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传奇《飞烟传》中女主人公形象分析

2016-01-12 10:16:50张秀珍

【文学艺术研究】

晚唐传奇《飞烟传》中女主人公形象分析

张秀珍

(陕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西安710062)

摘要:在中国文学史上,唐传奇具有重要的地位。晚唐皇甫枚所作的《飞烟传》就是其中经典之一。该传奇中的女主人公步飞烟为理想爱情而不懈追求和勇敢抗争,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堪称唐传奇女性人物长廊中的一个熠熠生辉的形象。其中所展现出的曲折朦胧的女性意识,则无疑为中国后世女权文学的滥觞。

关键词:晚唐传奇;《飞烟传》;女性主体意识;女性形象研究

收稿日期:2015-03-10

作者简介:张秀珍(1988—),女,山西忻州人,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元、明、清代文学研究。

中图分类号:I207.41

文章编号:1008-777X(2015)03-0014-04

文献标志码:A

鲁迅先生《中国小说史略》中论及唐传奇曾云:“小说亦如诗,至唐代而一变,虽尚不离与搜奇记逸,然叙述宛转,文辞华艳,与六朝之粗陈梗概者较,演进之迹甚明,而尤显者乃是时则始有意为小说。胡应麟云:‘变异之谈,盛于六朝,然多是传录舛讹,未必尽幻设语。至唐人乃作意好奇,假小说以寄笔端。’其云‘作意’,云‘幻设’者,则即意识之创造矣。此类文字,当时或为丛集,或为单篇,大体篇幅漫长,记叙委曲,时近于俳谐,帮论者美訾其卑下,贬之曰‘传奇’,以别韩柳辈高文。顾世间则甚风行,文人往往有作,实唐代特绝之作也。”[1]

在这段话里,鲁迅先生梳理出唐传奇的演进概况:一是唐传奇不同于六朝志怪文字之粗陋,体制渐完备;二是唐人作小说乃有意为之,且旨在“好奇”;三是之所以称为“传奇”,因其是非主流文学,地位低下;四是虽地位低下,却风行世间,文人们都乐于创作。

唐传奇的发展亦经历了初、盛、中、晚四个时期。每个时期的文人创作各有不同。本文拟将探究的《飞烟传》则产生于晚唐,这也是唐传奇这一文体日渐式微的时期(公元869—907年)。[2]这一时期的传奇创作数量上渐渐减少,内容和形式迥异于前代。从艺术特色上看,皇甫枚所创作的《飞烟传》则无疑是其时的优秀作品。

一、晚唐传奇《飞烟传》的作者与创作背景

《飞烟传》出自《说郛》卷三三所录的《三水小牍》,皇甫枚撰。[3]78《三水小牍》成书于公元910年,这时唐王朝已经灭亡,曾经盛极一时的强大帝国成了一个已经褪色的传说。处于末世的皇甫枚,用他的笔为唐传奇留下最后一些亮色。“皇甫枚,字遵美,安定人,咸通(唐懿宗李漼年号,公元860—874年)末为汝州县令。唐亡,旅食于汾、晋,撰成《三水小牍》。”[3]68皇甫枚生于大唐江河日下、岌岌可危的乱世,目睹了这个衰朽帝国的全面崩溃,经历了战火的颠沛流离。唐亡以后,则漂泊寄食于今山西地区。他笔下的故事充满了哀伤。

《飞烟传》开头设定的时间即为咸通中期,将文本时间设定在作者所处的时代可以更加笃定故事的真实性。然而正如明人胡应麟所云:“变异之谈,盛于六朝,然多是传录舛讹,,未必尽幻设语。至唐人乃作意好奇,假小说以寄笔端。”从小说结尾女主人公步飞烟化为鬼魂而取命的情节来看,《飞烟传》自然是作者“好奇”而作意设幻,然其中亦有真情在。

二、“生得相亲,死亦何恨”的女性形象

传奇《飞烟传》中女主人公步飞烟的整个心路历程,表现她的真诚执著和坚强不屈。步飞烟的故事的确令人感动,但是透过文本认真考察,就会发现她所倾心相爱的其实只是爱情的水中倒影,她的死是对爱的献祭。

