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种美

2016-01-11 12:00加耶夫斯基加耶夫斯基
青春 2015年12期

加耶夫斯基++加耶夫斯基

我来克拉科夫求学;那是一个秋天,一如往常,那是开学的日子。没错,我是来求学的,这是值得称道而实际的,但是也有吸引我的别的东西。我似乎无意识地受到驱使,想要重新获得我的城市,我知道,那是我永远失去了的城市。当然,我们总是在寻求永久消失了的事物。

莱钦斯基教授是专治认识论的哲学家,他说话的声音非常柔和、抑扬顿挫,也很容易被外界的嘈杂盖过或者打断。他讲授笛卡尔、贝克莱、休谟,还有康德。他看上去非常文弱,身材矮小,背有点驼,样子十分温顺,脸瘦得好像不是凡人的,倒像是什么胶合板。他是那么安静、温和、彬彬有礼,似乎只有一半是在现实生活中。他几乎不是真实地存在于那里。他总穿深橄榄绿的大衣,总是如此:无论冬天和夏天,春天和秋天,在街上,还是在供暖不错的讲座大厅。无论西伯利亚寒流来袭,还是斯大林和贝利亚的严霜,或者难耐的西西里的热浪,其时最出色的运动员几乎都不能忍受——莱钦斯基教授却从不脱下他的绿色大衣。有的学生,他们知晓所有老师的情况,对此现象有一个解释:莱钦斯基教授在奥斯维辛集中营关过一段时间,患上一种罕见的疾病。他的内在恒温调节器,已经停止工作。另有人说不是这回事,它没有停止工作,只因他永远感觉寒冷,即使是在八月。这里,我们遇到一个形而上学的问题:他是感到寒冷,还是对温度的变化缺乏敏感?

我失去了两个家乡,但我找到了第三个:一个属于想象的空间、给艺术的需要准备的领域,虽然迄今它于我还不是十分清晰。我失去了一个真实的城市,但我找到了一个想象的城市。我选择诗歌作为我的专业领域,还是相对较晚的事,比许多人都要晚得多。

也许,整个城市——克拉科夫,美丽、迷人的克拉科夫!——它的内在恒温调节器也已停止工作。如果小提琴家大卫··奥伊斯特拉赫或耶胡迪··梅纽因,碰巧访问当地的交响乐团,他们会异常振奋。那也是开心的事,如夹道欢迎菲德尔··卡斯特罗,后者也许开创了人类历史上最无可挑剔的警察监视制度。更不用说,在当局机构里,权力被提升的官员不时用来哄骗当地人的小礼物。这个城市不曾退缩,面对精心安排的国际劳动节“五一游行”,它倒像是一副自发示威的讽刺漫画。它也没有放弃那种虚假的选举,你把一张预先准备、写好某个幸运候选者名字的卡片投入一个坛子:连最简单的机器人也能取代人手和大脑,照样执行这样一个根本无须动脑筋的功能。

巴黎的低气压有海洋性的特点;大西洋朝大陆方向迅速遣送低气压带。风一起,乌云就像赛车一样掠过城市。雨水仿佛以恶意的倾斜角,落下来。老天不时露一下脸,一小块蓝。然后天又黑了,塞纳河仿佛变成一条黑色路面。巴黎的低地因为来自海洋的能量便又沸腾了,一时雷电大作,好似香槟酒瓶塞开启。然而,中欧地区典型的低气压——在喀尔巴阡山之上某个地方,形成中心——表现全然不一样:它是抑制和忧郁的,你甚至可以说,带有哲学气的冷静。云层几乎一动不动。它们形状各异;好像巨型软式飞艇,悬挂在克拉科夫中心市场的上空。光线在逐渐移动;紫色的光线渐渐淡去,让位于黄色的反射光。太阳躲在柔软的云层后,照亮了天与地各个不同的角落。有的云彩就像浮上水面的深海鱼群,张大嘴在游动,仿佛震惊于空气的味道。这种天气,可以持续多日,造成中欧柔和的气候。如果是在长久的审慎过后,下起雷暴雨,那表现就像有点口吃。没有迅猛、果决的霹雳从天而降,天空之上发出一串冗长的雷声,“啪啪啪”——没有惊雷的爆炸,只有回声。打雷也有它的分期付款计划。

有时,我经过公寓一楼敞开的窗户,收音机正在播放埃维斯··普里斯利【1】或其同代人及后来者的歌曲,它们早在六十年代就非常流行,今天依然如此。偶然听到的乐曲,让我想起电吉他刺耳的声音,我记得,那是在学校舞会和学生俱乐部里听过的。电吉他原始、刺耳的声音,就像草地上野鸡的叫声;电吉他忧郁而伤感,或完全相反,充满病态的活力,使我们回想起一个潜在的、笛卡尔式的问题:是什么让身体和灵魂结合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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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注:

【1】埃维斯··普里斯利(1935-1977),美国著名摇滚明星。俗称“猫王”。

美丽、迷人的克拉科夫。初创者称其为我们星球上伟大的圣地之一。他们说,在它的城堡山,隐藏着一块无比珍贵的宝石,一块护身符,具有神奇的魔力,能使城市免遭灾难——尽管理性迫使我们承认,城市从不缺少灾难。那宝石的内置恒温调节器也许出故障了,它长期屈服于一个灰暗的独裁统治。

作家的诞生:一个在天主教信仰里成长起来的年轻人,常会体验到一种令人晕眩的启示。在他祈祷时,他会突然意识到,他不必重复那些印在祈祷书上的词句。他可以发明自己的祈祷。他可以编写自己的祈祷词。

我可以写一本导游手册,关于这个城市,这座沦落的城市。街道接着街道,房子连着房子,教堂挨着教堂。这个建筑里发生了什么、谁在里面被出卖、被谁出卖、谁在街角等过谁。为什么那个人从未出现。我甚至可以就这样的场合,做出评判并谴责某个具体的事实、责备某些人。我不会缺少材料;如果需要,我可以径直去档案馆,翻阅积满灰尘的文件夹,找到妥协的文件。我会是一个热心、不受干扰的控告者。

