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晕

2016-01-11 12:02陈然
青春 2015年12期
关键词:蚂蟥血液皮肤

陈然

他知道,作为一个男人,这是一个要紧的缺点。它如同一个人长大了还尿床或年龄很小便能勃起一样,是不好见人的。只不过,它隐藏得更深一些,像一条鱼凝滞在水底,以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自己都没有发现。它寄生在他的体内,阴险地循环伺伏着,不但没有因为身体的成长而消失(比如尿床、磨牙、流涎、啼哭什么的),反而跟随着一起长大了。当强烈的光线忽然照射过来,它便一跃而起。一般说来,他是一个柔弱的人,可这时他表现出了少见的强烈和坚硬。

他是那种脸色苍白,一看便知是营养不良的人。小时候,脸上肯定经常有一些不太规则的圆斑,像阳光从树叶间投下的光点。母亲说他有蛔虫。可吃了几次打蛔虫的药,光点并没有消失。谁也不知道他的身体里究竟还有没有蛔虫。有一段时间,他盯着它们发呆,不知它们是怎么钻到了他的体内去了,但他马上趴在那里恶心地吐了起来。在吐着吐着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就是一条蛔虫。他看着自己像一条蛔虫那样吃饭,、睡觉,、走路和蠕动。他固执地认为不是蛔虫在他的体内,而是他在蛔虫的里面。他挣扎着,想从那里面逃出来。他一遍一遍地洗手。、洗脸。用水抹地板,、桌子,、椅,、凳。他的人和房间都像是在水里。于是他有了一种奇怪的洁癖。他的苍白的手臂和胸膛微微透明。瘦弱的蓝色血管就像细的草漂泊在水里。后来他乘船过一条河上,小船在这样的水草上轻轻拂过,它们是那么神秘优美,他几乎就要变成一条鱼潜藏到里面去。

没有人说得清楚他为什么对色彩(主要是红色)那么敏感或那么排斥。最先发现这一点的是他的母亲。那是冬天,母亲刚给他喂了奶,让他在怀中睡着了(他越来越习惯于在母亲怀里睡觉),再把他轻轻放到摇篮里去。母亲嘴里似乎还轻轻地哼着什么。这声音后来在他的梦境里不断出现,充满忧伤。母亲是否还轻轻亲了他一下?反正,那时亲他的人很多。他们都喜欢亲他。父亲和母亲不敢当众表示他们的爱情,于是在他小小的脸上轮番亲着,好让他给他们传花授粉。看他睡着了,发出了均匀的呼吸,母亲便像跳芭蕾舞似的踮起脚,轻快地转到卧房里的镜子面前去了。这时,母亲是幸福的母亲。她的胸脯微微发胀,脸上的红晕跟小鸟似的,来人的脚步稍重一些,它们便会轰然飞起。母亲的手臂像有弹性的树枝那样颤抖了一下。她从抽屉里翻出一支久已不用的口红,把她的嘴唇厚厚地武装了起来。再往镜子里瞧去,她惊讶地发现树上已经开出了艳丽的花朵。母亲羡慕电影里的坏女人。她们出入于舞场,公馆,军部。她们总是烫着头发,戴着戒指,夹着香烟,搽着口红,穿着高跟鞋,旗袍开得很高,走路屁股一扭一扭,那么妖娆,那么鲜艳欲滴。母亲平时被那些宽大而粗糙的衣服一成不变地掩盖着,可实际上,她想成为一个坏女人。这时,母亲的这个见不得人的想法终于在镜子面前露出了一点苗头。她欺负他是一个才几个月的孩子,不会把他看到的告诉别人(何况他正在睡觉呢),母亲因而放心大胆地展示她的痴心妄想。说不定母亲希望他每天吃了就睡,醒了就吃,吃了又睡。他一睡着,母亲就解放了。她的手臂就像修长的树枝那样从泥地上弹了回来。一场大雨,总是把它们压倒在地上。它们又开始在风里婆娑起舞。阳光在湿润的叶片上闪烁。所以当他在摇篮里醒来大声啼哭的时候(许多年以后,母亲对此记忆犹新,仍指责他哭声惊人),母亲惊慌不迭地跑到摇篮前把他抱起,还没有完全从想像的角色中脱身出来。但是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停止了啼哭,反而更加惊恐地大哭起来。

