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大兰
双记
徐大兰
河流记
2004年春天,我在山东莒县
风来自大海,麦苗出自诗经
博物馆后面,几个喝酒的人,在听
榆树走路的声音,它们有着
一条反向的旅程
与这些榆树不同,在诗人蓝野的老家
几个来自云南的女孩,早早地
做了母亲,作为老乡,我用方言
问其中一个:“想不想回去?”
她的手,把膝边的儿子拉得更紧
用生硬的山东话说:“不。我只是偶尔
会想起云南,江水流淌的声音。”
可以肯定,她把我看成了
前来搭救她的人
——雷平阳《江水流淌》
蓝先生的诗友雷平阳,去我们村子遇到了自己的云南老乡,也就是我的二大娘,听过二大娘的故事后,写下了这首诗。
就要离开云南了,二大娘跟在父母的身后,去找了算命的瞎子。瞎子摸到了二大娘的手心里有五朵梅花,说,这个女子出了云南,是要过五家门槛的!这或许不是算命先生的原话,因为它毫无逻辑性啊,手心有梅花,说“没钱花”还能让人信服。但是大娘要走五家门之类的话已经在我们村子东边家的嘴边话,谁都知道。三奶奶总是在我们窃窃聊起这些事情时支楞着耳朵,一脸严肃的表情,然后说:“我就知道!”嘴巴张得大大的,迎着光时能看到喷散出来的唾沫,或者迎着风,能闻到几十年来积淀到她口中大蒜或者韭菜味道。
三奶奶是村中著名的“一骂”,名贯东西。东西,指的是我们村一条南北的大路,把村子隔成两部分,东边的住户被西边的住户统称为“东边的”。东边住户大部分姓“徐”,而西边的除了姓“徐”还有“张”“高”两姓。东西两边尽管是都有“徐”姓,这个“徐”,辈分也差很多,不是同门同支的。所以,村子里前些年修族谱、过年请驾(每家出一碗供养的肉菜摆在祠堂里,请老祖的神灵回来待三天,中间每家都要送年夜饭、水饺等),东西两边各成一家。尽管如此,三奶奶却闻名东西。当然,叫骂只是她令人望而生畏的特质的一部分。
村子里红白两事的具体流程,三奶奶熟知于心,经常奔走于各种婚嫁迎娶或是出殡祭祀的场合。
三奶奶对那个发生在云南的传说反应激烈。三奶奶认定了是二大娘把二大爷,连同二大爷没有出世的孩子,一同给克死的。二大爷是三奶奶家的老二,三十未娶,所以我总是以为他年纪比蓝先生小,总是喊他二叔,而他也乐呵呵地应着。有一次被我妈妈听到了,才给纠正过来,倒是背地里,总是和妈妈一样,喊他现勤。蓝先生这一辈名字中间是“现”,我是“英”,而管我叫小姑的孩子辈分则是“秀”。每一代都有一个记号,而每一个记号一旦拿出来,仿佛这一辈人的性格特征、样貌神态全都展现出来了。“现”这一辈,我们门里有14个男人,也就是爸爸有13个弟兄,二大爷是这14个人中的老八。
二大娘带着东云嫁过来不久,现勤就把东云的名字改成了带云,并且责令我们不能再喊他东云,否则提起我们脚把我们倒挂在空中,打我们屁股。而我总是很认真地记下这番话,并且在心中暗自把现勤划到“危险勿近”的一类,每次看到他出现在他家屋后也就是我家房前,我总是小心翼翼从大门口再缩进去。现勤家就在我家屋前,其实自从我家的房子在1998年盖好以后,现勤的屋子早已存在,但是我回忆时,在现勤家住进来之前,这房子像是不存在一般。我们两家中间是村中东西要道,这条路从村子北面的大马路上斜插进来,呈东北—西南走向,然后在我家前拐了个弯,东西笔直地插进村子里面。
这条东北—西南的路,从大马路上下来,势头是直冲着二大爷家的墙头的,若是骑着车不刹闸的话,肯定是死死地撞到二大爷家的墙头。现勤的爸爸,我的三爷爷去世的第二年秋天,现勤迎娶了二大娘,然后开始收拾新房。