但是,当我想到过去的岁月,当我描写这个城市,看见它的居民,拥挤在街道和广场上的过路者,急匆匆地行走或只是简单地散步,在最后一刻跳上移动的有轨电车,或者在和煦四月的一天,懒洋洋地躺在普兰蒂公园的长椅上,我看见自己就在他们中间。我也在那里。在集市广场,在弗洛利安斯卡街,在德卢伽街;在那所古老大学的演讲厅,在本地一家期刊的编辑部;我前去看戏,看电影(最经常的,是看电影,在那里好像享有治外法权,仿佛一个舒适的柏拉图式洞穴,最便宜的旅行社就附近,他们可以根据你口袋里钱数的变化,缩短世界旅行计划),跟姑娘约会,谋生(只是勉强)。我生活在这城市,在那时的制度下;我跳上电车——只要它们不是开得太快。我写诗和小说,开始出书,并且焦急地等待评论,我写文章评论其他人的书。(年轻作家总表现得像是革命政府仓促任命的检察官,恨不得赶快给老一辈德高望重的作家一个应得的藏身之处,因为他们各种几近犯罪的错误和歪曲性写作:这么做只不过是为了活下来。钻进一个检察官的长袍,比待在一个被告席上,更容易熬过文学青年的尝试期。

在六十年代,和稍后的七十年代,我完成了我的学业(并非没有遗憾),不管怎样吧,我得以独立生活,我是幸运的:我没有被审判,或被投进监狱,我未被秘密警察骚扰,而且,即便我全身心地投入到反对运动,我总共只在警察局待过一小时。我生活着,周复一周,月复一月,我做过各种各样的妥协。如今,那个年代已经结束,那样的时代已经过去——我希望,永远过去了——开始,那些看上去显而易见的事情,虽然没有明说,忽然之间变得难以理解了。在那个时期极权主义的阴影下,我们可爱的城市到底如何?它是怎样幸存下来的?什么是短暂的、什么又是永久的?什么还在经受、什么又已经永远过去了?城市没有给它的坟墓,但是,有遗忘。什么是可爱、什么又是令人厌恶的?有些诗歌和图画将会留下来,但是谁能唤醒那样的时刻?

两个智者曾经相遇在一片林间空地。他们谈到工人的贫困、没有灵魂的文明、耗尽内在生命的悲惨命运、宗教情感的衰弱。他们达成了完美的一致:其中一人说话时,另一个也会那么想、那么说。一个沉默时,另一个也会沉默。他们谴责应该被谴责的,以及一切严重的情况,他们暗自欢喜,在这可怕、空虚的世界,他们不是独自一人。前者拥有后者,后者拥有前者。

最初的分歧出现在一个晚上,太阳落山后,他们依依不舍地告别,并安排次日的计划。我要去沙漠,第一个智者说。我将禁食、冥想、一脚踢开这个世界,独自阅读经典。

我将动身去安提俄克【1】。第二个智者说,我要去见人,努力使他们接受我的——我们的——观点,我将思考、写作、发表文章并出版书籍,也许有一天,有人会读到它们,也许会有人相信,并改变他的生活方式。第一个智者看着他,一点不掩饰内心的嘲笑和蔑视,消失在黑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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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注:

【1】安提俄克,古叙利亚的首都,现属土耳其南部。

莱钦斯基教授似乎从未到过奥斯维辛集中营,就像有些学生私下小声嘀咕的。但他也不缺乏悲伤的原因;很显然,他失去了早年一起生活的可爱妻子。他失去了伟大的朋友斯坦尼斯瓦··伊格纳齐··维特凯维奇。他失去了财富,他失去了整个友谊和思想的世界;他在战后发现,自己生活在一个军营一般沉闷的国家。他失去了青春。

我不能写下关于克拉科夫的历史,尽管它的人民和想法、树和墙、懦弱和勇气、自由和雨水都与我息息相关。还有思想,它们与我们的身体紧紧联系着,并在不知不觉间改变着我们。时代精神雕刻着我们的思想、嘲弄着我们的梦想。我着迷于各种各样的墙;我们居住其中的空间并不是中立的,它形塑了我们的存在。风景和景观进入我们内心最深处,不仅在我们的视网膜上留下痕迹,也影响了我们人格最深的层面。那些天空灰蒙蒙的时刻,在一阵倾盆大雨过后,一无遮蔽地呈现于我们面前,一场安静的大雪过后也是如此。通过我们的感觉和身体,思想也许会更加增强雪的力量。它们附着在房子的墙上。然后,房子和身体、感觉和思想一起消失。但我不能写下关于克拉科夫的历史,我只能试着再现一些时刻、地方和事件;一些我喜欢和崇敬的人,一些我鄙视的人。

我不是历史学家,但我愿意有意识、严肃地设定属于文学的历史记录功能。我不想学习现代历史学家树立的榜样,总的来说,他们是些没有情感温度的冷鱼,一生都消耗在被征服的档案里,然后写一些缺乏同情心、丑陋、木头似的、官僚语言的东西,其中,毫无诗歌的位置,语言单调如木虱、琐碎如日报。我想要重返早期的传统,也许就是希腊人的传统,历史学家-诗人的理想标准,一个亲眼见过和经历了他所描写的一切的人,或者,利用活生生的口头历史的传统,利用他的家族或部落的传统,他们不惧承诺和感情,尽管如此,他还是很在意故事的真实性。事实上,我们在见证一种文学的复兴,它正是服务于这样的目的,但是,几乎没有人注意:倾听古典文学传统的作家、日记、回忆录、诗人、自传,一种站在纯粹个人立场的、历史的文学写作,而不是站在一个助教的立场、流行方法论奴隶的立场、一个随时准备谄媚权力和站统治地位的巴黎出产的认识论的国家雇佣人员的立场。举例?这里有一个抽样:埃德温··缪尔【1】的自传、切斯瓦夫·米沃什、约瑟夫··布罗茨基以及其他诗人的写作,休伯特··巴特勒【2】、尼古拉··乔洛蒙蒂【3】的随笔,约瑟夫··恰普斯基【4】、阿尔贝··加缪的笔记……兹比格涅夫··赫伯特、耶日··斯德姆坡夫斯基【5】、患有肺结核的博莱斯瓦夫··米辛斯基【6】所写的札记。这些人,一律都拒绝说谎,他们急切地想要发现真相,面对诗歌和恐怖(我们这个世界的两极)从不退缩,因为诗歌确乎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存在于某些事件、存在于那些罕见的时刻。同时,从来也不缺少恐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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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注:

