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地诗篇

2016-01-11 07:50广子
青春 2015年12期
关键词:阿尔巴母马雷声

广子

辉腾席勒之夜

地上的篝火已经熄灭

而天上的篝火才开始燃烧

你醉倒在自己的舞姿里说梦话

星星月亮草叶露水都在看你

只有草地假装睡着了

怀里仿佛抱着十万匹马的鼾声

你看,夜晚的辉腾席勒

忽大忽小,比我们看到的狭小还狭小

比我们看不到的辽阔还辽阔

你听,夜晚的辉腾席勒,忽高忽低

比我们听见的喧嚣还喧嚣;比我们听不见的

寂静还寂静。不信,你仔细看仔细听

——夜晚的辉腾席勒

整夜都布满了失眠的风声

地上的人早已入睡

而天上的神刚开始狂欢

火车经过一个叫巴拉贡的地方

受雇于秋天的邀请

夕阳掠过金色的铁塔、石灰窑、发电厂

并行的高速公路仿佛一直通向天堂

松垮的苞米迎风站立,更多的躺在农具旁

一闪而过的红泥墙,灰屋顶

门前凌乱的山药地

风流成性的平原抱着黄粱美梦

我试着把脸贴在车窗上

冰凉的灼热,就像刚被一根针扎过

火车经过一个叫巴拉贡的地方

一条水渠翻着家乡的波浪

格根塔拉,或杜撰的传说

雷声滚过放浪的牧场

带来雨水,在草尖上跳舞

有时候也带来暴雪,到草根里

翻找马蹄。在葛根塔拉

即使晴空万里,也不得安宁

烈日骑在牛背上,光焰手里握着

滚烫的鞭子。就连风流的母牛

也不敢晃动硕大的乳房

在葛根塔拉,雷声统治四季

雷声响起,乌云竖起耳朵

公羊打架,母羊发情

寂寞的山冈抱起一棵青草

在葛根塔拉,只要有雷声滚动

就有比雷声更霸道的雨水

风雪或提着鞭子的烈日

漫山遍野,追赶一只山羊

杜尔伯特草原的忧伤野史

对于四子王,我知道的不比一棵草多

等风冷静下来,受伤的母马扬起

性感的脖颈。我就会心里一颤

不经历奔驰的梦怎么会有

如此矜持的疼痛。对于一匹马

我知道的不会比另一匹马多

在清晨,我抚摸过母马暗红的鬃毛

清凉,光滑。透过泪水我看见

它眼中的雾霭,望着远处的马群

跑过山冈。在黄昏我亲吻过

母马消瘦的脸颊,像一块金属

热烈的鼻息,溅到我的脸上

对于草原,我知道的不比一匹母马多

雷声滚过山冈,我坐在草地上

草叶歌唱。每一个泥泞里

都有马蹄的吻痕。对于马群

我知道的不会比山冈多。马群奔跑

我坐在草地上,想起母马的眼神

受伤扬起的脖颈。草地颤抖

不经历疼痛的奔驰怎么会有梦

对于四子王,我知道的不比一棵草多

对于一棵草,我知道的不比一阵风更多

二连浩特外传

牧羊人赶来了羊群

草地上啃石头。再高一些

蓝天赶来了白云,二连浩特的头顶

雷声还将赶来雨水,但不会落下

半空中就接到晴朗的消息

扔下一座孤城和瓦砾

再低一些,风暴赶来了沙尘

骆驼混进羊群里,草地上

一起啃石头。再远一些

群山赶来了黄昏,白云换上

乌云的裙子,只是风声压倒雷声

落日亮出了辉煌的胴体

金色的瓦砾上,一座孤城

被空旷拦腰抱起。再近一些

神赶来了夜幕。黑夜的中央

羊圈里做梦的羊群睁大了眼睛

鬼知道,牧羊人会爱上一只母羊

吉兰泰的咸

在吉兰泰,没有一头牛

愿意伸出舌头,舔一舔傍晚的云

就连一块风尘仆仆的石头

都懒得翻身。太咸了

一只鸟宁愿渴死在飞翔里

也不会落在吉兰泰的树梢上

真的不是夸张,我曾亲眼看到

一头死猪漂浮在盐湖上

那么完好如初的死相

简直令人惊讶。不是夸张

在吉兰泰,盐湖就像一个浑身

布满皱褶的女人,有多咸

才能让盐山失去隆起的欲望

