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程雷来到这个世界,仿佛就是为了毁掉他们家。
早上起来,爸爸拿出一张白纸。他在纸上写了一行字,然后要程雷照着再写一遍。爸爸把纸贴在墙上,看看上面的字对程雷说:“我们要去天堂,那里没有烦恼只有快乐,好不好?”
“好!”程雷重重地点了点头。
程雷爸爸背起他的书包,带着程雷出了门。那个书包本来是程雷的,但是他只用了三个月就用不上了,转而变成了程雷爸爸的挎包。他们坐上了602路公共汽车,汽车冒着黑烟开向了西郊。奶奶死的时候,爸爸也说奶奶去了天堂,但程雷看见他们把奶奶装进了一个盒子里,埋在了西郊的地里。
这是一个普通的早晨,阳光稀薄到若有若无。程雷熟知这个城市的每一路公交车,在过去的几年时间里,程雷爸爸几乎每天都带着程雷去坐公交车。因为程雷爱坐公交车,爱看着从公交车窗外退去的千篇一律的街景,爱听喇叭中也是千篇一律的程式化的报站声。坐公交车也是程雷爸爸带程雷最清闲的方式。爸爸让他坐在靠里的位置,这样即便在他打盹睡着时,程雷也无法跑掉。公共汽车开出一站后,程雷发现头顶的喇叭没有响起报站声,它一定是坏了。缺少了报站声,这熟悉的坏境仿佛坍塌了。公共汽车即将停靠下一站时,程雷从座位上站了起来,高声地喊道:“各位乘客:您好,车开了,请扶好坐好,前方站是翡翠园,需下车的乘客,请您做好下车准备,请带好随身物品,请您往后门走。请您主动给老弱病残孕及怀抱婴儿的乘客让坐,谢谢合作。”
乘客们都笑了起来。一位下车的阿姨拍了拍程雷的头说:“小朋友,继续。”
不用她鼓励,程雷也会一站一站播报下
去。开始的时候,乘客们兴趣盎然地参与到程雷的播报中来,他们要看程雷是否能准确地报出每一站,但是慢慢地,他们似乎看出了某种异样,用略带奇怪的眼神看着程雷。
程雷爸爸仍然一动不动地坐在位置上,他无视乘客看过来的异样的目光。他似乎打定主意让整个车厢成为程雷的舞台。在这十年里,只要出门,程雷都会在陌生人面前给他制造尴尬和难堪,他已经习以为常。
最后一个乘客慌张地逃下车后,终点站也到了。程雷爸爸从自己的位置上站起来,要带程雷下车。
“这孩子怎么回事?”司机开口问程雷爸爸。
“自闭症。”程雷爸爸说。
“有这样一个小孩,你这辈子算是毁掉了!”司机说道。
“不止毁掉了我,我们一家人都被他毁掉了。”程雷爸爸朝他点点头平静地说。
他们下了车。这里已经是郊外。程雷爸爸牵着程雷向不远处的一个土坡走去。他们爬上了土坡,奶奶的坟隐在土坡的后面。他们来到奶奶的坟前。
“我们要去见奶奶了。”程雷爸爸说。
“奶奶在哪里?”程雷问。
“在里面。”爸爸指了指奶奶的坟。
爸爸拿出包烟,从里面掏出三根烟。他把烟点燃,插在了奶奶的坟前。爸爸把程雷拉过来跪在奶奶的坟前,他也跪了下来。
“拜拜奶奶吧。”爸爸说。
爸爸摁着程雷的头,他们拜了三拜。然后他们坐在了奶奶的坟头前。
“奶奶是被你吓死的。”爸爸突然说。
“嗯。”
二
爸爸送程雷去小学读过书。
这是程雷第一次来到人群中,程雷太兴奋了。在教室里,程雷不停地敲桌子,抢同学的文具,还跑到讲台上抢夺老师手里的粉笔。老师追在程雷后面不停地喊,但是程雷对他的喊叫置若罔闻。
爸爸很快被叫到了学校。他被带到了校长室里,校长、教导主任、班主任坐在里面等着他。程雷知道自己酿下大错,坐在角落里的小板凳上不敢轻举妄动。
“这个孩子不能在这里读书,你把他领回去吧!”那个尖嘴的女教导主任说。
程雷爸爸打了个激灵,他最怕的是这句话。他身子一下紧缩起来,人似乎马上要从凳子上滑下来给他们跪下。他求他们道:“可不行啊,不上学只能关在家里,那他的一生就没有希望了。”
“你可以送他去特殊学校。”尖嘴女人说。
“他们说自闭症没法管护不收。”爸爸说。
“送去治疗啊!”尖嘴女人说。
“为了治他的病,我们把房子都卖了!”爸爸脸上流下了泪水。
