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村往事

2016-01-06 17:23莫日根
骏马 2015年1期
关键词:狍子

初到猎村

大约在我九岁的时候,我从莫旗老家奶奶的身边来到了父母居住的地方。那是大兴安岭东南麓一个鄂伦春人聚居的猎民村。村子不大,有二三十户人家,一二百口人的样子。蜿蜒清澈的诺敏河从村前流过,南、西两条木奎河在这里合流。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猎民下山定居时,按照他们居住地以河命名的习惯,政府将此村命名为“木奎村”,隶属于托扎敏努图克。

村子西南几十公里处的木奎河上游,有一座巍峨的大山叫做“央格里亚”。大山顶峰直到每年的六月份仍有积雪闪闪发光。现在回想起来,那时的“央格里亚”大山对世代游猎于附近的木奎河、毕拉河流域的鄂伦春人而言,心中应该是当作圣山一样的感觉吧。鄂伦春人崇尚自然、敬畏自然,小时候去同学家玩儿,听猎人们喝着茶水小声聊天时总是提起“央格里亚、央格里亚”的,我当时听不懂,但我知道他们在讲打猎的事。猎民有个有趣的习惯,他们不喝酒的时候,在家说话声音也很小很小的,犹如耳语般,可能是在野外打猎养成的习惯,怕惊动附近的猎物。但是也有的人一旦喝起酒来就不管那么多了,高声叫骂甚至坐在炕上顺手抄起猎枪冲着墙壁或者灰棚一阵乱打,别人吓得要死,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他发泄完了,又若无其事地接着喝酒。

那时候外地客人来到猎民家里,看着满墙的弹洞常常惊惧不已。

当时我父亲在这里的供销社卖货,是临时工。供销社是个仿俄式的“木刻楞”房子,货架和柜台上摆着烟酒糖茶等几种数量有限的商品。酒是“嫩滨麯”或“嘎先白”,茶是一般的红茶或者蒙地牧民喝的那种砖茶。这些都是猎民日常生活和野外打猎必备的,可以用灰鼠皮或者鹿筋鹿鞭直接交换。供销社还卖小口径步枪子弹,50发一盒5元钱,小孩儿们经常买来打鸟玩儿。大枪,7.62连珠枪或者56式半自动枪的子弹则需去公社免费领取。

记得那时父亲经常会和来供销社赊不到酒闹事的酒鬼们打上一架,在供销社当院的雪地里和他们摔跤,滚得满身都是雪。有意思的是过后酒鬼们并不记仇,酒醒了见到父亲还是“阿哈、阿哈”(鄂伦春语,哥哥)地叫得很亲热。我母亲做得一手好针线活儿,村里的鄂伦春族妇女们有时请她做点什么也会送来一盆肉干或者鲜肉,所以那几年我家灶上也基本上没缺过肉吃。班上的同学百分之九十都是鄂伦春族,班主任老师也是,有时某个同学犯了错误,气急的老师就用他们的语言叽哩呱啦地臭训一顿,我一句也听不懂。中午放学我有时会跟着去同学家,看着他们麻利地从炉灰中扒出一个盘子大小黑乎乎的东西,掏出猎刀刮一刮,露出金黄色的面皮,原来是一种烤饼,他们叫作“布勒玛”,掰了一半递给我,散发的热气带着一股面香,很好吃。

有一次去“连”家,傍晚的时候屋里有点暗,他们全家四五口人围坐在炕上,当中菜板上摞着一堆硕大的犴骨,屋里热气腾腾,没有其他的饭菜,真正的大碗喝酒、大块吃肉。

那年夏天,几乎每个星期天我们会跟着村里的一个瘸子老头儿去诺敏河钓鱼,老头儿钓技高超,一会儿工夫就会钓上好几条尺把长的细鳞鱼,用饭盒在沙滩上给我们炖了。有时干脆在那里过夜,点燃篝火玩一宿。夏天夜短,一会儿天就亮了。

转眼十几年过去了。1990年3月份,在老家读完高中的我又回到了木奎村当了一名代课老师。此时我家已经搬到乡政府所在地托河,我就在学校和几个年轻老师一起住宿。因为小时候在这里生活过的缘故,我到猎村时,猎民对我很是热情。年长的看见我都会笑着问:“这不是某某家的孩子吗?”我则赶紧行个屈膝礼,叫一声大爷或者叔叔。而我那几个小时候的玩伴,早已用胳膊夹着一两瓶酒、半块儿熟犴肉或者几条鱼来宿舍看我了。

就是从那时候起,星期天或者假期的时候,我开始和猎人们进山打猎,开始了我痴迷至今的猎人生涯。

在猎村呆了一年后,我瞒着家人花了550元钱买了一匹当地的猎马,购置了全套鞍具。枪是随时可以跟猎民借的,都是八九成新的半自动步枪。每次骑马背枪跟着猎队出发时别提有多威风了!

