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洪雷
当我从黯淡无光的大明宫廷走进大清的红漆宫门,期待着在这里能感受大清祖先女真那白山黑水间的野性、浩荡与天光,事实证明我错了,因为里面住着慈禧、李莲英与安德海,其压抑、黑暗与残忍丝毫不亚于大明。尽管如此,还是有人从黑暗中站了出来,以一个中国人本真的正义与血性。
——题记
一
他叫寇连材,本名成元,1868年生于直隶昌平州(今北京市昌平区)南七家庄。凭借相对优越的家境,他在私塾度过了令人羡慕的童年,不仅学会了子云诗曰,了解了天文地理,也知晓了在天朝中国之外,还有几个西方帝国威胁着大清的权威。他还听说,有一群金发碧眼的外国佬住在皇城根下,对拥有生杀予夺大权的皇帝和太后吆天喝地、指手画脚。
鸦片战争的硝烟弥漫了皇城,但处于北京远郊的寇连材家乡尚且属于一片炊烟香甜的乐土。15岁时,寇连材与铁匠营村一位张姓少女结了婚,先后生下两男一女。男欢女爱加上儿女满堂,寇连材人生的长空看不到一丝阴霾。
生活中不出现一点波澜,似乎就不叫生活。他23岁那年,乡里发生了一件让人恶心的丑闻,邻近的鲁疃村大地主赵灿欺负一位穷人,赵灿不仅无理而且无赖,不给佃银也就罢了,居然还上门调戏这位穷人的妻子。寇连材的父亲实在气不过,便凭借自己粗通文墨,帮助这位穷人与地主打起了官司。按照常理,官司八成能赢。
问题是,这是个黑白颠倒、瓦釜雷鸣的年代。仗着儿子、女婿在县衙为官,赵灿伙同官府反诬寇士通有“通匪嫌疑”。“嫌疑”只是一种推测,“通匪嫌疑”就是一种要命的推测了,因为这是一个既难以证实、又无法开脱的可怕罪名,与秦桧发明的“莫须有”极其类似。结果,不仅官司没打赢,寇士通自家的几十亩良田也被划入了赵家。一夜之间,寇家就倾家荡产。气火攻心的寇士通从此卧床不起,最终含恨而死。
迥然变成标准穷人的寇连材叫天不应,呼地不灵。万般无奈之下,一个大胆而惨烈的念头冒了出来:成为太监,为父报仇。
因为他明白,越接近心脏的部位越能得到血液。
二
这是一种远远超越了人类心理极限的选择。与这种选择比起来,什么胯下之辱,什么断臂求生都已微不足道。众所周知,太监是恐怖的,因为完成这种选择的人,已经六根清净,了无牵挂,心硬如铁。
清光绪十七年(1891),寇连材“净身”之后,经多方辗转,得以拜一位资深太监为师,顺利走进了神秘而静谧的深宫。
从自由散漫的农村,到戒律冗繁的后宫,好比从灿烂的阳光下走进了浓重的阴影中,对一般人来说是很难适应的。对寇连材来说,不仅要学会低眉顺眼、忍气吞声,还要尽快忘掉油盐酱醋、儿女情长。但寇连材一入宫就进入了角色。很快,既潇洒倜傥又识文断句还精明过人的寇连材引起了慈禧太后的注意,成为与李莲英一样的梳头房太监。因为深得慈禧欢心,后来他被重用为奏事处太监。深宫中的太监共分三类:一类为太监、少监、监丞,属于高级宦官;二类为典簿、长随、奉御、当差、听事等;三类为乌木牌、手巾、小火者之类,等同于厮役。不知不觉间,寇连材就一跃进入宦官的最高层,每年有二三千金的收入,其情景如同今日的一位科长飞升为厅长,而且他还没有任何官方背景,令人惊讶的程度恰似得到了马良的神笔或者阿拉丁神灯。
发达之后的他,当然不会忘记自我阉割的初衷。寇连材报起父仇来想必轻而易举,那位名叫赵灿的大地主及其儿子、女婿一定噩运难逃。
以上,俨然就是一个卧薪尝胆、快意复仇的经典故事。按照常规,到这里故事就该结束了。但真正的故事——一曲血性之歌——还没有开始。
三
