀,若大发毁,以惊居反城中故。惊敢大心问姑秭,姑子产得毋恙……?新地人盗,衷唯毋方行新地,急急急。”
惊与黑夫共同写的那封信则保存完好,正面同样是五行字:“二月辛巳,黑夫、惊敢再拜问衷,母毋恙也?黑夫、惊毋恙也。前日黑夫与惊别,今复会矣。黑夫寄益就书曰:遗黑夫钱,母操夏衣来。今书即到,母视安陆丝布贱,可以为禅裙襦者,母必为之,令与钱偕来。其丝布贵,徒操钱来,黑夫自以布此。黑夫等直佐淮阳,攻反城久,伤未可知也,愿母遗黑夫用勿少。书到皆为报,报必言相家爵来未来,告黑夫其未来状。闻王得苟得。”背面有字六行,但有一处被墨染黑,看不清。
两封信的意思主要有:一、通过衷向母亲请安,也问候家人和亲友;二、自己前天与黑夫分开了,现在又在一起,都很好,勿惦;三、现在缺衣少钱,如果安陆的布匹贱,就请母亲给买点做衣服,如果贵就直接寄钱,要快些,不然“即死矣”;四、询问他们挣到的军功爵家中收到没有,并要回信告知;五、让哥哥照顾管理好家,尤其新媳妇要和岳父家搞好关系,照顾好父母。此外,还提到了孩子的教育和安全,嘱咐哥哥危险的地方不能去,等等。
由于条件所限,古人写信通信都不方便,尤其在军中,“唐初四杰”之一的卢照邻就曾以杨柳代书信寄给友人,并说“攀折聊将寄,军中书信稀”,这还是发达的唐代和战事不紧的情况下。而惊和黑夫这两封信却写得很详细,甚至有些啰嗦,以致两面都写满了才停笔。但正是从这千叮万嘱、反反复复、没完没了的询问和述说中,我们才看到了两千多年前大秦勇士粗犷豪迈、慷慨悲歌中那份柔软的人性和浓浓的亲情。
楚国一直是秦国的劲敌,也是秦统一全国的障碍之一。楚顷襄王曾迁都淮阳,史称郢陈,故淮阳又称“陈楚故城”。可以想见,惊与黑夫正是强秦伐楚中的两员将士,他们识字,应该算“士”的阶层,士要为宗主卖命,同时也靠战功为家族争得荣耀和地位。商鞅变法的一项重要内容就是“废除世卿世禄”,按军功大小授爵,因此,这两封家书可与史实相佐证。
从Aurelius Polion和惊与黑夫兄弟给家人的信来看,他们最关心的都是母亲,也惦念兄弟姊妹,给家里写的信也不止一封,但都没收到回信。我们不难想象:在那“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的时代,正为国家卖命的军人尚且衣食不周,要靠家中救援,其他人可想而知。所以,地方上的情况也未必就好,这从惊的信中说“新地人盗,衷唯毋方行新地,急急急”可看出一二。须知,古代的盗可不是一般的偷,而是杀人越货的劫匪。否则,惊也不会特别叮嘱还“急急急”了。
时间会销蚀一切,距离会冷却许多,Aurelius Polion与惊及黑夫的信经过1800年和两千多年的沉埋,在重见天日的一瞬间却骤然复活,从中折射出的赤子情、手足情、亲友情,皆溢于言表,而且一下子拉近了今人和古人的距离,让我们感慨又感动,并直面前人的内心,触摸历史的温度。
“梦里依稀慈母泪,城头变幻大王旗”“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他们的家人一定更惦念他们,担心他们的安危。但好大喜功的帝王们要开疆拓土,即使“边庭流血成海水”,也仍“武皇开边意未已”;渴望功名的将军们要封侯晋爵,虽然口上说“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一遇到战争还是“论功还欲请长缨”,要驱使部下冲锋陷阵。于是,军人舍生忘死在沙场,家人流离失所在故乡。这在2000年前的中国战国未年如此,在1800年前的古罗马古埃及也如此,当时的古罗马名将安东尼和大授公民权的卡拉卡拉都是战争狂,他们本人的死也都与战争有关。所以,Polion收不到家人回信很正常。
汉代有人写过《十五从军行》一诗,可以给经年战乱的社会做一个注脚,“十五从军行,八十始得归。道逢乡里人:家中有阿谁?遥看是君家,松柏冢累累。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舂谷持作饭,采葵持作羹。羹饭一时熟,不知贻阿谁!出门东向看,泪落沾我衣”。
战争带来的残酷和破坏远不是常人所能想象的,它给军人带来孤独和死亡,也给平民带来灾难和忧伤。而互通信息、可抵万金的家书则成了一件奢侈品,常常这边“唯恐句句说不尽,行人临行又开封”,那边却“别来半岁音书绝,一寸离肠千万结”。
人的情感是丰富的,军人的情感更丰富,甚至还敏感多思。家,对普通人来说也许只是一个港湾,对军人来说却是遥远的温暖。在血与火的面前,在朝生夕死的境况下,在坚毅的外表后,军人藏有一颗火热的心,它包裹着忠与孝、刚与柔,一个给国家,一个给亲人,一个给战争,一个给人性。
塞上风薰草长,岁月悠久苍茫,历史的天空闪过无数身影,时光的长河湮没许多往事。让人想不到的是,在地球的两端,在相隔不过三四百年的时间里,两个世界上最强大的兵团的战士,竟因几封家书使自己的名字和情感保留了下来,让后人能洞窥他们当时的所想所欲、所爱所怨。
看来,无论古代现代,中国外国,军人常人,在亲情与思念上都是一样的,天下情感一般同,只是离人心更重。
责任编辑 林 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