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夔
你想感受暖湿气流吗?那就吹吹电吹风吧。杨霜霜坐在沙发椅上,美发师阿榕的手不停地穿过她湿湿的长发,让她觉得,随着电吹风的气流,有一股甜甜的热带雨林的味道正从头发上散开。
但是手机,啊,该死的手机,它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是与人类平静的生活作对的。杨霜霜看到那个来电号码就头疼,喂,你到底要干什么!
还能干什么?我只是想见到你!手机那头的声音说。
你神经你无聊透顶。
霜霜,你怎么总是这样!那头的声音低沉而柔和。
我警告你,不要老是像苍蝇样叮着我!
可是,我爱你!男人说。
杨霜霜脸一白,把手机掐了,放进坤包里。重新把眼睛闭上,阿榕的手依旧在她的发间来回穿梭。她喜欢阿榕的手,白且手指颀长。她想,许多女孩都喜欢与男美发师交朋友,不是没有原因的,他们大都有些女气,而且态度温和,天生是女人的朋友。又想起那个刚才给她打电话的人,他是她的前男友,名字叫马洪。
在很久很久以前,很久到底有多久,反正在很久很久以前吧,很久很久以前。旁边是灰蒙蒙的芦苇,天空压得很低,两个孩子,都穿着白衬衫和藏青的长裤,胸前系着红领巾,他们坐在河坡上看往来的船只。船真多啊,1,2,3,4……99,100,马洪跳起来,喊,啊,我数到100了!杨霜霜说,是我先数到的。马洪说,怎么可能,明明是我先数到的。两人争了起来,最后杨霜霜说,就算是你先数到的,那又怎么样呢?马洪想了想,垂头丧气地说,不怎么样。杨霜霜说,我们听听流水的声音吧,像不像我们弹的《高山流水》?马洪说,不像。杨霜霜说,你怎么那么没文化啊,把眼睛闭上,仔细听。马洪把眼睛闭上,过了半晌,说,有那么一点意思。杨霜霜得意地说,这还像句话。
这一年他们上五年级,每个周末都要上学校组织的古筝兴趣小组,杨霜霜刚刚通过古筝八级,她因此认为,将来自己一定会成为一名古筝演奏家。马洪,难道你不这么认为吗?
杨霜霜走上前台,舞台灯落在她一曳到地的紫罗兰色长裙上,长裙有丝绸的质地,人们看到它像水一样流动起来。舞台下面,酒吧昏暗的灯光下人群昏暗,一些发烫的液体暖和着他们的胃和肠道,这样看来,他们似乎不是在用嘴交谈,而是在交流他们的肠胃。她很奇怪有这样的想法,坐到古筝前,随着第一个音符从琴弦上迸出,大厅里聒噪的声音消失了。
《春江花月夜》曲罢,杨霜霜起身缓缓走向后台,一个中年男人捧着大束玫瑰冲上台来,杨霜霜接过玫瑰,说了声谢谢。男人还有些依依不舍,说,你弹得很好!杨霜霜笑了笑。
一到后台,阿榕就告诉她,坤包里她的手机一直响个不停。杨霜霜把手机拿出来,果然还是那个令人讨厌的号码,她把手机放在耳边大叫:你到底要干什么!你这只苍蝇!
马洪在手机里讲了很多,无非是他喜欢她决不放弃她。而杨霜霜表示,爱不能仅仅用语言表示,关键在于行动。你马洪能放弃罐头厂吗?你不能!所以我们的爱情也就没有什么扯谈头。马洪说,干罐头厂有什么不好!现在是商品经济时代,我们应该顺应时代的潮流。杨霜霜没有理他,关了机。
后来杨霜霜和马洪进了同一所中专师范,学的都是音乐。当他们中专毕业时,就业情况相当严峻,杨霜霜的叔叔好不容易帮她在中心小学挤到一个名额,但杨霜霜却把这名额让给马洪,因为她爱他,而爱情的意义在于让爱的人幸福。没想到马洪一点也不领情,在工作短短半年后,就到处借款忙他的罐头厂去了。杨霜霜觉得,爱情从这时候起在他们之间消失了,她对马洪很失望。
杨霜霜和马洪坐在一片芦苇的中央,天空很小,只是个不规则的椭圆。马洪抓住她的手,难道我们真的没有可能吗?杨霜霜反问,难道你觉得闷在罐头里的爱情会长久吗?马洪不作声,突然抱住她,吻她,杨霜霜说,你干什么!马洪迅速地用他的唇盖住了她的唇,他的手插进她的内裤,还用弹古筝的手法在她的私处弹拨起来。他在她的耳边说,我爱你!还说,亲爱的,你的身体是世界上最美的琴弦。
