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玄
有时候回想起来,母亲对我们的期待并不像父亲那样明显而长远。小时候我身体差、毛病多,母亲对我的期望大概只有一个,就是祈求我健康平安长大,母亲常背着我走很远的路去看医生,所以我童年时代对母亲的印象,就是趴在她的背上去看医生。
我不只是身体差,还常常发生意外。3岁的时候,我偷喝汽水,没想到汽水瓶里装的是番仔油(夜里点灯用的臭油),喝了一口顿时两眼翻白,口吐白沫,昏死过去了。母亲立即抱着我以跑百米的速度到街上去找医生,那天是大年初二,医生全休假去了,母亲急得满眼泪,却毫无办法。
“好不容易在最后一家医馆找到医生,他打了两个生鸡蛋给你吞下去,你又有了呼吸,眼睛也张开了。直到你张开眼睛,我也在医院昏过去了。”母亲一直到现在,每次提到我喝番仔油,还心有余悸。听说那一天她为了抱我看医生,跑了将近10公里。
由于我体弱,母亲只要听到什么补药或草药吃了可以使孩子身体好,就会不远千里去求药方。可能是补得太厉害,我6岁的时候竟得了疝气,时常痛得在地上打滚,哭得死去活来。那一阵子,只要听说哪里有先生、有好药,母亲都要带我去看,足足看了两年,什么医生都看过了,什么药都吃了,就是好不了。有一天,爸爸的一个朋友来,说开刀可以治疝气,虽然我们对西医没信心,还是去了。开一刀一个星期就好了。母亲说:“早知道这样,两年前就送你去开刀,不必吃那么多的苦。”母亲说吃那么多的苦,当然是指我而言,因为她们那时代的妈妈,从来不会想到自己的苦。
过了一年,大弟得小儿麻痹过世了,这对母亲是个严重的打击。由于我和大弟年龄最近,她差不多把所有的爱都转到我的身上,对我的照顾可以说是无微不至,并且在那几年,对我特别溺爱。
那时候家里穷,吃鸡蛋要切成四片,然后像宝贝一样分给我们。每次吃鸡蛋,她常背地里多给我一片。那时候很难吃到苹果,一个苹果切12片,她也会给我两片。有斩鸡,她总会留一碗鸡汤给我。
可能是母亲照顾得周到,我的身体竟然奇迹般地好起来,很少生病,功课也很好,我母亲常说:“你小时候考到第二名,自己就跑到香蕉园躲起来哭,要哭到天黑才回家,真是死脑筋,第二名不是很好了吗?”
但身体好、功课好,母亲并不是就没有烦恼。那时我性格古怪,很少和别的小朋友玩在一起,都是自己一个人玩,有时自己玩一整天,自言自语。幸好那时候心理医生没有现在发达,否则我一定早被送去了。
我15岁就离家到外地读书了,母亲因为晕车,很少到我的学校看我,我们见面的机会就少了。她常说:“出去好像丢掉,回来好像捡到。”但每次我回家,她总是唯恐我在外地受苦,拼命让我吃,然后在我的背包塞满东西。我有一次回到学校,打开背包,发现里面有我们家种的香蕉、枣子;一罐奶粉、一包人参、一袋肉松;一包她炒的面茶、一串她绑的粽子,以及一罐她亲手淹渍的凤梨竹笋豆瓣酱……东西多到可以开杂货店。
高中毕业后,我离家愈来愈远,每次出门,母亲一定放下手边的工作,陪我去搭车,抢着帮我付车钱,仿佛我还是个3岁的孩子。车子要开的时候,母亲都会倚在车站的栏杆上向我挥手,那时我总会看见她眼中有泪光,看了令人心碎。
要写我的母亲是写不完的。我们家5个兄弟姊妹,只有大哥侍奉母亲,其他的都高飞远扬了,但一想到母亲,好像她就站在我们身边。
母亲常说:“有很多梦是遥不可及的,但只要坚持,就可能实现。”她自己是个保守传统的乡村妇女,和一般乡村妇女没有两样,不过她鼓励我们要有梦想,并且懂得坚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