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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 要:作家在现实面前是“心灵感受器”,他们对现实做出反应并加以表现。某种程度上,文学承担着记载历史的特殊使命。丹尼尔·笛福和约瑟夫·康拉德同为英国文学史上的小说家,但各自时代不同,他们作品中的人物形象背后蕴涵着各自时代社会的价值与要求。他们的作品见证了英国从工业革命时期盛极一时的“日不落帝国”到一战结束后的“日薄西山”。
关键词:心灵感受器;社会的价值与要求;《鲁宾孙?漂流记》;《文明前哨》
中图分类号:I1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2-1101(2015)05-0056-04
俄国著名哲学家巴赫金(1895-1975)在论及作家与现实二者关系时认为,社会现实作为一种外在的生存空间与结构,毫无疑问地会对作家的写作产生重大影响。在现实面前,作家类似于某种“心灵感受器”,他的任务之一是对它做出反应并加以表现[1]。若有一天社会没有了历史记录,人们可以从文学中感知并发现历史。某种程度上,文学承担着记载表征历史的特殊使命。因为,生活在特定社会的作家总是无法也不可能摆脱时代社会给他们造成的或隐或现的影响与暗示。作家在创作时,自然会把这种影响与暗示镶嵌在作品中,把自己对社会的感触与思考付诸于字里行间。而不同时代的作品也隐含了作家对各自时代社会的感受与理解。丹尼尔·笛福(Daniel Defoe,1660-1731,以下简称笛福)、约瑟夫·康拉德(Joseph Conrad,1857-1924,以下简称康拉德)同为英国文学史上的小说家,但各自时代不同,他们作品中的人物形象背后蕴涵着各自时代社会的价值与要求。从笛福的《鲁宾孙漂流记》(The Life and Strange and Surprising Adventures of Roberson Crusoe) 到康拉德的《文明前哨》 (An Outpost of Progress) 展现了近两百年的英国发展史,见证了英国从工业革命时期盛极一时的“日不落帝国”到一战结束后的“日薄西山”。《鲁宾孙漂流记》中的鲁宾孙·克罗索、《文明前哨》中的凯尔兹与卡利尔身上代表着不同的时代社会价值要求。
一、英国新兴资产阶级精神的倡议书——《鲁宾孙漂流记》
笛福的《鲁宾孙漂流记》堪称英国现实主义小说的开端作品,也被看作是一部反映英国殖民主义向海外扩张和从事殖民实践的早期小说。主人公鲁滨孙不愿遵循父辈叮嘱,一心想实现雄心壮志,他向往航海,成年后多次出海经商。在一次航海途中,船只遭遇飓风袭击,鲁宾孙流落到南美洲的某个荒岛。在岛上,他造房子,种粮食、栽果树,驯养野生动物,烧制陶器,制造工具,给自己建设了一个家园,彻底改变了无衣无食的苦难命运。他从野人的屠刀下救出一名土著,作为自己的仆人,取名为“星期五”。二十八年后,他帮助一艘在该小岛靠岸的大船平息叛乱,并搭乘这艘船重返故乡。他在巴西的种植园获得巨大盈利,成了当时中小资产阶级心目中的英雄人物,是西方文学中第一个理想化的新兴资产者形象。小说表现了一种过去的英国文学作品中所没有的新兴资产阶级人生价值观,即德国社会学家马克斯·韦伯(Max Weber,1864-1920)所称之为的勤勉、认真、机敏、精心谋划、科学管理、以节省的原则获得最多财富资本主义精神。作家詹姆斯·乔伊斯谈到不列颠帝国征服者的真正象征时说:“……整个盎格鲁-撒克逊精神就是鲁宾孙·克鲁索:富含男子独立性、无意识地残忍、固执、缓慢但有效的智能、性别冷漠、精于算计。”
James Joyce. Daniel Defoe, edited by Joseph Prescott. Buffalo Studies 1 (1964):24–25.
