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翔
在上海博物馆“吴湖帆书画鉴藏特展”展厅入口,由吴湖帆、潘静淑伉俪合作的《梅景书屋图轴》是展览的“序言”。图中有山涧幽谷,白梅点点,茅屋掩映其间,室内可见一雅士与女史凭案对坐,一派文士的雅逸之气。之所以将这幅画置于入口,是因为“梅景书屋”这个名字,几十年来已经成为吴湖帆收藏活动的一个代称与缩影。而关于这个名字里的含义,至今还有着不同的解释版本。?
紧跟着图轴最先展出的两幅作品是南宋宋伯仁编绘的《梅花喜神谱》与北宋米芾的《行书多景楼诗册》,它们被认为是“梅”与“景”的含义。《梅花喜神谱》是潘静淑在虚岁三十的生日由其父亲潘祖年送给她的礼物,因其刊刻时日与潘静淑的生辰完全吻合这一奇妙的缘分,被吴氏夫妇爱若珍宝。不过,米芾的《行书多景楼诗册》在1921年“梅景书屋”这个名字诞生之时极可能还未被吴湖帆收入囊中,并且“景”字当时还被写作“影”字。后来“景”、“影”二字在吴湖帆的题跋、日记等各种文字记载中交替使用,且用“景”字之处更多,但吴湖帆的孙子吴元京清楚地记得,吴湖帆晚年时在书房与学生们聊天,言语之中从来读作“梅景(yǐnɡ)书屋”。吴元京觉得,“影”字包含有“爷爷奶奶形影不离”之意。而上海博物馆书画部副主任、此次策展人凌利中则认为,在这个名字中,多景楼是一个不能排除的含义。“人们往往根据吴湖帆在《行书多景楼诗册》里的题跋判定他是1945年收藏了这部作品,但其实1938年他在吴镇《渔父图》后的题跋中已经提到自己收藏了《行书多景楼诗册》,只是具体收藏的时间还有待查考。”凌利中说,“即便吴湖帆在最初命名‘梅影书屋时并未包含这幅作品,但后来的‘梅景书屋一定是包含的。他是对文字、因缘非常敏感的人,‘景‘影相通,他看到时不会无动于衷。而且但凡他收藏了一部珍贵的藏品,都会专门起一个斋名或者堂名来收藏它。如果没有‘梅景书屋这个名字,他一定会给这部诗册再另起一个名字。他的‘吴氏四宝也不是固定不变的,收藏了《多景楼诗册》后就将它列入吴氏四宝之一了。”
如果不理解吴湖帆的这种文字趣味,就很难理解他收藏背后的某种个性——传统文人式的讲究、把玩与热爱,乐此不疲地发掘和建立藏品之间、藏品与文字之间的奇妙关联。吴湖帆和潘静淑夫妇都出身名门,吴湖帆是清代大学者吴大澂嗣孙,父亲吴讷士是吴大澂哥哥吴大根的儿子。吴大澂热爱收藏,尤其是青铜器与玉器,在金石学上颇有成就,吴讷士则热衷于古籍整理和教育事业。吴大澂的收藏,绝大多数都直接留给了吴湖帆,成为他藏品的重要来源之一。此外,吴湖帆的外祖沈韵初也是一位著名的鉴藏家。潘静淑则出身于苏州的收藏世家,她的嫁妆也成为日后夫妇藏品的一支重要来源。不过根据《吴湖帆文稿》,吴湖帆、潘静淑收藏的书画绝大部分是他和夫人潘静淑建立起来的。
吴氏夫妇会为他们所珍爱的藏品专门起用于存放他们的室名,根据不完全的统计,吴湖帆前后用过二三十个斋名。最早的“宋梅郑兰之室”就是为汤叔雅的《梅花双鹊图》和郑所南的《无根兰》而命名;收藏有欧阳询四种原拓碑帖之后他将之称作“四欧堂”,甚至在四个子女的名字上都各自带有一个“欧”字。“迢迢阁”则得自黄庭坚草书太白诗的第一句“迢迢访仙城”,后来又正与《多景楼诗册》中的“迢迢溟海六鳖愁”重合。吴湖帆还喜欢为这些藏品专门治印,当他几经周折得到黄公望《富春山居图》流失的前段《剩山图》时,专门请人刻章“大痴富春山图一角人家”。获得《隋常丑奴墓志铭》后,他着意搜求《隋美人董氏墓志铭》,以“丑簃”自号,刻印“既丑且美”。他的学生颜梅华记得,他书桌的抽屉里“满满的全是印章”。
吴湖帆之孙吴元京