他们沉默着。程雷坐不住了,站起来要往外面跑,爸爸一把抓住程雷。他的手不停地颤抖着,但是脸上却堆满了笑容。
“程雷是好孩子吗?”爸爸问程雷。
“程雷是好孩子。”程雷答道。
“程雷是个好孩子,不要乱跑了,好吗?”爸爸近乎讨好地对程雷说。
“好的。”程雷点点头。
程雷爸爸还沾满泪水的脸上绽开笑,迫
不及待地对他们说:“你们看,你们看,他还是听话的,再给他点时间适应吧。”
学校最终答应留下程雷观察一段时间,条件是必须有家里人陪同着。爸爸带着程雷回到了奶奶家里。事实上,早在三年前,爸爸就带着程雷从他们那十八层楼高的楼房里搬了出来,住在奶奶这里。奶奶的房子在一栋筒子楼里面,房子和她一样老,阴暗狭窄,随时都会垮塌的样子。
“我去陪!”瘦骨嶙峋的奶奶挺身说。
奶奶担负起陪护程雷上学的任务。程雷在学校里只呆了三个月,这三个月让奶奶疲惫不堪。老眼昏花的她必须时刻提防程雷从座位上站起来跑掉,课间休息她要一刻不停地跟着他,及时制止他的不法行为。她奔跑着追赶程雷,飘逸出来的白发像乱草一样飘荡,脚步颤颤巍巍,像随时要摔倒。每次她抓到程雷,必须要使尽力气才能把他拉回来。当然也有例外的时候。有一次她追赶程雷时在一处台阶踩空了,人就像一捆草垛轻飘飘飞了出去,趴倒在地上。
老师和同学们飞奔着围了上来,但是没有人敢伸手去扶。有那么几分钟的寂静,最后奶奶慢慢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她一点事情都没有。
“奶奶太轻了,摔不坏。”有个小朋友说。
奶奶朝她笑了笑,露出空洞的嘴。小朋友们都笑了。
然而事情不尽是如此融洽。有一个小朋友老是扭程雷的耳朵,奶奶制止了几次他都没有停止,仿佛把扭程雷耳朵作为课余一项固定活动。
“傻子,傻子!”每次扭的时候他都对着他的耳朵喊。
程雷不懂躲避,也不会反抗,只是低着头任由他扭。
“他再扭你就咬他,踢他,跺他脚!”放学回去的路上,奶奶气愤地给程雷鼓劲。
见程雷茫然的样子,她几乎是对着程雷吼道:“知道了吗?”
程雷点点头说:“知道了。”
下一次,程雷再被扭住耳朵还是不会反抗,任由他扭着,对着程雷的耳朵喊:“傻瓜,傻瓜!”
奶奶终于忍无可忍了,她在角落里逼住了那个小朋友,一把就扭住他的耳朵。小朋友“噢、噢”喊起疼来。
“你还扭不扭程雷耳朵!”奶奶严厉地质问道。
“不扭了,不扭了!”小朋友求饶着。
奶奶又重重扭了一下才放手,继续威胁道:“以后见你扭一次程雷就扭你一次。”
小朋友眼里已经流下泪水,张嘴要哭。奶奶手一指:“不许哭。”
小朋友噤声了。
很快,几乎所有的小朋友们都知道,程雷惹不得,因为奶奶会出手替程雷报复,以牙还牙,没有人再敢惹程雷。但是奶奶无法阻止程雷惹祸。有一次,程雷抓起讲台上的尺子扔到了窗外。没有人看见程雷的举动,奶奶看见了。老师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尺子。奶奶在没人注意的时候,偷偷绕到教室后面捡起了尺子,又偷偷拿回放到讲台上。奶奶不想让老师知道是程雷做的错事,但那是徒劳的,比如程雷把工人藏在楼梯底下的油漆拿出来倒了一地,把厕所的水龙头全都打开让水漫金山,等等。程雷做的错事就像那些水面的葫芦,奶奶刚按下一个,另一个又浮了起来。
每次这时候,程雷和奶奶就被老师和同
学们团团围住。那个尖嘴的女老师总会越众而出。
“你真是个小魔头,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小孩!”
“你这是来读书吗,你是来给我们添乱!”
“你们明天不要来了。”
奶奶回到家里,心里憋着一股火,在程雷爸爸面前走来走去,声讨着那个女老师。
“她竟然说那样的话,让我们不要去了,这是违法!”
爸爸情绪低落,无奈和忧虑堆满了他的脸。他说:“要不,我们不去了?”