母亲手忙脚乱,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她用尽了一切办法,仍不能使他的哭声有丝毫的减弱。比如她听说头发会缠住孩子的小手,就掰开他的小手,一根根指头察看。母亲以为他肚子痛,就用清凉油抹他的肚脐眼。母亲把桑椹似的乳头塞进他嘴里,企图用稀薄的奶水堵住他的啼哭。有很多次她的这种方式获得了成功。但这次丝毫不起作用。母亲的手臂用力摇着,摇着,最后几乎爆发风暴。母亲披头散发,像是要疯了。她恨不得把儿子像对付一台钟或收音机那样拆开来,看究竟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她甚至用上了巫术。她听说有人睁不开眼睛时,移动某处一块石头就好了,她就抱着他不停地挪动房间里家具的位置。希望它们和儿子的哭声之间有什么神秘的联系。可他仍别着脸,不肯看她。后来,母亲终于从他的眼神里受到了启发。她赶忙把口红擦干净。于是奇迹发生了,儿子的哭声戛然而止,眼睛骨碌碌打量着她。母亲把他放在一旁,长长吁了口气,身子一软瘫坐在地上。过了很久,力气才沿着地面慢慢爬回到她身上。母亲扶着凳子站了起来。她简直不敢相信,忐忑不安地又去搽了一次口红。他再次哭了起来。

母亲有些发呆。她知道一个人害怕红色意味着什么。它将让他在生活中无处藏身。在不远的将来,她和丈夫的脸上经常会被涂满各种油彩,像劣等动物似的被拉到各处展览。孩子每天都会受到不小的惊吓。他的眼睛,像两只惊慌的小兽,似乎要从他的脸上逃出去。他站在角落里,呆呆地打量着他们,不敢走近。惟一唯一的好处是,她轻松地给他断了奶。他疯狂地吮吸着她,仿佛要把她的精气吮尽,以至他一咬着她乳头的时候,她就感到钻心的疼痛。她几乎哭了出来,一点哺乳的心情也没有了。后来她根本就没有了乳汁。她说,求求你,别再咬了。可他听不懂母亲的哀求,反而变本加厉了,甚至长出了几颗小小的牙齿。她简直不知道怎么办。他哭,她只好跟着他哭。有人告诉她说,你怎么不给他断奶呢?真的,她怎么就没想到这一点?她从没想过有一天她会故意不给奶孩子吃。她以为她可以一直把他喂到长成一个漂亮的小伙子。但她一旦想到,很快就做到了。这对她来说易如反掌,并不像别人说的那么麻烦。她在两只乳房上涂了些红墨水。母亲掀开衣襟,他立刻止住了饥饿的啼哭。但紧接着,他的哭声更加饥饿和响亮。

他的皮肤也不好。至今,吃了海鲜或喝了酒仍会过敏,被抓挠得横一道竖一道的。像是许多蚂蟥。如此说来,他的皮肤下究竟隐藏了多少条蚂蟥呢?小时候,他曾为那些不断蹦跳出来的蚂蟥惊奇不已。他望着它们,看它们在他的皮肤下蚕食他,就像鱼群在啄食水面。他怀疑他的皮肤就像水一样薄。哪怕是一阵风吹在上面,也会波纹连连。母亲把被子搂到日光下晒,床单也经常洗,可他还是不停地抓痒,并且一抓就破。他的过敏毫无来由。母亲为此深感苦恼。他抓着抓着,对母亲说,又一条蚂蟥!它的身子仍在不断地长大长粗。长到一定的时候,就忽然跳到了地上。接着第二条蚂蟥又爬了出来。仿佛要把体内的蚂蟥全部驱赶出去,他咧着嘴,发出嘶嘶的声音,更加用力地抓着。等母亲发现时,蚂蟥已经纵横交错地爬满了他瘦骨伶仃的身子。母亲惊叫起来。

