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志明
(湖南科技大学人文学院,湖南湘潭411201)
■文学研究
身体与时间的对话
——论鲁迅小说的时间意识
胡志明
(湖南科技大学人文学院,湖南湘潭411201)
鲁迅小说特别重视身体的存在,通过对叙事时间的诗化,向人们传达了一种自身或他者身体存在的审美体验。鲁迅通过自我体察的身体时间、他者身体活动所表现的时间秩序、铭写在身体上的创伤记忆、季节变动的身体感知四个方面来表达生命个体最真实的时间体验。通过存在之躯的时间觉知,鲁迅小说在对中国传统文化和社会现实进行批判的同时,达到了所有抽象议论难以企及的高度。
鲁迅小说;身体;时间意识
身体作为人类思维的起点以及人类实践的终点,所有的想象在付诸实践的过程中都必须回到身体这一原点来进行验证。时间意识作为个体基于生命有限性而企图追求生命超越与不朽的一种潜在的生命意识,构成了叙事作品的一个重要内容。小说作为一种时间艺术,既是生命个体展现自我的最佳场所,也是时间意识的诗意栖居。因此,在小说叙事中,人们可以对时间自由支配,借以获得一种超越客观时间的存在,以此表达人最真实的生命体验,从而突破一切现实的羁绊而达到生命的理想境界,而这一切都要借助时间诗学来完成。作家在小说中对叙事时间的诗化,实际上向人们传达了一种自身或他者身体存在的审美体验。鲁迅特别重视身体的存在,这主要源自于他独特的身体立场和审美体验,不管这种身体立场和审美体验是自觉的还是自发的。本文重点关注鲁迅对于身体的生命时间意涵的诗学表述,注意到小说人物的身体活动与身体征象,将他者的身体活动作为小说中意象的感发客体,从中延伸出鲁迅所意识到的生命时间意涵。
时间,特别是生命个体的主观性时间,是与其生命体验紧密相关的,对时间的深切感知就是对生命的真实体验。基于对生命有限性的深刻感悟,人类由此而产生了深深的忧患意识,他们试图超越时间的界阈,去营造属己的无限性时间意识,以此来追求一种因时而异、依时而动的超越时间性的诗意存在。胡塞尔(E.Edmund Husserl)认为,在时间之流中,自我往往透过先验主观性的自我存在于世界之上,“纯粹自我在一特殊意义上完完全全地生存于每一实显的我思中,但是一切背景体验也属于它,它同样也属于这些背景体验;它们全体都属于为自我所有的一个体验流,必定能转变为实显的我思过程或以内在方式被纳入其中”[1]151。身体作为自我在物质世界存在的基础,是存在作为自我时空位置的确认,让自我与当下的时空建构出一个内在性的关系,自我身体的概念以及身体在时间流中的位置通过身体图式得以彰显,诚如梅洛·庞蒂(Maurice Merleau·Ponty)所言:“在每一个注视运动中,我的身体把一个现在,一个过去和一个将来连接在一起,我的身体分泌时间,更确切地说,成了这样的自然场所”[2]。在主体对自我身体的观察中,是把现在与过去、将来联系起来的,梅洛-庞蒂所说的“身体分泌时间”,事实上,是身体在时间流中的现象变化使时间得以在当下具象化。
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任何一位作家对身体的感知都没有鲁迅来得如此真切。汪晖指出:“鲁迅正是在人生的挣扎、奋斗、困扰、死亡的威胁、悲剧性状态中体会到了生命的存在和意义,深沉地把握了‘此在’”[3]。鲁迅强调身体的现实存在,把物质需求看成是人生第一要务:“一要生存,二要温饱,三要发展”[4]47,其间自然包含着一种自觉的以身体为本的生命意识,这种自觉的以生命为本位的身体意识,是对传统儒家身体伦理化思想的突破,更趋近于道家对身体的哲理化思考。这种言说方式传达出一种鲜明的写作立场:“凡是愚弱的国民,即使体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壮,也只能做毫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为不幸的。所以我们的第一要著,是在改变他们的精神”[5]439。鲁迅这种身体言说的思维模式和表意手法始终基于现实主义立场,他以清醒绝决的姿态展开了对社会现实的批判。