【1】埃德温··缪尔(1887-1959年)苏格兰诗人、文学评论家和翻译家。出生于奥克尼群岛。最初因与妻子威拉一起翻译卡夫卡的作品而为人所知。他写的《自传》出版于1954年。他的诗歌具有高度的个人化、哲理化风格。《1921-1956诗选》(1952年)和《一脚刚刚跨出伊甸乐园》(1956年)使他成为世界知名诗人。他的重要理论批评著作有《小说的结构》(1928年)和《诗的土地》(1962年)。

【2】休伯特··巴特勒(1900 -1991),爱尔兰散文家。写作广泛,历史、考古、政治、宗教无所不包,尤以关于东欧历史和宗教的散文作品引人关注。

【3】尼古拉··乔洛蒙蒂(1905-1972),意大利作家,著名左翼知识分子。1934年反对墨索里尼的法西斯主义逃往法国,1941年流亡到纽约。主要著作有《历史的悖论》。

【4】约瑟夫··恰普斯基(1896 -1993),波兰艺术家,批评家。曾在军队任职。卡廷事件幸存者。二战后流亡巴黎,创办《文化》月刊,对20世纪波兰文化影响巨大。

【5】耶日··斯德姆坡夫斯基(1894-1969),波兰著名作家。

【6】博莱斯瓦夫··米辛斯基(1911-1943),波兰诗人、散文家、哲学家。

认为可以自己编写祈祷词、并不总是需要一本祈祷书的那个男孩,随着时间流逝也会懂得:教堂不是唯一可能找到神圣的地方。

维托尔德··贡布罗维奇对诗歌的攻击,其程度在我们这个世纪里,还不算是最激烈的。贡布罗维奇的随笔(《反对诗歌》),他的指控,更像是遵循着家庭内部发生口角的路子:这位“散文里的诗人”,主要认为他的抒情兄弟在诗里压缩了太多东西、给他们的甜点增加了太多的糖份分。

贡布罗维奇的观点,主要对付的是诗歌的内容,而非它的本质。是的,有些时期,诗歌似乎提供了过于丰富的可食之物(“太甜”)。那样的时刻,我们准备接受和理解诗之激情的时刻却很少出现。但是,在绘画和音乐方面也是同样如此;只有电影在日常的基础上,通过释放我们平常的冷漠而一直吸引着我们。

英国清教徒史蒂文斯··葛森【1】在他的小册子《罪恶的学校》里表现得要激烈、激愤和原始得多。葛森认为诗人败坏读者大众的道德,而且,事实上不比走钢丝的演员和流浪艺人更好(而且我们都知道,我们从这些人那里期待获得的是什么!)。葛森的攻击——发生在十六世纪——肯定被遗忘,如果不是因为它促使另一更有才华的作者,起来反驳这种清教徒的指控。

这个才华横溢的作家,当然就是菲利普··锡德尼爵士,他同时写作诗歌和散文,直到过早离世,而且他也是出类拔萃的诗歌捍卫者之一:他的《为诗一辩》是英国文学的经典。锡德尼为诗歌辩护、为富于灵感的诗歌辩护——灵感是来自上帝的礼物——诗歌出色的成就,使历史和哲学二者的成就黯然失色。锡德尼的论文在其身后于一五九五年出版,捍卫了想象,并且强调了它乃是服务于善,而非恶的最终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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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注:

【1】史蒂文斯··葛森(1554-1624),英国讽刺家。他在《罪恶的学校》这本小册子中,以清教的立场抨击诗人、演员和剧作家欺骗公众、败坏道德,他并将此才书献给诗人和学者锡德尼。锡德尼于是写了《为诗一辩》反驳他。

任何一个曾经深入从事过想象作品创作的人,都会理解我的体会:在那一刻,在经过长久沉浸之后,我们游出水面,发现自己搁浅在一个无人之地。友好、热情的想象的火焰已经离开我们,而我们还没有回到日常常识的坚实地面,还有那么一会儿,悬置在两个领域之间,而它们在某个点上很可能合拢,我们不知道那会是在哪里(它不在我们之内,也不为我们而存在)。这是宝贵的时刻;这一刻,如果谁在开始准备午饭或晚餐,一定要小心,不要引发一场火灾甚或地震。

最吸引人的问题是那些我们不能回答的问题。我是谁,他是怎样神奇地将他的生命从一个时代移入另一个时代、从一个制度带入另一个制度?而我是谁,因为我也经历了那个艰难的时代——而且我很难说,在走出那个时代时,自己毫发无损、平静而纯粹、保持了内在地完整、成熟、勇敢、不妥协、没被异己的思想观念左右。现在,以“后知后觉”的观点看,我的失败和缺点在于违背了我的信念。那真是我吗?一个社会科学系的讲师,其目标(即学院的目标)无疑就是对考入冶金矿产学院的每个学生,进行意识形态的约束。我教授西方哲学史,但官方所称的课题叫“马克思主义哲学基础”。我和学生选读柏拉图(为苏格拉底辩护或者洞穴的寓言)、笛卡尔的《沉思录》(其中,无实体的哲学家实际上描述了他生活的房间和壁炉)、康德、黑格尔、存在主义者。有时,我们甚至没有涉及马克思,——无视历史的编年学,自我加冕、对千年的欧洲哲学自我做出结论。同样,我也属于、至少名义上属于被派去征服学生思想的雇佣军。

