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坝旧事(四题)

2016-01-11 14:06
山花 2015年20期
关键词:布票黑子供销社

小 米

张家坝旧事(四题)

小 米

换 亲

天没黑,雨来在喜鹊家大门口晃了晃,还在喂猪的喜鹊就心慌意乱了。当娘的看出来了,当娘的也觉得时机成熟了,就把喜鹊叫进了屋。

“你也晓得,我也不是不同意你们的事。”

“妈,我有分寸的。”

“只要是跟雨来出去,不到半夜三更你就不回来,你有屁的分寸。”

喜鹊脸上红了红:“妈——你想哪搭去了?”

“一个姑娘家的,肚子搞大你就没脸见人了。”

“雨来不是那样的人。”

“我是担心你。”

喜鹊就不说话了。

“你的肚子搞大了,我们也就提不成啥条件了。”

“你要提啥条件?”喜鹊连忙问。

“我看云来这个娃不错,想把云来换过来,给麻牛当媳妇。”

云来是雨来的亲妹子。

这倒是个好主意。喜鹊想。

“你千万千万守住身子,你要是弄大了肚子,没了身价不说,麻牛的媳妇也就甭想了。”

“这事你放一万个心。”喜鹊说。

“我把丑话说在前头,云来要是不进咱的家,你也甭想进那个家。”

喜鹊又有些不高兴了。她说:“一码归一码,你甭混为一谈。”

当娘的看看女儿说:“那你去吧,雨来肯定在等你,你去了,把我的想法也跟雨来说说,听听他的口风。你让雨来也跟他的父母妹子商量商量,看看他们是个啥态度。”

“这明摆着是两换亲嘛。”雨来回家跟父母一说,一家人都犯了愁。

云来还不晓得这事。

“恐怕云来不同意。”当娘的说。

雨来担心的也是这个。他闷了半天,又出去了。他说他要再做做喜鹊的工作去,他说他要喜鹊再做做父母的工作。雨来想,云来最好甭嫁麻牛。雨来最后给父母撂下一句:“喜鹊我是娶定的了。”

“你疼云来我也不是不晓得,麻牛是我亲兄弟,我也疼麻牛。”喜鹊说。

“你家的女子都不嫁,你还想让我嫁?”喜鹊说。

“这个话我没脸说。你有本事你去跟我爸妈说。”喜鹊说。

雨来想了想,觉得无话可说。

雨来蔫蔫的,又回来了。

雨来跟父母一夜都没睡着。第二天,父母见了云来,就都客客气气的,仿佛云来是客人,是长辈,是公社领导或王支书。云来觉得奇怪,问妈,妈说没事没事,问爸爸,爸爸也说没事没事,云来就拿怀疑的眼光看他们,云来看见他们的眼光躲躲闪闪的,心里就结了个疙瘩。

父母商量来商量去,还是决定由当娘的去跟云来说。

我就晓得有事,云来听完想,我就晓得是这个事。

专注成就专业,作为整体设备的制造企业,国威对设备的每一个零件及原材料的选择都有着非常严格的要求,除小部分零件选择从LG、ORION、NSK等国际知名企业进行采购外,设备零件的80%~90%均由企业自行加工,以保证设备可以良好地运转,精确地执行裁切任务。

云来说啥也不同意,但云来也晓得父母和哥哥雨来的难处。父母离开云来的睡房后,云来还在屋里发蒙。

我想嫁的人是屁娃,云来想。

麻牛是个跛子。云来想。

麻牛跛虽跛,做啥倒不受影响。云来想。

我要是不嫁麻牛,哥肯定娶不成喜鹊。云来想。

云来想得心都乱了。

雨来见了云来也是讨好的样子,但雨来啥也不跟云来说。

云来说:“哥你甭那样,我是你的亲妹子,我晓得是啥事。”