仰慕往古的,回往古去罢!想出世的,快出世罢!想上天的,快上天罢!灵魂要离开肉体的,赶快离开罢!现在的地上,应该是执著现在,执著地上的人们居住的。[4]52
这一命题表明了鲁迅对温情的“过去”与希望的“未来”是断然拒绝的。在他看来,过去和未来只是一剂精神的毒药,使人们沉湎其间而不能自拔。未来本身就是一种虚妄的存在,更无希望可言。人类唯一能拯救自己的方式就是执着于现在,只有直面现实的黑暗,才能从黑暗中杀出一条生路,从而使身体获得救赎。
在鲁迅作品中不乏关于自我身体的书写,鲁迅十分强调自己身体的感受,“虽然不过是蚊子的一叮,总是本身上的事来得切实。能不写自然更快活,倘非写不可,我想,也只能写一些这类小事情,而还万不能写得正如那一天所身受的显明深切”。[6]18同时也希望中国的文学家向西方现代文学看齐,“从别国里窃得火来,本意却在煮自己的肉的,以为倘能味道较好,庶几在咬嚼者那一面也得到较多的好处,我也不枉费了身躯”[6]213-214。中国作家如果要写出中国社会和他们自己的真实来,必须“连自己也烧在这里面”,在某种意义上,“文学家便是用自己的皮肉在挨打的啦!”[7]121正基于鲁迅这种真切的身体体验,所得的认识和所发出的感悟才来得如此真切,也使其作品对传统文化的反思与批判达到抽象议论难以企及的深度。
除了自我的身体外,也可以从他者身体以及身体活动来感知生命时间的现象,正如胡塞尔所说:“每一个另外的躯体,即他人的躯体,则以在那里的方式被给予”。[8]他者的身体在表象上被视为意向对象而被主体的意识所充实,而自我的本质则通过他者身体意识活动得以澄明。自我对于他者身体活动的认识皆属于当下“共在”的感知,现实主义的创作原则使鲁迅在他的小说中关注到中国人的身体。他的小说描述了上个世纪初国人身体的悲惨遭遇,展现和批判了精神奴役下的身体,再现了传统中国社会里的国民的身体遭际。我们可以从鲁迅小说中洞察其对于当下时间流中不同主体的活动与身体现象所体现出的深刻的生命时间哲思。
鲁迅善用身体所构成的身体图式来显现自我在时间流中的关系,藉以呈现身体背后的历史文化符码。《狂人日记》中,狂人以异于常人的眼光来审视自身所处的境遇,自始至终处于极度敏感与多疑的亢奋状态,惶恐不安,时刻担心自己吃人或被吃。狂人的担心不仅有现实依据,而且有历史根据的,近的如狼子村的“大恶人”的被吃,徐锡麟的被吃,“妹子”的被吃,远的如“易子而食”和“食肉寝皮”的故事,这一切都使狂人深陷“吃”与“被吃”的身体想象。在《狂人日记》里,身体第一次成了被描述的对象,它并不直接描述礼教吃人这件事,而是描述在吃人与礼教之间展开的关系:描述礼教对身体施行的暴力。
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页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5]447
同时也说明,这种食人现象在中国绝不是暂时的和个别的,而是一种历史悠久、普遍存在的社会现象,只不过这种社会现象长期以来一直为“仁义道德”的假面具所掩饰。《阿Q正传》向人们展示了一具时刻遭受惩罚和被示众的身体。从阿Q的一生来看,他的身体仅仅是一个没有灵魂的卑微的躯壳,是人们惩戒、发泄、殴打、赏玩和戏弄的对象,毫无尊严可言。最终,阿Q的身体在看客们的狂欢声里身首异处,从而彻底地消失在人间。