《鲁宾孙漂流记》成书于1719年左右,正值英国工业革命发端之季。此时的英国社会行将进入一个和平稳定的时期,一个耀武扬威的时期,一个学术文化昌明进步的时期[2]。经过了激烈动荡的十七世纪,进入十八世纪的英国社会出现相对稳定平和的局面。国王由独揽大权的实际君主变成了有名无实的形式君主,英国政治逐渐转为由土地贵族和新兴工商业资产阶级主导的国会控制。整个英国社会进入了有新兴工商业者引导的社会发展快车道。同时,以牛顿数学、力学为代表的崭新科学体系的建立与发展更进一步推动了十八世纪的英国发展进程,随着蒸汽机等实用机器的发明和应用,工业革命时代的来临使英国率先进入工业化时代。整个英国社会洋溢着人定胜天的新兴资产阶级氛围。
出身于中产阶级家庭的笛福早在1698年就发表了一篇时文《论开发》(An Essay Upon Projects),引起广发关注。他在文章中建议,修筑公路,开设银行,征收所得税,举办保险,修建疯人院,创建女学等,显示了他广博的知识和新兴资产阶级的开放思想[3]。此外,1703年,因党派之争而入狱服刑的笛福创办了期刊杂志《评论》(The Review),他撰写大量文章以迎合新兴资产阶级发展的需要,表达了广泛的商业兴趣。恩格斯曾称之为“真正的资产者”[4]。自然,当笛福创作《鲁宾孙漂流记》时,会不自觉地把自己的社会价值判断隐藏到作品中。有着丰富从商经历的笛福曾给其笔下的人物下一个很好的注脚:“我们的工作是经商,我们的目的是赚钱……只要是达到目的,只要对买卖有利,……商业上崇拜的唯一偶像是赚钱。[5]”笛福从资产阶级立场出发,把这种“赚钱”手段看作完全是合法的、天经地义的。在《鲁宾孙漂流记》中,当鲁宾孙被抛到荒岛后,他宣称岛上的一切现在都是属于他的。他在荒岛的开拓过程也就是对荒岛的占有过过程。鲁宾孙靠自己艰苦辛勤的劳动、奋发进取的精神,坚韧不拔的毅力及敢于冒险,不畏困难的热情,与人和大自然进行斗争,逐步创造和积累财富。鲁宾孙追求个性的自由发展,追求财富和金钱。他敢于独自冒险,四处经商,到非洲贩卖黑奴等,这些都是为了获利致富。他视荒岛为自己的王国,觉得荒岛上的所有东西都是他的财产。他救了“星期五”,教他说英语和各种活计,是为了让“星期五”陪他说话,为了让“星期五”替他做繁重的劳动,为他创造更多的财富。为了谋求私利,他甚至把曾与他出生入死,对他耿耿忠心的修利卖给贩奴者。对鲁宾孙来说,自然也好,他人也好,它们存在的前提都是为了个人野心的实现,为了他个人攫取最大的物质利益。鲁宾孙的这种以“自我”为中心的单一的利己主义价值观,正是资产阶级在原始积累时期利欲熏心地聚敛财富的本性的体现。在鲁宾逊的时代,资产阶级正处于创业上升时期,新兴资产阶级为了创造占有财富,为了寻找新的土她、原料基地和新市场到处进行冒险活动,表现出不屈不挠的进取精神。当时的资产阶级较之那些不做任何生产劳动、坐享巨额地租收入过着奢侈生活的贵族地主阶层来说,具有巨大的时代进步性,并推动了英国社会的发展。
因此,笛福所创造的鲁宾孙形象正体现了十八世纪英国新兴资本主义资产阶级所谓奋斗进取与开拓征服精神,《鲁宾孙漂流记》无疑发挥了英国新兴资产阶级精神倡议书的作用。1719年小说一问世就引起轰动,它在英国影响之大,流传之广,可以与《圣经》媲美,真可说是家喻户晓[6]。
二、帝国主义时期英国式微的一面镜子——《文明前哨》