这时,外面大街上的红色越来越浓烈了。带着一种血腥的气味。纷纷扬扬的红色还有白色的纸片不时从窗台飘落进来。母亲把他关在家里,不让他出去。后来把窗帘也拉上了。因为不见阳光,他的脸色很苍白。他把衣服穿得紧紧的,袖口和衣领都扣上了。仿佛怕那些蚂蟥会爬出来。它们在他身体上浮游了一段时间之后,便潜进了水底,过了几天又露面了。凡是它们游过的地方,都有青色的暗记。好像它们记得那个地方已经来过,下次便要换一个地方了。但再下一次,它们又忘记了。它们尤其喜欢他的肚子和腿。那上面满是被蚂蟥叮咬过的痕迹。他想,过不了多久,他的大腿便有如家里的那两只青花瓷瓶了。如果不小心摔在地上,它们就会完全碎裂,那些蚂蟥还是活着的,它们从瓷瓶的碎片里爬出来,爬出来。这样想着,他再次惊恐地捂住了眼睛。他问母亲,怎样才能杀死蚂蟥?母亲说,蚂蟥是很难杀死的,它们不但杀不死,而且还会越杀越多。比如你把一条蚂蟥切成四段,它就变成了四条蚂蟥。你把它切成了八段,它就变成了八条蚂蟥。你把它烧成灰,它就成了一堆蚂蟥。这种描述让他惊心动魄。他想,如果把它们吃掉呢?他可以找东西把它们吃掉。他选中了鱼。因为它也生活在水里,捕捉蚂蟥肯定容易得多。于是当母亲买了鱼,他就贪婪地吃了起来。他仿佛看见它把他身体里的那些蚂蟥全吃掉了。他长长吁了口气。果然不出所料,他的身体上马上有了动静。鱼和蚂蟥在搏斗。他在自己的皮肤上清晰地看到了它们搏斗的显影。但结果正如母亲所说,鱼虽然吃下了蚂蟥,但它们以更快的速度繁衍起来。他的手,、肚,、腿,、背和臀部,都爬满了它们示威游行的队伍。它们声势浩大,和外面的喊声震天连成一片。

他再也不敢吃鱼了。

父亲和母亲早出晚归。父亲本来就是沉默寡言的人,现在更是一言不发了。他的沉默和外面热火朝天的街景形成鲜明的对比。他经常呆呆地坐在那里想问题。父亲想问题的时候很容易发火,哪怕是桌上掉下一根筷子。因为他想的问题往往很难想,即使他一整天一星期坐在那里不动也想不出来。这时父亲便表现得很软弱,他倒在母亲肩上号啕大哭。起初母亲有些吃惊。但她很快习惯了父亲那依赖性的哭泣。看上去她比父亲镇定和坚强得多。她抚摸着父亲的头发。那头发短短的,很硬。她知道有这样头发的人,性格是固执的,带着点刚而易折的意味。母亲便在她的抚摸中倾注了无限柔情。

有一天,父亲忽然失踪了,再也没有回来。

母亲似乎预感到父亲的失踪。在父亲最后一次出门的那天忽然说道,就走么?

父亲略微停顿了一下,还是头也不回地走了。他的短头发和有些佝偻的腰对比强烈,在阳光下显得有些扎眼。他的脚步的节奏仿佛都是两个句子加一个逗号和一个句号,没有特别短促的句子也没有惊叹词。

母亲很快习惯了没有父亲的生活。她和他相依为命。母亲还要出门,回来时依然在外面把脸洗得干干净净,不允许任何让他受到惊吓的颜色在家里出现。但有一次,她被人抬回来了。她晕倒了。倒在她的脸谱后面。事实上,父亲失踪后,所有的压力都压在母亲一个人的肩上。他们把母亲往院子门口一搁,就拍拍手,走了。母亲醒过来,第一件事是本能地捂住脸。母亲看到他在昏暗的灯光下,畏怯地打量着她。她几乎是嚎叫了一声,跌跌撞撞奔向卫生间。母亲在镜子里惊讶地发现她的脸是那么的干净,像月亮一样散发着微微的热气。那天晚上,母亲抓着他的两手。它们在她的怀里蜷缩着一直抖个不停。

