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大选：阳光即将照进缅甸？

李晨阳

2015年11月8日，缅甸迎来了1990年5月以来的第三次议会选举，这也是缅甸2010年政治转型之后的第二次大选。昂山素季领导的全国民主联盟（以下简称民盟）在人民院、民族院所获议席均超过推选副总统候选人所需的50%门槛，这就意味着民盟可以从两院推出两位副总统候选人。当这两位民盟推出的副总统候选人在与联邦两院军人议员共同推出的另一位副总统候选人角逐总统大位时，由于民盟所获的联邦两院总议席已大大超过成功推选总统所需的333席（联邦议席共664个），军人、少数民族政党及败选的现执政党巩固与发展党（以下简称巩发党）已在理论上对总统选举失去了话语权。根据缅甸现行宪法，省/邦行政长官由总统任命。由于民盟在各个省/邦议会中也占绝对优势，缅行政、立法甚至司法权都将被民盟掌控。

选举结果既在意料之中，也在意料之外

本次大选实际上是缅甸联邦和省/邦级两级议会的选举。其中联邦议会分为人民院和民族院，前者共440席，包括民选议席330席、军人议席110席，大体上是每个镇区一个选区，个别人口很多的镇区会划分出新的选区;后者共224席，包括民选议席168席、军人议席56席，14个省/邦等额分配民族院议席，每个省/邦12席。省/邦议席共673席，均由民选产生。每个选民参加选举时，要同时投三张选票，分别指向人民院、民族院和省/邦议席。在总共664个联邦议席中，除去军人自动占有的25%，其余的44%分布在缅族聚居的7个省，31%分布在7个少数民族邦。

角逐本次大选的包括91个政党推举的5728名候选人和310名独立候选人，其中执政党巩发党和最大在野党民盟都各自推举了1100多名候选人展开全面竞争。选举委员会在全国设立了4万多个投票站，来自本地和欧盟等国的1.1万名观察员见证了大选全过程。由于部分地区仍处于交战状态，以及少数民族武装的反对，此次共有七个人民院选区和18个省/邦议会选区未能举行选举。

截至11月16日，只剩下克钦邦葡萄的两个镇区因交通不便未能公布选举结果，其他地区的结果均已公布。民盟获得254个人民院议席、135个民族院议席和491个省/邦议席，巩发党获得29个人民院议席、12个民族院议席和74个省/邦议席。而在2010年11月7日的大选中，巩发党获得了258个人民院议席、129个民族院议席和496个省/邦议席。

与2010年大选相比，这次也只有22个政党获得了议席，但在这些政党中，只有民盟和巩发党是全国性的，其他20个全由少数民族组建，无党派人士获得的议席也减少了。此前被吴登盛总统寄予一定希望的国家发展党（由总统前政治顾问吴乃辛拉领导）、老牌的民族团结党以及在2010年大选中有所斩获的全国民主力量党均全军覆没。

总体上看，这次选举的结果既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

之所以说在预料之中，是绝大部分人选前都预测到巩发党肯定会输，民盟肯定会赢，并且民盟将会成为议会第一大党。事实上，纵观二战后各国（地区）的政治转型，没有哪个政党能够在开启转型之后还能继续长期执政。

2015年11月8日，缅甸大选拉开帷幕，曼德勒民众排队投票。

所谓“意料之外”，就是没想到巩发党和少数民族政党会输得那么惨，导致民盟获得了能够独立组阁的绝对优势议席。现任议长吴瑞曼、党执行主席吴铁武等巩发党大佬纷纷败下阵来。只有现任副总统赛貌康和吴年吞分别获得了省/邦议席和民族院议席，才为巩发党保存了一点颜面。

最出乎意料的两点，一是少数民族政党在本民族的选区内输得很难看，仅获民选议席的10%，较2010年大幅降低。这次获得议席的20个少数民族政党中，只有若开民族党从2010年的35席增加到42席，其他少数民族政党的议席都下降了，如掸邦民主联盟从57席降到41席，两个孟族政党一共才获四个议席。而民盟在少数民族地区实现了突围，撼动了少数民族政党的地位。主要原因是少数民族对民盟和昂山素季也有较强预期。此外，民盟邀请了大批少数民族人士作为其党员到少数民族选区参加竞选，这是一个有效的策略。第二个最出乎意料的是，巩发党在农村区以及军人家属和公务员家属集中的选区也输得一塌糊涂，人心的丧失显而易见。

