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圭 宁甬力
他离开时,悉尼正值黄昏,天气温和,夕阳如细碎的黄金洒落满地。如他武侠小说中的描写,苍凉温暖的黄昏,最适合温婉绵长的爱情发生。
梁羽生79岁的妻子林萃如,静静地候在旁边,房间里再无他人。对于这一刻的到来,她应该早就准备好了吧?若不是,她怎么会那么 优雅从容地躬身,笑容宁静平和,像此前多次丈夫大难未死又无恙地回到家里,她欣喜地打开门犒赏他一般,在他的唇上,印下最绵长温柔的一吻!是倾诉,是安慰,是爱的告白,不是伤感,不是诀别,也不是肝肠寸断。她起身去开门,一边招呼泪流满面的孩子们进来 ,一边轻声道:“嘘!不要哭,你们的父亲尽管顽皮蠢笨,但走得很安详……”
在林萃如眼里,梁羽生就是个顽皮而蠢笨的孩子。从他们第一次见面起,50多年风雨同行的每一刻,他在她的眼里,一直就是个孩子 。这个孩子贪玩、忘性大、自理能力差、讨厌素食贪恋肉食。他对爱情的态度,也一如单纯的孩子那般,一旦爱上,就不会改变,矢志不渝专注地过一生。
遇见林萃如前,梁羽生有过一段短暂而青涩的爱情。这段隐晦的初恋持续4年后结束,无疾而终的初恋深深地伤了梁羽生,他的心、自尊和再爱一个人的勇气,都被她伤了。此后10年,他埋头读书、写文章,不再对任何一个女子动心。
1956年梁羽生已经32岁,这位香港《大公报》主笔兼多家报纸的撰稿人依然孑然一身。《大公报》副总编李宗瀛急了, 主动介绍太太的侄女林萃如给梁羽生。天性浪漫的他当然不愿意听从媒妁之言,但碍于副总编的面子,又不得不硬着头皮去相亲。他患有严重的鼻窦炎,每隔两年要做一次手术。相亲那日,梁羽生鼻子肿胀,不时要用手帕擦鼻涕和脓水。
林萃如时年26岁,在一家机关做公务员,工资是梁羽生的两倍。她大方热情,侃侃而谈,但有点瘦,皮肤黝黑。他的小说里根本不会出现这样的女孩,论外貌他给林萃如打了69分。不过他也知道,林萃如最多给他打50分。这之后,两个人又在李宗瀛家见了几次面。林萃如开始买《新晚报》,读在上面连载的梁羽生的《龙虎闹京华》;梁羽生也渐渐看到林萃如的特别,每周六早上7时她都会去一家教堂做义工,已经持续了整整5年。他渐渐地觉出她的美来,本来他喜欢皮肤白一点儿、沉静内向的女孩,但不知为何,像林萃如这样的女孩, 看久了也有别样的风姿。
相识近一月,梁羽生去医院做鼻息肉切除手术,林萃如知道了,请假赶到医院。他做完手术由护士搀着走出手术室时,她笑着走过来 ,也不说话,只是递过手,把他从护士手上接过去。在她温暖有力的手臂架住瘦弱的梁羽生的瞬间,他的心莫名一颤:就是她了。出院 那天,林萃如赶过来接他,趁她躬身整理收拾行装时,梁羽生单膝下跪:“我很穷,但只要努力写稿,也能养活你。嫁给我吧!”林萃如转身扶住他,愣了片刻,点头答应。
短短8个月,一介穷书生梁羽生让出身名门的林萃如义无反顾地下嫁了。朝夕相处不过月余,梁羽生的缺点在林萃如面前暴露无遗:除了写文章,他几乎一无所长,记性坏、不讲卫生、不爱素菜只愿吃肉……林萃如想过许多办法改变丈夫,但收效甚微。末了她缴械,辞掉了令人艳羡、自己也很喜欢的工作,一心一意回家照顾梁羽生。他说:“我挣得不多,不够买你心仪的衣饰呢。”她答:“你就是我最好的衣饰啊。”
蜜月,梁羽生携妻子去北京。第一晚,他让她在酒店等着,自己出去和一位朋友下象棋,下着下着就忘了宾馆里还有等他一起吃晚饭的妻。林萃如寂寥又害怕,不吃饭,也不敢出门,担心他出了意外,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哭。他过完棋瘾已经是深夜,回去后一个劲跟她道歉认错,发誓再也不犯这等“大错”。说到做到,梁羽生和林萃如相知相守53载,这次小摩擦,是他们惟一的一次矛盾。
住了许多年的老楼,梁羽生老记不住自家的门牌号。每到他下班时,林萃如就早早在阳台上守着,等到他的身影拐过街角绕到院子里来,她就冲他大喊:“先生,你的家在这里呢!”在楼下乱转的梁羽生就兴奋应答:“哈哈!你的流浪狗回来啦!”梁羽生嗜甜食和肉食如命,林萃如担心他吃多了血糖高,就不许他吃,梁羽生在家也就乖乖地不吃,但常常趁妻子不注意溜出去吃。她拿他没辙,后来就监工一般盯着他,常常他前脚刚踏进蛋糕店,她已经立在身后;他躲到办公室刚啃上烤乳猪,她就笑盈盈的来敲门了。
1984年,被喻为“新派武侠小说开山鼻祖”、名气和事业都如日中天的梁羽生,完成《武当一绝》后,宣布封笔不再写武侠小说。此后三年,他带着妻子四处游玩。3年之后,梁羽生突然宣布:移民澳大利亚,从此退出文化圈。他素来惧内,事无巨细都要和妻子商量 ,而如此重大的决定,他却先斩后奏。林萃如异常震惊,甚至有些责怪。他告诉她:“名利是追逐不尽的,可我们的夫妻情分却只有这一世。过去我欠你太多,现在该我补偿你了。”此前,梁羽生带林萃如游历无数国家,而林萃如独对澳大利亚钟情。
说退出便退出得无比决绝,如武林侠士决心从江湖抽身从此只伴心上人一般,63岁的梁羽生,自1987年后真的封闭,不再写武林恩怨情仇。武侠小说只是他一个人的文字江湖,而他的现实人生,却有一个安静而努力的陪着他的女人林萃如。他欠她太多,再不偿还的话这辈子就来不及了。因为,她把她人生中最华美的30年,全都献给了他。他无以偿还,惟有把余生的全部时光都付与她。
她影子一般跟在丈夫身后,他上台阶,她轻快地先迈上去搀扶;他的筷子伸向肉食时,她嗔怪地敲他的碗边警告他;他嫌药苦,她就假装放一勺糖进去,然后哄骗他喝下;他不能吃糖吃肉食,她也不吃了;他80岁时,突然想聚集悉尼华人,遇上中国的节日就聚一聚, 她便四处奔走帮他成立了华人“十圆会”……去医院化疗、“十圆会”聚会、回国讲学,她须臾不离他。
当黄昏再来,暖暖夕阳薄纱一样,寸寸迈上台阶,罩上阳台,她再凭栏眺望时,再也等不到他回家了。总是在楼下踟蹰着找不到家门的他,总是小孩一般出去偷吃蛋糕和烤乳猪的他,总是在周末也会火急火燎去报馆上班的他,已经退隐到永远的江湖里去了。那是梁羽生的江湖,也许没有武林恩怨,也许没有情仇遗恨,但她知道,是他的江湖,就定有一个叫林萃如的女人,盈盈伴在他的旁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