回头说说我在格利维策的事。有时我会顺便光顾一个书店,那里偶尔会进一些来自西方的书籍和唱片。我大约十六岁,并且一心喜爱古典音乐,虽然我对它几乎一无所知。但我渴望了解更多。那一天,书店碰巧新进了一些珍品:赫伯特··冯··卡拉扬担任指挥的贝多芬交响曲全集。那是德国留声机唱片公司发行的唱片,有漂亮、闪光的封面,上面是卡拉扬的照片。仅包装就足以成为艺术;东欧制作的唱片常常装在弄脏的灰色信封里出售,封面照往往看起来模糊、污损,涂抹着一些错位的色块。

女店员意识到她们遇到了例外的情况;在我看来,她们那天露出了非常愉快的笑容,这是极其罕见的。我一定是在这些唱片刚到货后就走了进来,因为所有的九部交响乐还在等待买主。我知道,它们被一把抓了过来,所有的九部交响乐、九张卡拉扬的肖像。我并未想到,这些显然只是一些流行的唱片,因此也并不昂贵。多年以后,在我熟悉了西方商业的惯例后,我知道,这位英俊指挥家的贝多芬交响曲全集唱片——或瓦格纳的序曲——在西欧任何一家音乐商店里都可以买到。

我明白,我不会有太多时间:其他顾客很可能马上就到,某个有钱的律师或医生也许会当场买走全套。我必须现场做出购买的选择,而我只有够买一张唱片的钱。我买不了全套;那超出了可能,因为我收入微薄。

《赫伯特··冯··卡拉扬任指挥,路德维希··范··贝多芬交响曲全集》在西方一定相对更便宜,但在这里,在东方,它的价格是很高的,远高于波兰、捷克斯洛伐克或苏联唱片的价格,仿佛跨越铁幕就要付出一个高昂的关税。而我只买得起九部交响乐之中的一部。

让我羞愧的是,那时我对贝多芬的交响曲几乎一无所知,仅知道它们属于世界音乐里绝对的大师作品。九张唱片在我面前,而我只能选择一张。我不得不马上试下我的运气,马上!我暗自思忖,也许有的交响乐没有另一些精彩,我也许喜欢其中之一胜过其它;即便天才,偶尔也会打盹。

我只有几分钟时间。我请女店员让我看唱片。但我不能试听。不可能在书店里,用接下来晚上的时间,试听所有九部交响乐。不可能。而且,某个文化品味良好的有钱律师或医生,可能突然出现,浑身散发着古龙香水气味,抢先一步买走全套唱片。

我仔细查看包装精致的唱片,好像可以穿透硬纸层和封纸,洞察音乐的秘密。现在回头来看,我所忍受的折磨,一定是命运恩赐的一个并无恶意的消遣;命运有时会捉弄我们。也许在那些漫长的间歇之间,没有什么发生,或几乎无事发生,它会感到无聊。所以它想出一些小实验、小测试。

我最后选择了第七交响曲。半小时内,我发现,瓦格纳称为“舞蹈的神化”的第七交响曲,尤其第二乐章快板,可能是我最喜欢的音乐之一。虽然有一些时我没有听它了(你不能过于熟悉某一段音乐),我现在每次听它,仍然像第一次那样感动。

我回到家里,听着唱片,知道运气朝我微笑了:我选对了。第七交响曲。全部四个乐章,都是那么美地打动我,不仅仅忧郁的快板。那些疯狂的撞击,那些急板、富有活力的快板,同样把我迷住了。第一乐章,第四匈牙利舞曲——也许在所有作品里,最具贝多芬风格,因为从里面我们听到了作曲家的声音,宣告他的史诗之歌的主题,就像古代诗人在他的长诗开篇里一样。

我们不缺时钟。从我的桌子这里看过去,至少有三个钟,两个电子钟和一个石英钟。一个是我电脑的一部分,说现在是12:29。另外一个附着在收音机上,显示是12:30。最后,我的手表指示在12:31。幸运的是,我的手表是那种传统的指针,不必依赖发光的数字之间无情的中介者。我们一直有很多时间。

我可能并没有一回到家就听第七交响曲。可能等了一两天,陷入一种没有缘由的担心,担心做出了错误的选择。此外,我一定太过紧张,需要等待一个恰当的时机,平静而聚精会神的时刻。

就在此刻,在休斯顿,我听着第七交响曲的录音(德国留声机公司!),标题是《伯恩斯坦:最后的音乐会》。伦纳德··伯恩斯坦脸上有患病的迹象——这次的封面也印有指挥家的肖像。——这是他一生里最后一次指挥波士顿交响乐团演出。他穿一件白色的晚礼服。有一张照片抓拍到他消失于舞台一侧。我们从后面看到他:白头,短脖子,白色晚礼服配黑色长裤。在后台,一个黑色的四方空间,伸展于他的面前,一个布景结束而阴影接管的地方。

索伯亭先生跟我父母相处很好;他们也许在战前就互相熟悉了。他的家庭来自法国;在被彻底波兰化之前,他的姓氏发音,重音很可能落在最后一个音节上,带有一个明显的鼻音。他个子很高,穿着优雅——只有在近距离端详一番后,你才会意识到,那是属于另一个时代的优雅。我不记得,倒退至一九五零年代,他在警察那儿是否遇到过麻烦。但是,从原则上讲,因为他完全偏离新时代标准男人的着装规范,他应该被关起来过。彬彬有礼,教养极好,对所有人都礼貌——他是怎么熬过那个时代的?