《伤逝》借涓生之口追忆出其与子君的恋爱过程。恋爱中的子君在涓生眼里是“带着笑涡的苍白的圆脸,苍白的瘦的臂膊,布的有条纹的衫子,玄色的裙”[9]113,当涓生求婚时,子君“脸色变成青白,后来又渐渐转作绯红,——没有见过,也没有再见的绯红;孩子似的眼里射出悲喜,但是夹着惊疑的光,虽然力避我的视线,张皇地似乎要破窗飞去”[9]116。同居后的子君“竟胖了起来,脸色也红活了”[9]118,但是幸运女神并没有一直垂青于子君,涓生不到三四个星期就对子君的身体和灵魂产生了审美疲劳,在经过一番激烈的内心挣扎之后,终于向子君道出了他内心的想法,“她脸色陡然变成灰黄,死了似的;瞬间便又苏生,眼里也发了稚气的闪闪的光泽。这眼光射向四处,正如孩子在饥渴中寻求着慈爱的母亲,但只在空中寻求,恐怖地回避着我的眼”[9]127。以上描写揭示了子君从个性觉醒到个性迷失乃至被无情抛弃的全过程,也暗示了其难逃一死的悲剧命运。
鲁迅在这里指出了身体背后的权力关系,身体并不指向本然的意义,而是被那些把持着生死的权力者所操纵。鲁迅给世人展示的是一套身体符码的运作过程,在其中,正常与疯狂被建构出来,每个人都被纳入其中,无处可逃。
福柯(Michel Foucault)认为,“一切人类社会和文化都是从人的身体出发的,人的身体的历史,就是人类社会和文化的历史的缩影”。[10]同时福柯又认为,身体不仅是具有生命的肉体,而且是具有审美快感,充斥欲望与激情。尽管身体基于肉体本身,但又是超越肉体的存在。身体作为一种有意味的形式,与人的精神思想紧密联系在一起,是一种历史文化存在的核心符号和具体表征。凯茜·卡鲁斯(Cathy Caruth)认为,创伤(trauma),毫无疑问,往往给个体或集体带来困惑、焦灼与痛苦,但有很多时候无法排解,于是留下了不可磨灭却又不愿面对的记忆,甚至演化成为“后创伤压力失序”(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11]部分作家往往不敢直视身体创伤给读者带来的伤害,甚至用虚构的手段来抚慰受伤者,于是产生了“瞒”和“骗”的文学。而鲁迅恰恰与之相反。其小说中关于身体的创伤记忆无不承载着丰富的政治文化内涵。郜元宝指出,鲁迅小说中的身体和单独的身体本身并无关联。鲁迅小说中所描述的身体,大多是捐献者、受苦者、忍耐者、承担者、探索者的精神隐喻。[12]。不难发现,鲁迅小说中所叙述的“身体”,不仅占有空间而具有空间性,同时身体作为“物”也具有时间绵延的特质,它透过头发、手足等所产生的时间征象而阐发出对生命的时间哲思。
(一)辫子风波
《孝经》有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可见头发与身体联系之紧密。缘此,中国古代就发明了“髡刑”,即剃光犯人的头发和胡须,髡刑是以人格侮辱的方式对犯者所实施的惩罚,《史记》、《汉书》中均有记载。而这一刑罚到清朝演变成了民族对立史,一部清朝史整个和“辫子”纠结在一起。清人入关后,对曾经自称为天朝上国的整个汉族实施髡刑,剃去头发,仅留脑后铜钱大小的头发编成辫子,并削去华夏衣冠改成满人“长袍马褂”装束,这就是历史上最著名的“剃发易服”事件,不少汉人因抵制而被杀头。辛亥革命后,革命党人视剪辫为革命之手段,从而在全国实施剪辫,剪辫又成为革命最为明显的身体标志,但有不少汉人又为失去一条“辫子”痛不欲生。至此辫子已成为一种显在的符号,成了权力对于身体的规训和宰割。鲁迅以辛亥革命前后中国社会为背景,在《怀旧》、《头发的故事》、《风波》、《阿Q正传》等文中以辫子带来的风波为着力点来展开叙事。