选举过程异乎寻常地顺利

在缅甸的5200万人口中，合法选民大约3350万人，此次有80%以上的选民参加了投票。这么高的投票率在其他国家是不多见的，表明缅甸民众十分珍惜来之不易的参与决定国家未来发展方向的权利。为了确保大选的顺利举行，缅甸政府共安排了5万名警察到投票站维持秩序。

这次大选基本做到了公平、公正，执政集团的“盘外招”非常有限，仅是为某些政党候选人提供交通便利，选前在农村选区投入资金维修基础设施，给贫困家庭发放救助等，不足以影响基本选情。选举中，发生了反民盟的激进僧侣介入事件，但影响甚微。最难能可贵的是，选举前后和期间没有发生大规模的暴力事件。现在看来，民盟以及部分民众在选前对选举委员会的质疑大部分并不属实，或者过于敏感。

大选结果出炉后，巩发党表现得比较大度，其执行主席吴铁乌承认败选，现任议长吴瑞曼向获胜的民盟对手表示祝贺。吴登盛总统通过宣传部长吴耶图向昂山素季和民盟表示祝贺并在自己的“脸书”上发信息表示接受大选结果和人民的选择，承诺和平移交权力。三军总司令敏昂莱同样向昂山素季致贺。在确定胜选后，民盟要求其支持者低调行事，不要刺激对手，昂山素季本人也迅速向吴登盛、敏昂莱、吴瑞曼发出了见面会谈的邀请。

就传统的政治学转型理论而言，缅甸这次大选无疑具有突破性的意义。传统的政治学转型理论认为，一个国家要发生政治转型，需要达到一个临界点，而这个临界点的产生需要聚集很多条件，比如经济发展水平、尤其是人均GDP要达到一定水平。各国学术界尽管对人均GDP要达到多少数值才会发生政治转型没有定论，但普遍认为像缅甸这样人均GDP刚超1000美元的国家是很难发生政治转型的。还要有合理的社会结构，即中产阶级要成长为社会的多数群体，但缅甸迄今为止基本不存在现代意义上的中产阶级。再就是现代民主政治文化广泛传播，并得到广大公民的认可和遵守。缅甸还是一个处于现代化起步阶段的国家，文化水平较低的农民占总人口70%左右，要他们精通民主规则是不现实的。第四是要有成熟的政党及政治领袖，但国际社会普遍认为巩发党和民盟都不太成熟，其管理能力有限。尽管缅甸在以上四个方面都没有达到政治转型的临界点，但恰从2010年起发生了基本符合民主规则的政治转型。从这个角度看，能否把缅甸这次大选定义为对传统政治转型理论的突破？值得深思。

巩发党“农村包围城市”策略失败

进入21世纪以后，在东南亚部分国家的选举政治中，出现了“农村包围城市”的潮流。这种策略的始作俑者是泰国前总理他信。他信创立的泰爱泰党及其后来衍生出的人民力量党、为泰党，都利用一人一票的民主选举规则，通过向农村和城市边缘地带输送利益，博取占人口多数的农民及城市贫民的支持，确保了泰爱泰党及其衍生政党在2001年至2013年的历次大选中获胜。柬埔寨的人民党近年来也采取了类似的选举策略，高度重视争取农民支持的工作。

2011年缅甸新政府成立后，巩发党预见到在仰光、曼德勒等大中城市终将无法与民盟竞争，遂开始模仿“农村包围城市”策略，在农村地区以及偏远的少数民族地区积极建立“巩发党示范村”，做了不少修路架桥、接电引水之类的实事。巩发党认为，没有多高文化水平的农民在经济利益拉拢以及当地僧侣诱导之下，应该会把选票投向巩发党，然而事与愿违，甚至在其下功夫最多的伊洛瓦底江三角洲地区也遭败绩。

这次缅甸大选的结果表明，对农民输送利益并非万能，尤其是在转型之初，执政党短期的投入不可能抵消选民几十年来积累的不满和思变情绪。所以，在这次大选中，缅甸选民主要看党派，基本不看议员候选人的性别、年龄、学历和能力，亦不看重巩发党及其候选人给予的好处。换句话说，选民总体上还处于民主狂热期，要求实现政党轮替的愿望极强。虽然选前有不少人质疑昂山素季和民盟的治国理政能力，但提出质疑的多为既得利益者和少量城市精英，对选情影响甚微。选民的突出心态是，军队和巩发党在缅甸已经试验了几十年，历史证明了这帮人没有能力把缅甸发展起来，不管民盟和“素妈妈”（昂山素季）有没有能力，至少要给他们机会。