根利兄弟

1991年,我刚刚开始跟着猎民学习打猎的时候,认识了两位小猎友,根利和索木托两兄弟。那几年的寒暑假,我几乎都是和他们两兄弟在山上度过的,一直和他们相处得很好。

记得那时候我们总去南木奎河一带打猎,从家走第一站是“敖翁鸟”沟顶,往西南方向翻山就是“伊斯其”(这里有个著名的猎场“伊里别日汗”,我们曾猎获过一只母犴)。在伊斯其打几天猎然后再往西翻山就到了扎文其汗和扎文河,那里属毕拉河流域,站在高山顶上能看见鄂伦春旗最南部的乡镇小二沟西北面的最高山峰“四方山”,回来时从扎文其汗直接向北翻山到木奎河的“查尔巴哈”,休息一夜,第二天就可以到家了。

根利小我三岁,他的二哥索木托则比我大一岁。和多数猎民青年一样,哥儿俩一样的黄头发小眼睛。根利更白净一些,索木托偏胖还捎带有点罗圈腿儿,人送外号“死木头”。哥儿俩的共同之处无疑是一样的贪杯和一样的枪响见物的好枪法。

哥俩自幼丧母,父亲是乡里的一名普通干部,那时家里还有一个大哥、一个姐姐、一个妹妹和一个小弟弟,一共七口人。也许因为缺少母爱疏于管教,哥儿俩早早的退了学加入了猎民队。凭着刻苦好学,十几岁时他们便在当地小有名气了。春天打野鸭,夏天打狍子,秋冬打灰鼠、飞龙和野猪,样样不落在人后,就像顾德清笔下的那个敖鲁古雅“打犴少年”玛利亚索的大儿子何英刚。尤其是他们家刚从木奎村搬到托河的时候,曾养过一条好猎狗,圈野猪极有经验。那一阵儿,“死木头”可是借了这条猎狗不少的光,就连乡政府的人每次打猎都必请死木头,好酒好烟地招待,为的不过是用一下他的猎狗。没过多久,猎狗死了,他家的门前就再也看不到那些人的身影了。

最辉煌的时候,哥俩曾经一个“艾曼”(一次狩猎)打过两只鹿和四头野猪,公社马上有人殷勤备至地开车给拉了回来并送到家里,司机乐颠颠地抱走了好几大块肉。哥俩交口称赞:“某某真够意思,油钱都没和我们要。”孰不知人家拿走的肉价格高过汽油钱几倍。

根利脾气不好。我们三个一起打猎的时候,哥儿俩天天吵架,几句话不和,根利常常飞起一脚把做饭的吊锅踢出去十几米远。每到这时,死木头只好让步不再吱声。我总是冷冷地坐在那里谁也不劝,心想一奶同胞的兄弟总不会真的互相残杀吧。果然,每次只消过一小会儿,死木头就会捡回吊锅重新烀肉,于是我们三个又开始有说有笑的了。

我结婚那年冬天,我们在山上打猎时,眼看着婚期不足十天了,有一天吃过晚饭,我跟他们说:“我下星期要结婚了,所以明天必须要回家了,婚礼上不能没有我这个新郎啊,你们怎么办,再呆些日子吗?”猎民组团打猎很讲民主,有事大家都是坐在一起商量。他们听了我的话笑了起来,两人嘀咕了一会儿,说那就一起回家吧,死木头说:“咱们是朋友,你结婚我们当然要回去了。”

回来的路上,碰见一台林业局的运材车,下来几个人和根利要一块肉,说回家过年吃,根利不知抽的哪股疯,竟然指着一只整个的狍子对他们说:“拿去吧。”那几个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没等我作声,七手八脚地拽着狍子飞快地跑了,边跑边回头喊:“一会儿到我们帐篷去喝酒,给你们炒两个菜!”我瞪着根利老半天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你真他妈的二逼!”根利一脸无辜:“都是朋友咋整,以前在他们帐篷喝过酒!”

狍子是根利打的,我没再多说什么。

老高头

老高头是我的一个忘年交。他本姓柯尔特依尔,名字中第一个字的读音为“gao”,所以本村汉族村民们按习惯多称他为“老高头”。他是我来到木奎村初学打猎时的第一个师傅,也是托扎敏乡为数不多至今仍然健在的鄂伦春族老人之一。

老人一辈子不喝酒,就连啤酒都没见过他喝过一口,这在鄂伦春人中是极其罕见的。我和他的相识是在1991年的春天。当时他家有一匹灰白色的四岁儿马无人调教,不知听谁说起学校来了一个代课老师驯马有一套,有一天老人颤巍巍地拄着一根柳条子来到宿舍找到了我,要求我帮助他驯马。那时候我正好一天到晚闲得难受,就欣然应允了。半个月后,马初步驯好了,我们也成了好朋友。

