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日两国的多余人形象对比研究

2016-01-12 13:24袁襄川林海璇
文学教育下半月 2016年1期
关键词:郁达夫

袁襄川 林海璇

内容摘要:日本作家太宰治笔下的“多余人”形象带有极强的个人感情色彩,带有明显的自传性质,具有一定的自我暴露性。这些特色与中国作家郁达夫笔下的带有一定颓废色彩的、同时批判自我和社会的“零余者”形象也极为相似。本文将从人物形象塑造和成因两个方面,结合社会历史与作者个人经历,比较研究二人笔下的文学形象。

关键词:太宰治 郁达夫 零余者 多余人

“多余人”这一概念产生于十九世纪俄国批判现实主义文学之中,是带有强烈时代色彩的文学人物形象。它是当时俄国社会中一部分青年贵族的缩影。而随着国际文化交流和俄国文学作品的翻译和引进,二十世纪初的中国文学中也出现了类似的“多余人”形象。无独有偶,在二十世纪中期的日本,类似的“多余人”形象也出现在日本文学中。中日两国文学中的“多余人”形象与俄国文学中的“多余人”形象类似,都体现着“多余人”的特征,与此同时,他们又反映着各自的时代特征。而不同的社会历史背景,不同的创作者,不同的民族文化又决定了他们相互之间存在着明显的差异。

郁达夫笔下的“零余者”主要集中于他的小说集《沉沦》之中。他们瘦弱、面容憔悴,拥有脆弱的身体和脆弱的神经。作为弱国的寄居者,这些在日本的留学生苦闷的不仅仅是他们的人生境遇,还有无处排遣的性的渴望。他们被日本人所排挤、轻视,弱小的祖国给他们的自卑感让他们在异国他乡遭受着巨大的精神摧残。另外,他们大都是下层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是被挤出社会的小人物,虽然有才能,却备受经济与政治的压迫从而无所作为。而太宰治不热衷于描写贫困的下层阶级,他所关注的是同自己一样的贵族阶级出身、受过教育,具有一定的知识和社会地位的人。他们凭借自己与生俱来的家族地位和雄厚的经济实力,可以在社会中有一番作为。然而,他们却沉迷于声色犬马,不思进取,最后只能成为拖累周围人的“多余人”。

沉溺于酒色和贫穷是小说集《沉沦》中的以“他”为代表的“零余者”和太宰治作品中以大庭叶藏为代表的“多余人”的重合点。他们在二十岁左右的青年时期都有着相同的境遇,寻花访柳、酗酒,然后引发贫穷,然而这种相同的境遇其实有着更深层的根源。首先,他们同是家庭的“多余人”。“他”三岁丧父,家庭穷困不堪,而他家里人却责怪他没有恒性,不能安安生生的求学,常常惹是生非,而且被认为心思太活。而且在家中整日整夜的呆在书房里,与书籍为友。而大庭叶藏因并非长子,在封建式的大家庭中拥有的父爱十分有限,同时,压抑的家庭氛围让他与家庭产生了隔膜感,最明显的是在用餐的时候,大庭叶藏坐在有些昏暗的房间里的最末席上,与父亲母亲相隔甚远。同时,一成不变的用餐时间、井然有序的饭菜排列与死气沉沉的用餐氛围让他感到了巨大的恐惧。以至于后来想到用餐的情景就会让他不寒而栗。而从小就缺少来自家庭的爱让他们感到孤独,因而会更加渴望得到他人的爱。这种从小缺爱而产生的孤独感和对家庭的虚无感滋生了他们的内敛而敏感的性格。在家庭里感受不到爱且对家庭毫无贡献的他们注定是家庭里的“多余人”。

家庭中缺失的爱并没有在其他方面获得补偿。“他”和大庭叶藏在于同龄人的相处方面都遇到了问题。在中学时,“他”以为“他一人同别的学生不同”i。留学日本以后,不仅仅认为全班的日本人都是他的仇敌,而且到后来,连中国同乡和兄长都被他放置到自己的对立面。身处于异国他乡的“他”真真切切的成为了孤家寡人,成为了多余的人。而大庭叶藏,中学时期也背井离乡,寄住在远亲家中。他将哗众取宠的本领发挥到极致,惹得周围人笑声不断。但是这逗笑与滑稽无疑是一张面具,藏在这面具背后的,是大庭叶藏与周围人的无法排解的隔膜感。逗笑和滑稽,只是他这个“异类”融入周围人所使用的手段,进而减少他的多余感。即使后来,中学时期的他与同学竹一交好,也只不过是因为竹一看穿了他的把戏,大庭叶藏害怕他的面具被当中撤下而采取的怀柔政策。除此之外,学业上的无所建树也让他们看不到未来的曙光,浑浑噩噩的生活让他们的步伐拘泥于今天和过去无法自拔。在社会中,他们只能屈身于底层,为了吃喝而挣扎,生活的困顿更是加重了他们身上的多余感。