时过境迁,刚刚跨入二十世纪的西方社会,爆发了一场全面危机。高度的物质文明蜕变成一种腐蚀剂,逐渐侵蚀着社会意识的健全肌体,催化着人本质中的恶在蔓延,在膨胀。此时的英国已远非十八世纪的英国了,这个因工业革命而崛起的帝国正在养成寄生虫一样的生活方式,失去了十八世纪奋发有为、致力于发展进取的国民形象。工业革命带来的强盛使得英国资本主义全球范围掠夺资源,拓展市场,这个逐渐演变成头号帝国主义的国家呈现出正如列宁所指出的帝国主义的特性——高度的垄断和资本的输出。据经济学家乔治?裴什爵士估计,1909年英国在外国铁路上的投资总共不下一亿七千万镑,这些投资的收入约为八千三百万镑。英国向不列颠帝国(包括埃及)和世界其余各地投资的分配,其比例约为六比五。这些投资的利息主要是以粮食和工业原料缴纳的,其价值当时已远远超过了对外贸易的利润。英国日益成为一个寄生性的高利贷国家,于是债券主的利益成为英国对外政策的决定因素[7]。英国的工业相对地衰落了,其表现就是从事基本工业的人口中所占比率在减少,由1851年的百分之二十五减到1901年的百分之十五。大规模的失业成为常见的景象。另一个衰落的征兆是周期性的危机日益频繁。这种危机第一次发生在1902—1904年,第二次发生在1908—1909年,而第三次则在1914年急速发展,因一战爆发才得以止步。反复的经济危机挫败了英国资产阶级谋求巨额财富的锐气,当时的英国帝国主义走向了下坡路。
康拉德生在沙俄统治下的一个乡绅家庭里,父亲因参加民族独立运动的秘密组织,被沙皇政府逮捕。全家也遭受政治流放。双亲过世后,康拉德倍感忧郁、孤寂。同时,沙俄的专制、镇压激起了他对俄国的仇恨。尚未成年的康拉德决然离开祖国波兰,来到了当时西方文明的中心——巴黎和伦敦谋求生计和自由。1878年他与一家英国轮船公司开始了为期六年的船员生活,期间他开始学习英语。1886年他获得英国国籍,也考取船长资格证,同年他第一次受命出海。此后的十年中他到过美洲、非洲和亚洲一些国家和地区。特别是在马来群岛和刚果的经历为他日后的创作积累丰富详实的素材和经验。东南亚和非洲人民的遭遇,触发了他对整个人类的发展、人的本性的思索和探讨。而西方社会发达之下的阴暗与虚伪促使他去敏锐地观察对西方社会。
《文明前哨》就是康拉德在1890年前往非洲之后的思想“战利品”。故事描述的是被派往非洲大陆深处的两个英国人凯尔兹和卡利尔去接手因前任客死他乡而无人管理的贸易站。他们怀揣着在被视为“他者”的边界上建立丰功伟业的宏大梦想,肩负着弘扬所谓“英国先进文明”的神圣使命。然而,工业革命时期靠海外豪取强夺发达起来的英国资本主义滋养了他们的惰性,比起二百年前的鲁滨逊时代凯尔兹和卡利尔的生活呈现出习以为常的寄生性。在异乡他国,因为殖民地人民逐渐觉醒而兴起的民族自立斗争打破了凯尔兹和卡利尔心中的英雄主义情结,他们两人被慵懒的寄生性生活所左右,坐吃山空地等着总公司从英国本土带来更多补给。他们“是两个极其脆弱和无能的人,只有在高度组织的人类社会中,他们才得以存活下来”[8]180。尽管工业革命最早源于英国,但第二次技术革命中,英国资本家在世界市场上一直未遇对手,对技术改革和设备更新不感兴趣,也不愿因为更新设备而投入巨大资本。他们安于现状,无需劳力,把大量资本投资于殖民地,不劳而获地获取超额利润。因此,当习惯于故乡英国慵懒生活的卡利尔、凯尔兹为了各自目的被派往非洲大陆深处担当起他们自谓的“历史重任”时,他们显得尤为无助。“他们就像被判无期徒刑的犯人,服刑多年又忽然被放了出来,获得自由,又不知该拿自由怎么办。他们不知有什么能力可以利用,一无所长,有不善于思考,两个大活人,竟是百无一用的废物[8]182。”所以,在贸易站所存物资渐趋匮乏时,他们不会也想不起去躬身劳作靠双手获得生活所需。在故乡英国常年养成的寄生性造成了他们两个精神萎靡。为了所剩不多的咖啡方糖,两个人顾不得英国的绅士风度发生了争执,凯尔兹枪口意外走火射杀了卡利尔,凯尔兹因此而精神恍惚。在伟大文明公司的常务董事来视察时,凯尔兹在前人站长坟前的十字架上结束了自己的“宏伟事业”和生命。两个所谓“文明先锋”最终客死异乡,初来之时的雄心壮志与伟大使命散失在骤起的浓雾之中。
三、不同时代的价值取向