后来,母亲和他又好像都被人遗忘了。没有人来管他们的事了。母亲把窗子打开了一点点。她像一只蜥蜴似的探出头去,在院子里爬了一圈,似乎没发现什么动静,便大起胆,向更远的地方爬去。回来的时候,母亲像爬行动物终于站起来了似的走进来了。母亲说,明天我可以带你去治疗皮肤。这之前,她用清水,用盐水给他一遍遍地擦洗,但没有起到什么效果。母亲还自学了医学。现在,她可以更精心地对付他皮肤下的那些蚂蟥了。她甚至庆幸有这么一段闲暇。事后想来,如果没有它们,他们真不知道那些年是怎么过来的。它们就像树上的疤痕,使人记住了岁月。

为了治疗他的皮肤,母亲带他去了很多医院。医生开出的方子都大同小异。肤轻松,钙剂,皮上腺激素。后来他和母亲一看这样的方子就没有了信心。他们终于意识到,大同小异的方子治不好他的皮肤。难道他的皮肤是什么特殊的皮肤么?特殊有什么好?在绝大多数时候,它只会带来麻烦。如果他的皮肤跟别人的一样,痒了,随便搽点软膏就会好,那省了多少事。母亲还找过偏方。那些偏方就像一些他从未见过的奇怪而冰冷的动物,他一看就会呕吐,更别说把它们吃下去。母亲没办法,只好捏住他鼻子往下灌。母亲一手端着药碗,一手伸出大拇指和食指,他便知道,母亲又要捏他的鼻子了。后来他不让母亲捏,他自己捏。这是一个好办法,一捏鼻子,中药就下去了。母亲眼睛湿润了,为他的懂事。还有乡下医院自己配制的药,一打开一股硫磺味直冲脑门。有一段时间他的身上经常涂着厚厚一层这样的黄色药膏,它的气味在皮肤和衣服上保留的时间很长。但皮肤并不见好转。母亲后来在一个听说是年轻时在国外学过医的老医生那里弄到一个方子,在母亲的再三恳求下,老医生(这时根本看不出来他是一个医生,很多人以为他仅仅是一个清洁工)对她说,用你的血给他作皮下注射,每次三毫升。母亲问,多久注射一次?这时传来了雄赳赳的脚步。清洁工忙拿起扫帚走开了。后来,母亲再去找他,却再也没找到。

母亲心想只有摸石头过河了。摸石头过河后来被认为是真理。摸石头过河的人后来被认为是前所未有的智者。实际上不就是一个简单的道理么?可如此简单的道理为什么要用那么复杂的方式来求证?他后来一直没想明白。母亲说他想问题的样子有些像他父亲,想的也都是没法想清楚的事情。母亲看到失踪已久的父亲在他想问题的时候像磷火一样在他的身上复活了。除此之外,母亲还在他身上看到了什么?她是否看到他的皮下还在流淌着她的血?她的每次不过三毫升的血液却渗入了遍布他全身的大小水系,在他的体内流动循环,形成一张保护网。他不知道那三毫升血液究竟是怎样进入他体内的。三毫升的概念很小,却可以细密地分布在他的全身,那得要怎样的耐心。每次,看到护士从母亲体内抽出血液,并习惯性地朝上推了推针管,他就晕倒了。