同时,我们也要注意到郁达夫笔下的“零余者”和太宰治的“多余人”有着很大的差异。这种差异的核心,在于这两种人物形象的多余感的来源。“零余者”的多余感是外界诸多因素共同造成的。家境的贫困不堪让他们早熟,更早的接触到成人社会上的人情世故利益纠葛,使其拥有早熟而敏感的性格。而学生时代,特立独行的性格又让他们“失群”,无法在同龄人中寻找到认同感和归属感,认为自己同其他人不同。身处异国他乡,他因为祖国的弱小而自卑,自己为自己打上了“他者”的烙印,并因此而沉沦。例如《沉沦》中的“他”,因为祖国的贫弱,使得在日本生活的“他”受到当地人的歧视,进而感到人生的苦闷,发出感叹“祖国呀祖国!我的死是你害我的!”ii。但是“零余者”依然在寻找一个归属,他们依然渴望被爱(即使是酒馆中妓女的爱)渴望被认同接受,希望自己的空虚可以得到补偿与填充。

与之相对,太宰治笔下的“多余人”的多余感则是原发性的。以《人间失格》的主人公大庭叶藏为例。太宰治在创作大庭叶藏这个人物时,最核心的一个概念就是“非人”,也就是对自身的否定。大庭叶藏自己承认“我丝毫捉摸不透‘人的生活究竟是个怎么一副样子。”iii,他不知道饥饿为何物,这不是因为衣食无忧,而是因为无法体会到饿肚子的感觉,甚至认为“不吃饭就会死。这句话在我听来,不过是一句令人生厌的威胁。”iv而在《人间失格》这部小说中也可以发现,无论是多么穷困的时刻,大庭叶藏从未表达过饿,也从未因为饿而吞咽过食物。除了饥饿感的缺失,大庭叶藏对人的生活一直抱有怀疑,他无法理解痛苦以及幸福的含义。而这种怀疑产生的不安与恐惧席卷他的全身,同时,与周围人的差异让他产生了强烈的自卑感,这些也最终导致他无法与周围人真正的交谈。滑稽与逗笑,成为他为人处世,获得周围人认同的最后一种手段。“这是我对人最后的求爱。一方面,我对人极度恐惧,另一方面,我又始终无法对人断念。最后,我终于凭借着滑稽这一条线与人扯上了关系。表面上,我强颜作笑;内心里,却怀着某种也能够撞大运的千钧一发的紧张感——为了讨好他人,我总是挤出一身黏汗。”v对自身的排斥和否定以及与周围人的格格不入,这二者互相矛盾,形成了太宰笔下人物从内自外的排斥力,他排斥世间的所有,甚至包括了自己。最开始,他总认为是自己是丑恶的,然而通过与堀木正雄、“比目鱼”以及社会政治团体的接触,他发现世间人人皆是如此,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开始怀疑、怨恨世界造就了自己,但又因为强烈的自卑,接受了世界与我皆是丑的这一观点。这样的内外交织所形成的斥力将他推到了整个世界的对立面。

此外,两者的不同还体现在是对待性的态度有所不同。“他”从小受到中国封建传统教育,缺乏性知识导致性的压抑,这导致在青春期时,“他”对女人的渴望、思慕与自身的价值取向相冲突,在渴望女性的同时也会因为自己对于性的想法自责和难过。“他”每每“犯罪”过后便下定决心以后绝不再犯,但是每次又经不住诱惑继续进行。而且由于性知识的缺失,导致他有病乱投医,在图书馆乱翻医书。虽然说最后为自己的行为寻找到了开脱。“然而这不过是自家对自家的宽慰而已,他的胸里,总有一种非常的忧虑存在那里。”vi而叶藏从小有着相当惊人的美貌,且会用滑稽的手段逗乐女人,因此轻而易举地拥有众多女追求者,从她们的身上可以获得好处。可事实上,叶藏自小觉得女人复杂难懂,认为女人的心思难以捉摸,与她们相处如履薄冰。但是对于妓女却有着另一种态度,他认为妓女既不能被当作人,又不能够算作女人,而是像是疯子或者白痴。因此他可以在妓女怀中安稳的熟睡。无论是妓女还是身边的女性,大庭叶藏从未有过像“他”那样的焦虑,在他眼中,妓女是他逃脱对人类的恐怖后的避风港,而其他身边的女性不过是他需要运用“滑稽”来取悦的对象。

最后,我们还要认识到两种人物形象身上的罪意识的不同。郁达夫和太宰治笔下的人物形象虽然都带有一种强烈的罪意识,但是由于这种罪意识很大程度上来源于他们所处的社会历史环境,因而有着很大不同。郁达夫笔下的“零余者”的罪意识来源于他们在日本的放荡颓废的生活。他们想要救国,但是却过着颓废的生活,浪费青春和金钱。强烈的民族责任感与自我放纵不知悔改的现实相互碰撞,再加上与传统文化相背离的放荡的生活,这两组矛盾产生出一种强烈的罪恶感。而太宰治笔下的多余人所带有的罪意识则是原发性的。在这里我们必须要注意到《人间失格》、《维庸之妻》这一系列包含“多余人”形象的作品的创作时间是在二战日本战败之后。在二战之后,日本国内原先鼓吹战争的文学大家都开始倒戈赞扬民主,对军国主义口诛笔伐。太宰治无法接受前辈与同辈们的这种转变,“见过一次地狱的人,对于一切事项都会觉得冷淡。”vii认为每一个人都是有罪的,每一个日本人都是有罪的,无论是否参与过战争,都是有罪的。参与过是有罪的,没有参与过但是对其视而不见也是助纣为虐,也是有罪的。这样一种“原罪”意识也让他的“多余人”与“零余者”区分开来。

