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荀鹤:白发吾唐一逸人(外一题)

2015-12-27 02:41韩建飞
文学港 2015年6期

韩建飞

杜荀鹤:白发吾唐一逸人(外一题)

韩建飞

躺在僧寺的客房中,杜荀鹤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他披衣而起,下意识地推开窗。窗外星河寥落,凉月如水顿时满身满屋,有那么一刻他有种赤裸的感觉。

他想起了白日里的事。

彷徨了好些时日,他终于踯躅着来到了大梁,忐忑不安地来到东平王府前。他在此前设想了受到东平王接见时的种种情形,甚至想好了该如何答话。而事实上他并未有幸一睹这位权倾朝野的东平王的尊容,守卫连门都没让他进。所幸的是门卫把他用以拜谒的十首《时世行》送了进去,这还得益于这家主儿的喜怒无常:得罪了他中意的人——无论是事前还是事后——都会小命难保。等的时光很难熬,仿佛比平日里长了一倍还要多,并不热烈的太阳晒得他有点晕眩。正当他饥肠辘辘打起退堂鼓时,东平王的手下敬翔踱了出来,拍着他的肩膀说:“先生稍削古风,即可进身。”这对这个失魂落魄的诗人来说多少算个安慰。

看来讽喻诗是不合这位权臣的口味的,他甚至想象得出朱全忠在看他的《时世行》诗时微微皱起的眉头。他需要的是颂德诗!人的天性就喜欢别人说自己好话,杀虐深重反复无常的人更需要文人士子的歌功颂德!“稍削古风,即可进身”也是个巨大的诱惑,自己这么多年来孜孜矻矻梦寐以求的不就是功名么?然而写颂德诗这样的条件能接受吗?这样一来,自己年少时就拥有的经世济物的壮志清名岂不毁于一旦?

进身还是退居,这实在是一个问题!

不知什么时候,窗外不见了星月,起风了,淅沥索落的飘叶声一阵紧似一阵。一会儿,稀疏的雨点就下来了,一声声敲打在芭蕉叶上,也敲打在落魄士子杜荀鹤的心房里,他甚至感觉到了敲打的疼痛。这真是一个不眠之夜呵!黑暗中,他看到了年迈母亲忧郁的双眼。二十多年了,他数次上京应考,屡试不第,伤透了老母的心。每次落第后,背着书箧拐上那条通向家里的山径小道时,他都有些愧疚,有些心神不定,不知该如何面对母亲越来越忧郁的眼睛。他曾一度听了母亲的话,不想再让她为自己担惊受怕,不再去应考,过着“文章甘世薄,耕种喜山肥”的生活。可是他就这样老死山野沟壑?这么多年的苦读积累、这一身的才华难道就付诸春种秋收中?岂肯徒然过一生,年少时的志向像雨后春笋般在他的心地里拔节生长,他觉得自己就是山坡上的那棵小松,本是“凌云木”,就不该被周遭的蓬蒿所埋没。

就在杜荀鹤放下锄头、再次走出山村时,已是十五年之后。时局没有好转,似乎更糟,满眼是流离失所的百姓,时不时有骂骂咧咧的军兵打马而过,惊起一路的尘土和惊惶,盘旋在半空中久久不肯散去。杜荀鹤的心头沉了下去。他只能这样安慰自己:拯万民于水火,矫世励俗,自是有志之士当仁不让之事。就这样他拜谒了名震天下、风头正劲的东平王朱全忠。而东平王对“书呆子”劝他省徭役、薄赋敛的讽喻诗并不感兴趣,并且奇怪这书呆子好不识时务。省徭役、薄赋敛确实可以聚敛民心,但那是皇帝的事。他巴不得民心不壹民怨沸腾,也好早一点顺理成章地取而代之。

杜荀鹤确实不能再等了,眼看大唐日渐暗淡,中兴的迹象是一点也看不出来,而岁月不饶人,自己已近46岁,可谓来日苦短,留给他的机会不多了。他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意气用事以致铩羽而归,一再蹉跎岁月。

晨光熹微时,他作出了一个违心的决定,写颂德诗以取悦这位炙手可热的新贵。前贤在干谒权贵时没有受过如此的屈辱吧?谁叫自己生逢乱世、时运不济呢。

很快,朱全忠为他送名礼部。杜荀鹤因此得中大顺二年(891年)第八名进士,从此走上了并不顺畅的仕途。

杜荀鹤并没有像其他士子进士得中那样欣喜若狂,他已过了春风得意的年龄;相反他心头涌起的是淡淡的苦涩和酸楚:这功名到底来得有些名不正,言不顺。可是有功名总比没功名好,这是不容置疑的,就像他认为有学问总比没学问好,“昼短夜长须强学,学成贫亦胜他贫”,呵呵,就是贫也要贫得有品位一点。他焚膏继晷得来的学问总算有了用武之地,他也因此可以一伸怀抱了。