他是一个单身汉,一个豪爽的绅士,一个行吟诗人,随时准备以最无私和高贵的方式服务于任何一个淑女。我觉察出他被我妈妈的魅力折服,她就是他心里神圣的杜尔西内娅。然而,给我最深印象的,是他告辞的样子;我曾经取笑过这一点,当然是在他离开之后。他不会允许自己背对着我们,所以他告退的时候,后背对着房门,反复碰着鞋跟,几乎有着军人的精确。令人忍俊不禁。

索伯亭先生本来应该生活于普罗旺斯,而不是那个时期的波兰。他弄混了他的时代和地理。他的祖先铸下一个大错,不该在我的国家定居下来。

他是一个单身汉,无论就这个词的新意,还是旧意来说:一位单身汉的骑士,既没有找到可共同生活的妻子,也没有找到适合存在于其间的历史时刻。

英俊的塞布尔斯基先生是他最亲密的朋友,有着灰白的浓密头发,和浓浓的眉毛;他在华沙起义中失去了妻子和孩子。他们常常一起来我们家,一个鳏夫一个单身汉,两个悲伤、带点忧郁的魅力的男人,像是从某副旧式扑克牌里抽出来的二个男人。

我喜欢他们的到访。他们不会待很久,通常只到下午茶的时间,而不到开晚饭。然后,他们就消失了,返回那个属于鳏夫、老单身汉、猫和记忆居住的神秘地方。

作家坚持写个人日记,是用它记录他所知道的一切。而在诗歌或小说里,他记下他不知道的东西。

诗人并不特别惧怕清教传道者的激烈攻击,或来自写作虚构作品的同行笔下无情的抨击。詹森主义者的恶意,或指责他们追随过于轻浮缪斯的哲学家的愤怒,都不能带给他们太多的伤害。热心的电视观众无限的冷漠和市郊往返列车上的乘客要危险得多。这种情况要糟糕得多,即使无人谴责他们。

慕尼黑古绘画陈列馆藏有一幅委拉斯开兹创作的肖像画,画的是一个年轻的西班牙人。有一次我在那幅画前研究了半小时。我感觉好像重获了我的视力;我又可以看见了。我突然看到了一个生活于十七世纪的人。有着突出的大鼻子(大鼻子甚至在他的脸颊投下影子)。大眼睛。双手上的手套,深色外套使他的脸有一种释然之感。他的脸,沉浸在思想里,既不丑也不漂亮。从某种意义上说,我感到这个年轻的贵族也许真是魔鬼,因此,在他身上,才有一种特殊的魅力(一个懊悔的魔鬼,被稍纵即逝的怀疑攫住……)。

那里还挂着一幅伦勃朗最早的自画像。它非常小的(只有15.5*12.7厘米),表现一个已经知道他是谁的年轻人敏锐、感性的脸,尽管他尚未接受它(在这一点,他就像兰波——另一个来自北欧的杰出去年)。

启示的时刻就像界石,在无人之地相隔几百码。诗人通过记下最新诗歌关键的句子,体验到一种神启。但是,有几天、几周、甚至几个月的阴影横亘在这庄严澄明的时刻之间。在这里,诗人扮演着历史学家的角色,他与读者分享的不仅是他狂喜的理性之光,还有他的迟钝、沉闷、怀疑的人性。

我漫步在巴黎。无论孩子还是猫,当我低声悄语时,丝毫没有注意到我。这就是移民的命运。我突然对着自己、对着自己的异常兴奋,大笑起来。孩子驻足,猫仓皇逃走。

我们的精神生活是通过自我提升和去神秘化的交互作用而定形的。因为我们处在一个普遍的“去神秘化”的阶段,在可预见的未来,我们不能指望回到一种宗教性的独断论。这可能使我置于一个尴尬的境地;比起与原教旨主义者发生冲突,我更喜欢反对颓废。

“.. .. ..你永远不会很好地爱艺术,直到你更爱她所反映的一切。”——约翰··拉斯金

这并不是说,艺术以及和它一起的诗歌,只是一面展示现实的镜子,如现实主义理论可能倡导的。不,拉斯金另有所指:艺术主要来源于欣赏,来源于对世界、对可见与不可见的一切最深刻的欣赏。(当然,拉斯金也不是唯美主义者那样一层意思。)

我喜欢懂得如何反叛自己的作家和哲学家。比如,有人在莫里斯··巴雷斯【1】弥留之时问起,什么是他最感羞耻的事情,他说:“那就是:我总为自己的党派投票。”巴雷斯,一个狂热的民族主义者,虽然如此,他在《笔记本》里却说,“民族主义缺乏无限的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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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注:

【1】莫里斯··巴雷斯(1862-1923),法国小说家、散文家。早年受到浪漫主义作家特别是波德莱尔的影响。著有总题为《自我崇拜》的的小说三部曲《在野人眼前》《自由人》《贝丽妮丝的花园》。

侦探小说为什么总是那么无聊?因为它们只处理一个神秘,一个简单问题:谁杀了L先生?但是,真正的神秘,真正的问题只有一个:世界是什么?什么是火?什么是空气?