“去,怎么不去!”奶奶斩钉截铁地打断了程雷爸爸。
“毕竟那样会给学校增加麻烦。”程雷爸爸有气无力地说,“我主要是担心你的身体,受不了折腾。”
“我还死不了。”奶奶昂起头说:“只要我没有死掉,就会一直送他上学。”
奶奶强烈的态度让爸爸打消了让程雷退学的念头。吃了晚饭,爸爸和程雷上床躺下。程雷无法入睡,总是跳起来跑到床边掀开窗帘看外面的月亮。今晚的月亮很圆很大。爸爸叫程雷几次,程雷都没有上床,他只好爬起来坐在程雷旁边,陪着他看月亮,一边和他说话。
“你要听话,要乖。”
“每个孩子都有一个爸爸,爸爸不会抛下你不管。”
“你要好起来。”
这是爸爸经常跟程雷说的话,今晚他又重复了一遍。但是说着的时候他脸上又流下了眼泪,程雷用手擦了擦,入手一片冰凉,程雷又使劲擦了擦。
“你都会帮爸爸擦泪了。”爸爸破涕为笑,“好了,爸爸不哭了。”
爸爸不哭程雷就擦不到眼泪了,程雷跳着喊道:“不,爸爸再哭,爸爸快哭。”
爸爸呆呆看着程雷,眼泪又流下来。程雷使劲地擦着他的脸,两手都沾满了泪水,他开心地笑起来。
奶奶继续带程雷去学校。她牵着程雷,挺着已经佝偻的身躯器宇轩昂地步入校门。那个尖嘴的女老师看见了他们,也许是被奶奶的气势镇住了,没有阻止他们。在奶奶的护卫下,程雷有惊无险,继续在学校里读书。
这个早上,吃完早餐,奶奶领程雷去洗碗,她刚一转身程雷就跑开了。程雷直奔综合楼,一口气跑上了六楼。昨天活动课的时候,他发现有间房间里有各种玩具。谢天谢地,玩具室的门没有锁,程雷打开门,又从里面反锁起来,一头扎进了玩具堆里。
那些玩具里蕴藏着无穷无尽的乐趣。程雷在地板上搭起房子,把动物玩具放到里面,让它们在里面居住。他还架起铁轨,摆上火车,让火车快速地飞驰。他还要把那些红色的、黄色的、绿色的星星贴满墙壁,让整个房子都闪烁着星星的光芒。他还找到了一个小风扇,打开了它,它居然还能转动。旋转的扇叶吹着徐徐的风,他在房间里跑动,就像在天上飞……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突然被打开,一个老师闯了进来。
“在这里,在这里——”他兴奋地喊着。
老师没有看见地板上滚满了珠子,结果脚下一滑“砰”的一声巨响摔倒在地上。他捂着屁股呲牙“哎呀呀”的叫着。
噼噼啪啪的脚步声响起,更多的人跑上
楼梯,来到房间里,他们抓住程雷,把他拉到底下的空地。程雷这才发现天已经完全黑了。随着程雷的出现,各路人马从四处汇集而来,他们个个精疲力竭,焦急万分。他们把他团团围住,有的摇着他的肩,有的点着他的头,个个似乎都有一肚子话要和他说,但那么嘈杂,程雷不知道他们都说了什么。
爸爸是随着110的警车来的。几乎所有的人都以为他跑出了学校。爸爸接到程雷失踪的消息后,在学校方圆几公里的街道上不断地寻找,最后还报了警。
爸爸扑向程雷,抱着程雷,胡乱地擦掉程雷脸上身上沾着的灰尘。跟随爸爸来的警察拍拍他的肩,把他叫到一边,说:“孩子找到了是好事情,但有句话不得不说,你教育孩子的方式肯定有问题。”
爸爸惊魂未定,百口莫辩,只能连说:“是的,是的,谢谢你们了!”
奶奶最后才出现,她也在街上找了一天。她颤颠颠地跑进来,喊了声:“我的小祖宗,你吓死奶奶了。”
奶奶说了这句话就直直扑倒在了大家给她让开的过道上。这一次她没有能像上一次那样从台阶上摔下来后还能起来。爸爸喊了声扑了过去把奶奶扶起来。奶奶显然已经死了,但是脸上却堆满了笑。
妈妈和爸爸都说,是程雷吓死了奶奶,但是他不能完全同意,奶奶如果真的是被吓死的,那她死的时候,绝对不会露出笑容,那笑明明是欣慰的笑。
三
程雷和爸爸还坐在奶奶坟边。爸爸拿起旁边的书包,从里面拿出一瓶已经喝掉四分之一的矿泉水。
“喝水吗?”爸爸问程雷。
“喝。”程雷说。
爸爸并没有马上给程雷喝水,又从包里拿出一瓶药来。那些药片程雷认识,妈妈还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每天晚上睡不着,就会吃下这些药片。她吃两三粒就睡着了。每次妈妈吃药的时候,都会对爸爸说:“我真想把整瓶药都吃了,不醒来算了。”
“你不要乱想,会好起来的。”爸爸总是这样安慰她。
爸爸现在把瓶里满满的药片都倒进了矿泉水瓶里,矿泉水不停地冒着气泡,那是药片在里面溶解。爸爸举起瓶子摇晃着,等到气泡消失,里面的水也宁静了下来。爸爸用手在瓶子上比划了一下,对程雷说:“你喝这么多,爸爸喝这么多,好吗?”