杜荀鹤算得上是个早慧之人,很早就有了强烈的时间意识,无论是“少年辛苦终身事,莫向光阴惰寸功”还是“每岁春光九十日,一生年少几多时”都可以清楚地看出这一点,它与无意识中出身贫寒的自卑感、有意识中强烈的济物心交错在一起,形成杜荀鹤心理焦虑感,随着时间的推移,在屡受挫折后变得更为强烈,总搅得他无法静下心来,尤其在与自己交往的那几个朋友接二连三地登第后。眼看年光过尽,书生老去,身体日渐不堪,功业未取一分,怎不叫人心焦呢。头上越来越多的白发告诉他,写颂德诗以获进身也许算不上不择手段,最多名节受一点损,这一点可以用从政后的功绩来弥补。古人有言,不以一眚掩大德。孔圣人评价管仲尚重为民族为国家的大信大义而不看重从主而死的小信小义呢。攀附的权贵越显赫,自己建功立业的机会就越大;退一步说,即使攀附的权贵行得不正,自己就不攀附吧。可就是先要有功名,否则一切都无从谈起。就是劳碌一生的诗集,总要有钱才能结集,才能传世,没有功名哪里有资本谈这些,只有湮没在荒土野草中的份。逸人逸人之谓,宽慰一下失落的心而已,岂能当真!

杜荀鹤也是知道他的仕途不会走得那么顺畅的,可是没想到要经历那么多的磨难。得第后次年,就因政局动荡,复还旧山。在宣州的宁国节度使田頵听闻他和朱温的事,很重视他,当即任用他为从事。天复三年(903年),田頵起兵叛杨行密,派他到大梁与朱全忠联络。不久田頵败死,他躲过了一劫。朱全忠倒还记得他,向朝廷表荐,授他为翰林学士、主客员外郎。终于可以在朝廷任职了。可是他很快就后悔了。在这个军人主政的政权里,没有他想象中的君臣纲常,君王只能听命于手握军权的大臣。他显得人微言轻,人家没有赶他出去,还是碍于朱全忠的面子。在这里才学是用不上了,价值是体现不了了,只能说些言不由衷的奉承话,拟几道有悖常情的圣旨。背信弃义、叛主卖友的事时有发生,却被世人赞为识时务者为俊杰,被御用文人称为转型时期的新常态,而这与自己向来所受的诗书之训大相悖谬。这样的日子实在难捱!每天总似有千万只蚂蚁在啃噬自己的良知,让人寝食不安。尤其不能容忍的是,朝中那些靠着权臣贵戚的关系爬上来的庸鄙小人,居然对他的进身指指点点,居然对他曾经清高出尘的诗歌说三道四。他们是些什么东西!不知道自己的脸上长着可耻的斑斑点点!

一向隐忍的他也开始找事儿对着属下吼叫,继而对着同事吼叫,看着对方唯唯诺诺或者拂袖而去,他竟有一丝莫名的快意。有人认为他是小人得志,仗势欺人;也有人认为是多年的媳妇熬成婆的变态心理所致;没人知道他的窒息,他需要发泄……哦,这样下去,不仅无法以用世济物来弥补进身时受损的名节,反而导致自己的精神之弦绷紧、绷紧……最后崩断。

他决计要回山了。那里有他的家园,有生他养他的土地,虽然贫瘠,足以安身立命,那里有他的禅师朋友,可以谈禅说玄,没有那么多的烦恼苦闷那么多的纠结无助。前辈文人白居易是他膜拜的对象,生命的导师,他因忠诚直谏而屡遭贬弃之后好佛喜游,这也是一条出路。要归山的念头在他无意中看到那位宫女之后变得如此的清晰、如此的强烈。那天,他在宫里行走,不经意的一瞥,那位慵懒的素面宫女就跃入眼帘,她正倚在游廊的栏槛上,对着一丛盛开的花朵发呆。她在想什么呢?花开无人赏,还是少时与女伴在花丛中玩耍的情景?与其锁在深院无人识,不如手把锄犁话桑麻,漂游山溪任西东,这样的话他无法对那宫女说,只能对自己说。