那是在深秋,地里庄稼都收完了,整个山野光秃秃的,只剩下一些庄稼的秸秆在小片小片慵懒地聚在一起,人们已经懒得垛起一个完整的草垛。尘土一如既往地多,现在回忆起来,场景总是灰黄色,而唯一鲜亮灿烂的记忆,却是那几个字,深红色的字。小时候,对于一些字的记忆,在于这字拥有神秘的力量,就如看《西游记》,把无所不能的孙大圣镇住的,竟然是那几个“嘛咪嘛咪呗呗轰”。而二大爷收拾新房的内容,也包括几个神秘的字符。从学校门口出来,在穿过大马路,然后向西不到一分钟的路程,就走上这条东北—西南的土路上,路边的草已经枯黄,绝望地垂着干巴巴的叶子,一定是小时候没有背过“一岁一枯荣”的句子。我一脚踩下去就腾起一团灰黄色的尘土,于是在那个放学的下午,我假装自己是在腾云驾雾,踩着一团团黄色的祥云,看云朵把我的白面红帮的球鞋渐渐染成磨砂黄。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就看到二大爷高高在上的身影,恍然间真的以为自己腾云驾雾了。二大爷踩在高高的梯子上,我必须努力昂着头,用手遮住眼睛,才能看真切,高处的二大爷在做着什么。他右手握着一把大刷子,左手提着一个油漆桶,油漆桶周身都是红色——干惯了盖楼砌房的泥瓦匠二大爷不用扶着梯子便能够保持平衡。
二大爷又站得那么高,总让我想起初夏的六一儿童节。待割的小麦深得就要没过那时矮小的我,风已经初具夏天的气味,湿热地裹着到地边查看麦穗熟到几成的人。儿童节联欢会开在草蒺藜茂盛的学校操场上,领操台被我们暂时改成舞台,那时候我跳草帽舞,配的是《大地飞歌》,为了买草帽,没少折腾妈妈去赶大石头集,第三顶帽子才正式通过编舞老师的审查。那几年帽子买多了,从来不愁到了夏天没有遮阳帽戴。这几年回家,偶尔跟妈妈下地干活,还能看到妈妈带着当时我的道具帽子,围着大石头集上两块钱一条的围巾,遮住暴烈的阳光、挡住山坡上粗劣的风,把小锯齿一样割得人受不了的玉米叶挡在外面。那时候我们的草帽舞大受喜爱,之前排练就有很多人围观,这一天的正式演出,老师给我们每个人涂了腮红、抹了口红,象征性地描了描眉毛——我们当然自我感觉很好地完美地完成了整套动作……下台休息,喘息,六年级的语文老师上台了,长长的白色连衣裙轻轻浅浅的附在身上,继而被初夏暖热的风缠绕在身上。老师唱的《回娘家》,甜美的声音伴着成熟的麦香味,随着半山腰的风飘得很远,一开始盯着老师看挪不开眼睛的我们,随着四散而去的歌声,抬头寻觅着它们的去处……二大爷就是这时候进入我们视线的。领操台后面是石头垒起来的学校的围墙,围墙三四米高,石头参差不齐地露着锋利的尖刺,粗糙的水泥偶尔嵌在两块石头中间,长五六百米的墙曲曲折折,怎么看都像是一阵风就能吹倒的样子。二大爷站在上面,头发被吹得异常凌乱,身上的旧西装装满了风,肥大鼓囊,这一镜头像极了后来《大话西游》中站在城墙头上的孙悟空。二大爷脚上的黄球鞋稳稳地抓住了墙头,二大爷的视线也稳稳地落在语文老师身上,也落在了白色的裙摆和飘忽不定的声音上……那时我想,二大爷千万不要像信旺(讲大石头乡村就不得不讲的人物之一,后面再表)一样,整天缠着二十几岁的姑娘不放,再怎么说也是我二大爷,让同学知道我有这样的二大爷还不得嘲笑我啊。后来听大人议论起这件事,模糊地听到现勤再怎么说也三十出头了,毕竟需要个女人了嘛!
二大爷说这路太冲,需要几个字镇压一下这么冲的晦气。“吉”字太大了,显得下面的“星”小而局促,“高”则又回到“吉”一般大小,“照”的四点水都斜向右下方。“吉星高照”!这字,写在二大娘过门后的几天。
二大娘是从现周叔家嫁过来的。现周叔在娶二大娘之前,有过别的女人。这里严格意义上说,不是“娶”,而是“买”,不是“有过”,而是“买过”。九十年代,从云南买媳妇儿回来,对于家境贫困的大龄男青年来说,是个不错的选择。当然如果你有个未嫁的妹妹而你想娶的人恰巧有个未娶的哥哥或弟弟,那就另当别论了。可以“换亲”,或者“转亲”。我爸爸的十三个兄弟之一,也就是二奶奶家的大爷,用了四奶奶家的姑姑,爸爸的妹妹之一,换来了一个媳妇儿。现周叔就没有这么巧的情况,所以只能花钱去云南买个姑娘,生个男娃,满足自己和家族的双重需求。