《头发的故事》主要是通过写“我”与N先生关于辫子的对话,刻画出主人公在辫子的去和留上的纠结,反映了中华民族的历史悲辛。N先生因在留学时剪掉辫子而倍受迫害,回到上海后为了谋生只好买一条假辫子,差点被亲戚告发而杀头,后来他干脆取下假辫子,但又被人家嘲讽为假洋鬼子,不穿洋服,只穿大衫,反而被人骂得更厉害。当他持手杖打过几次人后,再也无人对其辱骂。小说中同时还穿插了学堂剪辫的情节,男学生因此而被学校开除,女学生处境更为凄惨,因剪掉头发而无法上学,只好等到留起头发后嫁人。当学生要仿效他而断发时,他只好言行不一,口是心非地力劝学生不要剪辫。这一切都达到了“反常”和“违心”的程度,几近把人煎迫到精神分裂的边缘。N先生讲述了头发的历史,从古代的轻视“髡刑”,到清初的“留发不留头”的律令;太平军来了,“那时做百姓才难哩,全留着头发的被官兵杀,还是辫子的便被长毛杀!”“我们讲革命的时候,大谈什么扬州十日,嘉定屠城,其实也不过一种手段;老实说,那时中国人的反抗,何尝因为亡国,只是因为拖辫子。”[5]485中国历史竟然成了一部“剪辫”和“护辫”的历史,何其荒唐!
《风波》中的“风波”是由七斤的辫子被剪而引起的一场虚惊。七斤本来只是一个撑船的农民,平时只知老老实实过自己的日子。可是他在“造反”的时候进城,就被革命党人剪了辫子。当张勋带领辫子军进入北京城将废帝溥仪重新扶上了皇位消息传来后,引起了七斤及家人巨大的心理恐慌,因为他不知如何应付重返龙庭的皇帝对于辫子的要求。辫子既然被剪掉,决不是十天半个月就能够长出来的,而没有辫子意味着杀头,七斤与七斤嫂的心里非常清楚。他们在为自己身体的这个并不重要的部分焦虑不安。最后,当张勋复辟的闹剧结束后,一切归于平静,七斤及家人仍然过着原来一成不变的生活。
阿Q的辫子又疏又黄,别人在欺侮他的时候,喜欢“揪住他黄辫子”,而他在被打倒求饶时,也习惯地“两只手都捏住自己的辫根”。在平时看到“假洋鬼子”时,他因自己的黄辫子心中自豪感便油然而生。在他看来,没了辫子便失去了做“人”的资格,对假洋鬼子“深恶而痛绝之”,“是他的一条假辫子。辫子而至于假,就是没有了做人的资格;他的老婆不跳第四回井,也不是好女人”[5]522。作者通过阿Q对辫子的态度,将其“做稳了奴隶”的心态刻画得入木三分。而当革命的消息传来后,未庄里将辫子盘在头顶上的人日益增加,阿Q也开始效仿,于是用一枝竹筷将辫子盘在头顶上。当他看到自己最瞧不起的小D也将辫子盘在头顶上时,阿Q气不打一处来,“很想即刻揪住他,拗断他的竹筷,放下他的辫子,并且批他几个嘴巴,聊且惩罚他忘了生辰八字,也敢来做革命党的罪”[5]543。“革命党”虽然进了城,并没有带来新的迹象,“知县大老爷还是原官,不过改称了什么、而且举人老爷也做了什么——这些名目,未庄人都说不明白——官,带兵的也还是先前的把总”[5]542,最大的事情就是开始剪辫子。在这里,鲁迅以“辫子”为情节线索,向人们展示了当时国民思想中的奴性以及辛亥革命的不彻底性,并深入地认识到辛亥革命之所以失败的根源所在。
“辫子”背后的故事是鲁迅对国民性与中国历史的生动呈现,体现了鲁迅的敏锐洞察力与思想的睿智。鲁迅“以‘辫子’意象寄予对国民奴隶意识和奴隶性心态的否定和批判之意,是鲁迅对中国历史文化与民族性格的迥异于常人的深刻认知”。[13]
(二)裹脚之殇