(一)爱情之初

“临淮武公业,咸通中任河南府曹参军。爱妾曰飞烟,姓步氏,容止纤丽,若不胜绮罗。善秦声,好文笔,尤工击瓯,其韵与丝竹合。”[3]254步飞烟不仅外貌纤丽更精通诗乐,可谓绝代佳人,但她仅仅是一个地位低下的小妾。根据《唐律疏议户婚》规定:“妻者,齐也,秦晋之匹,妾通买卖,等数相悬。”[4]妻与妾的地位相差悬殊,当时唐代上层社会婚姻讲究门当户对,妻子必出自名门贵姓,妾地位低下,荣辱由人摆布。步飞烟身世可怜。她给赵象的信里说:“下妾不幸,垂髫而孤。中间为媒妁所欺,遂匹合于琐类。每至清风明月,移玉柱以增怀。秋帐冬,泛金徽而寄恨”,[3]255唐代的婚姻制度承继周代礼制而来,讲求“父母之命,媒妁之言”,[4]步飞烟幼年失去父母又被媒人欺骗委身武公业。这桩不幸的婚姻竟是婚礼制的牺牲品。步飞烟满腹才思却偏偏遇到猥琐之徒,遇人不淑的忧愁无从发泄,徒增惆怅。

步飞烟需要感情的寄托,爱情的实现,赵象的出现则填补了她生命中的空白。更何况赵象还是“衣缨之族,端秀有文”。[3]254此生见到步飞烟惊人的美貌就 “发狂心荡,不知所持”,[3]254展开疯狂的追求,全然不记得自己还是在“守丧礼”之期。这大概是作者有意对所谓名门簪缨之族的嘲讽。

步飞烟见到赵象的信,态度暧昧,这无疑给了赵象机会。步飞烟面对自己的感情,表达了对赵象的喜欢:“我亦曾窥见赵郎,大好才貌。此生福薄,不得当之”。[3]254起初,步飞烟依然是犹豫而矛盾的,这正是爱情的第一阶段。

(二)爱情甜蜜

一见倾心,诗书传情,心意相通,这大概就是步飞烟理想的爱情模式。赵象的追求正是投其所好,赠答诗给整个叙事增添了诗情。且看赵象之诗:

其一

一睹倾城貌,尘心只自猜。

不随箫史去,拟学阿兰来。

其二

绿暗红藏起暝烟,独坐幽恨小庭前。

沉沉凉夜与谁语,星隔银河月半天。[3]254

诗中主人公执著等待着自己思慕的女子以至于整夜不睡,这似乎正是赵象的写照。赵象爱慕步飞烟的“倾城貌”,不惜为此积极追求。但是他从来没有对自己的行为带来的后果进行思考,也从来没有对步飞烟的境遇感到痛惜。步飞烟需要的却是知音式的爱人。赵象不会想将来如何,这也是他的家族门第和社会制度所不允许的,所以从一开始就注定了这场爱情的悲剧。

步飞烟诗:“绿惨双娥不自持,只缘幽恨在新诗。郎心应似琴心怨,脉脉春情更拟谁”。[3]254步飞烟能够在这类赠答诗中抒发自己的感情,一吐幽愤,她被压抑许久的真实个性和无限才华得以展现。这样才是令她甘之如饴的境界。

爱情必须经过考验。“诗去旬日,门媪不复来。”[3]254赵象百般焦急,憔悴不堪,步飞烟也在经受考验。最后她还是勇敢地走出一步,送出定情之物,她说:“犹望天从素恳,神假微机,一拜清光,九殒无恨。”[3]255步飞烟希望老天爷和神明能够帮助她与赵象相会,有这样的一个机会,即使九死也无怨无悔。步飞烟至情至性,为了她理想的爱情不再犹疑、不再动摇。

在武公业当值的某天,飞烟主动为赵象出谋划策:“值今夜功曹府直,可谓良时。妾家后庭,即君之前垣也。若不渝惠好,专望来仪”。[3]255她亲自为赵象策划时间和行动方案,真是勇敢。终于,在步飞烟的努力下,超越了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欲望之墙,这正是步飞烟的反叛之处。

一旦得到爱情,飞烟就更加坚定地表白自己:“今日相遇,乃前生姻缘耳。勿谓妾无玉洁松贞之意,放荡如斯。直以郎之风调,不能自顾,愿深鉴之”。[3]255步飞烟并不是放荡的女子,她忠于的是自己的感情,赵象带给她的感觉填补了她感情的缺憾,她愿意为这段感情守护到底。事实上,她践行了她的诺言。