云来想起小时候,瓜球小平打了云来一巴掌,是哥哥雨来拦住小平,给她报的仇。云来还记得当时的情景,雨来在村口菩萨庙门前,截住了小平,雨来阴了脸,跟小平说:“你这个瓜球,也敢欺负云来?”雨来说完突然一把逮住小平,将小平的双手扭到了背后,才让云来打小平的嘴巴。小平那么高,那么壮,可在雨来面前却是服服帖帖的样子,雨来轻轻一使劲儿,小平的脸就低到云来面前了,云来叭叭叭叭打了小平几个嘴巴,气出了,就不想再打了。没等云来打完,小平就笑嘻嘻说:“云来打不疼我。”这倒是个事实。雨来说:“我会让你疼的。”小平就不说话了。雨来放开小平,又说:“你以后再敢欺负云来,打你嘴巴的就不是云来了。”

雨来不许任何人欺负云来。在家做了错事,父母要打骂云来,雨来也会护在云来身前,把云来挡在身后,替云来挨打。

云来想,在张家坝,除了瓜球小平,别人都是十八九岁就结婚,哥都二十六了,早该娶个媳妇了,要是错过喜鹊,哥怕要打一辈子的光棍了。

云来想起屁娃来了。云来有一阵子没看着屁娃了。

屁娃婚都离了。屁娃跟养父亲妈妹子兄弟分开了,一个人另过去了。

屁娃怪可怜的。云来想。

云来刚觉得机会来了,没想到半路杀出个麻牛来。

我从小看上的就是屁娃,现在却要嫁给麻牛。云来想。

这都是命。云来想。

云来啥也不想了。

量米下锅

做饭时量米下锅的人,你一定见过。

如今做米饭用的多半是电饭锅,要先量好米,量好水,然后才能蒸,不然米饭蒸不好:不是硬了,就是软了。在没电饭锅那时,量米下锅就是一件新鲜事。这样的事在张家坝也是人们茶余饭后的话题之一。老百姓做事哪能事事那么精确,饭做得多了就多吃一口,做得少了就少吃一口。谁也不在乎那么一口。多累呀!

不仅如此。

这个人吃饭还定量。

他家四口人,夫妻二人,子女二人,每一顿饭都量米下锅,量水下锅,做出来的饭,刚好每人两碗,不多也不少,吃完了,不饱也不饿。觉得少了一点点,又不是少很多,将就着也就够了。

不仅如此。

做饭前,男人还要在定量中另外抓出一把米来,放在一个专门的陶缸里,每次他都这么抓,每次只抓一把米。如果是面食,他就抓一把面出来,存在另一个陶缸里。

他从不动手做饭,但抓米抓面的事儿他一直亲自做,不麻烦别人,只麻烦自己。

六十年代初,张家坝村有很多人饿死了,他家却没一个饿死的。他家就是靠每次做饭省下来的米和面度过难关的。

这么做的是男人,不是女人。据说,这样的家规,是他爸爸从他爸爸的爸爸那儿继承下来的。女人刚嫁过来时,很不习惯这样的家规,挨了不少男人的拳打脚踢,男人老说女人是个不会过日子的人,后来就不说了,他已经把她训练成一个会过日子的人了。

他家几乎没客人。有人去了他家,如果正赶上吃饭,他们也不给客人谦让一下,意思意思。谁要是谦让了,客人要是吃了一碗饭,他家那个谦让的人,必定少吃一碗饭,作为对谦让的惩罚。多少年过去了,这样的做法还是没变。晓得他的人,再饿也不吃他们家的饭。他们的孩子小时候,吃两碗饭也就够了,大一点了,就不太够了,更大一些了,当农民挣工分了,每天靠力气吃饭,两碗饭就填不饱肚子了,但定量是不变的。饭吃完了,锅里见了底,儿子嘴上也长了胡须了,有了做男人的样子了,儿子认为自己可以当家做主了,就说:“妈,再多做一点饭吧。”

女人不语,拿眼看男人,男人说:“下一顿吧。”

儿子晓得下一顿还是老样子,心里就有了气:“这日子过得有啥意思?”