法国知识分子喜欢看不起美国人,而我因袭了这种粗鲁,和缺乏品味。法国在欧洲所起的作用,就跟中国在亚洲一样。他们经常无法理解美国人的热情。举一个例子:有一次,我在华盛顿国家美术馆里,站在维米尔的一幅画前。一个大约四十岁的美国人,站在我旁边。他一度转身对我,说(他的声音因喜悦有点颤抖):“从二十岁起,我就一直在看这幅画的复制品,今天,我第一次亲眼看到它。对不起,打扰你了,但是我必须告诉某个人。”

任何时候我都可以接受这样的“缺乏文化”。

拿破仑:权力从来不可笑。

拿破仑比列宁更早懂得这一点。

还是莫里斯··巴雷斯:“猫就像神——接受我们的甜言蜜语,但不回报。”

我做过一个梦,梦见一个108岁的作家。他第一次取得成功已经101岁。他热情地谈起它。

闲暇作为精神生活的一种形式,必然产生罗马帝国后期的佛教徒,迷失于思想平静的灵魂。在彼得··布朗【1】论述圣奥古斯丁的专著里,他将那些泰然自若的圣人和基督教的圣人并列;这是他最好的发现之一。奥古斯丁并不平静;不像那些通过阅读、沉思西塞罗的书信而养成坚忍平静灵魂的学者,他被焦虑和怀疑弄得心力憔悴,被怀疑征服。通向克尔凯郭尔式的痛苦的道路一直敞开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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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注:

【1】彼得··布朗(1935-),历史学家。以古代史的研究、尤以古罗马帝国宗教演化的历史而闻名。1967年出版的《希波的奥古斯丁》为他赢得了普遍声誉。

我很早就意识到,我不可能成为一名真正的学者、一个档案工作者、一个学术研究者。我读书的方式,不是通过谨慎地翻阅指定的文本——不仅仅是苏联的那些,它们自产生之日就打上了粗制滥造、表里不一、单调乏味的恶的标志——还包括经典哲学著作。我不曾缓慢而安详地漫步于印刷文字的小巷,用铅笔摘录关键引语,再把它们转入笔记本或文摘卡片,这是一个真正的好学生不可或缺的外壳。我喜欢做白日梦,放下书,忘掉它,然后转向某些新的东西,而当我走向它们时,发现自己置身于另一个地方或时间里,在葡萄牙或智利、在地中海海滨、在中世纪或十九世纪最初的十年。

因此我的指定阅读,进展缓慢如蜗牛。我从未完成什么。我不是一个好学生。笛卡尔失去耐心,亚里士多德不乏怀疑。他们已经知道,不存在这样一个数小时研究他们卷帙浩繁卷轶浩繁的不朽论文的年轻哲学家。如果只是一个诗人,一个业余爱好者,就根本不能明确一个概念,或者不能从现已存在的分类里,清晰阐述细微的新差别(如果靠这个谋生)。诗人是哲学家年长的兄弟。年长,却以某种任性的傲慢对待那一切;学问之人看他不免近于轻浮、浅薄。一个不能在沉闷的阅览室一天待上几个小时的人,不能太把他当真。写作往往来自于子虚乌有,而非从引语、脚注、重读古代文献,弄出一些新书。他坐在打字机前,闭上双眼,就像有千里眼的人。离占星术更近,而非离科学更近。他倾向于那些可疑的热情;偶尔又唱又笑,或者关起门来哭泣。真正的学者可不那么干。学者不会在思考时闭上眼睛。恰恰相反,他们撑大双眼。

昨晚,我们又听到一个出色而年轻的匈牙利小提琴手的演奏,这是第二次。演奏融合了传统吉普赛歌曲与古典音乐及爵士乐的风格(他长得瘦而英俊)。小提琴手——他叫拉伊科··费利克斯——他对乐器有一种非凡的控制能力。他自如地即兴表演,节奏和速度简直让人无法呼吸。但又不是像一流大师那样,完美无暇完美无瑕的技术仅仅使主流的批评家眩晕和沉默。他在空地上演奏,而非安静的音乐厅。他在咖啡馆里演奏,伴随着杯子和玻璃的敲击声,为一个不熟悉音乐、固执的客户服务,而主顾谈不上有什么热情。他甚至不考虑去火车站、拥挤的餐馆,甚或足球场演奏。这选择是至关重要的;它见证了我们时代音乐产业的专业与商业特征。表演的新鲜程度——以及欣赏——迷失在点数钞票的沙沙声中,迷失在精心地制订那些易被撕毁的合同中。通常,年轻的音乐家——此刻我想起,在一九九四年克拉科夫的莫扎特音乐学院学生演出的一场非正式的音乐会——他们的表演,比那些成熟、富裕的艺术家更有激情。不幸的是,年轻音乐家随时间的推移也总会变老。

这年轻小提琴手的技艺,有时甚至会让我发笑;它再一次提醒我,笑声有时是对艺术完美最好的回答。

面包、房子、盐、神——这些用于家庭内部的词,都是简单的、单音节的词。

几年前,一个大型的德波会议在科隆举行,出席者主要为商人和政治人物。而他们也邀请了一些波兰作家,为了给参加正规经济讨论的人员清一色的灰西装增添一点色彩。我完全不知道,应该与这群人讨论一点什么。所以我谈到了——还能是什么?——波兰诗歌。它还持有一点关于世界的古老而神秘的火花,那也一定是关于未来的愿景,也就是说,假如我们所希望的,不只是这世界能够幸存下去,而仍然希望它能保留一些精神健康的样子。波兰驻波恩的大使,一个迷人的男人,跟着我步入会场。他赞扬了一番现代的波兰,一个最新的、理性的国家,热情欢迎西方能够提供的各种经济改革。我忽然意识到,我可能有一点失礼;我的表现好像一个萨满,一个反动派。我一直在赞美魔法。

试着想象一下,当《神曲》尚未成为一个令人惊叹的世界文化纪念碑,只是作为一项正在进行的工作存在着。但丁正忙于写作,比如第四章,而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他可能患上肺炎,死于《地狱篇》结束前。他已经在头脑里有了整部作品的构思,却仍然还有漫长而艰险的路要走,直到它安全写在纸上。细菌和病毒没有睡觉,更不用说政敌。

我愿意想想那样一刻,不只是出于语言学的原因。从某种意义上说,世界总是处于这个未完成手稿的位置,即使我们此刻没有看到任何杰作要诞生。

当被问及欧洲音乐是否有一个核心,也就是说,如果有一个或另一作品可能被称为它的心脏时,B说:“当然,巴赫的《马太受难曲》,里面的咏叹调,《请怜悯我》。”