这是病吗?他不知道。但它无疑是一个缺点。当他清醒过来,就从母亲的眼神里读出了这一点。这是它第一次从他的身体里蹿出来。之前它一直埋伏着,准备在他高兴的时候,再给人以打击。大概是母亲的血液起了作用,那些蚂蟥果然被镇住了,或者在一定程度上被母亲的血液所杀死。吸血者终将被血液杀死,这似乎也符合逻辑,甚至还有点哲理的味道。看来,母亲的血液永远是她的孩子们的摇篮,和孩子们的敌人的天敌啊。他的皮肤逐渐红润和有光泽起来,像是他这个年龄的孩子的皮肤。蚂蟥越来越少,那些青色的斑点不知不觉淡下去,有的甚至消失了。可是,另外的打击原来早就隐藏在这件事当中。或者,它们互为关联原本就是一体?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呢?母亲惊慌起来。护士说,这种情况她以前只是在书上看到过,亲眼所见也是头一回。她马上又宽慰道,你儿子不过是比较敏感罢了。母亲更加忧心忡忡。她说,敏感又有什么好呢?越敏感越容易受伤害,他以后的路还长,那要晕倒多少回啊?母亲的神情充满了忧伤和担心。她变得罗嗦啰嗦起来,絮絮叨叨说儿子的情况让她想起了那些患癫痫病的人,一旦发病他们是什么地方都可以倒下去的,如果他们倒在河里呢?如果他们倒在车轮或铁轨上呢?如果他们倒在尖刀上机床上呢?患癫痫病的人发病在时间上还有个规律,可我儿子,谁知道他什么时候发病呢?谁知道他什么时候看到别人或他自己流血呢?谁能保证他不看到别人或他自己流血呢?如果在人多的地方,他会被人踩死;在没人的地方,他会被野兽吃掉或因流血过多而死去。即使在有人的地方,谁也不能保证他能得到及时的救护,总之他是死路一条……

事情很快印证了母亲的担心。在学校里,他削铅笔时割伤了手。大家模仿电影里的好人与坏人,用石头和从外面捡来的木棒(它们随处可见)作武器,在操场上打仗(为争辩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往往成为打仗的起因)。他不知道站在哪一边好。冷弹或冷枪经常击中他的头。有时,什么东西流到脸上来了,他用手一摸,就晕倒了。大家开始也被吓着了,但他们很快因为这意外的收获而兴高采烈起来。居然有人倒下了,这使他们之间的模拟战争有了某种货真价实的味道。他们尝到了它的快感。于是他往往会成为双方共同袭击的目标。谁击中了他,使他流了血,便好像取得了胜利。甚至放学后都有人跟踪他,好从后面给他一击。他不但没有因多见而习以为常,反而更加敏感了,有时候一天要晕倒好几次。母亲每天都担惊受怕,等着有人在院子门口叫她,你儿子又晕了。母亲觉得,那个“晕”字有无数个大大小小的圆圈,像电磁波那样向她放射过来。于是她跌跌撞撞奔向出事的地点。

为了使他免受伤害,母亲想了很多办法。就像以前带他四处诊治他的湿疹(几乎所有的医生都说那是湿疹,但对症下的药却往往无效)一样。他们依然对这种病症摇头。有的干脆否认这是一种病。他们不认为害怕看见出血是一种病。有的甚至说,这有什么可怕的呢?血液的鲜红,可以兴奋人的神经,就像喝了美酒一样。倒是有很多人,一天没看见血,便要恹恹欲睡。如果是我(他把头转向母亲),我会采取一些强制性的措施,他不是怕流血吗?我却要他天天看见血。我逼着他去打架,动刀子,流点血怕什么?男孩子嘛!事实证明,这个办法是行之有效的。就像你当初不敢杀鸡,但后来你不是也会了?并且过上一个月不杀你还手痒。一切都是习惯成自然,习惯了,也就见怪不怪波澜不惊了。你应该让他坚强起来,必要时下手可以狠一点,为了让他感同身受如临其境,你不妨用针扎他的手,让他看到血珠是如何从他并不健康而漂亮的皮肤下蹦出来。他会发现,那些血珠就像从肮脏的地方开出的艳丽花朵。他甚至会上瘾,以后隔几天就要扎一次,好像这样他的皮肤就变得美丽起来了。