吴湖帆能够收藏诸多珍贵的宋元明清画作,得益于20世纪上半叶提供给了民间藏家最后的机会。当时大规模的文物聚散,是如今海内外各大公私收藏机构格局定型前的最后一次。清末民初,大量清宫内的珍贵书画流到民间。宣统皇帝溥仪不仅随意将藏品赏赐臣工,还将大量藏品携至天津张园。其中一部分被偷去变卖,为当时诸多画商、鉴藏家如张伯驹、完颜景贤、庞莱臣、张大千、惠均、钱镜塘、吴湖帆、张珩、王南屏等寻觅获购。吴湖帆曾兴奋地写到自己收购这些藏品的过程:“张中《芙蓉鸳鸯》二画,皆清内府旧物,在甲子(1924)出宫时至天津售出,余以古物及现金易得,约六千金。据金城管理人说仲圭等画之柜为廿七号,廿六号柜即狄平子葆贤所有,有王蒙《青卞隐居图》与钱选《浮玉山居图》,唐寅、仇英合作《云槎小景》卷等。”吴伟《铁笛图》卷“鼎革后流出,颜韵伯所得,辛未(1931)夏归吾家”,“近收元吴仲圭《仿荆浩渔父图》卷子,曾入清内府,鼎革后始流入人间”。
吴氏夫妇1924年从苏州搬迁至上海。自上海通商开埠成为江南商业、文化中心后,大批鉴藏家云集沪上,形成以张珩、庞莱臣、吴湖帆、蒋祖诒等为核心的藏家群体,成为当时书画聚散重镇。叶恭绰在《多景楼诗册》中提及,“近日佳书画颇聚沪滨,亦时局使然”。吴氏夫妇在这十余年间收藏极丰,直到1937年抗争爆发后有所改变。由于经济来源受到严重冲击,“画兴索然,不独无意搜购,且为米盐所需而典质不少”。吴氏家藏董其昌《昇山图》卷、王时敏《为奉山图》轴、王原祁《仿大痴设色图》轴等陆续出售变卖,“平生心爱之品出门,几如李后主挥泪别官人,意殊不舍,情实难堪”。对于书画的热爱之情,可见一斑。
吴湖帆的收藏,主要都围绕着在中国书画史上占据正统地位的文人画展开。从董源、巨然,到赵孟頫,再到元四家、明代吴门四家及董其昌、清初“四王”及吴历、恽南田的作品可以看到清晰的脉络。在这些主流画家之外,他会重视收集与吴门风土人情以及吴氏家族相关的古代书画。吴湖帆多次提到“吾吴”,自豪之情溢于言表,而“吾吴”正是历史上正统文人画的核心地域。除此之外,吴湖帆和潘静淑都偏好收集以梅花、猫为题材的作品。如这次展出中金俊明的《群芳合璧》册,原非名作,但它是吴湖帆的祖父、父亲鉴题递藏旧物,金俊明所居的“春草闲房”原址即为吴家祖上旧居。而册页中又画有梅花,“这几个因素加在一起,吴湖帆可以说无论如何要收藏它、珍爱它,由此也可见他对于书画中缘分的重视”。凌利中介绍说。
对于藏品,吴湖帆有自己的装裱要求和收藏思路。“他有一帮人做装裱,有人专门做盒子,有人专门裱画边。他会细致到教木匠怎么去做,有的用金丝楠木作封面封底,边框用什么材料、怎么搭配,一一指导。”吴元京说。刘定之当时是吴湖帆最重要的装裱师,他在新中国成立后北上,修复、修补过诸多故宫名画,成为一代书画装裱大家。吴湖帆的收藏思路则体现在他对于藏品会有拼拆、配凑甚至裁剪的举动,若遇原作缺损、破残,吴湖帆必加接笔补足,不留遗憾。对于古书画的形制、意义搭配,他有一种追求完美的心态。如吴湖帆所藏王翚《仿李成寒林图》轴原有李成伪款,遂断然将“赝款印挖去,以还真相”;又如吴氏旧藏王鉴《仿古山水图》册八开不全,其中《仿范宽》一帧“失群”,后于钱镜塘处获见,遂与之商易移入,并将册中非原配的《仿燕文贵》一帧“移去别装”,“是册复归完整矣”。王穉登《诗册》、马守真《水仙诗画册》两件作品原来本是分装,但因为两者之间的一段爱情故事,吴湖帆将之归于一处。“吴湖帆的这些做法与一般画商、庸工出于谋利而任意割裁妄添性质绝不相同。”凌利中特别强调说,“他对于破坏性改动十分憎恶,而他本人做的,则是力图恢复原貌之保护措施,是他自己所说的‘为保存名迹起见,不能避艰也。或者就是一种文人赏玩的心态,觉得这两件作品有关联就放在一起;‘明四家常常被人们并提,于是收集他们差不多尺寸大小的画作,用同样的形制和尺寸装裱成一整套。”