程雷点点头。
“我们永不醒来,陪着奶奶,也没有烦恼痛苦了。”爸爸说。
程雷点点头。爸爸突然流下泪水,把程雷抱住,说:“爸爸无能,不能给你长久完整的人生。”
程雷不知道爸爸这话的意思,只感觉他的泪水掉进他的脖子里痒痒的。他挣扎了一下,从爸爸的怀抱里挣脱出来。爸爸仍然盯着程雷看。
“你不会怪我吧?”爸爸说。
程雷已经很口渴了,伸手去拿他手里的瓶子。“我要喝水。”他说。
“不急。”爸爸把水瓶又放进了书包里。他说:“等爸爸挖好了坑再喝。”
爸爸从坟头后面找出了一把铁铲。他开始在坟的另一边挖起了坑。土质松软,爸爸很快挖出了一个足够他们两个人平躺在里面的坑。那些被他挖上来的泥土堆成了
一个小坡,散发着清新的气息。
程雷坐在旁边,感觉到很无聊。这时候他口渴得更厉害了。爸爸放在边上的书包不知道什么时候歪倒在了那里,那瓶水滚了出来。程雷拿起来拧开了瓶盖,大喝了一口。水好像有股怪味,但那股清凉之气让他很是舒坦。程雷仰起脖子,瓶不离嘴,让水直接咚咚地流入嘴里。一瓶水要全部喝完的时候,程雷爸爸才看见程雷在喝水。
“别喝!”爸爸发狂地大喊一声。他扔掉铁铲,从坑里跳了出来,一把从程雷手里夺过了瓶子。
“喝完了,喝完了。”程雷朝爸爸得意地说。程雷想,爸爸生气了,肯定是因为自己没给他留下他的那一份。
爸爸好像又并没有责怪程雷的意思,他只是半抱着着程雷,一张脸怪怪地看着程雷。
“这是不是天意!?这是天意吗?”爸爸嘴里喃喃地说:“老天让你独自走,是为了让我得到解脱吗?”
程雷不知道爸爸话里的意思。他看见爸爸手里的瓶子好像还有半节手指深的水,他从他手里拿起瓶子递给他:“爸爸喝水,爸爸喝水。”
“你身体怎么感觉,还好吗?”爸爸并没有理那瓶子,摇着程雷问。
爸爸这么一问,程雷感觉到自己的头开始晕了,困得不行。
“我要睡了。”程雷说。
程雷觉得自己越来越困,身子像沉入深渊一般,然后什么都不知道了。
爸爸把程雷放进了坑里。“程雷,你就在这里陪着奶奶吧。”爸爸说。他这么说的时候,眼泪大滴大滴地落了下来。
爸爸铲了一铲土撒到程雷身上,他说:“程雷,你去吧,你在那里会很快乐的,你怎么闹怎么野都行,不会受到白眼,也不会有什么束缚,你就尽情在那里撒野吧!”
更多的土落到程雷身上。在土即将淹没程雷的脸的时候,程雷爸爸突然嚎啕大哭起来,他扔下铁铲,跳进了坑里,疯狂地把程雷身上的土扒拉掉,抱起程雷跳上了坑,背着他没命地朝着土坡下跑去。
程雷醒来的时候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四周空无一人。
医院让程雷害怕,他一下从床上翻下来,往外跑。值班的护士见程雷跑出来,喊了一声:“小朋友,不要跑!”她要来拦程雷,他闪开继续跑去。一个护士出现在通道口,蹲下身张开手拦住了他。程雷扑入她怀里,把她撞翻在地上。后面的护士追了上来,把程雷从地上拉了起来。她们两个人死死拉住程雷,程雷挣扎着要挣脱她们,哭喊着:“放开我,放开我!”
更多的人出现了,他们控制住了程雷,并试图让他安静下来。
“小朋友,不要闹了。”
“你的病好了,不用打针了,不要怕。”
一个护士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个玩具,在程雷面前晃着:“小朋友,你听话就给你。”
他们的努力无济于事,程雷仍然挣扎着要摆脱他们的束缚。有人喊了一声:“找家长来。”
一个护士拿起电话拨起来。电话里传出声音:“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或不在服务区。”
有人似乎看出了端倪,说:“他的眼睛不和他们对视。”
一个说:“他不听指令。”
一个人伸出手在程雷面前晃晃:“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程雷挣扎着哭着大喊:“我要走,我要走!”
朝程雷晃手的护士转身对身后说道:“叫精神科的人来。”
一个医生出现在了楼道口,他径直走来,大家放开程雷给他让开道。那个医生俯身看看程雷,说:“小鬼,我认识你!你还记得我吗?”