步飞烟内心一直渴望的爱情就是这般不屈就、不委屈,能够在彼此的交往中找到自我、肯定自我,她理想的伴侣就是有风调、知情识意的风雅人士。赵象恰似这样的人,整个过程中赵象仅仅为理想爱情的象征者。如果另外一个人能够符合条件也可以。“相思只怕不相识,相见还愁却别君。愿得化为松上鹤,一双飞去入行云。”[3]255正是她的爱情誓言。

(三)甘为情死

武公业得知了步飞烟与赵象的事后“乃密陈状请假。迨夜,如常入值,遂潜于里门。街鼓既作,匍匐而归”。[3]256假托当值,潜伏其间,伺机而动发现了飞烟与赵象隔墙传情。武公业“不胜其愤”,而曾经立誓与飞烟永远相爱的赵象却“跳去,业搏之,得其半襦”。[3]256赵象慌忙跳墙,快速逃窜,连武公业也只抓住他一片衣襟。这时的赵象已经原形毕露。步飞烟被武公业鞭打至深夜,他不可能没有听见任何动静。赵象慌忙逃跑,完全顾不得什么体面。之后,“象因变服,易名远,窜江浙间”。[3]256赵象最初悦其色而交,最后畏其事而逃,始乱之,终弃之,全然没有一丝担当。自始至终他对步飞烟的所谓爱慕完全是来自肉体和本能的欲望,他无视步飞烟的不幸,也无力承担拯救她的责任。

武公业把步飞烟绑在柱子上 “鞭楚血流”,步飞烟被打得鲜血淋漓依然不说实情,也不求饶,武公业一直打到累了不得不休息。步飞烟被打到半夜,喝了一杯水就与世长辞了。武公业发现飞烟死了大惊失色,“乃解缚,举置阁中,连呼之,声言飞烟暴疾致殒”。[3]256打死了自己的爱妾,武公业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内疚和忏悔,反而是百般遮掩,其人品之猥琐可见一斑。

步飞烟可以乞求武公业的原谅,但是她没有。这个“弱不胜衣”的女子用自己的生命捍卫了爱情,虽然所爱之人如此猥琐懦弱,但她依然甘愿为情而死。“生得相亲,死亦何恨”[3]256便是她对天地发出的强有力的呐喊,这一声足以显示她的铮铮铁骨,足以昭示她的高洁坚贞。爱情之前她满怀愁绪,浑浑噩噩,在享受爱情之后,她迸发出生命的全部光彩。既然已经历过了最美的,人生便是圆满的,那么死也不足畏惧了。

步飞烟在自己的爱情中既感受到甜蜜,又有犹豫迟疑,一旦坚定就以死守护。步飞烟所嫁非人,遭受着苦闷和烦忧。但是严酷的社会制度和不幸的遭遇无法磨灭她对爱情的向往和对自由人格实现的渴求,赵象的追求符合她心中的爱情范式,使她被压抑的个性和生命重新焕发出色彩。她的人生价值得以实现,因此她大胆反叛武公业,并毫不后悔。归根结底,她的行动是对整个社会婚礼制的反叛,她临终的呼唤是对社会强有力的控诉。她所迷恋和享受的只是爱情的感觉,为了这种渴望已久的感觉,她像扑火的飞蛾一般陨灭。爱上爱情无可逃脱的宿命。

三、文本中彰显的女性意识和作者的困惑

步飞烟死后,人们对她褒贬不一。姓崔的书生作诗:“恰似传花人饮散,空床抛下最繁枝。”[3]256感叹步飞烟盛年夭亡。崔生诗:“艳魄香魂如有在,还应羞见坠楼人。”[3]256意在讽刺飞烟空有倾城貌却不能像绿珠一样坚贞。崔生的诗惹恼了已身为鬼魂的步飞烟,不久崔生即死了。崔生的态度可以代表社会的主流观念。就连作者也是左右为难,矛盾纠结。既对她的遭遇寄予同情,同时又怀疑她的忠贞。