吴元京记得幼年时祖父与他们一家人都住在上海市嵩山路88号的一栋三层小楼里,旁边有一栋略矮的副楼,也是三层,专门用于存放藏品,平时关起来不让人进入。“所有藏品都有盒子,盒子上有小标贴,记录这是什么东西,什么年代。”1966年因为“文革”抄家,这些藏品被悉数搬走,装了17卡车。“文革”结束后退还了部分藏品,其余大量书画由国家出资以16万元的价格向吴家购买,藏于上海博物馆。吴湖帆大量的古籍、日记则藏于上海图书馆。“图书馆4062册古籍,每一本古籍都要写明来源、作者、内容、年代,上面的签条都是他自己签的。600多件书画上面都有他的题跋,而且不是简单题跋,需要调查研究、胸有成竹才下笔,付出的精力一般人不能及。他在为前人的作品和我们后人之间搭建一座桥,让我们能够了解、能够传承。他把人生、情感、故事、生活全部凝聚起来的收藏方式,是因为他爱传统文化。”吴元京说。对于吴湖帆而言,这些藏品就是他的全部生命。病中从医院回到四壁萧然的家中,年过七旬的吴湖帆很快离世了。
在此次展览第一部分“王谢堂燕”中,展出的全是吴湖帆几十年来收藏的藏品,除了这些名迹本身外,每一幅作品上都有吴湖帆的题跋,每个段落的字体大小完全一致,几乎没有任何错字改动的痕迹,字迹俊秀而极为工整,一望而知是吴湖帆的题跋。他的字体曾被人认作是学宋徽宗的“瘦金体”,吴元京说其实学的是唐朝的薛曜,与瘦金体的细长不同,而是略扁方,端正而不失灵动。“那时候很多人都希望爷爷给他们的藏画写题跋,经他题跋过的画身价是要上涨的。”
代代相传的江南世家大族,在民国的乱世里走到了尽头。作为最后的传人,吴湖帆的一生都围绕着书画的收藏、鉴定和创作而展开,他与他的前辈们看上去那么相似,但又不同。在历史的相似性中寻找,凌利中觉得吴湖帆犹如清初的王时敏,家族集官宦、文艺于一身,得以自幼进入当时主流文化的精英圈子,从艺伊始即受正统文人画学思想之影响。他的梅景书屋作为当时江南鉴藏与书画创作的中心,亦与王时敏的“西园”相似,不仅是当时古书画聚散鉴藏的重要场所、有着极为丰富的私家收藏,更是最为正统的文人画学之代表。而再往上爬梳,则绕不开董其昌。吴元京觉得祖父一生都崇拜董其昌,也一直追求董其昌的艺术和人生成就。吴湖帆有专门的“宝董阁”,沿用的是其外祖父沈韵初旧时的斋名,以表达对董其昌的崇拜和向往。董其昌是中国书画史上的集大成者,由他开创的绘画南北宗理论,将南宗文人画的正统地位由此确立下来。吴湖帆及他的同道,都是这一正统的追随者。
围绕着梅景书屋展开的鉴藏活动,吴湖帆身边往来的人物,一是像庞元济、周湘云、狄平子、张葱玉、孙伯渊、孙邦瑞等收藏名家,二是像叶恭绰、沈尹默、张大壮、张大千、冯超然、沈剑知等书画界人士,此外便是古玩商吴臣宾,装裱师刘定之、周桂生等人。这些人都浸润在江南文人画传统中许久,认可的是冯超然“取法文沈,下接四王”的脉络,以吴地为中心,是为正统。清初“四王”之一的王原祁曾将活跃于扬州、南京、黄山、新安等地的文人花卉、山水画风贬斥为“广陵、白下”风气。这一路以扬州、新安为中心,以四僧、八怪为代表的路线有“野逸”的画风,不为当时藏家所喜。而北宗的绘画更是被视为工匠之作难以入眼。当时江南最大的藏家庞莱臣收藏极广,却只收藏石涛、八大山人等少量的佳作,吴湖帆也同样甚少收藏这些正统之外的旁支。
这些藏品,也是学习、参研绘画技法风格的范本,吴湖帆自己和吴门弟子,以及当时上海的诸多画家,都是从这一正脉入手。在新中国成立后,南宗文人画受到打压,北宗画风中的刚健、有力得到推崇,成为与新的社会形态更加适应和契合的创作。然而即便如此,吴湖帆也没有改变过他的趣味。不同于王季迁、徐邦达、朱梅邨、陆抑非、张守成等民国时即入梅景书屋的弟子,颜梅华拜吴湖帆为师是在1959年,但他记得吴湖帆教他习画,仍旧一如从前之风。“老师一开始就叫我临几幅名画:王蒙的《青卞隐居图》、巨源的《万壑松云图》、李唐的《万壑松云图》、倪瓒的《古木竹石图》。他还说,王蒙是元四家中技法最完整的人,最打基础,但是他的画太讲究。画画还要学会简练留白,要让留白的地方比画还要好看,所以要学倪云林,他的画很空旷,萧散疏淡。”