他们虽然一直爱着,但马洪对她的身体,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狂热过,他扎实地粘糊在她的身上,就像一条蜈蚣蠕动。有一刻,杨霜霜完全被身体里的欲望击败了,只想在马洪的怀抱里化掉,化为蝴蝶化成轻烟。马洪紧紧地搂着她,直到剥开春笋,露出雪一样的肌肤。一件硬物顶在私处,在梦中,她曾经无数次想象过这样的场景,一朵禁锢的花挣破束缚,以血的代价换取盛开的幸福。她血液沸腾,身子一阵阵颤抖,但少女固有的矜持还是让她下意识地去推开马洪,马洪,不要,不要这样!马洪完全顾不得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甚至已经看到不远处的幸福图景,他得意洋洋,口不择言:你不是想和我分手吗?就算你跟我分手,你的身体也已经是我的了。这句话就像南极的冰山,一下将杨霜霜盖住了。她的血液迅速冷却下来,生硬地推开马洪。马洪还想做最后的努力,但是不行,杨霜霜就像一块化不开的冰棍。
阿榕小心翼翼地坐到杨霜霜身边,问:是马洪?杨霜霜说,是的。阿榕说,你以后看到他的号码就别理他,省得生气。杨霜霜没有说话,她不是没想过,只是每一次看到那个号码,还是想听听马洪到底想说些什么,在心底深处,总巴着奇迹出现,有一天马洪会回心转意。但是马洪只会说爱呀爱的,对革命的基本路线从来没有清醒的认识。阿榕说,我想……他的头在镜子里摇呀摇的,发质金黄,就像古董行里的钟摆。想什么?阿榕说,下班后,我想请你吃夜宵。杨霜霜知道他的意思,但男美发师只能做女孩的朋友,在许多女孩看来,他们和她们是相同性别的。她说,不了。阿榕说,我只是想……但杨霜霜已站起身,向大厅里走去。
在这里,她可以免费享用限额的酒水,选一个角落,用葡萄酒,一点一点地把自己麻醉。这时台上热浪一片,劲歌劲舞掀起酒吧最后的狂潮,但这一切与她无关,即使这样的场合,她也是淑静的。那个刚才给她献花的男人坐到她旁边。
男人中等个子,西装革履,打扮因为隆重而显得陈旧。他先跟杨霜霜说了几句恭维话,大意是,那曲《春江花月夜》简直是天籁。这种话杨霜霜听多了,不以为意,她看到男人脸色酡红,显然有点喝高了。男人继续,说你看看你看看,台上都在干些什么!看她们哪!只穿着比基尼,简直是乌烟瘴气,乌烟瘴气!杨霜霜只看自己的高脚玻璃杯,根本不看身边的男人。男人总是这样,哪怕你说一句“讨厌”,他也会把“讨厌”当香饽饽,像苍蝇样叮上来,所以最好的方法就是对他们不理不睬。记住,对男人越远离越会赢得他们的尊敬,而那个远离男人的女人就有了无穷的吸引力。也许是酒的作用,男人丝毫没有感到自己的无趣,他薄薄的嘴唇不停地翻动着,就像两片做工精致的快板。
你知道吗你知道吗我的工厂破产了,我没钱了我糟透了我比萨达姆还要背呀!呃,老婆跟我离婚了,情人也不理我了。你知道远大饲料有限公司吗你知道吗?那就是我开的,可是现在它倒闭了它没气了。啊,你再到远大饲料公司看看去看看,里面没有人也没有机器的声音,我在空荡荡的车间哭了整整一个下午。给你说说我的情人,她叫周婧,真漂亮啊,跟你一样,也会弹一手好古筝。在夏天的时候,只要听到她的琴声,我的心底就会感到无比阴凉。是的,我总是想起夏天,想起也是在这里,我是怎么把她弄到手的。那时她和你一样,在台上弹古筝,我喜欢弹古筝的女孩子,她们给我的感觉就像她们的琴声给我的感觉一样,她们不是尘世间的女子她们是仙女。我把她追到手给她买房子我们在一起睡觉,她还发誓,要一生一世只跟我好。可是现在呢?啊,现在呢?她把我甩了,比在古筝上甩一个音符还来得容易。什么也没有了什么也没有,但是我还是很想听你的古筝,这些时我每天都来,你没有发现吗?我需要你的古筝也需要你,我要为东山再起找一个合辙的理由,是的,许多时候你就是我梦想中的女人,为了你,我会振作起来会开一家更大的工厂。男人的手突然扣住杨霜霜的手腕,霜霜,相信我,从今以后就笃定跟着我罢。
杨霜霜的手腕一抖一扬,给了男人一记耳光,这下男人蒙了,半天都没有反应过来。杨霜霜丢下酒杯往后台走,已经快到酒吧打烊的时间,拿一下坤包她就要回住处了。她一边走一边嘴里还骂了句“苍蝇”,她一向不会说脏话,骂人最凶的莫过于“苍蝇”一词,男人都是苍蝇,苍蝇!