三水人曰:“噫,艳冶之貌,则代有之矣;洁朗之操,则人鲜闻乎。故士矜才则德薄,女炫色则情私。若能如执盈,如临深,则皆为端士淑女。飞烟之罪虽不可道,察其心,亦可悲矣。”[3]256作者皇甫枚在小说结尾发议论时,能够体察飞烟的内心感受,深深同情她的遭遇。然而作者还是为步飞烟定了“罪”。谴责她自炫容貌却不能够坚守“如执盈,如临深”。自然,她也不能被认为是品行端庄的淑女。

唐传奇中以女性命名或者将女性作为主要描写对象的作品很多。《任氏传》《柳氏传》《霍小玉传》《谢小娥传》《李娃传》《莺莺传》《无双传》《上清传》《绿珠传》《杨太真外传》……[5]其中的女子身份大体上是两种:一是地位高贵或者出身清白的名门闺秀;二是“身为下贱”的风尘女子、歌姬婢女之流。两者中又以后者居多。这些故事中女性都是性格主动勇敢、敢爱敢恨的奇女子,但是作者为她们所设定的结局往往不尽人意。

唐代是女性地位提高的时代。在唐传奇中,女性一跃而成为独立的光彩夺目的小说个体。[6]“从政治隐喻的角度审视唐传奇中的女性,不难发现,女性话语在市井文学中找到了倾诉表达的平台。粗制滥造的传奇小说以其创造性的审美衍化女性主体意识的精神苍穹,无疑是中国女权文学的滥觞。”[7]唐传奇中的女性意识的确值得注意。晚唐传奇《飞烟传》即是如此。但是,唐传奇文本中的叙述人(作者)完全是采用男性视角去一一描绘故事,故事自然而然就渗透了男性权威式的审视。尽管作者尽力去做到客观,但是总会在有意无意之间渗入自己的主观态度。文本之下隐隐可见男性意识的潜伏和窥视,而男性在文本叙事中想要表达的东西也正是他们致力于规范社会和人伦的正统观念。他们把女性的人身自由牢笼在狭小的范围内,并昭示天下一旦反叛社会观念的下场都是悲剧。他们为那些被侮辱和被损害的女性的事迹作传,但仅仅是因为新奇、值得同情而已。“在文章中到处充斥着男性话语权利和对女性人格的戕害。”[8]

步飞烟的悲剧不仅仅是她的悲剧,也是所有同类女子共同的命运。她们的悲剧从一开始就已经注定,她们为了自己的理想爱情不懈追求和勇敢抗争,但是她们的对立面是整个社会的正统势力,这种势力把一切掌控在手,毫不留情地扼杀一切反抗力量。步飞烟们的死正是对社会制度和强权势力的血泪控诉。

[参考文献]

[1]鲁迅.中国小说史略[M].北京:中华书局,2010:38.

[2]李宗为.唐人传奇[M].北京:中华书局,2004:62.

[3]鲁迅校录,王中立译注.唐宋传奇集[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2.

[4]雷恩海.理想与现实的两难抉择——从唐代户婚制度看唐传奇的婚恋现象[J]. 烟台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1,(4):174-180.

[5]鲁迅.唐宋传奇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249.

[6]吴毓鸣.武则天的政治颠覆与唐传奇的女权伸张[J].福建论坛:人文社会科学版,2006,(7):106-108.

[7]于莉.唐传奇中的女性形象浅析[J].中国古代文学研究,2010,(4):18-20.

[8]吴美卿.唐传奇叙事视角的社会性别研究[J].求索,2002,(4):151-153.

[责任编辑兰一斐]

On the Heroine’s Image in The Biography of Bu Feiyan, a Legendary Story in LateTang Dynasty

ZHANG Xiu-zhen

(SchoolofLiterature,ShaanxiNormalUniversity,Xi’an710062,China)

Abstract:Legendary stories constitute an important part in the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 among which The Biography of Bu Feiyan written by Huang Fumei is one of the classics. The heroine Bu Feiyan pursues her ideal love relentlessly and fights against traditional ideas bravely, even at the expense of her own life. The image of Bu Feiyan is one of the excellent female figures in the late Tang Dynasty literature. The vague idea of female consciousness displayed in this book marks the beginning of feminist literature in China.

Key words:legend in Tang Dynasty; The Biography of Bu Feiyan; female consciousness; the research of female ima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