我曾问过我二大娘,为什么嫁来山东,二大娘说了很多,说家人需要钱给弟弟娶媳妇儿,说自己以为山东会比云南好一些……这样看来,尽管不是换亲,不是直接的以人易人,却跟以人易人没有什么差别,像是人类一开始的物物交换,慢慢出现了中间的媒介钱币一样。如果有机会,二大娘那时候可能不会逃跑的吧。不像是现周叔买的第一个女人,在从云南来山东的路上,就自己跑了,或许这个差一点儿成为现周婶的人,对于嫁到山东,还是充满了恐惧,对于未来不能坦然接受。这个逃跑的女人的存在,得以让我认识了新的现周婶,也就是现在的二大娘。
二大娘或许也是可以逃跑的,那么远的路程,又没有被拴起来,不过有了第一次经验,现周叔一行人应该会把二大娘看得更紧。不过就算有机会,二大娘也不会逃跑的吧,毕竟,二大娘告诉我,自己以为山东会比云南好一些。说明二大娘对于山东这片遥远的土地以及在土地上会发生的遥远的未来,充满了希望。
从云南嫁来的媳妇儿,若没有在这边的孩子拴着的话,就不会被绑在这片土地上。有个从初中玩儿大的朋友,妈妈三岁胃癌去世之后,他爸爸从云南买来一个媳妇儿,媳妇儿带着三个自己的孩子过来。腊月二十九,大石头年末最后一个年集,他爸爸去年集置办年货的时,或许还给这三个外省来的孩子买了些大石头集上特有的东西,还想赶完年集带着孩子贴春联,为女娃娃买了漂亮的头花,为男娃娃买了屁点儿的小鞭炮,或是泥娃娃、布老虎、天老鼠……回家后,家里的自行车、家里抽屉里攒了一年的钱,以及其他稍微值点儿钱的东西跟着这个云南母亲和三个孩子一起消失不见了。
过年的时候,二大娘跟我说,自己现在不想回云南了,给带云娶媳妇儿的新房现在已经盖好了,女娃儿梦云四年级了,挺好的。梦云是二大娘跟现在住一起的现礼叔的孩子,按理说,我应该改口叫婶子了,却不习惯婶子这个称呼。梦云原来的名字取了我弟弟大名小名中各一个字,大概是对我家表示敬重,大概是想让梦云妹妹能像我弟弟一样,生活在安定的家庭中,平静而稳定。但我妈妈坚决反对,二大娘就将女儿的名字改成了梦云。
这名字,有梦到云南的意思吧?
二大娘没有逃跑,抱着对于未来的希望,跟着现周叔到了大石头。怀了东云,嫁给我二大爷后,改为了带云。
二大爷告诉我,“吉星高照”四个字能镇住邪气,能把从大路上俯冲下来的这条东北—西南小路上的晦气压住。二大爷那时候还不知道,这四个红字再大、再吉祥,也压不住这条路的坏风水。这路修完后,自从二大爷开始,不到一千人的村子,每年都有七八人去世,除去两三个人是寿终正寝,其余大部分都是意外死亡。风水先生说,这条路,是一把吃血的刀子,是一把杀人的剑,斜插进村子!最近几年,村中的人在外面去世的越来越多,村委禁不住压力,把原先这条笔直的小路,改得弯弯曲曲。原先道路的锋利,全然变作了软弱平和的乡间小路。
大石头乡的意外死亡,大部分发生场所是青岛。二大爷也不例外。场景还原对我来说着实困难,我没有见过楼房突然倒塌、没有见过楼房上脚手架滑落的样子。但我见过青岛诡异的样貌。去年四月,我去青岛时,正值春意席卷这一路的城市,山东丘陵灰黄的颜色逐渐压不住探头探脑的新绿。火车飞奔在这片我热爱的土地,终点则是我一直向往的城市:青岛。这里有村子里那些出来的人,他们回去后穿着样式新颖、体面的衣服。这里还有我初高中一直喜欢的男孩子,这个城市有青春的气息……进入青岛境内,火车速度放慢,旁边仍是黯淡的灰色:清一色的在建安的灰色高楼在大地上均匀铺开,你不得不仰起头才能看到蓝天。楼房还没有装上玻璃、没有在墙外上色,于是灰色的墙上现出一块块黑色的洞。而最让人心疼的是,五六十层高的大楼外墙吊着一个个建筑工人,人挂在楼的外侧,渺小无力,像是小时候被玩弄在手心的蚂蚁,在这里,人成了高楼大厦的附着物。
大概中国的城市在21世纪的头些年,都是这个样子。青岛也一样,是一个太着急的城市,路这边繁华中走着慕名而来的游客,路那边就是几堆水泥几个带着安全帽的工人……
“吉星高照”并没有镇住邪气。好人有好报这样的话,在这个时代,这句话貌似是麻痹那些做好人的心态的,通过此种鼓励性的安慰,让做好事情的人形成一种条件反射,下次再做好事时就有会产生愉悦的心情。“赠人玫瑰,手留余香”,如果代价仅仅是玫瑰这种可以用钱买到的东西的话,那自然无可厚非。如果代价是自己的生命呢?