“吴湖帆的画是当时那批老先生里面比较典型的传统文人画,他画的东西是最正气、最正统的。这跟他的出身有关系,从小耳濡目染的就是封建正统的儒家教育。中国传统的人文和文化精神,不管是儒家的‘温良恭俭让、道家的‘柔弱胜刚强,还是佛家的‘仁,其主流和最高境界都是化阳刚为阴柔,也就是含蓄,这是一种富贵、平和的自然状态。吴湖帆的出身、条件跟明代的董其昌有比较接近的地方,他们的作品体现了他们自身封建正统的儒家精神。”上海画家了庐说。了庐是张大壮的弟子,张大壮曾与吴湖帆、孙伯渊过从甚密,他常常跟随老先生互相串门。在文人画里浸淫钻研多年,如今了庐对于文人画的“正统”与“野路”有了不同的兴趣和看法,追求个性甚于平和中正,但他当年追随老先生们学画,一开始还是要从平和的正统派入手,因为基础要正、要牢。“你看董其昌没有强烈的艺术个性,但是没有个性就是他的个性。因为他学养好,对各方面都了如指掌,就像一块高级的合金钢,把各种各样的前人的好东西都合在里面。他不像各家各派有强烈的风格,而是含蓄、典雅。他的含蓄里有相当丰富的文化内涵,其他人做不到。吴湖帆也试图在自己的时代里做到像董其昌一样,但是他的时代不一样了,他对自身所处的时代精神在认识上失落了。”
吴湖帆鉴藏和创作最好的时代在民国,那时候他的藏品和绘画还能相对稳定地掌握在自己手中,他彼时的创作也还蕴藉着当时最后的封建农耕时代气息,那是文人画背后数百年的时代背景。“各家的笔墨他都有融合吸收,他不需要追求个性,他只希望像董其昌一样,把好的东西都融会进去。个性化的画派的人对董其昌、吴湖帆是不理解的,他们用现代的美学去要求他们,但是他们自己没有这种要求。”了庐说。陆俨少曾经评价吴湖帆的画“色胜于墨,墨胜于笔”,了庐觉得这是一个很巧妙的评价,言下之意,对吴湖帆在用笔上是有所保留的态度。“其实吴湖帆绝大多数的时间精力都放到鉴定去了,他最大的贡献还是在鉴定上。”
在上海博物馆此次举办的展览及召开的研讨会上,吴湖帆对于鉴定的贡献是一个最有待被重估的话题。“我们谈古书画鉴定一定会谈到张珩的《木雁斋书画记》、《怎样鉴定书画》,徐邦达的《古书画鉴定概述》,尽管吴湖帆没有这样系统的专著传世,但我们溯源古书画的鉴定,就会发现他是绕不开的人物。我们现在许多的鉴定意见,吴湖帆在几十年前的题跋、日记中已经给出了。像‘代笔说,故宫的人曾经一直以为是徐邦达的首创,但现在发现是吴湖帆提出的,而且吴湖帆的许多意见、说法,作为他的学生,徐邦达都是知道的。”凌利中说。
吴湖帆几乎鉴定过所有重要的古代书画,这缘于他是当时沪上书画圈中最具影响力的核心人物;与此同时,一个重要的机缘则是民国政府委以重任。当时的政府为避兵火,将宫中所有重要文物自1933年分批南迁寄存上海,1936年又举迁南京故宫新建库房,到1948年蒋介石下令将近60万件文物运抵台湾,其中书画有8000余件。这批当时国内最为重要的书画珍品,吴湖帆在1933至1937年间得以数次观摩研究。
1935年,国民政府应英国政府邀请赴伦敦举办“中国艺术国际展览会”,吴湖帆受时任故宫博物院代理院长马衡之邀,受聘为专门审查委员会委员,在沪审阅故宫所藏唐、五代、宋元明清书画,前后持续半年,选出175件参展品,1937年他又两次去到南京的故宫库房,为全美展审查展品。因此,现今分藏北京、台北的两岸故宫的旧藏书画,大都留下了他的鉴定意见。对于藏品真伪,他都做了笔记,手稿《目击编》、《烛奸录》此次也已展出。其中最为著名的鉴定意见,有对两卷黄公望《富春山居图》真伪的辨别:“乾隆有数十题之多,实非真迹也”,“乃明人摹本,而御题反以为真,黑白颠倒,不胜可惜”。