寇连材顺风顺水的日子,大清深宫却遭遇了非同寻常的波诡云谲,慈禧的独子同治在18岁那年因嫖娼染上梅毒不治身亡,慈禧不得不立自己的外甥光绪为帝。而对于这位并非亲生的继承者,慈禧又放心不下。于是深受慈禧信任的寇连材被派到皇帝身边,名义上是“侍候皇上”,实际上是“监视起居”。
也许是对慈禧干政心怀不满,也许是对光绪的艰难处境抱有同情之心,也许是为小皇帝的维新倾向深深折服,寇连材不仅没有扮演光绪监督者的角色,而且将慈禧的所作所为毫无保留地报告了光绪皇帝。其情景,如同西方电影中的“双面间谍”。
在慈禧只手遮天的年代里,寇连材的行为是需要一点勇气的。
难道光绪真的唯慈禧之命是从?皇帝身边的大臣真的没有异志?久而久之,慈禧一方似乎嗅出了一点不寻常的味道。但派亲信去调查吧,精明异常的寇连材又没有留下任何把柄。继续让寇连材留在皇帝身边吧,又得不到一点有用的信息。就这样,“猫捉老鼠”的游戏持续了一年多,寇连材最终没有受到什么处分,只是被调回慈禧会计房,不久又改派为司房太监,继续与鸡零狗碎、青灯冷被相伴。
四
接下来的这段时间,是中国历史上最惨不忍睹的一段记忆。正如当代作家李承鹏所言,一个国家的强大在于敢不敢于去记忆。对于个人,记忆是一种权利,对于国家,记忆是一种实力。
1894年,中日甲午战争爆发。按说,此时的大清船坚炮利。李鸿章的北洋舰队拥有世界先进的重型铁甲舰“定远号”和“镇远号”,吨位达七千三百多吨。一直到20世纪末,包括中国大陆和台湾在内的海军巡洋舰似乎都未能超过这一吨位。清朝成为当时仅次于英美俄德法西意,居世界第8位的海军强国。但无奈的是,大清文恬武嬉,政治黑暗,贪官污吏遍布国中。早在1888年,慈禧太后就挪用海军军费500万两白银,将被英法联军焚毁的清漪园加以重建并改名为颐和园。为了自己的六十大寿,她竟挪用3000万海军军费在颐和园大兴土木,户部还正式宣布因皇太后寿辰需款,海军停购舰艇两年。面对臣下的议论,慈禧竟然发出口谕:“不修颐和园,谁也别想当官!”与此相反,日本天皇带头捐款30万,又下谕节省宫内开支支持海军造船,还下令文武百官缴纳十分之一的薪俸发展海军。甲午前夕,英国的阿姆斯特朗船厂要把新下水的世界最快、时速达23海里的4000吨巡洋舰卖给李鸿章,但李囊中空空,结果此船被日本买去,它就是甲午海战中重创北洋舰队的日本旗舰“吉野号”。
一方厉兵秣马,如一支刚锻冶出炉的精钢利剑;一方则自满昏聩,像一张百孔千疮不堪一击的劣质盾牌,胜负战前就已分晓。加上战争开始后,西太后以下都在忙着听戏,尽管有丁汝昌、邓世昌等民族英雄苦苦支撑,战争的惨败仍不可避免。澎湖列岛、台湾及其钓鱼岛被割让给日本。
为什么连不起眼的“倭寇”都能骑到自己头上,西太后当然找不出原因,无奈之下只得还政于光绪。年轻气盛的光绪上台后,一直多方寻求强国之策。1895年四月,康有为、梁启超在上皇帝万言书中,提出了拒和、迁都及变法的主张,得到上千名参加科举考试举人的连署。五月二日,康、梁及十八省举人加上数千市民,在都察院门前要求代奏万言书。因外省举人到京由朝廷公车接送,所以这一事件被称为“公车上书”。虽然公车上书没有得到直接的结果,却开了国民问政的先例,民主与人权开始轻轻敲击大清帝国那道厚重而顽固的大门。
乾坤倒转、内忧外患的形势,也令陪伴在慈禧身边的寇连材夜不成寐。1896年农历二月十日深夜,寇连材再也抑制不住胸中块垒和心头的巨澜,他感觉自己应该干点什么了。
一抹晨曦刚刚爬上宫檐,慈禧的睡房传出一阵哭声。哭声如雨,将慈禧从酣梦中浇醒。慈禧坐起身来,发现是寇连材跪在床前抽泣,便大声问:“你哭什么?”
寇连材涕泪交流地回答:“国家如此危急,老佛爷即使不替祖宗打算,难道不为自己打算吗?怎么还有心思大兴土木、歌舞升平呢?”