“唐医生。”程雷说。
唐医生像变魔术一样从身上拿出一个小地球仪递给他:“不闹了。”
程雷一把接过地球仪玩起来。所有的人都松了一口气,他们又叽叽喳喳说起来。
“快通知他家长来吧,他可以出院了。”
“送他来的是他爸爸,联系不上。”
“怎么回事,是不是要把他扔了?”
唐医生想了想,说:“我那里还有档案,应该还能联系上他其他亲人。”
他们把程雷带到一个小房子里,在他面前放了很多玩具。唐医生从他的柜子里搬出几堆档案,慢慢地翻了起来。他从中间抽出一本记录本,很快地翻,最后停下,拿起电话拨起来。
“喂。”妈妈久违的声音从话筒里传出来,程雷矗起了耳朵。
“程雷在我们这里,他服用了过量的安眠药,被他爸爸送来我们这里,人救过来了,但他爸爸联系不上了。”唐医生言简意赅,几句话就把事情说清楚了。
电话那头沉默着。
唐医生说继续说道:“程雷服用了过量安眠药,这肯定不是他自己能做到的。”唐医生懂得拣重要的话说。
“我四十分钟后到。”妈妈终于在电话那头发出了声音。
妈妈在四十分钟后准时出现。她穿着一件白色的连衣裙,长长的头发整齐地披在肩上。她看起来好像年轻了,似乎还长胖了一点。开始的一刻程雷几乎都不敢认她。妈妈似乎和程雷有一样的感觉,她迟疑地看看程雷,最后才蹲下来双手抓住程雷的肩。
“出了什么事,爸爸呢?”
“妈妈、妈妈。”程雷只知道不停地叫她。
妈妈把程雷从医院里领了出来。她带着程雷回到了奶奶的房子里。妈妈抚摸着屋子里的物件,仿佛记忆一点一滴地又回到了她的脑里。
妈妈掏出手机又给程雷爸爸打电话,还是没有打通。妈妈再一次问程雷:“爸爸呢,他去了哪里?”
“奶奶。”程雷说。
程雷其实是想告诉她爸爸去了奶奶的坟那里,但是妈妈显然没有听出他的话。她无奈地摇了摇头,把程雷抱到床上,让他躺下。
程雷拍了拍床的一边说:“妈妈也睡。”这个位置是妈妈的。
但是妈妈似乎已经很难再回到这张床上,她坐在了平时奶奶坐的躺椅上,靠在那里拿出手机来玩。她应该是在等爸爸回来。
四
妈妈是在那个男人出现不久后从他们的生活中走掉的。
那个晚上,妈妈好像有一股抑制不住的忐忑和兴奋。她穿上了漂亮的衣服,还化了妆。这是多年没有见到的景象。
“你要去干什么?”程雷爸爸也看出了异
样。
“出去走走!”妈妈说。
或许是为了让爸爸放心,妈妈出门的时候带上了程雷。妈妈以为程雷什么都不懂,其实她错了。一个男人在咖啡厅里等着妈妈。他们把很多好吃的东西堆在了程雷面前让他吃,忘记了他的存在一般说起话来。
“我没有想到你过得那么苦。”男人说。
“这就是命!”妈妈说。
“如果当年你选择我就不这样了。我现在开了一家公司,房子啊车子啊,这些对我都不是什么问题了。”男人说。
妈妈不说话。
“我现在身边还没有人。”男人继续说:“到我身边来,我心中一直给你留下位置。离开你现在的生活,重新开始全新的生活。”
“这样做,我对不起他,也对不起小孩。”妈妈说。
“你要对得起自己。”男人说:“你要为自己活着。”
“为自己?”妈妈张着疑惑的眼睛看着他。
“是的。”男人说。
男人伸出手要握妈妈的手。妈妈像触了电一样缩回了手。
“你让我想想。”妈妈慌乱地说。
程雷感觉到妈妈离开咖啡馆之后人变得恍惚了。她不再像以前一样时刻都拉着他手,好像不担心他随时都会跑丢一样。她让程雷走在前面,神情恍惚地跟着他。他们就这样一直走回到了家里。
“他可以自己走回家。”妈妈没头没脑地对给他们开门的爸爸说。
程雷可以自己走回家,程雷其实认得回家的路。这是妈妈对他的新发现。程雷不知道这是不是加重了妈妈放心离开他们的砝码。
有一天,他们三个人在一起吃饭。
“我问你个问题。”爸爸对妈妈说,“假如我们三个人坐只小船,船要沉没了,突然飘来一块木板,木板只能带走一个人,该怎么办?”