吴湖帆的鉴定方法,结合目鉴与考证。他曾告诫弟子王季迁,“书画之足证如此,不独以玩赏为雅事云”,把它当作一门重要的学问。从相关作品之比较,画家生卒、名号、斋名、上款人及相关背景人物交游等方面之考证,乃至用印、装潢与形制等细节观察,他都带着问题一一琢磨考证。然而在他看来,鉴定的首要条件,是悟性。“吴湖帆就用了八个字:画派要正,目光不偏。”凌利中说。吴湖帆最为看重的,还是对于书画本身派别、风格的分辨和判断,也就是观察作品的笔墨和气息。
“笔墨不是抽象的,画家在表现的时候是有感情投入的,体现在画上的笔墨就是有情绪的。用笔过程中的节奏和旋律,就是文人画家创作时一种心态的反映。所以笔墨是有生命状态的。老先生常说‘笔性,鉴定的时候,这块是最重要的,就像中医里面先望、闻、问、切,看你的脸色,看你的谈话的语言、神色,然后再加西医的各方面的检查。”了庐说。因为收藏丰富且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吴湖帆对于史上名家的画风、笔墨都颇为熟悉,他还会非常精确地划分和总结一个画家在不同年龄段画风的改变,作为鉴定时的参考与依据。
吴湖帆1941年所收的弟子张守成曾经谈到跟随老师学习鉴定的过程:“吴老师说每个画家的作品反映了每个画家的面貌、个性、风格。有人面貌姣好,优雅婉约;有人刚劲豪爽,英气奕于眉宇,主要在于多看,多记就会熟悉。……书画商他们有鉴别能力,全在看见得多。但是我们能书能画,还可以从线条笔墨之间看性格,看功夫高下。所以鉴别大名家比鉴别小名头的画反而容易。因为许多小名头我们不常见,而且小名家一般都是仿照前人,没有独特的风格,更不易辨别真假。老师又说,看画的真假更重要在看题款,书法的运笔使转,气势贯串,造假的更难做到。另外,要研究各个画家的书法和绘画的早年、中年、晚年各时期的不同变化,分辨其不同,才不会因时期不同、风格不同而把真迹当赝品,失之交臂。”尽管吴湖帆也教给学生们观察旁证的细节,比如分辨印泥的色泽、册页前后的题跋、纸张的年代等等,但还是告诫他们:“主要在看笔墨线条的功力和各家不同的风格、精神、气势,熟悉各家的面貌,熟悉宋、元、明、清各时代的风尚,与各个画家之间的影响和变化,加上各种旁证,鉴别书画就八九不离十了。”
在吴湖帆的时代,精于鉴定的老先生当然为数不少。张大壮早年在庞莱臣家做门客,整理虚斋藏画,也遍览历代书画,但是却没有文字留下来。了庐认为这一方面是“机缘使然”,如果没有做鉴定委员的经历,吴湖帆的许多鉴定意见恐怕也难以形诸文字并被保留;然而另一方面,也源于吴湖帆有“强烈的使命感”,极为认真地做比较记录。吴湖帆同时也悉心培养和提携后进,1937年审查故宫文物时,秉持公正的原则,“量才使用”,推荐了“年少气勇,虽乏经验,当能实做”的徐邦达为助理,他在其间撰写的审查稿,也借给徐细阅。
在对吴湖帆收藏与鉴定历史的爬梳和整理中,凌利中总结出他的诸多贡献:“第一个贡献是鉴定结论的贡献。他有题跋过的作品是600多件,但还有1500多件作品,他在其他的各处有相关的鉴定文字流传下来。第二个贡献是鉴定方法,以个人风格、时代风格、印章、代笔说、人物生平考证作为依据等很多方法,吴湖帆都有实践,他是处在传统鉴定和现代学科鉴定过渡中的关键人物。第三个贡献就是他影响培养了张葱玉、徐邦达、王季迁一批杰出的鉴定家。”凌利中说,“这次举办特展,我们希望着重发掘他以往被忽略的这些学术上的贡献。可以说,他是现代古书画学科的奠基者,他的研究像大厦一样,每一个桩都打好了,把基础都做好了。”
(感谢顾村言对采访的帮助;实习记者王天艺对本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