然而这一回他没有走成,命运与他开了一个残酷的玩笑。就在决定请辞的第二天他就病倒了。这一倒就再也没有起来,五天的翰林学士让他心力交瘁。

一名一宦对士子文人来说始终是诱惑,而往往要待到繁华过尽才会南柯梦醒,名宦云云皆成过眼云烟。杜荀鹤的仕宦生涯很短暂,短暂得还不如一场大梦长。他是带着怎样的名宦之思离世的,我们已无法确切地了解到——他走得实在太匆忙;但我们知道他留下了亲自编定的《唐风集》,留下了“诗旨未能忘救物”的心声,留下了被严羽在《沧浪诗话》中誉为“杜荀鹤体”的诗歌样式。他的诗歌文本足以引导我们探寻一个贫寒文人并不宁静而又无法言表的内心世界。他是个体,也是整体。同时,他也给后人留下了这样一个并不轻松的问题:一个进身释褐并不怎么光彩以致时为后世诟病的个体却给诗歌史留下了并不轻淡的一笔,如果他当时坚守名节不屑于上颂德诗结果会怎么样呢?

进身还是守节,这是一个问题,其实也是一个说不尽道不断的千古难题!

恃才謇傲诗圣祖

巩县县令杜依艺给儿子杜审言取名字时也是煞费周章的。论者以为,凡写文章,能精审语言,则必然简要,是故名审言而字必简。在我们看来,此说或有道理,然未及要义。审言之孙杜甫在《进雕赋表》中叙其家世说:“自先君恕、预以降,奉儒守官,未坠素业矣。”杜家世代为官,信奉儒学,取名字讲来历蕴为人处世之道自是题中之义。审言即“慎言”,语出《论语》,慎言必然是“非礼勿言”;“必简”语出《礼记》“大乐必易,大礼必简”,意为最好的乐必定平易,最好的礼必定简朴。杜依艺可能没想到许多年以后儿子并未践行其慎言敏行的训诫,而是审言不慎,屡出狂言,以狂名世,一狂到死。

那次他参加朝廷的铨选考试,一出来就对人说:“(苏)味道必死!”当时苏味道任天官侍郎(即吏部侍郎,武则天时改吏部为天官),掌握着他的命运走向,是以听者无不大惊,忙问他原因。杜审言出语更惊人:“他看到我的判词,就会羞愧而死!”他甚至对人宣称:“以我的文章之优秀,就是屈原、宋玉作赋也只能成为我的部下;我的书法,就是‘书圣’王羲之也得北面拜我为师,做我的学生!”杜审言病逝于修文馆直学士任上。当他病重时,著名大诗人宋之问、武平一都曾去看望他。可杜审言躺在病榻上还对他们说:“我受尽了造化小儿(命运)的折磨,还有什么可说的!不过,我活着,诗文老压得诸位仁兄都出不了头;现在我快死了,这是值得欣慰的,可遗憾的是没能看到一个能替代我的人!”

好在他的狂傲多及诗艺,少涉政治,好在他的狂傲限于相互唱和的诗友间,好在他生活在自信、宽容的雍容大度,大家熟稔其脾性,不以为忤,是以杜审言一生虽磕磕绊绊没有横死而能寿终正寝。享年六十有余。

他真的应该感谢这个伟大的时代!

有说性格决定命运,也有说命运形塑性格,其实两者是交互影响,越演越“烈”的,只不过有的走向良性,有的趋向恶性。

在这方面,杜审言绝对是一个可供剖析的样板。

揆情度理,在一个诗书传家的氛围中长大的士子应是位谦谦君子,通经书,习书法,总是一副温良恭俭让的样子。杜审言的“狂傲”让人迷惑,也令人好奇。是杜家世代为官,家学渊源,还是少年得志,二十多岁就进士及第,声名鹊起?或许都是他自负的缘由,但我想更多的恐怕现实与理想的差距太大的缘故吧。在学问和诗艺上什么时候都不缺少对手参照,什么时候都觉得比他人高一截,“文章四友”中其他三友以及后来唱和的堪称词臣班首、文场勍敌的宋之问、沈佺期都不在话下,更遑论其他了。他的自我感觉好得要命。问题在于在仕途升迁上,他人比自己要顺畅得多,尤其是苏味道、李峤官至执宰大臣;他对崔融还有一点敬重,只是因为他年长于己,又对自己有知遇之恩,因此崔融死了,杜审言还给他披麻戴孝送送终。而自己呢,载笔下寮而至三十余载,一直在县治一级上徘徊,自然抑郁不平之气填塞胸间,随时随地化为狂放之泉喷涌而出。