母亲带着他从那个人的诊室里落荒而逃。母亲怀疑那个人是神经病。母亲说,我们居然去向一个神经病当然也可能是无知便无畏的家伙求治。

母亲只好让他一再转学。可转学的次数是有限度的,不可能无休止地转下去。后来母亲没办法,只好不让他上学。母亲自己在家里教他。母亲教给他美丽的语言,简洁的道理,丰富而具体的动物和植物学知识。母亲说,知识的最大好处是可以让人敏感,你生来就是一个敏感的人,敏感又有什么不好呢?母亲柔弱的体内冲出一股豪情。霎那间刹那间她甚至产生了要把他培养成艺术家的想法。

可是母亲终究会发现,他除了对血液敏感,其他方面资质平平。他对语言没有感觉,对美术和音乐也没有感觉。甚至对知识的接受都很慢。母亲曾自诩为一块时代的海绵,专门用来接受新的知识,她想她和丈夫的优秀因子,一定会汇集在儿子身上,在那里生根发芽,发扬光大。可不知怎么回事,那些优秀的因子并没有落在儿子身上。他成不了生活的强者(比如工人,农民,解放军),也成不了著文载道病蚌含珠的艺术家和采花酿蜜的学者。他注定是碌碌无为的。大概上天赋予他的角色,只是一个病人。一个病态的人。

母亲犯的一个极大错误是,她把孩子的理解力和自己的理解力划了等号。再说,谁又知道她的判断一定是正确的呢?就好像一群航海家,手里虽然拿着罗盘,可他们不知道,罗盘本身是坏的,或他们正处在地球磁场的盲区。

那天晚上,母亲把她和父亲的有关物品,比如照片什么的,全都撕得粉碎。好像父亲骗了她似的,她对父亲充满了憎恨。有一个笑话怎么说的?似乎是有个女人通过整容变成了美女,嫁了如意丈夫,可结婚后生的孩子特别丑陋,夫家追根溯源,才知道媳妇原来是位人造美女。从报纸上看到这则小道消息时,母亲已经戴上老花眼镜了,坐在藤椅上。她的左眼有些白内障,因此习惯于把报纸稍稍偏向右边。她笑了起来,有些天真烂漫。她不认为这是什么新闻,只把它当作笑话。她和儿子还住在原来的院子里。儿子呢?儿子哪里去了?母亲不知道,自己还来不及看完这张报纸,就要死了。她安安静静地坐在椅子里,敛声屏气。儿子回来,喊她,见她没有反应,摇着她的肩膀,她还没反应,儿子才知道,母亲已经死了。母亲的脸骨,耸立在那里,使整个脸部呈半透明的轮廓。

本来,她想等儿子死在她前面,那她会放心一些。可是一种打着客观规律的招牌的知识再次起了作用。是知识把她送上了路。她违抗不了。她以为自己是要打个盹,就闭上眼,没想到,她中计了,她再也睁不开它们了。它们像两只金属盖子那样重重地合上了。她想起有一次发大水,城市的吃水线很深,她带着儿子从洪水里逃生。洪水那么大,惊心动魄的,她稍一愣神,就被冲走了。儿子在后面叫着。她还是把儿子撇下了。

母亲在黑暗的屋子里,听着儿子叫她可是找不到门。她想答应他可是嗓子也发不出声音来了。只有一点点意识还热气尚存。在这一点点意识里,母亲断断续续想起,有一次她从外面回来,看到儿子几乎晕倒在厨房里。大概儿子是想帮她切菜,没想到割破了手。鲜血正沿着手指奔涌而下。儿子浑身颤抖着,仿佛面对铺天盖地受惊的马群,不知怎么办才好。实际上,那是儿子的第一次自杀。