我惧怕死亡。像我这种视单纯地活着,坚定地认为生命高于一切的人,肯定会为了“活”,不惜牺牲一些崇高的品质。这样说像是在为自己辩解,而我想说的是,如果那天在场的是我,或者别人的话,情况可能就大不一样了。
那天,现良小叔也在工地。事实上,这片工地上忙碌着的都是大石头乡的人。大石头乡去青岛打工的一般都是如此,几个人在同一工地干活,互相有个照应,工伤或是拖欠工资这样的事情,如果多一个人站在自己这边,解决起来自然方便。如果长期在外做工,协调能力又强的话,就可以做包工头,带着乡里的一群人一起赚钱了。事发当天还有其他几个大石头的人在场。这是一座在建的低矮的楼房,刚开始往上生长,才到第二层。适当的休息是必须的,当人们面对即将到来的休息时,往往淡定不了,就像是长假前的一两天,凳子上就跟放着图钉一样让人坐不住,所有的时刻都是为了等待让自己放松的那段时间而来,所以现在都可以轻描淡写地略过了。现良小叔说,都怪当时太着急休息,二层的钢筋水泥楼板刚搭上,一边还没有固定……人们窝在刚建好的楼下抽烟、眯着眼睛晒太阳。二大爷在不远处小便,摇晃了两下身子,挺了挺腰板,转身走过来,把耳朵上夹着的烟拿下来,凑上来要跟现良小叔借火。小叔拿着打火机,“噌”的一声点着、伸过手来给二大爷点烟——等现良小叔回过神来,自己已经被推倒在一边,刚才没放稳的楼板插在二大爷身上,像是铡刀剁开了一把玉米秸……
二大娘肚子里六个月大的孩子的父亲,就这样离开了。
且是年轻横死,不能进祖坟。
于是,在爷爷、三爷爷、二爷爷、大爷爷、老爷爷和老奶奶一字排开的祖坟下面,隔了三块山地,百米之外,二大爷的坟孤零零地待在那儿。相隔几米远的地堰下,还有一座小坟,坟里住着一个十五六岁大的小叫花子。据说他是哑巴,走到我们村子的时候生病不起,继而去世,我老爷爷就在那瘠薄的山地里给他挖了一座简陋的坟。虽说简陋,这么多年来,我们上坟,烧纸祭奠,从来没有漏掉他。现在,二大爷和他作伴,两人都不会孤单了吧。
据说承包商貌似赔了八万,罪孽的八万!八万如何让一个生命安然放心地离开?
更让人感觉悲苦难言的是这与生命比起来微不足道地八万元人民币,却让一个家庭四分五裂。
二大爷家在我家屋前,隔一条街,溜达过去不需要一分钟,在我们门口使劲吼一嗓子,二大娘也能给出应答。二大爷家里很简陋,五间屋子只用了最东边的一间,其余地放着农具、建筑工具,稀稀拉拉的粮食……二大爷在外打工时,二大娘带着带云在最东边这间屋子做饭、吃饭、睡觉。二大娘家做饭基本不见烟火。大部分是村头买来的煎饼、馒头,或者上顿留下来的米饭,二大娘就端着米饭,米饭上摆着几跟齁咸的萝卜条条或者咸菜叶子。二大娘的肚子一天天变大,身材却是依旧的瘦小。我那时候身高155厘米,每次站在二大娘旁边,在体型上,都蛮有优越感的。当然二大娘家也不是一直不见烟火,二大爷回家的时候,不仅二大娘和带云能改善伙食,我们也能闻着点儿荤腥味。二大爷没什么爱好,就喜欢去水库、河边捞鱼摸虾,每次去小半天,往往能提着一串鱼回来,每次二大爷都不忘让带云给我们送几条过来。
二大爷待着二大娘好——不喝酒的时候。二大爷喝完酒往往会朝着二大娘瞎吼一通,或者提着带云乱打一顿。蓝先生兄弟十四个,貌似都有这样的坏脾气,一旦被酒精俘虏,就施怒于那些清醒着看他们笑话的人。那时候,二大爷不喝酒时,拿着二大娘好,现周叔才放心在死之前把那时候的婶婶、现在的二大娘交给二大爷。
现周买回来的第二个媳妇,我二大娘,没有逃回去。没有婚礼,没有去领结婚证,两个人吃了一碗水饺,就算结婚了。婚后生下来带云。现周在青岛生病,回家,躺在床上,虚弱地交代着后事。而现勤殷勤地来往,让现周记在心里。去世之前,恳切托付自己的妻、子。可是现勤去世得急,留下二大娘和带云,再次失去了一个家。这命运,如云南的江水一般,呼啸着流淌,在陡峭险峻的既定河道里。
三奶奶,为了现勤的赔偿费争个不可开交。春意正浓的季节,杨絮混杂着干燥的尘土,包裹在空气中,让人懒得动弹。家里经常传来二大娘的哭声,三奶奶尖利的控诉声。出殡下葬这些事情都料理完之后,二大娘带着带云住到了村中的大队院里。能带走的,不过是几个月前自己带过来的几件衣服,还有从云南过来时背到山东来的背篓。没有粮食,没有一分田地,手里紧紧攥着仅有的几十块钱……
大队院常年空着,几十间房子,村集体仅仅用着四五间:村委办公室、医疗室、幼儿园。大娘和带云就住在其中一间空屋子里,门板搭成的床铺上了薄薄的一层床垫。没有炉子,就用土坯做了一个远古样子的简易三角炉子。炉子可以燃起柴火,炉子上可以烧开一锅热水。