“很简单,你要是觉得没意思,不过不就行了?屋里要绳有绳要刀有刀,上吊抹脖子,没人拦挡你。再说了,山也不用搭扶梯,河也没盖盖子,跳崖也行,跳河也行,要死,随便挑一样就成。”

儿子没啥说的了。

他家的人,不管是谁,不管男的女的大人娃娃,都是面黄肌瘦的样子。他们的脸上没有血色,像有病的人,说得严重一些,跟死人的脸也没啥不同。他家的人啥时都是蔫不拉叽的,无精打采的。他们跟村里人在一起,也不怎么说话,只是听的架势。

他叫张禳关,也识字,在生产队做记分员。因为“禳”字笔画多,不好写,他觉得麻烦,老把名字写成“张让关”。

张禳关觉得,不管做啥,简单些节省些,总是好的。

赶 场

丑女子过门后,队长家的日子过得更好了,婆婆沁梅虽说是个病秧子,挣不了工分,家务还是干得不错的,做饭、喂猪、烧炕,没让儿媳动过一指头。过门后,赶场原先是队长的事,现在也成了丑女子的事。丑女子是这么跟队长公公说的:“我就爱赶场。”

队长想,你还爱吃糖,但队长没说。

丑女子想要做啥就能做成啥,队长公公都会依她。

丑女子又要去赶场了。

队长把要花销的钱给了她,还说:“三块钱应该够了吧?余下的零钱你就买糖吃。”

爱吃水果糖的通常是娃娃,丑女子是个大人了,都做了黑子娃的媳妇了,还是改不了这个爱吃水果糖的毛病,好在队长公公不计较。

丑女子很快就回来了。丑女子专门去赶场,啥也没买就回来了。

丑女子对队长说:“供销社今天没开门。”

“那就明天再去。”队长说。

丑女子要把钱还给当家的公公,队长却说:“你先揣上吧,明天不是还要去哩嘛。”丑女子就鼓鼓捣捣地,将钱重新揣在衣裳包包里。

不是供销社没开门营业,是供销社的营业员,换成了那个女的。

丑女子在供销社门外朝里面望了望,没望见营业员,也没望见一个买东西的人,就走进售货大厅,丑女子在空荡荡的大厅四下里看看,还是看不见一个人,就大声问了句:“有人呢没?”丑女子停了一会儿,才看见一个女的从柜台后面懒洋洋地站了起来。

果然是那个女营业员。丑女子想。

不是大个子。丑女子想。

大个子老远就能闻到我身上的味儿。丑女子想。

正在走神,女营业员突然冷冰冰问了她一句:

“你买啥?”

“啥——我——?我啥也不买。”丑女子一时慌了神。

丑女子退出大厅,到了供销社外面,才想,她不会以为我是偷东西的吧?

第二天,跟谁也没打招呼,丑女子又赶场去了。

第二天仍然是冷场,逢场的日子还要等几天才到。丑女子赶场,选的都不是逢场的日子。逢场的日子赶场的人多,不方便。丑女子在去供销社的路上,一个人都没碰着,冷冷清清的,到了街上,街上还是冷冷清清的,全公社就这一个供销社,可是热闹不起来。逢场那天人要多一些,也是热闹不起来。

今天的营业员是大个子,不是昨天那女的。

左望望,右望望,丑女子老是觉得背后有个啥人在悄悄盯着她,在供销社外面徘徊着,丑女子一扭头,却看见大个子正不动声色在里面望她,丑女子就理直气壮进去了。

“给我灌三斤煤油。”

……

“称两斤盐。”

……

“洋火天天都得用,你给我取它十几匣。”

……

“还要啥?”

“水果糖也取几个吧。”

……

“香皂要不要?”

“还没用完哩。”

“还要啥?”

“不要啥了。”

“真的不要了?”

“没得要的了。”

大个子就笑了笑,从柜台上翻过来,把供销社的大门关了。大个子把他和丑女子都关在供销社里面了。

关门后,大个子把丑女子抱到柜台上,她才翻身进去,到了柜台里侧。柜台有些高,丑女子不容易翻过去,大个子才会抱她。每次大个子都这么抱她。先进去的丑女子在柜台里左看看右看看,觉得啥都有,啥都好,她甚至动手摸摸货架上的东西:毛巾、袜子、手帕、学生写字用的本子、铅笔,还有钢笔。丑女子晓得那是钢笔。她没用过钢笔。丑女子只用了两年铅笔就不上学了,但她见过弟弟用钢笔。丑女子觉得钢笔怪神奇的:只不过吸了那么一点点墨水,却是写写还有,写写还有,墨水总也写不完。

