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尚廉
70年前——1945年夏,我在北京市立第三中学高中毕业。
这一年是日本鬼子侵占北京的第8个年头。在沦陷区的中国老百姓,真是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绝大多数穷人,连棒子面儿也吃不上。市面上只供应混合面儿,黑乎乎的,据说是用豆饼、高粱、老玉米碾压在一起做成的。人吃了这东西连大便都很困难。尽管是这么难吃、难咽、难便的混合面儿,老百姓也必须排长队去买。不买这种粮食就得挨饿。当时大米已被列为军用,只许日本鬼子们吃,私运大米就是犯罪。
占领大半个中国的日本鬼子,收买汉奸、伪军、特务统治中国。在我们学校里就派驻了一个日本教官,他名为唐本,40多岁,能讲汉语,是个中国通。他还教我们日语课。我们同学都知道,他绝不是真正的老师或学者。估计他一定是日本浪人或宪兵特务。所以上课时大家都特别小心,尽量不说话、少说话。记得他最后一次给我们上课,在打开课本之前,他给我们讲大东亚战争。他说日本皇军现在组建了一支“神风特别攻击队”,队员都是十几岁的青年,受过日本民族的武士道教育,非常忠于天皇。在南太平洋作战,他们视死如归,敢于驾着飞机、带着炸弹,硬往美军大军舰上撞。他们在临出发前,都要饮一碗壮行酒,飞机上加的油也只够去程的……下课后,同学们私下议论:“这就是困兽犹斗呀!看来鬼子在太平洋上不得烟抽了!”大家暗自高兴!
高三的最后一个学期,正值暮春三月,突然教我们数学的刘老师失踪了。学校领导只说他病重,不能来上课了。害得我们毕业班数学课两周空堂。后来还是从师大女附中请来了两位女老师代课。这也轰动了整个第三中学,因为有史以来,第三中学整个祖家大庙,从没有女性出入过。学校里连个女厕所都没有。这两位老师都是40岁左右,一位姓王,教代数;一位姓张,教解析几何。两位老师讲课都是开快车,尤其是张老师快人快语,打扮入时,走进教室一阵香风。记得有一次,她在黑板上边讲边画边擦,忽然啪的一声把板擦掉到讲台下面去了,正好落在我的同学赵永锡的脚下。永锡同学下位子把板擦拾起来,向前走两步递给了张老师。当他转身返回时,大家看到他的脸像是一块大红布,同学们不由自主地都笑了。下课后,有人便赠予他一个雅号:班粹。
离我们结业还有三周,失踪的刘老师走进了教室。他什么也没说,走上讲台就开始讲课。他脸色又黄又绿,人瘦了一圈,嗓子也沙哑了。他讲课更是开快车,终于在毕业考试前将落下的课全讲完了。后来我们才听说,刘老师是在初春一天深夜被日本宪兵从家里抓走的。他吃了许多苦,差一点儿死在魔窟里。
1945年7月,北京市大学考试,当时公立大学只有北大和师大。这两所大学是同一天考试,两者不可得兼。我们班升学的人都报考了北大。后来听说北大考生人数特别多,师大考生人数很少,这也在人们的意料之中。因为师大毕业后主要是当老师,而当时老北京流行着一句民谚:“北京四大贱——坐电车、买咸盐、贴邮票、请教员。”在日本统治时期,老师们的待遇确实是太低了。
我因家境不好,没想升学,只想找个工作减轻家里负担。可是彼时百业凋零,工作难找。
我有个亲戚当时在小乘巷一处建筑工地干活并守夜。那是一个三进院子,共18间平房。7月中旬,与他一起干活的工人病了,和泥抹灰少了一个人。他知道我在家里没有事,就把我拽了去。我干了20多天,到8月14日工程完毕,我拿到了将近一个月的工资,心里非常高兴。我母亲说:“你拿这钱明天去西单商场买件衣服吧,省得你连件洗换的衣服也没有!”于是,转天8月15日,我吃完早点便去前车胡同东口,登上一辆叮叮车。电车行到西四北时,我看到马路边上挤满了人,而且人们都仰着脸听电线杆子上的广播里的声音,我也好奇地挤下了车。“哈哈!听清了!日本投降啦!太好啦!”人们听到以后欢声雷动。我立刻决定,西单商场我不去了,赶快回家先把这个大快人心的喜事告诉我的邻居们。
我走到报子胡同口,正遇见我班同学王克勤,他也是刚听了广播,我们俩人特别高兴!他和我商定第二天上午在另一位同学刘宝琦家里聚一聚,好好庆祝一下。
我回到大觉胡同东八个门,立刻便挨着门一个院、一个院通知日本投降的消息。立刻,我们小胡同里就热闹起来了。有人说:“小日本滚蛋了,咱们得吃捞面好好庆祝呀!”有的老爷爷说:“庆祝小日本儿滚蛋我得喝二两!”39号的赵志广是西直门车站的勤杂工。他下了夜班刚要睡觉,一听外边这么热闹,跑出来一听这个大喜事,他立刻蹦起来:“鬼子投降了,我不受他们的气啦!山田这个王八蛋,他常扇我。明天见到他,我先扇他几个嘴巴出出气!”
36号陈奶奶的大儿子国良是通县小学的教师,和另外两个老师住在学校。去年冬天深夜,开来一辆日本警车,三个老师都被日本宪兵抓走了。在魔窟里他们受到了酷刑,关押了半年才被放出来,算是捡了一条命。他对鬼子非常愤恨,他说,宪兵队里是人间地狱,通县农民被他们杀死得太多了。
33号的江大妈听说日本投降格外高兴!她和邻居们念叨:“这回我们家那爷儿俩该回来了!他们被鬼子抓走已经两年多了,一点消息也没有,大柱儿那时才13岁呀!鬼子投降了,抓走的画工也该放回来了吧!”老太太想起丈夫和儿子就掉眼泪。
晚上,白天上班的男人们都回来了,胡同里更热闹了。我父亲说:“西直门城门前没有鬼子站岗了,老百姓出来进去没人检查了。”有人说:“端王府的日本兵营的大门关上了,门顶上的膏药旗也没有了,站岗的鬼子兵也不见了。”还有人说:“大马路上看不见巡逻的鬼子兵了!老北京又是咱们中国人的天下啦!”
不约而同,八个门里家家户户都吃捞面了。胡同口外的油盐店的米粮柜上,竟全天都在卖白面。白面柜子里打开两袋面粉倒进去,很快便卖完了。这一天就卖出十几袋面粉。李记切面铺的掌柜说:“我这一天竟压切面了!压面机一天也没停。日本鬼子滚蛋了,家家户户都庆祝!”
“八·一五”这一天,我们东八个门比过大年还热闹,各个院儿里猜拳行令声、高声说笑声、小孩欢笑声不绝于耳,一直热闹到深夜。
(编辑·宋冰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