我的一个远房二奶奶,是村子里的神婆。二奶奶张罗着给二大娘再找个人家。妈妈担忧着,二大娘带着孩子不说,还在村子里面传下了克夫的名声,若是找,也只能找个腿瘸眼盲的老光棍。万幸的是,找到的人只是个光棍:同村的现礼。现礼因为家里穷,娶不起媳妇儿,年纪渐大。而现在有个送上门的媳妇儿,怎么会放过。
二奶奶的世界比我们辽阔很多,那些身体上的病痛或者庄稼长得糟糕,都可以归结为各种妖魔鬼怪在作祟,或是自己的不当行为让仙人不满意。而这些,都可以通过某种方式来化解掉。在大石头乡,出嫁的早上,要吃一碗娘家的手擀面,一碗面条里面,寄托着娘家人对自己嫁出去女儿的渴望:长长久久,平平淡淡。二大娘第三次出嫁的那天早上,二奶奶一大早起床,去大石头乡的另外两个村子,薛家村和穆家村的井里,各舀了一碗水。二奶奶举着碗,郑重其事地跨进村子,跨进村委会大门,小心翼翼地倒进二大娘家唯一的一口锅里面,在破旧而简易的泥炉子上,翻滚着二大娘出嫁前的那碗面。
二奶奶数着:“现周一家门、现勤一家门、村委会一家门、薛家村一家门、穆家村一家门——五家门这就等于走完了,你跟着现礼好好过日子吧……”
16岁就来了山东徐家村的云南大理人,勤劳坚韧的白族女子杨菊英,我的二大娘就要成为我的现礼婶了。她的泪水洒在浑浊的面汤中,洒在自己用手一点点糊起来的泥炉灶上,洒在自己上一次出嫁时穿的那件暗红色的衣服上,洒在旁边帮着擦眼泪的带云的手上……
值得庆幸的是,二大娘嫁过去之后,现礼对她挺好。带云又叫回了自己第一个名字,东云。东云跟着村子里的人出去打工,家里慢慢攒起钱来,给他盖了新房准备结婚;梦云美丽机灵,在学校功课不错。大概是去世的现周叔和现勤二大爷的保佑,大概是那碗寄托着美好的祝愿的手擀面……
在大年三十那天,大石头乡的男人们,要早早起床,去自己的坟地中,给过世的人送上过年的纸钱,供奉上年夜饭。二大娘起得早早的,收拾好两份,交代给带云:这份给你现周爸爸,这份给你现勤爸爸……
天下河流皆向东。唯独我们村前的这条河,大石头河是向西流的。
这话原是我二大娘对我说的,大意是这样吧。我想,二大娘是因为想念远在天边的云南才有这个发现吧。确实,藏在沂蒙山东部丘陵地带的大石头河因地貌山势所致,是向西去的,但是,九曲十八弯之后,汇入莒县平原上的沭河,还是转身向南,向东,在江苏境内入了滔滔大海。
扁担记
哦,没有人注意那个精力充沛的傻小子去了哪里
消失是一件多么稀松平常的事。
石墙砌成后,父亲仿佛一下子进入了
晚年,像一个哑巴望着远山
久久沉默……
——王夫刚《父子恩仇录》
青色的小山村,卧在一圈绿色的山中。村子很小,几百户人家散落在村子中的三条河沟边上,河沟在村中间处汇成一条大河,向着北面流去,这是沭河的分支之一。村子大多是石头砌的墙、青砖青瓦,每次从邻村走到这个村子,从红砖红瓦喧闹的村子,走入一个青色冷寂的村子中去,仿佛回到了古代,鸡犬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这是南涧村,大石头乡最南边的一个村子。我很少见到村名里面带有“涧”字的村子,所以,南涧给人的第一感觉美丽静谧,让人想起《鸟鸣涧》: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
南涧的确很安静,几座大山把南涧与邻镇隔开,南涧也是离大石头的中心——大石头集最远的一个村子。大石头集市在大石头乡的中心位置河北村,逢农历的四、九,可谓大石头乡十几个村子的CBD。在上世纪90年代,大石头乡还是一个乡,没有被并入峤山镇,有乡政府驻地、邮局、农村信用社、乡医院……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尤其是春节将至的腊月十九、二十四、二十九这几个年集,大石头乡如山外的繁华盛世,拥挤喧闹。遥远镇子上的小商贩大清早赶来争夺集上的位置,他们把自己裹在军大衣里面、把车上的东西裹在军用棉被里面,开着小三轮或者大三轮或者手扶拖拉机——一大早各种声音勾得孩子们蠢蠢欲动,洗脸换新衣,渴望在大石头的集市上遇见因为放寒假而见不到的同学。这大概是很多孩子在寒假中为数不多需要洗脸的场合之一。
小旺的爸爸就这么躺在地上铺着的麦秸上面,生命渐渐流逝。