起初,我主修心理学,但很快就对它感到失望了(心理学只是讲一点“怎么样”的事,而不是关于“是什么”。我转向哲学,希望找到更耐人寻味的食物。

在童年,即使在无风的日子,一些树木也会低声说话。

意见、观点、概念:它们并不足够,即使我们以所有智力的激情拥抱它们。它们永远处在需要修正的状态(几年之内我们就会开始以怀疑的目光看待它们),有人开始显得好像未受那些似乎完美观点的影响,开始给它们挑刺,以自己的见解和观点反驳它们。这就是为什么一篇随笔不应太光滑,像刚擦过的镜子;而应该充满容易引起争议的隐喻,充满史诗般的傲慢和想象的杂草,对世界的需要远胜于对真理的需要(尽管我相信真理!)。

他问:你有几年没有重读Y的书了,为什么不呢,它是一本极好的书,我们可以一直从它那里学到一些东西。

当然,这是真的,我一直也在想着这个。事情是这样的。我把一本很少使用的拉丁语字典搁在同一个书架子上,它把Y的书盖住了。这是它被忘记的唯一原因。

寻找两个失去的家园——一个是城市,另一个是可以自由进入的真理——在这个过程里,我偶然发现了第三个,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曾经生活在那里。它不需要领土,没有军队,它只有一泓泉水,反映着蓝天和几朵稀疏白云。

但这第三个国家拥有一个奇怪的特征:时不时,它会从地球的表面消失不见。有时是很长一段时间。像燕子南飞,只在屋檐,那房顶的小下颏下,留下旧时巢穴。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约翰··塞巴斯蒂安··巴赫有过两次婚姻、二十个孩子(并非都活到了成年,在我们的卫生学时代之前,情况往往是那样)。我们的同时代人格伦··古尔德,他想要公正地对待巴赫,却判决自己完全的孤绝。

莱钦斯基教授属于那样一个家族,在官方眼里它不应存在。无所不知的政权几乎不能忍受他们。当局紧紧盯着他们,甚至监视到他们的手指和嘴唇。一个像莱钦斯基教授那样的人,让人想起一粒棋子,好像已经被“将死”。他可以给人开课,甚至开研讨班,但是,他总是费尽苦心,使他的题目尽可能抽象和不具吸引力。

也许,莱钦斯基教授那多年不离身的深橄榄色大衣,意在使他免被彻底“将死”。那件大衣,类似童话里看不见的、神奇的帽子。

一个为诗歌辩护的人,不能走到嘲笑理性,甚或常识的地步。在我们的世界,这个计算机和自由市场的世界,理性和常识占据一个优先的位置。一个为诗歌辩护的人,首先便站到了一个相对较弱的基础之上,他不能——不应该——完全抛弃常识之感,仅仅为了宣称要废除理性。他最好是希望获得一个被修正了的地位:给想象更多空间、给梦想和魔法以更多容忍。

但是,这并非因为理性具有更大力量所以要尊重它的问题;理性规范了我们集体性的存在,保护我们,避免沦为愚蠢的境地。

哲学学院位于一幢建筑内,在那时称作“七月宣言大街”的地方(毕苏茨基重又可以提了):十三号楼,第一层。心理学学院在第二层,教师、培训基地在第三层,教育学者和心理学家平分第四层的讲座厅。埃梅利塔··斯蒂凡··舒曼教授住在顶楼,他原是战前心理学的光荣,一个人文学者、绘画和音乐的行家。在新制度到来之前,他领导了心理学系。而现在,对于眼前的当权者,相对于那些给现政权涂脂抹粉的教授,他只是——也只能是!——一个活生生的羞辱。他不是马克思主义者,所以新制度认为他毫无用处;他被转移到一个阁楼里住,解除了学术职务。他们找到了一个方便的借口:他到了退休年龄。

个子不高、结实、已经快要谢顶,舒曼先生在战前曾和维特凯维奇相交甚厚,还认识布鲁诺··舒尔茨。舒尔茨给舒曼写过一些热情(过分)的信;他们开始通信时,舒曼已经是一个著名知识分子,舒尔茨还乏为人知,只是一个僻远地方的艺术家和作家,在德罗戈贝奇学院教美术,正在寻求每个在他看来已有名声的人的支持。但是,出现在眼前的,却是一个衣着臃肿、寒酸的老人,费力地把他的一些生活杂用品提上楼去;我们不时看见洋葱芽或干硬的青蒜,刺破他的购物袋。他的妻子,也上了年纪,有时和他在一起。这对夫妇非常缓慢地攀上楼梯,在每个楼梯转弯的平台处,长时间地歇息。他们不看我们。他们不看任何东西。他们紧紧抓住悲伤、贫困、老年。他们不同寻常的亲密、日常的购买活动以及破旧的衣服,不再羞辱他们。我们——我的意思,我们这些学生,因为个性越来越弱,逐渐迷失在哲学和心理学的集体主义思想的楼梯——也根本不大注意他们,一个矮胖的男人和他满头灰发、干瘦的妻子。他们离我们太遥远了,太不同,太老。

在另一方面,对于舒曼和他的妻子来说,我们肯定看起来就像是野蛮人,被战后的教育形塑,只知道新学校、新报纸、新广播和新电视。我们一定看起来像傻瓜、蛮人、新制度的标准产品,从来没有读过斯沃瓦茨基或但丁,没有听说过索福克勒斯和列奥纳多··达··芬奇。而且,即使我们知道一点,那也一定是二手货,来自新的教科书;在那里面,拙劣的印制技术,使艺术家和艺术品无不产生一种干巴、机械、呆板的面目,根本没有爱欲和激情。这样的双亲孕育出的后代,只可能一生下来就是死胎:静物、死的交响曲和史诗、雇佣兵、堕落的天才。也许我们使他们害怕,谁知道呢?对于这对疲于漫游的老夫妇,我们这群二十岁的知识分子,肯定看起来就像一些体操运动员、掷铁饼者、短跑健将。

