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糕

白峰

我小时候，还是文革后期，那会儿家家户户都不富裕，孩子们能吃个冰糕就是很大的享受了，冰激凌很少见，泉城路上也不过有两家卖冰激凌的，一家在泉城路的芙蓉街口路西，是家奶站，也卖冰牛奶，一毛钱一瓶，似乎并不是纯牛奶，加了东西，喝起来像是化了的冰糕水，好喝;还有一家在百货大楼旁边，有雅座，冰激凌两毛钱一份，黄艳艳的，好吃得很。小时候都是跟着大人去吃，自己很少去，一般就是买冰糕吃。

上世纪七十年代，济南的冰糕主要有四种，牛奶冰糕五分钱，水果冰糕三分钱，这是比较常见的，水果冰糕偶有变化，有红小豆的，聚在头上，下面就没大有了，也是三分钱一支;另有两分钱一支的，其实就是一个冰块，也没什么味道，大约也就是化了点糖精进去，味道寡淡，但贪凉的人喜欢吃。最高级的是七分钱的雪糕，不常见，隔三差五的才有，也许是摊主不进货，那会儿小，不太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也说不好。但是雪糕似乎比一般冰糕化得要快，卖的又少，一般的摊基本不怎么备货也是可能的。那时候冰箱还是传说中的东西，只有公立机构才有，个头硕大，不是家用的。卖冰糕的就是做个木头箱子，里面有棉被衬里，以便保温，冰糕起了来，放在里面，驮在自行车后座上，沿街叫卖，卖大半天，基本不会化。也有长摊，固定在一个地点，一般是在自家门前。

我父母都在机关工作，生活费人均在四十多块钱，在那会儿生活就算挺好的。那个时代物资短缺，肉、蛋、糖、油都要票，购物要购物本，粮食要粮本，都是有定量的，永远不够，买点心也要收粮票，吃了点心就少了粮食，自己掂量着办。粮食本因为是常用而且又很重要的东西，所以是硬壳的，封二上印着毛主席语录：“忙时吃干，闲时吃稀，杂以番薯”“要厉行节约”等等，时时提醒着你小心度日。

我小时候能感受出生活比一般人家要好，主要就体现在冰糕上。放了暑假，四处里瞎跑着玩，大人们下放的下放，上班的上班，顾不上管孩子，我们家每天给留一毛钱，可以买两只冰糕，上午一支、下午一支。约了同学一起玩，就只能买三分的了，一毛钱能买三支，大家分了吃，还剩一分钱，能买一把酸枣，或者是一粒糖豆。

有一段我和几个小伙伴每天中午都到青龙桥下面的护城河里趟河玩，从青龙桥趟到青年桥，青年桥有闸，从青年桥河道就转而向西了，直通黑虎泉，就是深水区了，我们一般趟到桥下面闸口再趟回来，闸口的水喷涌而下有如瀑布。沿途我们用个小网试图捉一两只小鱼小虾，捉到了就很高兴，捉不到也很高兴，总比在家闲着好玩。趟河回来就去买了冰糕吃着回家。有一天天真热，火烤一般，晒得人一点劲都没有，青龙桥东，泉城路和黑虎泉北路的路口有个固定的冰糕摊，我们就奔着那儿去。走在路上，远远地就看见一个拉地排车的，看来真是热急了，也可能是送这趟货能挣点钱，停下车，探着头，冲着冰糕摊决绝地去了，看来是思谋了许久，终于下了决心要享受一下子，还没吃着冰糕，只是冲着冰糕摊走去，就已经是一脸的幸福，满脸的笑意，到了摊前，撸了撸袖子，看他那样子我担心他别再把那一箱子冰糕全都给买了，结果却听那人响亮地说道：“来根三分的。”一脸的幸福。大约是他前期的动作仪式感过于夸张，一听这话，我们忍不住哈哈大笑，笑得岔了气，拉车人什么时候走的我们根本就不知道，等拉车的人走远，我们才笑够了，可是随后忽然就生出了一丝悲悯，作为一个小孩子，这大约是我记得第一次自动自发地生出悲悯之心来，猛然觉得很是悲凉，很想哭。黑虎泉西路上有个人家，就是拉地排车的，那家男主人常年拉车，养活一大家子人，以至于平日里走道，都全然是一副拉着车的感觉，两臂僵硬，从不摆动，像是还在驾着辕、拉着袢，只是两条腿在动，一拱一拱的，我们并不常见他，见了就会偷笑。他知道我们在笑他，转头看看我们这几个毛孩子，不说什么，面无表情，但是似乎也并无恶意。

那年月汽车少，畜力车主要是农村进城送菜的，拉车的以骡马居多，也有驴车，屁股后面都带着一个粪兜。地排车则是城市里的主要运输工具，经常看见“某某区运输公司”的牌子，进进出出的就是些地排车而已，没大有汽车。拉地排车在那年月也算不错的工作了，好像收入比一般工作来得高一些，具体多少钱我还真不知道。

许多年以后，我辞了公职到沂蒙山区瞎转，想看看农民真实的生存状态，山里面风大的不行，又冷，姑娘们两颊都有两块圆圆的红斑，像是年画里涂着胭脂的孩子。几乎在每一个村都能看到一个场景，村庄里一个避风的墙角，几个老汉穿着黑棉袄，蹲在那里晒太阳，慢慢抽着烟袋，总有人一脸的幸福。也许他有个儿子，在城里工作，每月能捎回俩钱来，够买瓶酒喝的;也许去年收成不错，一年的嚼么都齐了，总之很幸福。我相信那份幸福是真实的。在那个小村里我想起了那个拉地排车的人，想起他买了一支三分钱的冰糕，一脸的幸福。幸福感实在是个很主观的东西，和境况无关。可是那天我掉了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