愤怒的砖头

2015-12-26 12:24:06金晓磊
文学港 2015年5期
关键词:弄堂丫头手套

金晓磊

愤怒的砖头

金晓磊

1

这么多年过去了,左小青以为那件事情早就和她的青春一样,被埋葬在了异乡的小镇上。不承想,它其实一直活在自己身体的某个角落里,只是比较隐蔽罢了。现在,它就像秋天里的一只花蚊子那样,在左小青的心上刺了一下。是的,仅仅只是那么一下。但这一下,已经足够让左小青浑身难受了。

可是,再怎么难受,左小青都不能发作。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人家幼儿园的女老师一点都没错。女老师是当着左小青的面在夸丫头。女老师二十出点头,一脸的青春和清澈。她的夸,是那种由内而外的,脸上写得清清楚楚的真夸。左小青不是脑袋里缺根弦的那种女人,当然能看得出来。虽然,女老师一开始夸奖的话和平常很多人的差不多,“这丫头,十足的美人胚子,长大了能赛天仙!”

类似的话,左小青的耳皮子都听出茧来了。左小青也清楚,自家的丫头长得的确是漂亮,她既不像自己,也不像她爸,她就像一株会行走的美人蕉。但是,让左小青没想到的是,女老师夸完丫头的脸,嘴皮子好似打滑了一样,一点过渡都没有,就滑到了丫头的手指上。样子比哥伦布发现新大陆还夸张,“好漂亮的手指啊!”女老师一边说,一边蹲下身子,捏着丫头的手指,从这一根摸到那一根,又从那一根摸到这一根,像是狼外婆见了小红帽,急着想把这十根手指塞进嘴巴里尝尝有什么特别的滋味。丫头瞪大眼睛,眼珠子“吧嗒吧嗒”地朝左小青看,手指挣扎着想从女老师的手里抽回来。左小青只好摸着丫头的头发安慰她,宝贝,老师是喜欢你,让老师看看。左小青这么一说,女老师大概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赶紧松了手,摩挲着自己的手,感叹道,“这么好的手指,天生就是练钢琴的料!”

这句话,像一颗射出的子弹,瞬间击中了左小青的心脏。这个时候,八月的阳光,正透过落地玻璃窗斜照进来,但左小青还是感觉到了一阵凉意。那些凉意,像一条条蛇一样从地板缝里钻出来,你追我赶地往左小青的全身爬。然后,它们噬啮着钻进了左小青的血管里。左小青连忙拉着丫头的手,丧家犬一样逃出了教室。没多久,女老师略显惊讶的叫喊声就追了出来,可惜,左小青一个字都没有听清楚,她顾自撞进了大厅外的阳光里……

2

二十多年前的往事,像阳光一样,发出金属般的轰鸣声,穿过时间的河流,呼啸着从四面八方朝左小青奔袭而来。

那时候,左小青还生活在一个叫蓝溪的小镇上。小镇不大。一条几百米长的主街道,像被随意丢弃的灰白裤腰带一样,沿着东西方向将整个小镇一分为二。街道的南北两边,又各自长出了三条宽窄不一的弄堂。如果有机会从空中俯瞰整个小镇,它的格局,像极了一个横躺着的“非”字。左小青的家就在北向的第二条弄堂里。

这条弄堂,叫大昌弄。

大昌弄的入口,和别的弄堂有些不一样,它活脱脱就是个“回”字。上面是一户人家的窗户,左右两边开着店铺。一家叫阿娟裁缝店,一家叫王强理发店。往里走上十几米有点昏暗的石板路后,感觉像是出了山洞一样,光线会突然亮些。抬起头来,却只能看见一截窄窄的天空。天空下的弄堂,靠左边是一堵高高的围墙,右边就是大昌弄1号了。

大昌弄1号住着一个独居的老太太,快七十的样子,全身上下收拾得干净利索,就像她挽在脑后没落下一根的白发一样。弄堂里的很多人都喊她沈师母。很多时候,放学回来的左小青总是看见她戴着琥珀色的树脂老花镜,坐在门口的小竹椅上缝补衣物。左小青就放慢脚步,喊一声“沈婆婆”。听到声响,沈婆婆会停下手上的活,眼神透过老花镜的上沿,笑眯眯地回一句,小青,回来了啊!有些时候,沈婆婆会边说边从放针线的竹兜里翻出几颗“大白兔奶糖”或者几块“孟大茂香糕”,一个劲地往左小青手心里塞。左小青接过东西,不忘加一句,谢谢婆婆。沈婆婆笑笑,说,真懂事!然后,她又低下头,顾自做起针线活。

左小青蹦跳着,马尾辫一摇一晃地继续往里走。没多久,“大昌弄2号”蓝底白字的门牌就醒目地出现在了灰白的水泥墙上。左小青的家就在门牌下的那扇门后面。打开朝西的小门,靠门框的右边就是一架木楼梯。整个楼梯口也就一平米落脚的地方,连个回旋的余地都没有。楼梯木板已经被虫子蛀出很多米粒样的孔来,左小青每踩一脚,她的心就会像脚下的木板一样,发出“咯吱咯吱”的呻吟声。很多个深夜,左小青都会从同一个噩梦里惊醒过来——和突然被踩断的楼梯木板一起掉进无底的深渊里。