“一起沉没。”妈妈说。
“这不好,能生还一个总是好事情。”爸爸说。
“那你想自己搭乘木板走吗!”妈妈有点不高兴。
爸爸开始不回应,他慢慢吃着饭,突然说:“我知道他来找你了。”
妈妈惊讶地停下吃饭,无言以对。
过了几天,妈妈突然主动带程雷出去玩。她不再像以往一样拉着程雷的手,约束程雷的行动,任由程雷走动,奔跑。
“程雷,你想玩什么?”妈妈问他。
“摩天轮。”程雷喊。
妈妈马上打的带着程雷去了公园,那里高高矗立着一个巨大的摩天轮。妈妈毫不犹豫掏钱买了两张票,他们两个人坐了进去。摩天轮缓慢地转动着,城市慢慢下降,整个轮廓渐渐显露出来。程雷趴在玻璃上,出神地望着四周的一切,程雷的眼睛都忙不过来了。
妈妈这时候突然抱着程雷,脸贴他说:“好玩吗,好玩吗?”
妈妈脸贴着程雷,他不能自如转动身子和头,影响了他的视线,他用力推开她:“妈妈让开,妈妈让开!”
这样几次,妈妈突然放开了程雷,靠在后面不动了。等到摩天轮旋转一圈,他们降到底下,走到外面来,程雷看见妈妈还用手
抹着眼睛。
“妈妈哭了。”程雷说。
“妈妈是被风吹着眼睛了。”妈妈说:“程雷还想玩什么?”
“蹦蹦床!”程雷喊。
妈妈马上把程雷带到了蹦蹦床边上。程雷身子被帮上两条绷带,在蹦蹦床上一次比一次跳得高。程雷看见妈妈在底下紧张得双手举起来,他下坠的时候她像害怕他摔坏了,双手要托住程雷,但是程雷没有让她得逞,又极快地弹跳而起,离开她的双手而去。程雷在反复的下坠和跳起之间,看见妈妈的脸不断地一惊一乍,一惊一乍。
这是妈妈最后留在程雷脑海中的形象。一连几天,程雷都没有见到妈妈。程雷不停地问爸爸:“妈妈呢,妈妈呢?”
爸爸沉默不答。程雷问多了,爸爸终于说:“妈妈太累了,她去放松去了。”
“我也去!”程雷喊。
“你不用去,你留下来和爸爸一起。”爸爸说。
“好吧。”程雷只好这么说。
程雷想,妈妈终有一天会回来的,现在果然应验了。
五
迷糊中,妈妈摇醒了程雷。
妈妈手中拿着那张爸爸和程雷都签了名的纸,她用力地抓住程雷的肩膀叫道:“爸爸去了哪里?”
“疼。”程雷喊道。
妈妈放开程雷,但脸上的焦急并没有消失,她拍打着手中的纸继续问程雷:“爸爸呢,他去了哪里?”
“奶奶。”程雷说。
妈妈死盯着程雷,好像突然明白过来,把他从床上拉了下来。妈妈带着程雷直奔郊外的坟地。奶奶坟边的坑还在,只是不见爸爸的踪影。那个书包不知道什么时候掉到了坑里。妈妈跳到坑里,拿起书包翻看着。她翻看着书包里的物件。里面还有一个铅笔盒、一包纸巾、一个面包,还有他们三个人的合照。妈妈拿起那张合照静静地看着,眼里突然有了泪。她瘫坐下来,靠在坑壁上哭了起来。
程雷铲了铲土抛下坑里,喊道:“埋了,埋了。”
妈妈恼怒地抬起头来,但是她并没有朝程雷发作。程雷又铲了铲土落到她的脸上,她脸上流下的泪水迅速变得乌黑起来。
“别铲了!”妈妈生气地从坑底下跳上来,抓住程雷要打他的屁股。但是她举着手没有打下来。程雷转过头来,看见她正朝着坡底下看。程雷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看看爸爸正独自一个人朝坡上走来。
“爸爸!”程雷喊。
妈妈一把捂住程雷的嘴,说:“程雷乖,我们和爸爸捉迷藏,好吗?”
程雷高兴地点点头。妈妈还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经常玩捉迷藏游戏。很多个晚上,夜很深了爸爸还没有回来,程雷闹着要爸爸不愿意睡的时候,妈妈就会和程雷玩这游戏。她说要把程雷藏起来,等爸爸回来可以吓他。妈妈会把程雷放进衣柜里面,她甚至会和程雷藏起来,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背。但是每次他还没有等到爸爸回来就睡着了。
这里没有衣柜,好在不远处有一块石头,石头背面还凹进了一个窝。妈妈藏在了石头后面,把程雷放在了石头窝里。她朝程雷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朝他诡秘地一笑,
开始盯着石头的一边。这次妈妈忘记了给程雷抚摸背部,但是新奇感还是让他没有计较这一点,也安静了下来。
爸爸已经走上了坡,来到了奶奶的坟前。
“妈妈,儿子命不好,让你跟着我们受累了。”爸爸的声音传了过来。“妈妈,你不要怪我放弃了责任,我真的承受不了。你也许会骂我懦弱,骂我不是称职的父亲,骂我不是男人,但是这样的事情落到谁身上,谁才能知道其中的痛苦和绝望。有了程雷,我没有一天不是活在烦恼和绝望中!”