真的是太咸了,在吉兰泰

就是看见死猪的那一次

我试着伸了伸舌头,如果能一直

咸下去,我希望爱人的嘴唇

也可以变成一片盐湖

好比在吉兰泰,除了对一粒盐的热爱

还有什么能配得上真正的咸

红柳传奇

如你们所见,旷野沙漠戈壁荒原是我的家

我娶过一条河,后来流走了,再后来干涸了

我养育过成千上万的骆驼山羊,一个也没留住

是我亲手把数不清的野兔沙鼠喂了苍鹰

没错,你们可以嫌我矮小,粗糙,扎手,不起眼

可以随便把我折断,扔弃在身后的荒野里

但正如你们所闻,当你们离去一百年,我早已疯长成一片

又一片肆无忌惮的红柳林。没错,如你们所说

当众多的红柳抱成一团,合为一棵红柳

遮住正午的暴晒,在河边投下坚实的荫凉

当我把流沙聚拢为风情万种的丘陵

白云在苍鹰的脊背上搭起飘渺的帐篷

如你们所想,每逢沙尘里我养育过的骆驼山羊野兔沙鼠

露出一根根美丽的骨头,我就痛恨我还是一棵红柳

等待一场迟迟不肯降临的雪

我怀疑,冬天里住着不止一个老巫婆

心里充满破坏性

却不肯迁就一场雪

一场迟迟不肯降临的雪

足以把野兽逼疯

把院子里的麻雀吃成一群胖子

我心急如焚。满脑子坏念头

比如,我会把卧室想象成牧场

一把火烧光所有的草料

只带着一头牛或一只羊

到山顶上,去度过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

但雪迟迟不肯降临。我渴望的堕落

也不在山上。我真想把冬天从四季里取消

我不信,必须有一颗破坏的心

才能在中年等待一场雪

并在等待中爱上你,然后失去你

日暮时分,在戈壁上等待风声停下来

你看,空旷多像我们的后半生

没有起伏,也没有遮拦

一眼望去的平坦。不能说

杂草丛生的戈壁上只有荒芜

那沉静下来的黄昏,正在为落日

收起一天的光亮。还有那么多

无法照耀的角落,就让

迟暮的风声去弥补吧

很快,旷野要归入暮色

流星将会见每一块孤僻的石头

如果你仍有足够的兴致

可以安排月亮在天上散一会儿步

到草窠里,劝阻一群蚂蚁

为争夺一颗沙砾发动的战役

但是现在,暮色四围之前

我们只需要像一块沉默的石头

浑身沾满泥土和尘埃

在戈壁上,等待风声停下来

响沙湾,如果可以安静下来

当然,疲倦的骆驼不会同意

响沙湾有多么了不起。一堆夸张的

流沙堆起来的尖叫。库布齐以东

月牙状的小沙丘,成为神奇的制高点

引来青蛙,不知名的虫子,汽车和飞机

合奏一曲鬼魂才听得懂的交响乐

其实,只要一声霹雷就能摁住

滑翔的屁股,但有甘泉涌出

传说必然失控。一粒沙子一张嘴

仿佛胸腔里跑马,十万只风箱塞满了耳朵

除了永久的轰鸣,谁会相信

疯狂的下面,还埋葬着一座古庙

响沙湾,如果有朝一日安静下来

我将告诉领头的骆驼,那尖叫的谜底

四合木旁白

这就好比骆驼的胃里能打铁

或者沙漠里,蚂蚁在偷练八卦掌

没抱过恐龙不要紧,要是

没暗恋过荒原,你就不懂它

它有浑身的刺,但开不扎人的花

假如石头也花心,不知道

石头是否会娶回一株四合木

到了夜晚,亲昵的叫它活化石

是的。作为戈壁滩最古老

最不起眼的植物,它曾与寂寞

秘密签约:谁能找到骆驼胃里的铁

谁就能拔掉它身上性感的刺

沙尘暴来了

从远处扑来 十万吨流氓沙子

尘土弥漫 飞扬 天空的反应机制迅速

全局性变暗 路上 街上 谁也看不见谁

感觉满世界就你一个人 沙子抽在脸上 生疼

最郁闷的是 这已经不是淳朴的 皮肤一样的尘土

不用香皂 就能洗掉的气息 夹杂着汽车尾气

污垢和油腻 甚至还有尿液的味道