当人们发现一个人的生命正在消失,于是,伴着这个人存在的那些东西也渐渐逝去。他不能再睡在自己的床上,不能再去感受自己几十年来床铺的温度,而是睡在用麦秸搭在地上的床铺,穿着人们做好的藏青色的厚重的葬衣,等着最后一丝生命的离开。人死后身体僵硬,很难给他顺利地穿上衣服,所以在大石头乡,人们往往在一个人快要走到尽头的时候,就给他穿好已经准备好的葬衣。除非意外致人匆匆死亡,大石头乡的人们,往往在自己老之将至的六十岁,就给自己缝制好葬衣、选木板做好棺材、砌好坟地。如果一个病重的人,在街头相传着他“穿上了衣服”,就说明他就要走到尽头了,而“衣裳又脱了”,则说明他在生死关头徘徊了一会儿、身体转好了。
人们的死亡是一种社会性的死亡,尽管身体还在呼吸,尽管脑袋里还有着此生丰富的回忆与遗憾,然而对于其他人来说,确定了这个人不久会死去,人们就开始用看待死者的方式来看待他:无论是对话聊天,还是穿衣吃饭,他们都受到了与鲜活的人不一样的对待。而这些对待,有时像是哄初生的婴儿,轻声细语地询问他们的要求,满足他们的任何要求,宽恕他们的无理取闹。即使他已经听不到,人们还是说,他答应了,他肯定了,他点头了……
小旺的爸爸躺在麦秸上,新鲜的麦秸还透漏着田野的香甜和收获的味道,似乎向周围的人昭示着自己已经孕育出很多果实,这些果实将延续它的生命,让更多的人活下去。然而这个昏暗的新屋子里,新鲜的麦秸却在见证着一个人的死亡。麦秸周围是新砖垒成的墙,红色的砖裸露在外面,还没有来得及涂上水泥,还没有经过雨打风吹的红闪着鲜艳的光。新屋子是给那个人准备娶媳妇的,还没有来得及镶好门窗。
小旺比我大三四岁,一直是我爸妈口中的“谁家的那谁”。小旺在我老姥姥也就是我奶奶的娘家的村子,南涧村。他成绩优秀、安分老实。而我作为一个女孩调皮捣蛋成绩又中等,所以耳朵里塞满了爸妈奶奶说他如何好怎样好的夸张声音。
第一年小旺没考上大学,我们都觉得惋惜。然后他选择了复读,第二年、第三年、第四年……村里人都说这是命中注定了,注定与大学无缘。于是第五年开始,小旺不再去复读班,毕竟爸爸一个人打工赚的钱不能这样一年年交到学校。于是小旺在家里自己复习,奶奶每次从娘家回来,都会跟我传颂着他的头悬梁锥刺股精神。
南涧村大部分处于山阴处,山上的泉水汇成清澈的小溪,前些年,小溪里面的水,都可以直接取来做菜煮粥。这样的溪水浇灌出来香甜的小米。这里的小米煮出来的粥,色泽金黄,口感黏稠,是远近闻名的“坐月子米”。南涧的谷子割了一茬又一茬,打出来的小米在大石头集上卖了一袋又一袋,小旺还是在准备着即将开始的高考。
后来听说他已经不考试了,可还是每天闷在屋子里面看书背单词。那小小的书桌,成了吸引住他的独特磁场。当一个人太过于专注某件事情的时候,周围世界中的人或者事物大概都不会吸引到自己。小旺的爸爸正在准备砖瓦,寻找稍便宜点儿的包工队,给小旺盖新房娶媳妇儿。在大石头乡里,家里男孩十几岁的时候,全家上下都攒钱给他盖新房,等男孩年龄一到,便安排相亲诸事。新房前期筹钱、准备、建造,时时刻刻都在提醒着家中的男孩传宗接代这一光荣使命。而男孩们心里也清楚得很,他们在家里“给你攒钱盖房娶媳妇”这样看似玩笑话的话中成长起来。于是很多男孩避免相亲时的挑挑拣拣,或是打工时认识了一位姑娘,或是上学时结下了一份缘分,二十岁刚出头,终身大事也就差不多定了下来。
可是小旺不一样,小旺的生活中就只有那些做过十几遍的题目,只有自己触不到的大学,对于爸爸和奶奶忙上忙下盖新屋子的事情完全不知。
小旺奶奶在老屋屋檐下,用泥坯搭了一个简易的炉子。这种炉子的制作并不困难,找个大瓢,把瓢扣过来,在瓢上糊上一圈黄泥,在最顶端处挖开一块长方形的洞,然后放在太阳下晒干,把瓢取出来,把晒得结实的泥土倒过来放在几块规整的石头上撑着,就是一个简易的炉子了。瓢口处泥土坯子的开口那儿正好是炉口,挖开的长方形口往下漏柴灰。在大石头乡,到处可以看到门外摆着这样的炉子,一个个熏得漆黑的水壶或铁锅放在上面。炉中火焰跳跃,锅内热气翻腾。做出来的饭菜有着重重的烟熏味,吃在口里容易让人想起大石头乡人们酸涩的一生。
雨天,屋檐上的水溅在泥炉前,炉内的柴费力地完成自己的一生,青烟被雨滴敲打着,吃力地寻找自己向上的方向,蜿蜒升起。小旺奶奶拿着小旺用完的练习册,费力地煽着炉内的火苗。她佝偻着身子,像是站不直的青烟。细细地嗅闻这山沟中的雨天的味道,雨滴、泥土、青烟……这些味道混合在一起,清淡微苦。若是其中飘出几丝饭菜的香味,那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冽和孤独瞬间被拉回来,自然内心会些许坦然安定。
小旺奶奶做完饭,推开小旺屋门:“旺儿,吃饭。”“吃饭啦!”“出来吃饭,你爹还等着呢!一会还得接着去给你拉砖盖屋!”