他变得越来越敏感了。以至这敏感后来成了他的粮食,没有它,他便活不下去一样。他对它由害怕变成了依赖。

难怪母亲说,敏感是他的宿命。

嘲笑和捉弄一直没有停止,即使他已长大成人。他们不相信还有见血就晕的人,这太可笑了,他们说,他如何跟一个女人度过她的初夜?除非……他们暧昧地笑了起来。试想,一个男人,他哪天不同血打交道呢?又怎能不同血打交道呢?他要宰杀那些买来的用做食用的动物,他要喝酒斗殴或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为荣誉和尊严而战。他们要征服某些人,或把他们塑造成自己希望看到的模样。他们也随时会受到伤害,比如遭到来自背后的袭击或成为某种牺牲品,老婆的指尖并不那么轻易饶人,还有其他女人的牙齿也不好对付。他们的口腔比较容易溃烂,手也常常被不明来路的尖锐器物划伤。有时候,城外不远处的那片荒地上还会执行枪决。他们会欣赏到子弹如何让人体一阵痉挛,然后扑通倒下,在血液中慢慢融化。此外,还有电视和印刷品上的画面和图片。斗殴,杀人,交通事故,乃至战争,爆炸,恐怖袭击。他们对这些事津津乐道。他们说,你真的从不看那些新闻、电影和画片吗?有时候,他们会跟他玩一些恶作剧,让他反胃,呕吐,发火。他发火的样子是很认真的,惟其如此,他们才更开心。如果他晕倒了,他们就大声尖叫,忙成一团,当然是一边忙一边笑着。他们觉得他就像一个孩子那样可爱。他们喜欢在孩子面前,显示他们的成熟和优越感。

是的,他从不看电视。也不看那些新闻图片。不管是国家国际大事,还是市井的暴力和恩怨,他都不想关心。他也不敢去街上闲逛。打架是常有的事。有一次,一个人拿着一把水果刀与他擦肩而过,紧紧追赶另一个人,赶上后,把刀高高扬起……他不敢看,只好掉头跑掉了。他不想见义勇为。他怕。他也远远不是他们的对手。还有一次,他路过一家银行,只听嘣的一声,一个人在他身边倒下了,他吓了一跳。后来才知道,那个人被怀疑是劫匪。这段时间,银行抢劫案时有发生。从此他走路离银行远远的。最让他害怕的是,他听说有个人在路上走着走着,就挨了一枪,因为那个人和某组织正在追杀的某个人很相像。他对着镜子想,他会和谁长得像呢?他又怎么知道和谁长得不像呢?下了班,他把自己关在房子里,像当年母亲把他关在房子里一样。当他独自一人在房子里的时候,他觉得母亲没有死。她在另一个房间里,戴着老花镜,镜片有柔和的反光。母亲微微抬起头,从镜片上方望着他(看上去,眼镜像是为鼻子戴的)。

有一次,他病了,需要从静脉注射。当护士把针头从他的手臂静脉推进去时,他再次晕倒了。醒来后,他发现自己在一个女人的怀里。护士没有惊叫,也没有嘲笑他,一副学识渊博的样子,有如他的母亲。她用她的学识和柔情包容了他。他竟然觉得正在源源不断滴进他体内的液体让他感到凉爽和轻松。他羞赧地朝她笑了笑。她也朝他笑,示意他别乱动,一直把那瓶生理盐水挂完为止。他问,我还要来吗?她说,要连续注射三天呢。他步履轻快地跟她告别。在接下来的两天里,他又晕倒了两次。奇怪的是,他一点也不怕,仿佛晕倒不过是他的一次深呼吸,对生命是有好处的。这是他从未有过的感觉。他不禁惊喜万分。后来,他们慢慢地说着话。他跟她谈他的童年,他的皮肤下面那些蹦跳不已的蚂蟥。她也谈了她的童年。她说,跟他相比,她的童年就平淡无奇了。他说,我情愿要你那平淡无奇的童年。这时她的手就游进他的手心。她怕自己不小心伤害了他。她说,你是多么得地难得啊,我们一直生活在坚硬和麻木之中,可你仍像一个婴儿般透明,含羞草一样敏感。