“裹脚”是中国传统文化特有的一种现象,是女性身体的异化。自南唐以来大兴裹脚之风,国人以女人小脚为美,女孩的脚被长布紧紧缠裹,以至脚骨折裂、关节脱位,甚至于不能行走。鲁迅对此深恶痛绝。母亲包办自己的婚事,他仅提了两个要求:一是放足,二是识字。在《朝花夕拾》中记载日本学者藤野曾向鲁迅咨询女人“裹脚”一事,但鲁迅未予正面回应。[9]316鲁迅在小说中也多次写到女性的小脚,《故乡》中提到了杨二嫂的“细脚”,《阿Q正传》中阿Q曾感叹吴妈的脚太大,从侧面可以看出他也喜欢女人的小脚,《示众》里的老妈子有钩刀般的鞋尖,《离婚》中的爱姑有“钩刀样的脚”。《风波》中对此进行了稍微详细的描述:“六斤的双丫角,已经变成一支大辫子了;伊虽然新近裹脚,却还能帮助七斤嫂做事,捧着十八个铜钉的饭碗,在土场上一瘸一拐的往来。”《风波》以张勋复辟为故事背景,张勋1917年7月1日在北京扶持清废帝溥仪重新登上皇位,但早在1912年中华民国临时政府就明令禁止裹脚,而六斤“新近裹脚”说明了辛亥革命对农村产生的影响还远不及张勋复辟,中国妇女的身体所承担的苦难、屈辱和压迫依然如故。
季节作为时间概念,其变化无时无刻不在影响我们对时间的感知,通过植物荣枯、花开花落,我们可以感知季节的变迁,“物作为时间物(restemporalis),以时间的必然‘形式’呈现在其观念的本质中。”[1]359-360季节的每一次循环正好是一个轮回,季节似乎仍在“常”中运转,而人事却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周遭的景物是以季节的形式变化在主体的意识中所开展。
季节是文学叙事中最重要的时空控制机制。弗莱(Northrop Frye)把文学发展史上的作品类型依时代分四类:喜剧、传奇、悲剧和讽刺文学,周而复始,这同一年的四季更替相似。春天,阳光明媚,希望在即,对应为喜剧;夏天,色彩斑斓,气象万千,对应为传奇;秋天,草木摇落,萧瑟苍凉,对应为悲剧;冬季,寒气沉沉,了无生机,对应于缺乏正面目标的讽刺文学。即到冬天,春天也就不远,下一轮的循环又该开始了。[14]在小说中,这些季节场景不仅是故事发生时间的一种参照,而且能够表达叙述者在不同的季节中的生存感受。鲁迅为自己的小说设置了春夏秋冬四种不同的季节场景,经常生发出由季节更迭变化而引起的时间感发,具体呈现如下表。
鲁迅小说关于季节的描述
从上表不难看出,冬春两季叙事是鲁迅的小说中运用得较多的时空叙事机制。因为鲁迅出生在江南水乡,回忆中感受更多的是春满江南的美景,而其小说创作大多是在北京完成,因此,冬季叙事更具北方特色。
弗莱认为,春天春光明媚,生机盎然,对应为喜剧,述说神的诞生与恋爱。《阿Q正传》中阿Q的故事均由“有一年的春天”而生发开来。这一天在阿Q发生了三件事:被王胡抓住小辫子打,被假洋鬼子用棍子敲,被小尼姑骂。正是这一天,阿Q喝得醉醺醺,看到王胡在墙根下捉虱子,阿Q看不起的王胡竟然虱子多而且剥得又响,阿Q于是骂王胡,倒被其痛打。正当他气忿而无处报仇时却看见了假洋鬼子,而假洋鬼子是阿Q向来看不起的人物,故在心里骂他,谁知说出了口,又遭受假洋鬼子痛打。在弗莱那里春天是英雄诞生的时节,而阿Q却屡屡受挫,只好找一个恰当的方式来弥补“阿Q”英雄形象。刚好遇见比自己更加弱小的尼姑,他把自己的怨气发泄到尼姑头上,甚至去拧小尼姑的脸,在众人九分得意的笑声里,阿Q大获全胜。尽管获胜的阿Q已经飘飘然,但是小尼姑骂过“这断子绝孙的阿Q”后,阿Q开始意识到“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古训,开始琢磨着娶一房媳妇,传宗继代。性意识与延续后代的使命使得阿Q冒险向吴妈求爱,悲剧从此发生。正是由于遗留在阿Q指间的那种滑腻诱使他从“正人君子”到“堕落”到沦为“坏人”,以至于被枪决。其间的曲曲折折又使阿Q的大结局充满惊险与悬念:正因恋爱不成而被赵府夺光了全部“财物”,从而导致阿Q“生计问题”;又因为生计问题,才使得阿Q“打定了进城的主意”;正是因为进了城,才发了一笔小小的横财,岂料来路又不正;又因为有偷盗的前科,再加上有造反的动机,并曾与赵家结过梁子,赵家被劫自然与阿Q脱不了干系……这一大堆互为因果的事件将阿Q送上了绝路,而这一切都与“有一年的春天”相关。鲁迅以喜剧的方式把阿Q终于送进了坟墓。