假如你还有兴致睁开眼 看到这些景象

你会发现 比漫天飞舞的塑料袋 纸屑 菜叶

还凌乱的是你此刻的心情 沙尘暴

我们所遭遇的沙尘暴 也不是曾经所经历的

那种猛烈的 歹徒式的 土匪般的

干净的 霸道的 纯粹的 风暴裹挟的

前所未有的自然潮汐 转化到体内

就是一次蓬勃的生命奇观 惊恐 畏惧

裤裆里不经意的勃起 像月经 像童年的梦遗

关于洞房之夜失败的经典刺激与体验

但这是对后沙尘暴时代最吊诡的美学变异

你像一片纸鸢 穿过两栋楼房之间的

草坪或垃圾 既不能高过尘埃 也不能落下来

必须保持飘的状态 在楼顶上学会平衡的

技巧 比沙尘暴更放肆 更鲁莽

带着满身油脂 污垢 肾结石和早泄

如同被这个世界抛弃的卫生巾 一直往上飘

无知 腥臊 自暴自弃 唉 这鬼天气

八问丁香

丁香,隔着一扇窗子

相处了这么久,一直想问你

你开花的时候,为什么我在发呆

本来是紫色的花,为什么

看上去比初恋还粉白

就在刚才,我看到有几片

花瓣从树上飘下来,那吸引你的风

为什么会吹动我的心跳

丁香,为什么在远处

你的芬芳那么热烈,面对面

却只有寂寞的暗香

呼吸着一样的晨曦和雾霭

为什么你越翠绿,而我越疲劳

如果尘埃能够再降低一点

我可不可以走过肮脏的草坪

去抚摸一下你性感的蓓蕾

丁香,万一哪一天

我不小心打碎了身体的药罐

能否请你把我胃里储存的虚火

从晒干的花蕊上摘掉

最后,我想替小区的蜜蜂

采访一下你,除了甜蜜

对于春天,你还有什么样的心愿

丁香,你不用回答。

再问丁香

阴霾和晴朗,春天这枚硬币的两面

一边如果在绽放,另一边

肯定要枯萎。花谢了还可以入药

但结果可不像风吹那么容易

树叶翻飞,为什么我不再纷乱

上午的阳光很快接纳了乌云

在你低垂的花蕾下面,我看见

爱情远去,而爱正慢慢向我走来

就差那么一点儿,我就能够

说服花粉,与多情的蝴蝶签约

和蜜蜂达成一份甜蜜的协议

可是繁花如锦,为什么我还要抓着

香气中散发的一丝寂寞不放

窗台上,树影每移动一下

我就感到春天的发条又拧紧了一下

阿尔巴斯

我就知道,一说阿尔巴斯

你的眼里会蹦出一群山羊

白毛,大眼,粗腰,肥臀

一只一只扭过山坡。只要牧羊人

从云端取下鞭子,傍晚立刻

就会安静得像等待暴雨的俘虏

我从山上下来,草叶上沾着雷声

树枝挂着闪电。我就知道

一说阿尔巴斯,在你的眼里

黄昏不过是一吨煤,而晚霞也

不过是一火车皮焦炭。当牧羊人

从羊群耳边收回嘹亮的鞭子

我就知道是你,阿尔巴斯

如果再给落日喂一把青草

落日也会变成一只肥硕的山羊

阿尔巴斯夜话

山坡上,风在揉眼里的沙子

夜幕降临。一想起山沟里

我们曾经埋葬过的月亮

月光还会在井架四周弥漫

从孤独的一侧看,月光仿佛

走钢丝的艺人,但在寂静的眼里

也许是一万只提着灯笼的鸟

在夜晚乱撞。没有说不清楚的

小秘密,只是时间一久

连风也忘记了,我们从哪里来

坐在山坡上,比夜色更经不起

推敲的,是我们向月光借来的背影

有时候像两只山羊,有时候

像一堆凌乱的石灰石。鬼都知道

阿尔巴斯的夜晚,不会迁就

一轮在井架上怀旧的月亮

如果我们愿意向孤独低头认错

石头将搂着煤的腰回家

如果我们还愿意向寂静学习

原谅的美德,风抱紧荒凉的矿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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