这种人物形象上的差异,有着多方面的来源,除了文本上的差异,还有社会历史环境以及个人经历对于作家创作的影响。郁达夫在日本求学期间深受日本“私小说”的影响,创作是带有很强的个人色彩与自传性。而太宰治的那些包含有“多余人”的作品,例如《人间失格》、《东京八景》、《他已非昨日之他》等等也被认为带有很强的个人自传色彩。那么在分析这两种人物形象,寻找差异的根源的时候,便无法忽视作家自身经历对于创作的影响。

郁达夫和太宰治的幼年生活有着许多的相似之处。郁达夫的父亲早逝,母亲操持家务无暇顾及他,自己由仆人带大;太宰治作为大家族中的第六个男孩,注定无法受到父母过多的关爱。因父亲事务繁多,母亲体弱多病,被姑母和保姆带大的太宰治同郁达夫一样缺少来自家庭的爱,这种缺失导致他们内向、自卑而敏感的性格,也成为影响他们后来创作的一个重要方面。

其次,这两位作家都处在动荡的年代。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中国饱受外敌侵略,五千年文明的泱泱大国沦为鱼肉任人宰割。郁达夫自己作为留学生,带着强烈的民族责任感,想要拯救中国,却因生活窘迫和苦闷而潦倒痛苦;太宰治成长在二战期间,日本从妄图成为与轴心盟友一起瓜分世界的亚洲第一大国的美梦中惊醒,直面战败的事实。帝国梦破灭,贵族阶级消失,幻灭的国民情绪笼罩整个国家,知识分子尤其感伤颓废。数十年来的改革、自强之路,沦为一场泡影,民众觉得日本这个国家的未来已经没有任何希望,整个日本的民族自信力崩溃。然而民族自信力的坍塌也导致了个人的自信摇摇欲坠。因此也造就了二人的作品中的颓废之气。

同时,我们也要注意到,因为具体的社会历史环境的不同,让二人作品在颓废之外带上了不同的感情色彩。太宰治的笔触充满幻灭,而郁达夫的作品虽然描写的是颓废的生活,却透着强烈的想要复兴的思想感情。如果把太宰治的作品比作哀号,那么郁达夫的作品好比易水之畔别离的歌声,虽然哀婉,但是又激人奋起。这之中的缘故是因为太宰治那时的人们刚刚经历战争和失败,对于打击难以接受,而在郁达夫所处的时期,中国已经贫弱了相当一段时间,人们对自身有了一定的反思和认识,已经开始觉醒和抗争,重新振奋的愿望取代了一部分失落,而郁达夫本人其实也是如此。所以郁达夫作品中所要表达的除了和太宰治同样的对于国家民族落魄的失落,还有对于国家落后之时,自身无法奋起努力报效祖国的无力感,以及对此的谴责。

对于郁达夫来说,他的创作是一记重拳,惊醒了还未彻底醒悟、感到迷茫的国内外的新青年;对于太宰治来说,他的创作是一曲挽歌,是由内而外的一种审美感情的流露,是对大和民族衰败的感慨和无奈。然而无论是“零余者”还是“多余人”,无论是“他”还是大庭叶藏,都是特定社会历史环境的产物。他们是一面镜子,映照出的是当时的知识分子的生活状态,反映的是他们自身的心理历程。

注释:

i.郁达夫:《沉沦》,天津人民出版社,2014年9月第2版,第21页

ii.郁达夫:《沉沦》,天津人民出版社,2014年9月第2版,第27页

iii.张晶:《郁达夫小说》,黄乔生,北京:现代出版社,2015年,第30页

iv.[日]太宰治著,于婧译:《人间失格》,重庆出版社,2013年7月第1版,第9页

v.[日]太宰治著,于婧译:《人间失格》,重庆出版社,2013年7月第1版,第11页

vi.[日]太宰治著,于婧译:《人间失格》,重庆出版社,2013年7月第1版,第12页

vii.奥野健男<太宰治论>,三田文学 〔第2期〕 44(7), 14-35, 1954-12·三田文学会

参考文献:

[1]郁达夫:《沉沦》[M] ,天津人民出版社,2014年9月第2版

[2]黄乔生:《郁达夫小说》[M] ,现代出版社,2015年版

[3]王自力、陈子善:《郁达夫研究资料》[M] ,知识产权出版社,2010年版

[4][日]太宰治著,于婧译:《人间失格》[M],重庆出版社,2013年7月第1版

[5][日]奥野健男,《太宰治论》 [J],三田文学 〔第2期〕三田文学会,44(7), 14-35, 1954-12

(本文为华中师范大学2015年大学生创新创业项目结项成果,指导老师:张岩泉)

(作者单位: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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