他们密切地交往起来。和他在一起时,他很自在。就像鸟在空气里。他愿飞就飞。她总是那么抬起眼,笑眯眯地望着他。后来她也飞了。原来她也有一对小翅膀,毛茸茸的,藏在那里。开始,她飞得不是那么利索,需要他帮她。她还有些不好意思。好像从来没将这对翅膀示人。但她很快就飞得很好了。他们把翅膀放平,让身体在空气中滑翔。如果把空气拍打成波浪形,他们就可以向更高的地方飞去。他们暂时地离开了地面,离开了医院,离开了那间他把自己囚禁起来的屋子。她跟他说,她不喜欢医院,不喜欢那里的气味,不喜欢那里的医生,不喜欢那里的院长和主任。她说,有一次,院长叫保卫科的人趁夜把一个会引起麻烦的病人从医院里扔了出去。第二天,有人在另一个地方发现了他的尸体,经鉴定,他是从医院里逃跑自杀的。就是那些病人,也令人难以忍受。他们频繁地出入其中,认为有医院就可以放心地活下去。他们把医院当成了赎罪和卸掉某种责任及包袱的场所,从外面进来时,他们还愁容满面,而当他们出去时,又谈笑风生对人生指挥若定了……他和她坐在那里,对身后的现实发出了无所顾忌的嘲笑。生活是一只庞然大物,但现在他们一点也不畏惧。

一天,他兴冲冲地去找她。除了艺术,只有爱情是永远欢迎敏感的。这是他们共同拥有的宝藏。但在往日他看到她的地方,没有她的踪影。他坐在那儿等,等了一整天也没看到她回来。第二天他又去。她还不在。他向人打听,可他们说,他们这里根本没这个人。他想这些人真会开玩笑。他找到她的知道他俩在恋爱的一个同事,回答竟然是一样的。他几乎要疯了。他说,怎么可能呢?几天前你还看到我们手拉着手出去。她的那个同事说,对不起,我也从来没看见过你!他说,你连我的名字都知道了。对方断然说,我不知道。他又到别的地方去打听。他每天都去,一天去好多次。他甚至去找了院长。院长说,如果你不相信,我可以带你去人事部查查。人事科科长以无比的热情打开了档案室的大门,说,你自己找吧。自然,他不可能找到有关她的任何纸片。

她失踪了。

一个人的历史被抹去竟是这样容易和莫名其妙。

为了怀念他的这次惟一唯一的恋爱,他试着用针管扎自己的静脉,就像她曾经做的那样。他把针头深深地扎进去,然后松开手,血液立刻流进针管。在眩晕中,他仿佛重新看到了她天使般的微笑。每当他想和她见面的时候,他就会这样做。在那里,他们可以自由来往。那是他们的一条秘密通道。

事情就是这样,一个怕看到出血的人,他最终会在血液中找到宁静。正如一个人,因为老担心自己杀人,结果杀人如麻。他用刀在对方的身上乱砍一气。他杀死的是他的恐惧。不同的是,有的人把刀指向了别人,有的人把刀指向了自己。

他想起了第一次用菜刀划开自己手指头时的情景。菜刀的重量让他很不顺手。就像一个拗口的句子。实际上,那是一次毫无自杀意识的自杀。也就是说,他当时并没有意识到死亡的存在,他的自杀和死亡无关。他不过是在做一次实验。他想,一切都是因血液而起,如果把体内的血液像池子里贮存的水那样放出去,那他就获得解放了,不再受血液的控制和操纵了。于是他开始寻找它的闸门。虽然身体上到处都是可能打开的缺口,可事实证明,他并没有找到最关键的。他问母亲,它在哪里?

现在,他当然是早已知道了。他不断地向它靠近。在靠近它的过程中,他感到了无比的骄傲,因为他并没有变得麻木。他可以跟母亲,还有那个他每天从秘密通道去和她会面的女人说,他们的宝藏越来越大了。在一次又一次冷静地思考之后,他把门关好,拿出早已备好的刀片,在手腕上轻轻一划。

他看到血液像千军万马,缓缓冲出了闸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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