每一个无心的动作都可能威胁到他们脆弱的平衡。我们是多么遥远!被时间隔绝的两代人,可能被认为是来自两个完全不同的国家的公民。我们没有共同的领域,没有对话、讨论和理解的基础。

舒曼夫妇见证并参与了波兰在二次大战之间复杂的文化,一种对大灾难、大毁灭非常执迷(多么正确!)的文化。另一方面,我们这些学生,沉浸在自己的青春里(虽然我们的作者不是列宁而是卡夫卡,我们也面对大灾难)。两个世界,两个星球,仿佛两个不可能相遇的大陆。看起来,新制度赢了。它用一种典型的倒错的方式,将青春和老年隔绝开来了。它把我们和战前知识分子界最优秀的成员隔离开来,用的是这样的方式:让我们频繁地在楼梯上接触到他们,一种纯身体的接触,不仅不能促成对话,实际上还让对话完全不可能发生。

但是,这两代人仍然在接触:他们保持联系,传递信息,建立交流。它还不能叫真正的对话——二十岁的人通常没有太多要说,顶多对那些最著名的人物发表一些尖锐的评论。虽然如此,还是有过一些真正的接触,不是在楼梯间,在那儿,没有人生活,那里毫无油画的气味,一切都散发着地板蜡的味道,一群清洁女工在翻来覆去地打蜡。真正的接触发生在图书馆。

在楼梯间和舒曼先生发生身体的相遇时,我并没有太注意他;我的兴趣更喜转弯抹角地前行。很难说是爱,甚或同情;我对舒曼先生并无私人的情感。对于我来说,知道他认识那些人就够了——只要他认识维特凯维奇、舒尔茨甚或卡罗尔··伊热什科夫斯基【1】,以及其他我从坦尼斯瓦夫··布热佐佐夫斯基【2】的书中早已熟悉的人物——他们是我的英雄,我所热爱的书的作者,我秘密的朋友,在那样一些下午,我将枯燥的心理学课本丢到一边,钻进图书馆,阅读诗歌、散文和小说,就是为了和他们在一起。想到他和这些作家的友谊,老年舒曼的股票,在我眼里立马一飞冲天。

我努力想象他和那些天才们的会见,他和维特凯维奇的交谈,与舒尔茨的联系。我想唤起那消失的文化,整个被德国和俄国人灭绝的文化,那挂着油画的公寓的墙壁,巨大的书架,最重要的——他们清晰的洞察力和选择自己信念的自由灵魂;他们选择了他们的悲观主义,但他们没有生活在摩洛克【3】,那唯一的政党的阴影里。他们仍然做出了选择。他们之中,很少人像他们在欧洲别处的同代人那样,拥抱希特勒或斯大林的暴力、歇斯底里的解决方案。波兰三十年代的那种严峻气氛,并没有使他们成为现状的辩护者,相信占主导地位的现实就是合理的。

我想象他们的辩论、论证,甚至他们的梦,在梦里到来的灾难、未来战争的恐怖、集中营、羞辱、饥饿,这些一定以它们的神秘符号和寓言之舌告知了他们什么。(他们的梦很可能彼此不同;但是,在他们的梦土上,一定还有自由。)

所以现在,我知道,我独自走向他们,越过代际之间人为画出的边界,我应该恳请和他聊聊,因为这也许会使他得到一些鼓舞,给他带去一点希望,让他知道,那些楼梯上跑上跑下的无知学生,其实也知道一些关于他和他的朋友们的故事。他们知道维特凯维奇的绝望和自杀;知道他的死亡,不是因为他为自己感到担心,而是因为他看到了文明在劫难逃,看到了正在到来的最后结局;他们知道,在他临终的床上,他会将他曾经知道或读过的一切带走,带入遗忘,他将和索福克勒斯、卡尔德隆【4】、彼特拉克和科哈诺夫斯基【5】一起死去,他带着他们(整个开明的人类的记忆)。而且,学生们知道,他们的朋友舒曼先生活过了世界的末日、经受的苦难不亚于维特凯维奇最后日子的悲伤,因为它们浸透了他晚年的每时每刻。

他每天提着装有土豆和白菜的沉重袋子,爬在陡峭的楼梯上,他不得不接受眼前的事实,即他们使他成了一个怪诞的人、人猴、长胡子的女人,使他不得不违逆意志,面对来自年轻一代敌意、讥讽的注视,被迫展示全部的无助,在寻开心或冷漠的人群面前,展示他的破外套、衰老、丑陋的身体。我本该走近他,他也许能减少一些惧怕,如果可以,哪怕只是一小会儿,跟像我这样的年轻人接触一下,他的孤独也许会减轻一点。他也许可以再次成为一个有思想和灵魂的人物,而不是一个“难看而有缺陷的人的标本”。

而我从未走近这个年老的教授,从未有过一次交谈——直到现在,很久了,我已不再是当年的我,而一切已经太晚。

译注:

【1】卡罗尔··伊热什科夫斯基(1873-1944),波兰小说家、文学批评家。他也是著名的德语文学专家。

【2】坦尼斯瓦夫··布热佐佐夫斯基(1878-1911S),波兰哲学家、文学批评家。

【3】摩洛克,《圣经旧约》中的摩洛神,见《列王纪》下23∶10,《耶利米书》32∶35。

【4】佩德罗··卡尔德隆··德··拉··巴卡(1600-1681),西班牙黄金时代著名戏剧家、诗人和作家。

【5】扬··科哈诺夫斯基(1530-1584),波兰文艺复兴盛期的大诗人,至今享有崇高的声誉,被称为“诗王”和“世纪之爱”。

(本文选自波兰诗人扎加耶夫斯基的自传性随笔《另一种美》,中文版将于近期出版。文中注释均为译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