其实他是自己摆不正位置,诗才与治才能划等号么?这正像“儒将”“儒商”之谓,首先得是“将”是“商”。其实这也是很多文人的问题。受儒家思想影响,千古文人从政梦,总是狂想“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然而又有多少文人顺顺当当地实现最初的梦想了呢?尤其是浪漫的诗人,在理想受挫后抒情言志或作愤世嫉俗状或作旷达洒脱状,弄得后来的粉丝男女不是为他们掬一把同情泪就是为他们愤愤鸣不平。他们往往缺乏实实在在的反躬自省意识:自己确实适合于从政吗?确实有治世之才吗?文人往往一开始把自己放得老高然后无法放下,悲情和泪点就是这样制造出来的。不久之后豪放飘逸的天才诗人李白失败的从政经历给杜审言做了一个很好的注脚。

自然地,政心不顺文心补。宦海浮沉,眼看年龄越来越大,杜审言深感力不从心,渺茫的前途,自然催生出出尘之想。“酒中堪累月,身外即浮云”(《秋夜宴临津郑明府宅》),既是诗人即席产生了“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的感慨,也是诗人多年来郁郁不得志心绪的自然流露。唯有酒可以解忧,酒可以浇愁,醉中岁月易逝。“身外即浮云”,是说己身之外,荣名利禄都像过眼烟云,不值得去追求。这些貌似旷达的言词背后,不免含有几分愤懑、无奈之情。在《夏日过郑七山斋》一诗中,述说自己与隐士郑七举樽畅饮、倾心交谈的情景,以至城里报暮的钟鼓之声也清晰地传来,诗人该回程了,但车马仍然拴着,迟迟没有启程,“洛阳钟鼓至,车马系迟回”。在戛然而止的诗句中留下了耐人寻味的余韵,包含着诗人对山斋风光的倾心爱慕、流连忘返和对隐逸生活的向往。这种想法显然与致力于经世致用的杜氏家族传统、与踔厉风发的时代精神都相悖谬,然而我们看到了诗人处于“行止皆无地”的仕途困境后寻找精神出路的真实情怀。与当时身处高位的众多诗人的应景应制之作相比,无疑要有精致得多、动人得多。

尽管有一丝归隐之心,然而杜审言始终没有离开政治舞台,毕竟自己还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毕竟政坛上还有众多可以唱和的诗友,诗写得不如自己,可以把他们作为磨刀石砥砺自己呀,况且如果他们官途通畅、平步青云的话,难保不提携一下自己,说不定哪天就能“拨开云雾见天日”了呢。人总是为希望活着的,虽然这希望可能会来得迟些。杜审言用更多的精力来经营诗歌,用更多的心思来垒砌诗歌城堡,同时也在累攒狂傲示人的资本。他是有资本的。尤其在五言律诗的创作成就上,同一时代的诗人,无出其右。

对于杜审言在律诗定型化过程中的突出作用,古人早就看得很清楚。宋人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云:“审言诗虽不多,句律极严,无一失粘者,甫之家传有自来矣。”明人胡应麟《诗薮》内编亦云:“初唐无七言律,五言皆未超然。二体之妙,杜审言实为首倡。”他的五律对仗工稳,音韵协调,并注重诗的整体结构和练字设色,促成了五律的定型,艺术境界堪与盛唐相比,难分上下。其五言律《和晋陵陆丞早春游望》被推许为初唐第一,应是持严之论。七言虽仅数首,也皆通体匀称,齐整平密,舒展自如,天然工致,风味可掬,已显很高的艺术造诣。

杜审言是抱着没能看到替代之人的遗憾之情去世的。他缺少的是太史公穿越过去和将来的历史眼光。四年之后,他的孙子杜甫出生。如果他知道杜甫受其精湛的诗艺和家世的诗歌传统沾溉逾越了他,而成为中国诗歌史的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峰,不知道他还会不会遗憾呢。

杜甫是审言次子杜闲的儿子,他没能赶上亲聆祖父庭训,但这并不影响杜甫对这位以诗狂傲示人的祖父的敬仰与崇拜:“吾祖诗冠古”“诗是吾家事”。同时,他也认真地从祖父诗歌里去汲取营养。宋王得臣《麈史》论:“杜审言……有‘雾绾青条弱,风牵紫萝长’,又‘寄语洛城风与月,明年春色倍还人’这句,若子美‘林花着雨胭脂落,水荇牵风翠带长’,又云‘传话风光更流转,暂时相赏莫相违’,虽不袭取其意,而语脉盖有家法矣。”他道出了杜甫在语脉在诗歌思维方面与其祖相仿相袭之处。相比之下,杜甫更为命蹇时乖,他的高明之处在于少了一份自恃才高的狂傲,多了一份家国民生的沉重,在于承袭家法而出之,踵事增华,开疆拓土,遂成“诗圣”,成为诗坛千古一家。

选自《杜湖》2015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