那时候他家养着一头奶牛,我有时下班没事儿就去他家找个茶缸挤点牛奶喝,或者做点牛奶面片跟老头一起吃,慢慢的,俨然成了他们家的一个成员之一了。老头儿每次出门都把家中最贵重的东西尤其是两杆半自动步枪交给我保管,他怕他那傻儿子哪天喝醉酒乱放枪伤着人。夏天的时候我跟着老头儿去木奎河打过一次猎,行猎中这位身材矮小的鄂伦春族老人麻利的身手让我暗暗佩服。老人年轻时被他的猎马踢瞎了一只眼睛,但是那次出猎丝毫没有影响他在我之前先打到了一只狍子。

我们在一起聊天的时候他大多讲他过去的狩猎经历,讲他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跟着公社组织的猎队坐着专列拉着猎马远赴绰儿河、柴河等地为国家打鹿茸的故事,言辞之间颇为自豪。每次他讲到这里,都会引起我对绰尔河、柴河的无限遐想和极大向往。

老人的妻子曾经是个萨满,育有七八个孩子,但前面生的大部分夭折,只剩下一男二女。不知是否真的中了某种关于萨满的咒语,剩下的三个孩子中只有一个大女儿头脑还算正常,另外两个孩子都是半傻不傻的。老人告诉我,他妻子是在文革期间被他那戴着红袖标的亲弟弟领着人批斗受了刺激病死的。每每说到这里,老人总是半晌无语,一口一口地喝着茶。

胖青

胖青,鄂伦春族,曾是猎民村小有名气的“艾依莫日根”。他中等身材,红胖的大脸,小小的眼睛,一头干黄的头发总是乱蓬蓬的,性格敦厚,酷爱打猎。

和许多爱打猎的猎民孩子一样,胖青小学毕业后就没再读书,而是跟着爷爷学起了打猎。那时候他的父母都不在了,家里只剩下祖孙两人相依为命。起初,爷爷让胖青背着他的小口径枪去附近山里打打飞龙、灰鼠什么的,胖青很有悟性,很快就掌握了要领,每天出去都能拎着几只飞龙或者灰鼠子回家,爷爷很高兴,一边扒着灰鼠皮,一边讲着打猎的故事,看着孙子的眼神里满是慈爱。后来,等到胖青的个子再长高了一些的时候,春夏时节,爷爷终于允许让他骑着自己的老黄马背着半自动枪去野外打狍子了。

1990年,爷爷病逝,老人的两条猎枪和老黄马留给了胖青。

我就是那时候开始和他一起打猎的,那时候胖青也就十六七岁的样子,我二十岁。那时候胖青还不会喝酒,但已经开始抽烟了。夏天的时候我们经常去牛儿坑河,我带着他走只是为了路上有个伴儿,而他刚没了爷爷,还不敢独自在野外住。那时候我们所谓的打猎也就是去野外住个三两天,打一两个狍子就紧忙往回跑。(下转51页)

(上接48页)毕竟不是靠打猎为生的年代了,森林里的生活时间久了也是非常寂寞的。可是每次回家呆不了多久,两人就又着了魔似的思念起山里的生活来,于是商量好了备好行装再去一趟。

记得有一年春天五月份,正是狍子上阳坡吃青草的季节,我和胖青去打猎。到了地方第一天晚上他先打了一只母狍子,有些得意起来,营地上的活儿都不愿干了,叼着烟躺在自己的草铺上看着我烧火做饭,打水劈柴,一个人忙乎。我暗笑他孩子气,也没吱声,每天早晚按时出猎,终于在第三天的早晨打了一只大公狍子。一人一只狍子,可以回家了,下午收拾东西的时候我直接把大公狍子驮到了自己的马上,这时胖青发现了,瞪大眼睛看着我,欲言又止,回头看看自己的母狍子,再看看我打的公狍子,终于忍不住了,说:“唉,那个狍子大来着……”

他的意思是按猎民规矩我们应该把大小两只狍子卸成几块,平均分配一下。我假装没听着,上马就走了,胖青闷闷不乐地跟在后面,一路没说几句话。

晚上到了村口,我勒住马缰绳,回头对他说:“先别回家了,去我那儿吃饭吧,让你嫂子炒两个菜,吃完饭咱俩再分肉。”他愣了一下,脸上终于多云转晴,过一会儿又开始说说笑笑了。

后来因为工作的原因,我不能总去打猎,和胖青的交往也就少了许多。而他渐渐地成了村里有名的好猎手,最辉煌的时候,一个人一天打了9只野猪,两帮野猪全部干掉了,上午打5只,下午打4只,创下猎村最高纪录。

那段时间胖青快成了村里的明星,被众人捧得晕乎乎的。他开始喝酒,而且一喝就多。他打猎时村长给他配备的随从人员多达四五人,有专门给他做饭烧水的,有专门给他伺候马的,还有专门喂狗的……当然,打下的猎物每隔几天就会有村里的小车来拉走。

责任编辑 王冬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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