鲁迅小说的夏季叙事比传奇复杂得多。尽管夏天是如此酷热,《明天》中的夏天则冷如冰窖。单四嫂子因宝儿的病而彻夜不眠,坐立难安,天还没有亮就抱着儿子去就诊。回家的路上她已经累得虚脱,尽管“太阳早出了”,但是单四嫂子并没有感到丝毫的热气,她的衣服甚至“渐渐的冰着肌肤”。尽管单四嫂子的儿子病重,而隔壁咸亨酒店的小曲儿照唱不误,何小仙看病和济世老店拿药仍是不急不慢。更有甚者,蓝皮阿五之流还趁火打劫,假意装好人,借帮单四嫂子抱重病的小孩机会趁机揩油,自告奋勇帮买棺材而想落几个买酒的小钱。而《示众》却让人感受到了炎炎盛夏:“火焰焰的太阳虽然还未直照,但路上的沙土仿佛已是闪烁地生光;酷热满和在空气里面,到处发挥着盛夏的威力。许多狗都拖出舌头来,连树上的乌老鸦也张着嘴喘气”[9]70,通过对狗和乌老鸦的具体描述,衬托出酷暑的淫威。然而围观者却毫不在意“盛夏的威力”,他们挤成一团,围在一起,仅仅为了能够看到一个被示众的犯人,鲁迅对此进行了精彩的描述:秃头那“被太阳晒得光油油的”[9]72脑袋;瘦子伸长了脖子,看得“竟至于连嘴都张得很大,像一条死鲈鱼”[9]72;胖大汉被挤得连自己的“两乳之间的洼下的一片汗”[9]72也顾不上擦;抱着小孩的老妈子也不管自己的“梳着喜鹊尾巴似的‘苏州俏’”[9]72撞了车夫的鼻梁还使劲往里钻……对于这群看客而言,炎热的天气都无法抑制他们围观的欲望,他们付出这么大的“代价”仅想要知道犯人到底犯了什么事。《示众》正是通过对炎热夏日的描述进而烘托出看客们百无聊赖的心境。小说以冷静、客观的基调和全聚集的视角描写了各式各样看客的嘴脸,让小说人物如在戏剧舞台上充分展示各自的命运,这一死寂而冷漠的示众场面让人不寒而栗,从而使作品取得了独特的美学效果。
秋季应验了弗莱的说法:秋天的萧瑟悲壮,英雄蒙难,对应为悲剧,展示神的受难与死亡。双十节的前一天,涓生被局里辞退,失业的打击也让他们丧失了唯一的经济来源,“人必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现在他俩的生活已经是举步维艰。尽管涓生曾作过努力,决心“开一条新的路”,他一方面登小广告。去寻求抄写和教读,一方面着手翻译和写小品文给《自由之友》投稿,均收效甚微,从而导致他们面临严重的经济危机。在经济危机面前,子君并没有意识到情感危机已悄然而至。子君仍然去关心她的油鸡与叭儿狗,对涓生表现出来的不悦视而不见,竟然发展到把涓生还未吃的饭连同他们“近来自己也轻易不吃的羊肉”都拿去喂了阿随。这一切都让涓生感到自己在家里的位置不过是叭儿狗和油鸡之间。在涓生的多次抗争与催逼下,油鸡逐渐成了他们餐桌上的佳肴,阿随也被蒙着头扔进了郊外的土坑。
冬天没有英雄,世界荒诞,对应为讽刺,讲述神死而尚未再生的那个混乱的世界。严冬来临,寒冷的天气与冰冷的神情早已让这个家庭没有了欢笑,涓生自觉不能在家庭中安身,他开始选择回避与逃离,整日躲在通俗图书馆里度过这个寒冷的冬日,而把子君抛弃在家中,不问冷暖,不顾死活。此时的子君或许意识到自己已经被冷落,尽管她试图去挽回这奄奄一息的爱情,她的心情越是急迫,涓生倒越觉得难以忍受。被他看成了生活的累赘,终于宣布不再爱子君。子君万般无奈下重新回到了父亲的身边,饱受父亲“烈日一般的威严”和旁人“赛过冰霜的冷眼”,“在严威和冷眼中走着所谓人生的路”,而这路的尽头不过是“连墓碑也没有的坟墓”,[9]129-130最终消亡在“无爱的人间”。涓生也重新回到了物是人非的会馆破屋去续写他的“悔恨和悲哀”。