但是苍蝇与苍蝇之间还是有着许多不一样的,马洪办罐头厂借了那么多钱,弄到最后说不定会竹篮打水一场空,刚才的中年男人就是最好的例子。她想是不是给他打个电话,以刚才的例子好好地劝他一番,但当她的手抓起手机时,又把手机深深地埋了下去。我算他什么人呀!想到这里,眼睛有些发酸发涩。
杨霜霜到楼下,发现自行车没气了,好在住处离酒吧并不远,她把坤包挂在自行车把手上,就这么走着回去。子夜后的深蓝大道,路灯熄灭了,两边统一规划的建筑物在黯淡的星光下,像站立着的巨兽。听着高跟鞋的声音,她心里一阵阵发悚,要是马洪在就好了,真想给他打个电话呀!路的另一边,走着两个男青年,他们的穿着都很夸张,裸露的手臂上好像还有刺青。杨霜霜走得快,他们也走得快;杨霜霜走得慢,他们也走得慢。后来他们就像是她的影子,紧紧地跟在她屁股后面。她害怕极了,希望碰到夜间巡逻的联防队员,但没有,整个深蓝大道好像就是为他们三个人造的。事情真的发生了,那个矮个男青年突然追上来,抢下坤包。“啊”,杨霜霜失声尖叫起来。与此同时,高个青年冲上来,冰凉的匕首顶住她的腰眼,说,不许叫!再叫就给你放血。
别,别,包我不要,你们放了我吧!杨霜霜低声说。
看到杨霜霜温顺得像绵羊,两人胆子大起来,矮个子扒拉了几下坤包,看看除了一部手机,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便让杨霜霜带他们到她住处去。杨霜霜不愿意,高个子将匕首在她面前划了划,说,不想兄弟们撕破这张脸罢!杨霜霜吓得直往地上蹲,哭着说,我带你们去,带你们去。
杨霜霜带着他们在附近转圈,希望能遇到联防队员,其间两个男青年不住嘴地恐吓她,让她不要玩什么花招,在深蓝大道一带,谁不知道他们杀人不眨眼。杨霜霜,我们知道你在这儿的酒吧弹古筝,如果今天的事情说出去半句,那就叫你父母等着收尸吧!看到杨霜霜浑身发抖,高个青年越发得意,拿着匕首舞来舞去,而矮个青年则乘机在她身上揩起油来。
一个老头在巷子拐弯处出现了。
老头问,你们在干什么?没人拿老头当回事,高个青年说,干什么关你鸟事,滚一边去!老头带着他的拳头冲上来,交上手青年人才大吃一惊,原来遇上了练家子,坤包也不要了,没命地逃。
本来杨霜霜对今夜已不抱有任何希望,老头的出现把她弄愣了,迟疑了片刻,她突然伏在老头的肩头大哭起来。老头拍着她的背,说,姑娘,别哭了,好了,现在一切都好了。
老头一直把杨霜霜送到住处,在租住的屋子里,杨霜霜又说了些感谢的话,还一定要给他些钱。但老头表示,他什么都不要,只要杨霜霜第二天到派出所报案,并且把他见义勇为的事情反映给江苏卫视的1860新闻眼栏目。想想两个男青年威胁她的话,杨霜霜就不敢答应老头的要求,她问,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呢?不这样又有什么关系呢?
老头说,他原先在新疆一家国营农场做保卫干部,手上可有权了,他说了许多在原来单位如何风光的事情。后来退休,他叶落归根,回了江苏,而他的退休工资,一直是他在新疆的儿子代领的。最近出台新政策,一定要凭指纹才能领到工资,你说,从江苏到新疆得多少钱,这不是整人玩吗?我让儿子跟农场协商,但农场的领导说,只要有证据证明,我还活着,他们就让我儿子领工资。开玩笑,我活得好好的。我觉得领工资应该用医疗事故处理中的原则,只要单位不能证明我死了,就得给我发工资。但我的想法只能代表我的想法,无论儿子怎么解释,农场就是不给我发工资。现在我倒有个办法,只要在1860新闻眼中一亮相,这不就能证明我还活着吗?姑娘,你就帮帮忙!
但杨霜霜还是很犹豫,现在的年轻人很冲动,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万一警察抓不住他们,自己非完了小命不可。她才20岁,还有许多梦等着去实现。
看到杨霜霜还不答应,老头很急,他一把抓住她的手,你到底答不答应?杨霜霜叫起来,嗨,你把我捏痛了!老头说,答不答应!杨霜霜的倔劲上来了,就是不答应。老头脸憋得通红,说,你们都认为我死了吗?我还活着,还活着,我要证明给你们看!
老头去扯杨霜霜的衬衫,杨霜霜骂道,苍蝇,你要干什么!老头说,我要证明自己活着。他的手臂孔武有力,杨霜霜根本不是对手。他很快剥光了杨霜霜的武装,自己也像一条鱼活蹦乱跳起来。今夜经历这么多,杨霜霜这时连骂人的力气都没有,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问题来了,老头下面那软拉吧唧的就是不肯配合。不行,还是不行。最后他失望地滚到一边,两手捧住脸,大声痛哭起来。
责任编辑/何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