“你疯了吗?!”慈禧气火攻心。
跪在床前的寇连材被拖了出去。
接下来,寇连材又说了几次“疯话”,每一次都惹得慈禧杏眼高吊,暴跳如雷。
五
对于慈禧和善的外表包裹着的那颗蛇蝎之心,寇连材不可谓不了解,也预料到了自己执意劝谏的可怕结局。他完全可以像其他宫中太监和多数大清重臣一样选择沉默,选择明哲保身,选择苟且偷生。而且,这种沉默足以保证他丰衣足食,福佑家族。但他认定,人生只有一条路不能选择,那就是放弃的路。在他看来,生死与利禄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多灾多难的国家需要一批又一批有血性的中国人站出来,如此前的林则徐、康有为。否则,自己的祖国将永无出头之日。
于是,他请了5天假,回到家乡与母亲和兄弟诀别,并拿出自己在宫中的记事册交给弟弟保存。返回宫中,他又将自己平时的积蓄全部分给了小太监们。农历二月十五日,寇连材将思虑再三形成的奏折亲手交给了慈禧。
这份有名的奏折现存于《甲午战争有关折奏史料》抄本中,奏折题目为《太监寇连材死谏折》,共有十条内容,涉及推行纸币、官员任用、军事体制、平民出工、兴办官学、停用洋货、国家刑罚、官员轮换、统一度量衡、皇帝继承人问题。
上书中,最犯忌讳同时属于最大“亮点”的是第十条:“我国现今无嗣,就此可选天下文武兼全、才学广大者过继,不可按亲友过继。”从今以后,皇位的继承者“均按才袭,有才准袭,无才不准封为王位。”至于“选嗣”的方法,拟议各村按十户选一人归“营”,每“营”选一人归县,每县选一人归省,每省选一人归京,由皇帝亲自审看选定。上书者还展望了如此选嗣的美好前景:“天下人等,前有利之贪,后有天分之贪,天下国号‘大清二字万无一失,永享太平永世在。日后不拘何人坐皇帝之位,永是大清之后代也。”
这一提议打破了传承千年的皇位继承制度,比远古尧舜的“禅让”、昔日延安的“豆选”、如今西方的“大选”还要民主与透明,可谓晴天霹雳,冬日彩虹,无疑是对皇帝“家天下”观念的公开挑战!
落日,恰如一粒血红的安眠丸,缓缓地溶解给了远方的山峦。残霞在剥落,像给落日送去的冥钱。望着渐渐暗下来的西天,递上奏折的寇连材一脸平静。
他明白,一切深刻的灵魂和超值的理想都蕴含着悲剧,自己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六
看完奏折,慈禧立即传来寇连材,高声呵斥道:“折子是你写的,还是有人指使?”
寇连材定定地回答:“是我写的。”
慈禧不信,命他把奏折复述一遍,寇连材果然一字不落地背了出来。再看奏折上的错别字,果然也是寇连材的习惯写法。折腾了半天,慈禧方才相信此事没有幕后支持者,然后声色俱厉地说:“按照本朝成例,内监言事者斩,你知道吗?”
“知道,如果怕死,奴才就不上折了。”
寇连材被关进了内务府慎刑司。
二月十七日,慈禧召见内务大臣、工部尚书怀塔布,下谕旨将寇连材由内务府交刑部立即正法,怀塔布连忙为寇连材求情。慈禧身边的李莲英打断了怀塔布的话,阴阳怪气地说:“寇连材私通宫外(暗指几乎同时上书的大臣文廷式),泄露内宫之事,理应处斩。”
“嗯——”慈禧重重地点点头,口中发出一种不容置疑的肯定音调。
怀塔布只有沉默。
人的一生也许只有一次蔚蓝色。这天中午,北京上空万里无云,天日昭昭。还是文天祥、于谦、袁崇焕、肃顺喋血的菜市口,还是人山人海、看客如云。临刑的寇连材整了整衣冠襟领,朝宫殿拜了九拜,又遥向家乡叩头,然后对围观者高声喊道:“如此,足以千古了!”
那一刻,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变得晴空一般澄澈。
寇连材从容就义,时年28岁。次日,翰林院侍读学士文廷式也因“广集同类,互相标榜,议论时政,联名折奏,并有与太监结为兄弟”等原因而被“著即革职,永不叙用”。
法国国王路易十五说过一句极端自负的话:“我死后,哪管洪水滔天。”寇连材则恰恰相反,他也许能意识到自己的死并不能改变什么,因为慈禧从来就听不进什么忠言,但自己毕竟发出了正义的声音,用弥足珍贵的生命诠释了自己尽管已被阉割但却毫不猥琐的人生。他也许能想到自己会留下历史的回声,但不会想到自己能名传千古,更想不到皇帝居然如此动容。
据说,光绪帝闻讯,默默地流下了眼泪,连续几天茶饭不思。那一刻的光绪,脑中浮现出的也许不是寇连材所上的什么奏折,而是一个正在为自己抚案、梳头、盖被的熟悉身影。
两年半后,皇帝领导的戊戌变法被慈禧中断,光绪被软禁,变法六君子和寇连材一样血洒菜市口。侥幸躲过追杀的变法领袖梁启超在《戊戌政变记》中,先是为戊戌六君子立传,继而为寇连材立传,并称其为“义烈宦官”。
后来,京西百花山上有了一座寇连材公祠。据说,那是有识之士自愿集资修筑的。他走远了,故事还在;他入土了,庙宇还在。
百花山是北京门头沟区与房山区的自然地理分界线,其主峰海拔1999米,高度与我家乡的泰山几乎相当。泰山的松涛、日出、玉带、云海等景观在百花山上应有尽有。唯一不同的是,泰山供奉的是玉皇大帝与王母娘娘,而百花山供奉的是寇连材。
因此,我准备去一趟百花山。但不知谁来做我的向导?
责任编辑 石华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