大个子一到柜台里侧,就从身后抱住了丑女子。

丑女子挣脱出来,才说:“我都来了你还急啥子?先看看这些东西。”

大个子没心思看那些东西,他一天到黑看它们,烦都烦死了。他没放开丑女子。大个子的鼻子在丑女子身上狗一样左闻闻右闻闻,手却挤到衣裳里面去了,大个子的手刚刚接触到胸口,丑女子的身子就软酥酥的了。

忙完了该忙的,大个子才问丑女子:“最近进了匹花布,你想不想做一件新衣裳穿?你要是穿一件花衣裳,肯定好看死了。”

“我看看。”丑女子腾一下就从大个子怀里坐起来。

两人就去看布。布是好布。

“多少钱一尺。”

“三毛六。”

“这也太贵了。”

“一分钱,一分货。”

“我穿不起。”

“你又不掏一分钱。”

“你的钱,也是钱。”

“你心疼我了?晓得替我想了?”

“你现在才晓得?”

“早就晓得了,早就晓得了,我是跟你开玩笑哩。”

“公公要是不答应,做了我也穿不成。”

“这倒也是。”

“还是试试公公的口气再决定吧,我该走了。”

大个子说:“听你的吧。”

丑女子从供销社往回走时身上香喷喷的,她去大个子的宿舍,用香皂洗了脸和手才走。

丑女子买的煤油、盐、洋火、水果糖,没付一分钱。丑女子不用付钱。但丑女子晓得这一趟赶场要花多少钱:煤油三毛八一斤、盐一毛六一斤、洋火二分钱一匣,水果糖一分钱一颗。公公给了她三块钱,丑女子必须把其中一块整钱,退给当家的公公,买东西应该花掉一块多,加上公公许给她的买糖的零钱,就有两块。她要把没用掉的两块钱存起来,方便的时候悄悄塞给爸爸,贴补贴补娘家。

丑女子高高兴兴回了家,给队长退一块钱时说:“剩了一块多,零钱我买水果糖吃了。”

“糖嘛,你爱吃就吃。”队长收了一块钱。

又过了几天,吃完夜饭,公公正要出去串门,丑女子突然当着一家人的面说:“我想扯几尺花布做件衣裳穿。”说完拿眼望公公。

队长公公望望儿子黑子娃,又望望老婆沁梅,沁梅说:“做啥衣裳?也不是没得衣裳穿,也不过年过节的。”

“就是嘛。”黑子娃说。

队长公公不作声,拿眼看她。

“供销社来了一匹新花布,白底子、红绿色的小碎花,我都看过几遍了,好看死了,现在穿也正合适。”丑女子接着说,“营业员说那布卖得快,卖完了就没得了。”

“多少钱一尺?”队长的口气有了些松动。

“也不贵,才三毛六。”

“三毛六还不贵?你也真好意思说。”黑子娃黑了脸说。

“贵是贵了些。”队长说。

队长又在看沁梅。沁梅哼了哼,啥也不说。

“想做就去扯布,扯了布交到裁缝铺子里。”

队长迟疑再三,最终下决心说。

婆婆沁梅说:“我找闷英给她缝就是,工钱也得七毛哩,不能交铺子,能省几个算几个。”

丑女子看了看婆婆,又望望队长。队长说:“驴都买下了,还心疼那几个鞍子钱干啥?女娃娃就爱图好看,缝纫机做的是要好看些,针脚也细,也耐穿。”

丑女子连忙笑着跟队长说:“谢谢爸。”回头又端着同样的笑脸跟婆婆沁梅说:“谢谢妈。”

沁梅说:“该谢的是你爸,谢我干啥?”

队长说:“你看你这个女人,我给的还不就是你给的?”

沁梅又哼了哼。

公公算了算,摸出三元钱,给了丑女子。公公出门后,黑子娃把丑女子扯到自己房里才说:“你做新衣裳也不跟我商量商量。”丑女子白了他一眼:“跟你商量,你给我拿得出钱不?”听了这话,黑子娃就像驴嘴里夺了草,没啥嚼头了。

这天晚上,沁梅警告队长说:“你甭当我不晓得你脑子里想了些啥。”

沁梅说:“你可得想清楚了再下手,她不是别人,是你的儿媳妇!”