有一阵的沉默,程雷要探出头来看看爸爸,妈妈都把他头按住了。程雷只好不动了。
“你也许会说我把程雷丢在医院不人道,但那其实是不错的选择。”爸爸继续说:“只要我失踪了,他没有了监护人,医院会把他送给专门的机构,那样他就算是有个归处了。”
爸爸在那边又沉默了,程雷看不到他,程雷只看见妈妈趴在上面,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爸爸所在的方向。
“我也许该打个电话问问。”程雷听见爸爸继续说。接着听见手机开机的声音,接着听见他的声音传来:“我是送误服了安眠药的小孩进院那位。什么,她妈妈把他接回去了!?好,好。”
爸爸挂断了电话,他声音明显透露着欣喜:“他妈妈把他带走了,去她那里也未尝不是好去处。”
程雷看见妈妈的身子抖动着。程雷不知道她是生气了还是难过了。程雷接着听见爸爸似乎愤恨地说:“当年我说让她走,她就真的走了,让我独自面对这一切!现在是她承受的时候了。”
程雷感觉到背上妈妈扶住自己后背的手也抖动起来。他转过身,看见妈妈已经哭得不成样了。她正用她的另一只手紧紧地捂住自己的嘴不发出哭声。
外面突然传出一声“咚”的声响。程雷探出头来看不见爸爸了。他应该是跳到了坑里。程雷从石头上跳下来,跑到坑边。程雷爸爸在坑里低头整理着坑底的书包。程雷爸爸看见程雷,惊愕地看着他,喊道:“程雷,你怎么在这里!?”
程雷拿起铁铲,大声朝爸爸喊道:“爸爸,你躺下,我来埋你。”
程雷把一铲土抛下过去,土“噗”的一声掉到爸爸脸上又散开。爸爸惊愕万分,他从坑底爬起来,跳到地面上来,抱住程雷说道:“你怎么在这里,妈妈呢?”
“放开我,我要埋坑。”程雷不理会爸爸,挣扎要继续铲土。
妈妈这时候哭着踉跄着从石头后面跑出来,她一把一把地抓起地上的土朝爸爸扔去,土“噗、噗”地打在程雷爸爸的脸上、身上。
“我让你开始新的生活,我让你开始新的生活!”妈妈一边扔土,一边喊着。
六
现在,程雷一家三口又一起躺在了床上。程雷躺在爸爸和妈妈的中间。这真是幸福的时刻,程雷想。
妈妈给爸爸讲述她离开他们后过的生活。离开他们后,那个男人为妈妈举行了一个浪漫的婚礼,之后又一起去三亚旅游了三个月。男人对她很好,给她买了一辆车,他们一起住在一个宽阔的房子里。每个节假
日,男人都会陪着她去旅游,这两年她几乎走遍了全国著名的旅游景点。
“这样的生活就像在梦中一样。”妈妈说。
“是啊,就像在梦中。”爸爸应和道。他的眼里同时流下了泪水。
“我对不起你,我不应该离开你们。”妈妈说。
“说什么呢!是我让你离开的。”爸爸说:“跟我们在一起,你哪里还有这样的生活。”
“那样的生活因为像梦,反而不踏实。”妈妈说:“我以为会忘了你们,但是没有,当那样的生活变得平常,新鲜感过后,我感觉到这样的生活是不真实的,如同活在虚幻的世界里。我无时无刻不想起你们。”
“你这不是自寻烦恼吗?”爸爸说。
“这样的烦恼其实才是我生活,这样的生活已经深入我的骨髓,成为我生命里不可剔除的部分。”妈妈说:“我并没有幸福感。我开始思念你们,感觉到深深的愧疚,很想回到你们身边来。我一直没有换电话号码,希望有一天能听到你打来的电话,但是你一个电话都没有打。”
爸爸说:“打了又能有什么用。”
妈妈说:“我要继续回到你们身边。”
“不好。”爸爸说:“那我们又重新回到原点了,你还是回去吧。”
妈妈说:“你不是怪我离开你们吗?”