总之,鲁迅关注的身体没有简单停留在生理学层面上,落笔最多的是“病态社会的不幸的人们”,因为在他们身上承载着中国历史、文化及政治等深层次意义,体现了鲁迅对“立人”思想的深刻省察、“国民性”问题的冷峻思考及自我灵魂的深入剖析。在某种意义上说,“身体”对鲁迅而言,更像是一系列意识形态符码,一个充斥着历史与现实、传统与现代、启蒙与救亡等诸多意识形态斗争的场域。正是这种寄寓于身体的表达方式和思维模式,传达出鲁迅思想的独特性:他始终立足于现实生活对中国社会和文化进行不遗余力地批判,具有清醒的现实主义的立场,而这一立场往往通过最朴素的、最日常的身体描述方式予以表达。鲁迅通过对存在之躯的时间觉知,使其小说在对中国传统文化和社会现实进行批判时,更具针对性和选择性,其力度和深度达到了所有抽象议论难以企及的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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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王俊虎]
Dialogue between Time and Body:on Time Awareness of Lu Xun's Novels
HU Zhi-ming
(School of Humanities and Social Sciences,Hunan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Xiangtan 411201,Hunan)
Lu Xun had paid special attention to the body in the novels,and conveyed self or other aesthetic experience through the narrative time. Lu xun's poetic expression for the body's life-time meanings mainly manifested in the self perceptions of time,time sequence of his body's activities,traumatic memories in the body,physical body awareness of seasonal change and so on.Lu xun, through the time consciousness of the existing body,made his novels surpass the abstract comment in the criticism of Chinese traditional culture and social reality.
Lu Xun's novels; body; time awareness
2014-11-30
湖南省教育厅资助科研项目“鲁迅文学世界的时间美学研究”(14C0474);2014年国家社科基金项目“鲁迅的知识结构及信念的个性特征研究”(14BZW106)
胡志明(1973—),男,湖南益阳人,湖南科技大学人文学院讲师,文学博士。
I206.6
A
1004-9975(2015)02-0085-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