“你看看你这个女人,想哪去了?”队长连忙辩解。

隔天吃完晌午饭,沁梅在灶房熬药,黑子娃跑出去浮水去了,丑女子起身要去蹲茅坑,一个冷不防,队长公公就在她沟子上拍了一下,还装不高兴说:“你这个女子就晓得穿好的!”丑女子说:“我晓得公公疼我这个媳妇哩。”

“还说,还说!该打沟子!”队长说完作势又要打沟子,丑女子连忙笑嘻嘻闪身躲开。队长只好停下来,正色问道:“你今天咋没赶场去?”

“我打算明天去。”丑女子说。

今天是逢场的日子。丑女子破例去赶场。她要扯布做衣裳,更要紧的是,她要把攒下来的五块钱给他爸爸王义民。前几天她就托人给她爸爸捎了话,她让爸爸今天来赶场。

给爸爸她攒下的五块钱时,丑女子没忘把六尺布票也给他。爸爸说:“我要布票有啥用?一人一年二尺布票,我家的布票就有一丈多,又不做衣裳穿,也没得啥用。”丑女子说:“布票你还是收着吧,万一有个啥用场。我留着也不是个事。”王义民说:“这倒也是。”丑女子又说:“我今年争取用了你这些布票。过年的时候,我打算给你和妈每人做件新衣裳。”

“看把你能的!我们也不是只养了个你。”王义民说。

“你就甭指望大姐了,你也甭怨她没管你,她过得比我还难肠(方言,难过之意)。”

“我晓得你心里难肠哩。”

“我不难肠。”丑女子说,“我的日子过得好着哩,吃得好,穿得好,有钱花,也闲。嫁给黑子娃,我不就是图了个这?”

“都是我这一身的病拖累你,日子过得不像个日子。”

“你甭这么说。”

“那个……那个大个子,你就甭跟他来往了,你没那个福分。”

“这你甭管。”丑女子说。丑女子没说见完爸爸还要去见大个子的事。

丑女子总算做贼似的,跟爸爸见了一面。跟爸爸见面时,丑女子老是东张西望,见大个子她都没得这么怕。她怕张家坝人看见她,也怕娘家村里人看见她。她怕人怀疑她给爸爸钱。跟爸爸见了一面,说了说话,丑女子觉得心里畅快多了,再大的委屈,她也可以受得。

丑女子不晓得,大个子的爸爸不同意儿子娶个乡下女人。大个子既然不可能跟她结婚,丑女子就自己做主,先把自己嫁了。丑女子跟黑子娃结婚不久,大个子也结了婚。

丑女子不怨大个子,她晓得大个子真心爱她这个人。丑女子只怨自己命不好。

全公社只这么一个供销社,逢场这天,人比往常多。

丑女子到供销社时看见大个子跟那个女营业员都在忙,就无所事事地左看看,右看看。她没惊动大个子,等到大个子终于发现了他,丑女子远远地冲他笑了笑,示意他先忙他的。人终于少了一些了,大个子就到丑女子跟前,问她:“买啥?”

“没得钱,不买啥。”

“扯布来的吧?”

“我说我没钱。”

大个子看看周围的人说:“我认得你,钱先欠着。”

“那就扯你说的那个布,六尺。”丑女子朝远处的货柜努努嘴。

扯完布,大个子跟丑女子要布票。

“布票你得给我,没得布票,我没法结账。”

“我没拿布票。”

“布票也不拿,你公公还不起疑心?”大个子小声说完,又看了看周围的人。

“布票我给爸爸了。”

“你看看你,你晓得我也垫不出布票。”

“我不扯布还不行吗?”丑女子说完扔下布,作势要走。

“布票我想办法就是了。”大个子说。

到供销社买东西的人还是比较多,因为是逢场,那个女营业员也在,看来今天跟大个子是做不成啥的了,丑女子拿了布,口气也缓和了不少,说:“那我走了?”