民主巩固任重道远

民盟和昂山素季没有执政经验，内部人才储备严重不足，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民盟上台后，面临诸多挑战，真正的困难还在前头，缅甸民主道路的巩固仍然存在较多不确定性。

民盟能否比较快地改变缅贫穷落后状态，是一切问题的关键。尽管民盟1990年曾颁布过施政纲领，2013年在颁布党纲的同时再次宣示了该党在外交、民族、经济、教育、百姓福利、农业、医疗保健、劳工、青年学生、环境保护、司法、交通运输、行政管理、国防安全等方面的基本政策，最近媒体又披露了民盟经济战略的五大支柱，但这些事情说易行难。如果五年后缅甸没有多大改变，选民还会继续支持昂山素季吗？

其次是民盟能否处理好与军方的关系。民盟掌权后，一定会推动修宪，弱化军队在国家政治中的作用，这是军方不能接受的。民盟的施政纲领强调要将军队和整个国防体制放置在行政权力之下，这同样是军人坚决反对的。此外，本次大选打破了军队、政府和官员不可挑战的神话，表明缅甸民众日益不惧威权。民盟执政后，国内要求清算军政府前主要官员以及军队贪腐、压制人权等行为的呼声势将大幅度上升。如果不对这种思潮加以控制，军队和民盟以及民众发生大规模冲突的可能性将会增大。

再就是民盟能否顺利推进国内的民族和解进程。按照民盟的施政纲领，在民族事务方面，民盟只强调实现国内和平和民族关系和睦，对于少数民族关心的实行真正意义上的联邦制、地方与国家共享资源开发权益等重大事项缺乏明确立场。即使民盟想推进民族和解，没有军队的支持和配合，也难以奏效。本次大选刚结束后不久，政府军和克钦独立军的冲突便又开始了。

四是民盟能否妥善处理罗兴伽人以及其他地区的佛教徒与穆斯林人口关系问题。生活在靠近孟加拉国边界地区的数十万罗兴迦人口多信奉伊斯兰教，与缅甸占多数的佛教徒关系长期紧张，1982年奈温政府颁布的新《缅甸公民法》拒绝授予罗兴伽人缅甸公民权，使这一族群事实上成为非法滞留在孟缅边境处若开邦的孟加拉裔人，进而更加成为缅国内民族、人权问题的重要症结。不调整对罗兴伽人的政策，国际社会将持续对缅施压。若改变政策，广大佛教徒则会表示不满。有关问题将成为民盟政府不得不接过的包袱。

五是民盟能否处理好内部关系以及与缅影响力最大的社团“88学生组织”的盟友关系。民盟的组成其实很复杂，不乏政治投机分子混迹其中，很多民盟成员心态也有些偏激，总以“暴政”受害者自居。民盟上台后，其执政风格难免会受到非正常心态的影响。这些人如果没有得到他们所期待的“民主红利”，退出甚至背弃民盟都是有可能的。“88学生”虽与民盟合作，但双方也有矛盾。为获得军人配合，民盟不太可能全盘满足88学生组织包括分享部长席位在内的诉求。当然，政治见解的不同也可能导致民盟内部的分歧甚至分裂。

此外，民盟一直是“个人党”，过于依赖昂山素季的号召力，其实党内不少人对她的“独裁”作风颇有微词。民盟胜选后，昂山素季立即表示她将通过党的架构掌控未来缅甸的最高领导权，民盟推举的总统没有实际权力，一切重要决定都须经她批准。民盟执政后如何运作权力，昂山素季能否在有效施政的同时保持党内团结和民主方向，都需要在实践中经受检验。

总之，军人和执政党也许并非真心实意交权，他们现在对大选结果的谦恭做法可能是以退为进，等待民盟犯下大错之后反戈一击。预计缅现政府将如期在2016年3月底交权。除非面临重大社会动荡，军人在近几年内也不会直接干预国政。但民主并非万能，缅甸的前景还存在很多不确定性。和平、发展、平等、和谐的阳光能否真正照进缅甸，人们还需拭目以待。

（作者为云南大学缅甸研究中心主任、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