爸爸说:“怪是怪,但你也不能因此回来,那没有意义。”
“我回去也没有意思。”妈妈说:“那样的生活其实就像自杀,或者像个慢性病人在等死。”
“但是你回来也是慢性病人等死。”爸爸说。
“死在这里总比死在那里没有愧疚感。”妈妈说。
“那我们一起去死吧。”爸爸说。
“行。”妈妈说:“死在一起,总比分离和无尽的烦恼要好。”
他们两个人沉默了很久,爸爸突然翻身坐起来抱起程雷。
“这样会不会对他很不公平。”爸爸说。
“他什么都不懂,生和死对他都是一样的。”妈妈说。
“是啊,就像他其实不知道我们的痛苦一样。他每天都是快乐的。”爸爸说。
“他把快乐建立在我们的痛苦上。”妈妈说。
“不是的。”爸爸否定道:“是我们在他的快乐之上建立痛苦,不对的是我们。”
“你把我说糊涂了。”妈妈说。
他们两个人沉默着,程雷以为他们要结束今晚的谈话了,妈妈这时候突然说:“那坑挖小了,不够我们三个人,应该再挖宽点。”
“不用了,挤一点也好。”爸爸转过身把程雷和妈妈都抱过来,说:“就这样躺着也很好。”
“嗯。”妈妈在爸爸怀里点点头,又在程雷耳边说:“程雷乖,妈妈陪着你和爸爸一起走,好不好?”
有妈妈陪着他们那是再好不过的事情。程雷努力把头从他们两人中间探出来大声地说:“好。”
早上起来,程雷爸爸妈妈带着程雷上街了。
他们走走停停。在每个药店门口,他们都会停下来,有时候是程雷爸爸进去,有时候是妈妈进去,他们小心翼翼地跟售货员说
着什么,然后买到几粒白色的药片,出来后把药片统一装在一个瓶子里。这样走了好多个药店,他们瓶子里的药已经装了一大半。
妈妈摇了摇药瓶,说:“我看差不多了吧?”
“还不行,三个人的剂量呢。”爸爸说。
他们三个人继续走下去。也许太过专注于寻找药店了,爸爸妈妈忽视了程雷。他们又在一个药店门口停下来的时候,一辆公车也在他们身后停了下来,车门打开了。程雷抬头看是602路公车。程雷眼睛一亮,602路公车通往西郊坟场。程雷心中一直念想那个还没有埋掉的坑。他跳到了车上。公车关上门开动起来。这是程雷第一次独自坐公车。司机并没有叫程雷交钱,程雷迅速穿过走道看见了一个空座位。他坐了下来。这是一个靠窗的座位,程雷手扶在前面的座椅靠背上,晃着头兴高采烈地看着外面的街景。
程雷看见爸爸妈妈在后面着急万分地张望寻找着,拉住路边的人比划着。妈妈好像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朝爸爸嚷着什么。她气愤地把手中的药瓶掷在地上,白花花的药片洒了一地。
爸爸低头愣愣看着药片,最后他抬起头朝两个方向指了指。他们两个人分头跑起来,消失在了那个街口。
公车一拐开上了另外一条街道。程雷看见妈妈从街道的另外一头跑过来,她抓住了一个路人,手里比划着什么。路人朝她摆摆手走掉了。妈妈又扑向路边的一个水果摊,朝摊主比划着什么。公共汽车经过她身后的时候,程雷朝着玻璃拍了拍,喊了声:“妈妈。”但是妈妈没有听见程雷的话,也没有看见他,她慌张地离开水果摊,朝另一边跑去。
公共汽车一拐离开了这条街道。也许是因为没有了爸爸妈妈的约束,程雷感到由衷地轻松和快乐,感觉公车转眼就会变成一架飞机,带着他飞到天上。
车子开到了西郊终点站,程雷跳下了车,朝坡上跑去。他一口气跑上了坡,那个坑还在,铁铲也还在。程雷略微喘了几口气,拿起铲铲起土来。那些土不断被他抛入坑中,泥土被程雷抛洒开就像一把打开的伞,然后簇簇地落在了坑底。放在坑底的书包很快没了顶。程雷仍然不停地铲着,坑慢慢长高起来。铲累了他也不停下来,他放开铲坐在泥堆上,用手扒拉,用脚板蹬,把泥都推到坑里去。
不知道花了多少时间,程雷终于把坑给填平了。他太高兴了,禁不住在填平的坑上跳了跳,又重重地踩了几脚。这时候,程雷看见爸爸和妈妈气喘吁吁、狼狈不堪地从坡下往上跑。他们也老远看见了程雷,跑着跳着朝他喊着。
“他在那呢,在那呢。”
“好了,好了。”
爸爸和妈妈两人相扶着跑到坡顶来。妈妈一下瘫软在程雷面前。
“宝贝,我们以为再也找不到你了。”妈妈说。
“我们不能没有你。”爸爸说。
程雷拄着铁铲得意地站在那里,朝爸爸妈妈大声地喊:“我把坑埋了,我把坑埋了!”
周耒,男,广西崇左人,1976年生,在《芙蓉》《青年文学》《民族文学》《作品》等发表中短篇小说20余篇50余万字。有小说被《中篇小说选刊》《小说选刊》选载,著有中短篇小说集《飞入天中的梯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