“走吧,走吧。”大个子不留她。

丑女子就拿着布走了。

到了裁缝铺,量了身,交了布,美滋滋地,丑女子回了张家坝。

照 相

丑女子到裁缝铺取衣裳那天又是个冷场。取完衣裳,丑女子顺便去了趟供销社,她想看看大个子在不在,没想到大个子真的在,不仅大个子在,县照相馆那个专门给人照相的陈干事也在,大个子要跟丑女子照一个相,丑女子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又过了几天,吃完晌午饭,队长带着社员们刚要去上工,没想到在村口碰见一个人。

又是那个县照相馆的陈干事。

人们都认得这个陈干事。陈干事每年都背一个洗得发白的胀鼓鼓的军用帆布挂包,脖子里吊个照相机,到各村各寨跑几趟,但没人晓得陈干事叫啥名字,在县照相馆又是个啥职务,就拿他跟驻队干部一比照,叫成了陈干事。不仅仅是张家坝人这么叫,远远近近的人都叫他陈干事,远远近近也没得不认得陈干事的人。陈干事就爱听人叫他陈干事。

陈干事是来送照片的。陈干事当然也想在张家坝生产队,再给人照几张相片。

听说陈干事是给人送相片才来的,队长也感到好奇:咱张家坝村也有人照了相了?我咋一点也不晓得呢?等陈干事翻出相片来队长才明白,照相的一个是民兵连长祖佑,张家坝人,另一个不是张家坝人,是公社的赵部长。队长想起,过完年他跟祖佑到公社开三干会时,陈干事正巧赶到公社大院,赵部长见了陈干事,非要拉祖佑照相,这才照了那张相的。赵部长照完相,说他很快要到地委学习去,特意给陈干事留话,说是相片洗出来了直接送到张家坝的祖佑家,他说等他学习回来了到祖佑家取相片。

队长松了一口气,又想,我说嘛,张家坝人甭管是谁照了相,我这个当队长还能不晓得?赵部长跟祖佑合影时队长也看见了,也在场,但赵部长没拉队长一起照,队长当时心里老大不舒服,后来队长他就想通了:人家是战友嘛,人家战友合个影,拉我这个土包子干啥嘛!

就在这时,不晓得谁跟祖佑传了话,祖佑取相片来了。陈干事刚把相片给祖佑,祖佑刚把照片捏到手里,自己还没来得及看一眼,就给人一把夺过去,争争抢抢看去了。

你传我,我传他,人们都在看祖佑和赵部长的照片,人们都觉得祖佑不简单,有个部长的战友,照相就能不掏钱。

“照相不失魂?”有个老年人看了看祖佑跟赵部长的合影,迟迟疑疑地,跟陈干事提出了他的疑问。失了魂,是会死人的。

“人都吸到这个纸片片上了嘛,不失魂才怪。”有人附和说。

祖佑走后,队长才说:“你们把心放在肚子里,祖佑和赵部长照了相也死不了。”

“真的不失魂?”有人问队长。

“祖佑还不是屁事也没得?”队长说。

队长说完,当即有人掐掐指头算了算,说:“祖佑照相没满九个月哩嘛,满了九个月,就……难说了不是?”毕竟祖佑是张家坝人,毕竟赵部长是个公社大领导,说这话的人憋了好半天,终究没敢把那个“死”字说出来。

“你还真的信上迷信了?”队长训那人,那人就不言传了。

队长想,祖佑都能照相,莫非我这个当队长的花不起钱,照不起一张相?

队长家厅房的墙上挂了个相框,里面尽是大大小小的开会合影,照这些相队长没花一分钱。活了半辈子,队长没给自己照过一张单人相。

“给我照一张。”队长声音响亮地,跟陈干事说。他不想跟人们啰唆下去了,照完相片还得出工哩,这么一群人,不能就这么挣工分。

“你一个人照一张相片,也太浪费了。”

“是有些浪费。”队长想,“一个人照是个照,两个人照还不是个照?

队长想起了丑女子,就回头跟黑子娃说:“你叫你媳妇去,她不是刚做了一件新衣裳嘛,叫她也来照相,好不容易穿了一件新衣裳,留个念想嘛。”

黑子娃走后,有人跟队长打趣说:“你穿的补疤裤子照出来肯定不好看。”

“回家换一条没补过的裤子去。”有人说。

“有啥不好看的?这可是上半年才补的新补疤。”队长不无自豪地说,“在咱张家坝生产队,谁用这么大一块新布当补疤?除了我,恐怕没得第二个吧?”