堂屋饭菜的香味粘在小旺奶奶身上,散开在小旺屋子门口。小旺爹捧着碗往嘴里划拉菜。盖新房的砖还剩一车了,不到半天就用完了。小旺爹心里谋划着还需要几车砖块、哪个庄烧砖最便宜最结实、从谁的手里买最划算。按理说朱庙的砖最便宜,但是不能去这里买啊,小旺妈在小旺两三岁时就跑了,在朱庙村给另一个男人生了个娃……小旺爸爸夹起桌子上的咸菜萝卜头,使劲咬了一口,猛地划拉几口菜盖住那齁人的咸味。
小旺猛地从书中拔出自己的头,看着佝偻着背的奶奶站在门口或者是看着奶奶身后那一缕挣扎着上升的青烟。他的眼光已经很难聚焦在一个除了书本外的东西上。奶奶看到小旺抬头,更加催了,“吃饭啦!”
小旺住的老屋,堆满了存下来的粮食,有今年的新麦、去年没有卖完的花生米和留下来的大豆种子、玉米种子。堆满了镰刀、锄头、铁锨、扁担等农具。这些东西把小旺的床、书桌和小旺妈嫁过来时娘家陪送的衣柜逼到了屋子的一角。小旺就在这片孕育与收获,充满希望的小屋子里,耕耘着自己的梦想,固执的梦想。
被奶奶打断学习的时候,小旺的眼睛还没有从书本里抽离出来,心思依旧在自己的田野,身体不听使唤。墙角的扁担不知怎么就到了小旺的手里,然后手里的扁担就砸向了奶奶,那佝偻着的身躯摇摇晃晃了几下,躺倒地上,奶奶头上渗出来的血被地上的雨水洇开,然后渗进泥土里面。小旺奶奶发黄的的确良斜襟衣服溅上了泥水血水。小旺爸爸扔下手中的碗,碗摇摇晃晃在桌子上打了个转,掉到地上,铁锅炒出来的黑漆漆的菜散落在桌脚。
小旺爸爸背着小旺奶奶跑到村医院时,奶奶呼出了在这世界上的最后一口气。雨依旧下,青烟依旧艰难地上升,小旺回屋子读书了。
小旺爸爸用剩下的一车砖给小旺奶奶砌好了坟。小旺门里本来就没有几个人,送葬的队伍稀稀拉拉。
小旺爹的“白头”溅上了脏兮兮的泥水。在大石头乡的丧葬中,“白头”如纸钱、棺材一样,是必不可缺的东西之一。白布买来,“白头”便由村子里熟悉丧葬礼节的老人来裁剪、缝制而成。逝者的儿子,要穿白色的上衣、裤子,腰间扎一条麻绳,头上戴白色的孝帽,鞋面上绷上一层白布,手握孝棍。孝棍是一根三十厘米左右长的柳木棍,上面缠上了白色的纸。纸的一端粘在棍子上,另一边剪成长条状。拿在手里飘荡着,给人的感觉像极了招魂幡。平日穿的衣物边角也要缝上一圈白布,要等过了“五七”才能拆下来。逝者的女儿、女婿、儿媳不需要麻绳和孝棍。然后再远一点的亲戚,男人需要戴孝帽,腰扎白色绳子;女人披着长长的裹头巾,样子就像女巫带的尖尖长长的帽子。这整一套白色的装扮,就是“白头”。
雨后泥泞的土地里,每跪下磕一个头,膝盖上都粘上一层厚厚的泥巴,站起来时,几块泥巴脱落,顺着裤腿掉到鞋子上掉在旁边。白色的孝服被染上厚重浑浊的泥黄色。
“西方大路中间里行啊,苦处使钱啊,甜处安身啊……”
枣红色的棺材卧在浓绿色的村子中央,后面跟着稀疏的白色人群。一个人离开这个世界,正如来到这个世界时候那样安静。除了留下一个让我可以写出来的故事,又留下来什么呢?匆匆一瞬,没有任何痕迹。
当晚,小旺家传来小旺撕心裂肺的叫声。第二天,依旧是雷打不动的读书声……老姥姥跟我说,小旺已经疯了,离他远点。老姥姥家在村庄最西边的山腰上,每次从大路走到老姥姥家中,都要经过小旺老屋后。每次我都捂着耳朵跑过那段路,心怦怦地跳。我从来没有遇见到他,却觉得他在那段路上无处不在。
小旺家的新屋依旧停留在之前的半个屋框儿。不知道从哪天起,他们家里再也没有传出来读书的声音,村子里再也见不到他的踪影。
小旺爹告诉大家,有一晚两个人吵架后,小旺跑出去,再也没有回来。
小旺爹笑着说:出去也好,至少不用在那个屋子里背书了。
书?我都给烧了,最近天气潮,柴火都湿了,引不着火的时候,我就拿他的书来引。
不用找,肯定没事,说不定跑到青岛打工了,过些日子给我领回来个儿媳妇。