每个时代下的社会,总会形成一种无形的合力来驱动这个社会,这种合力就是全体社会成员所共同认可的价值取向。然而,社会前进过程中,这种合力也因时代变迁发生变化。工业革命后的英国社会进入了高度工业化、农业化、商业化,也使得英国人养成了自我膨胀的英雄心态,任何人都会感觉到自己无所不能,充满了舍我其谁的雄心壮志。然而,当他们打折所谓“先进文明”幌子在亚非拉地区掠夺当地资源时,他们的那种英雄心态失去了成长的土壤,坐收渔利的资本主义经营模式使他们只能掠夺、压榨殖民地人民,那种自力更生、建家立业的资本主义初期的开创精神转换为一种普遍的寄生性。凯尔兹、卡利尔正是这种社会生态下的产物,只是可悲的是他们不知道自己已深受其害。二十世纪初期的英国社会早已不同于十八世纪。两百年的历史进程推动了社会巨轮不断前行,但同时社会内部隐藏的危机如病毒一般渐渐蔓延,依赖于社会的高度发展人的精神会产生寄生性心理,不劳而获的生存方式奉为圭皋。这已远不同于工业革命初期时人们迸发出无尽的创造力。凯尔兹、卡利尔最终命丧非洲大陆深处的贸易站是对英国对外殖民侵略拓张策略失败的最佳注解。随着世界发展中国家民族意识逐渐觉醒,从物质到精神方面便开始了史无前例地民族独立解放运动。这种意识会使被殖民地区的人民产生形式各样的反抗,对英国殖民者及其附庸都是一种致命打击。康拉德的《文明前哨》有意无意地扮演了历史注解作用。小说描写当地人马柯拉宁可信奉当地的神祗而不尊敬基督教的上帝,隐含的正是对英国殖民者无声的抗拒。小说结尾写到凯尔兹在前任坟前的十字架上自缢而死,伸着肿胀变形的舌头正对着总公司董事。显然,这种笔触颇具讽刺意义。所谓“伟大文明公司”的贸易站的事业如同小说结尾部分的漫天白雾模糊了凯尔兹、卡利尔的理性,他们盲目自大,自以为是,忽视了包括马柯拉在内的非洲人民的反抗。其结果只能是失败。
相对于康拉德笔下的凯尔兹、卡利尔,《鲁宾孙漂流记》中的鲁宾孙适逢英国刚刚启动工业革命的引擎,启蒙运动带给人们的发挥潜力、创造财富的实干精神使他们在工业革命到来时内心充满了大干快上的奋斗精神。鲁宾孙没有按照父亲的安排去学法律,他一心想着闯荡天下。当时社会的新兴资本主义精神对于年轻的鲁宾孙的雄心壮志而言正是不谋而合。因此,鲁宾孙和凯尔兹、卡利尔不同,虽在异乡他地“拼搏创业”,结果却大相径庭。前者最终客死他乡,他们贸易站的事业灰飞烟灭;对于鲁宾孙,看似带给他灾难的一次沉船事故却是他功成名就的起点,虽流落荒岛,人定胜天的精神使他逆境奋起,自力更生,拼搏创业。最终他占岛为王,实现岛屿开发,成为当时英国人心目中的英雄形象。就英国而言,中世纪笼罩在基督教神性光芒中,人们匍匐在上帝的光环下,没有机会也不可能发现人的力量所在。十四世纪基督教内部的腐败堕落促使世俗世界的欧洲人质疑上帝的神性,他们在整理古希腊罗马经典文化中发现了人的理性与力量。文艺复兴运动推动了包括英国社会在内的欧洲大陆朝着开发人性的方向前进。在文艺复兴运动的推动下,自然科学取得很大进展,科学家们揭示许多自然界的奥秘,天主教会的很多说教失去了人们信任。人们要求摆脱专制统治和天主教会压迫的愿望日益强烈,在思想领域展开了反对专制统治和天主教会思想束缚的斗争,由此掀起了一场轰轰烈烈的空前的启蒙运动。这使得英国社会以前所未有的热情与智慧率先践行工业革命。包括英国在内的欧洲大陆把“人”字书写放大,发挥才智、创造财富、战天斗地的精神激励了一代欧洲人。在此意义上,记录了一名英国人逆境奋起的《鲁宾孙漂流记》成了一部历史叙事。
四、 结语
作为作家,其职业特质要求他们要有“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境界,以其敏锐的察觉来拨开社会发展中的阴云迷雾,用冷静的笔触点睛纷繁芜杂的社会现实来警示人们。因此,十八世纪笛福的《鲁宾孙漂流记》与二十世纪康拉德的《文明前哨》代表了英国社会不同时代所要求的价值取向。文学肩负起了历史叙事的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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