“你是队长嘛。”又有人说。

“我当队长是没错,莫非生产队给我开了补助了?我还不是白跑闲腿瞎操心,不当这个破队长,我照样在膝盖上、沟子上,补它三块崭新崭新的补疤。”

这话有些不中听了。

好些人想,要是不当队长,你怕没得这么风光的吧?这话当面不好说出来,好些人就都不说话了,却是谁也舍不得走开,便冷了眼,继续看这场热闹。

丑女子来了。

队长公公要跟儿媳一起照个相,丑女子倒是没说啥,大大方方答应了。很多人却是看不下去了,他们想,儿媳跟公公照相,这成了啥了?老年人觉得太不顺眼了,走开了,也有不识相的,一个劲地推搡黑子娃,还冲着黑子娃喊:“你也照去!你也照去!”

黑子娃忸怩着,死活不去。是他的队长爸爸没发话,黑子娃不敢去。

队长晓得人们心里想了些啥,脸上有些挂不住了。他解释说:“不是我不想跟黑子娃一起照,是他穿得太邋遢了,照出来肯定不好看。”人们又回头,一齐看着黑子娃,黑子娃急了,连连说:“看我干啥?看我干啥?我脸上莫非开了一朵牡丹花?”

相片终于照了,是队长公公跟儿媳丑女子两个人照的。

“多少钱?”队长问陈干事。

“两块。”

“狗日的陈干事,你这是讹人哩。”

“这是合影嘛,一人一张,要洗两张哩嘛。洗两张就得两块钱。”

“洗一张就成了,我给你一块。”队长拍板说。

“不成不成。”陈干事直摇头,“一张也得一块四,底片不算钱不成。”

“一块钱你干不干?你要是不干,我还不给钱了。你信不信不给钱?”

“价钱是照相馆定好的,队长你也晓得,我说了不算。”

“你看看你那个急赤白脸的样子,我是跟你开玩笑哩。”队长笑嘻嘻地说。

队长说完,付了一块四。

“还有照相的人没?”

陈干事踮着脚尖,在人伙里喊:“没人照的话,我就要走了。”

陈干事四下里望,人们也在四下里望。等了一阵子,人伙里有个怯怯的声音说:“我也想照一张相。”

陈干事又在四下里望,人们也在四下里望,都在找这个发了话的人。

想照相的人,是喜鹊。

“我也想照一张相,就是没得像样的衣裳穿,照出来恐怕不好看。”

“借丑女子的新衣裳不就行了嘛。”有人替喜鹊出主意。

人们又在四下里找丑女子。

“丑女子呢?”

“丑女子人呢?”

丑女子已经走了,刚照完相丑女子就走了。丑女子受不了那些叽叽喳喳的风凉话,不照相吧,又怕队长公公在人伙里下不了台,她不想得罪当队长的公公。

“丑女子肯定回去了。”

“你到黑子娃家找丑女子借去。”

“我怕人家不想借。”喜鹊小声说。

“借一下,又不是穿一天。”

“丑女子也不是个小气人,借你穿一天都行。”

“就是,就是。”

人们催喜鹊,喜鹊的脚却像是生了根。

队长见人们叽叽喳喳说完了,喜鹊仍不动,就对喜鹊说:“赶紧借去!你就说是我答应的,丑女子肯定借。”

喜鹊还是一动不动。

“快点儿去呀!”人们又在催喜鹊。

“我没钱给陈干事付。”喜鹊的声音更小了。

队长想想说:“取相片的时候付钱也行啊。”

人们又望陈干事。

“这不行。”陈干事果断说,“我把照片拿来了,喜鹊还是没得钱,咋办?”

“我担保也不行?喜鹊到时候要是拿不出钱来,我先替她垫上,反正你得给我送相片,又不是见不到我。”

陈干事想了想才说:“这倒是行。”

陈干事又对喜鹊说:“三个月以后我就来,你最好提前把钱给我预备好。”

“嗯。”喜鹊说。

毕竟是个大姑娘,穿上丑女子的新衣裳,喜鹊比树上的喜鹊,果然好看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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