我不知道他妈妈知不知道这事,知道她也不问,人家现在家里有孩子,哪有空操我们这份子闲心……
再问他就不说话了。从腰带那里拽出来别着的长烟袋,烟袋上缠着烟袋包,他把烟袋锅子往脚边蹲着的石头上磕了磕,然后塞进烟袋包里,掏了掏,掏出满满一锅子烟叶,然后用手往烟袋锅子里按结实,把烟袋含在嘴里,掏出火柴点着烟叶,吧嗒了两口。烟味呛人。
大石头乡被并入了峤山镇,邮局、信用社都撤走了。大石头乡中心小学、中心初中,变成了峤山镇第二小学、第二初中。小小的大石头乡已经容不下人们的期待,人们纷纷走向那些资源丰富、充满更多可能性的地方。人们往前走的速度越来越快,人们见识过的悲伤或者荒诞越来越多,人们对于一些事情的遗忘也越来越快。
小旺失踪后没有回来,人们也很快忘记了这件事情。大石头乡的奇闻异事繁多,大石头乡外面更是丰富多彩,一个人一件事在话题榜上停留十天半月就已足够。
后来再次听奶奶提起小旺的事情,却又有了新的结局。很多关于爱情的童话,总是有这样一个结局:从此,王子和公主过上了幸福快乐的生活。我们期待这样的结局,宁愿平淡到不值得再次被人们提起,也要安稳快乐。我反而希望再也听不到关于小旺的消息,我宁愿如小旺爹所说:他像所有大石头乡的初高中毕业男生,在打工时结识了自己的姑娘。如果没有真实的结局来替代我这份希望,那么我的希望一定就是真实的结局。
小旺爹躺在新鲜的麦秸上,麦秸的香味在渐渐耗尽他的最后一丝嗅觉。这香味让他想到了小旺妈在麦田里飞快割下一把把麦秸时,身上微微沁出来的汗味;让他想到了小旺在妈妈怀里时,周围笼罩着薄薄的一层腥甜的奶香味。
周围的人来去匆匆,男人在商讨报丧事情,确定在小旺爹死后八小时之内,翻山越岭前往亲戚家通知到需要来参加葬礼的人;女人一部分在扯白布缝白头,一部分在准备小旺爹死后的各种祭品。
瘦削干枯的小旺爹在厚重的葬衣里面喘息,看着周围来来去去的人却喊不出来。旁人偶尔匆匆查看一下,确认他还在呼吸。这些天里,人们日夜守候、提心吊胆,已经渐渐失去了耐心。
小旺爹用尽力气挪动了一下胳膊,像是欲言又止地打了个招呼,胳膊象征性地抬了抬,然后再次沉重地落在麦秸上。麦秸都懒得为此发出沙沙的声响。一个近侄经过,低头扫了一眼,然后看到小旺爹睁大眼睛,异常明亮。他蹲下来,扶着小旺爹的胳膊,安慰着:“叔啊,你放心,小旺回来我们不会让他没家,我们把屋盖完。你放心啊,别惦记。”
小旺爹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吐出一口气,断断续续:“小旺……地基……地基墙里……跟我一起……葬了。”胳膊蠕动了下,微微蜷起来三根手指,留下的食指指向屋子西南角,那是小旺奶奶死后,唯一垒过的地方。
人们在屋子西南角的地基里发现了小旺破碎的校服,裹着难以辨认的一具男尸。报丧的男人不得不给被告知丧事的亲戚家重复这故事的来龙去脉,做白头的女人们又去多扯了十几尺白布,做祭品的女人们又及时增加了祭品的数量。一切都在慌乱中维持这原来的秩序。
人们将那根竖在墙角的扁担拿到大路上烧掉了。据说,扁担的两头都沾染了血渍,一头是小旺奶奶的,一头是小旺的。
村子里传开了,这家的悲惨命运,全是因为这根祖传的扁担在某一辈老人手里,打杀过一条拦路的蛇。
送葬的队伍在三条河沟的交汇处停下来,这是村子中间的位置。前些年,我们在这边,分别送走老姥爷、老姥姥,也就蓝先生的姥爷姥姥,奶奶的父亲母亲……
白色的送葬队伍嵌在青色的山村中,两个红色的棺材卧在白色的送葬队伍的前边。送葬队伍很短,比不上老姥爷出殡的时候声势浩大。队伍沉寂,小村静默,偶有几只麻雀飞过。
一声干哑的嚎哭,扯破了村庄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