直到读六年级的某一天,左小青才知道,这个被她抱怨了很多次的家,其实并不是她的家。这房子是父亲托了关系,向镇上的房管所租用的。说白了,仅仅只是住着,不光要给人家钱,还要看人家的脸色。想明白了,左小青觉得自己连抱怨的资格都没有,她就跑回小房间,趴在写字台上放声痛哭起来。敲门声响起的时候,左小青就用更响亮的哭声回应了它。很快,门外除了长长的一声叹息以外,就没了声响。

第二天放学回来,左小青取下挂在脖子上的钥匙,正准备开门,一个声音喊住了她。是隔壁的李阿姨。李阿姨说,小青,昨晚上你怎么哭了?左小青说,没有啊!李阿姨笑了笑,说,难道是我听错了?左小青没去理会她,开了门,“砰”地甩上,“咚咚咚”朝楼上跑去。事后回想起来,连左小青自己都觉得有些奇怪,当时这么用力地踩楼梯,居然一点都不害怕掉下去。看来,有时候愤怒是可以淹没害怕的。

左小青把书包扔在写字台上,拉开椅子一屁股坐了下去,一个疑问就冒了上来:李阿姨怎么会知道我哭了?左小青盯着那堵有些泛黄的墙壁,立刻明白过来,一定是这堵墙出卖了自己。左小青一想到这,就更来气了。于是,她就伸出手指,抠起墙壁上裂开的石灰来。

墙壁上的石灰,一片片掉落下来。老墙像一个涂了厚厚的脂粉的女人一样,很快露出了它原本年老色衰的样子来。原来,这堵所谓的墙,不是用砖砌起来的,而是用木板做的!左小青一下兴奋起来,像是突然发现了宝藏一样激动。她连忙从铅笔盒里拿出一把小刀,继续挖。但越挖,左小青却越伤心。这墙连真正的木板都不是,只是一些用胶水粘起来的木屑而已。这种板,就是俗称的木屑板。左小青越生气,就挖得越起劲,于是,那些暗黄的木屑丝,就像被火烤死的蚂蚁群一样纷纷散落。写字台边躺满了石灰和木屑的尸体。左小青似乎闻到了一股陈旧腐烂的气息。

木屑板被挖出了个小洞。左小青伸长脖子凑了过去。她闭上左眼,将右眼贴到了墙洞上。里面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楚。左小青拿出一支圆珠笔,把它塞进了墙洞里。圆珠笔伸进去一大截,但很快就被硬物挡住了。左小青朝里面来回捅了几下,还是老样子。听圆珠笔捅在对面的声音,应该也是木屑板。左小青猜想,那边的木屑板大概和自己这边的一样,算是隔壁李阿姨家的墙了。

十多年以后,当左小青回忆往事的时候,她忽然觉得,发生后来的那件事,和这堵木屑板墙多多少少也是有关系的。如果是水泥墙,事情或许不是那样了。当然,也只是或许而已。

很多事情,是没有“如果”的,也是无法预料的。

它就那么发生了。

3

两个礼拜都没到,丫头就在幼儿园里出了状况。

和丫头漂亮的手指有关。

是的,是漂亮。用“漂亮”这个词,来形容丫头的手指,不是左小青说的,是赵老师先说出来的。赵老师,就是左小青带丫头去幼儿园报名时碰到的那个女老师。现在,她成了丫头的班主任。左小青觉得赵老师用“漂亮”这个词戴在丫头的手指上,不光新鲜,还很准确,真不愧是老师。慢慢地,左小青也喜欢用“漂亮”来称赞丫头的手指了。丫头的那十根手指,长得又细又长,还很白嫰,比古话里形容的“指如削葱根”还要漂亮得多。

前不久,听了赵老师对丫头手指的赞美之辞以后,再加上那件咬了左小青一口的陈年往事,左小青就开始额外关注起丫头的手指来。有事没事,左小青总是喜欢盯着丫头的手指看。很多好东西,看多了,看久了,会有审美疲劳,就像天天吃山珍海味会让人反胃一样,但左小青看丫头的手指不是这样的,她是越看越喜欢,越喜欢越觉得那十根手指长得真是好。夸张点,左小青甚至觉得,丫头的手指长得比丫头的脸蛋还要漂亮,只不过它长得不像开在春风里的桃花那样妖娆,更像是长在溪边的兰花一样。

但是,这种好,有时候又让左小青感到莫名的害怕。她怕看多了,晚上又做噩梦。

这天,左小青给丫头夹排骨的时候,很随意地看了一眼丫头拿碗的那只左手。就是这一眼,让左小青发觉丫头的一根手指上好像有些异样。这异样,好比是一颗光滑圆润的和田玉上出现一点瑕疵那样显眼。或者说,比白中黑还刺眼。

左小青停下筷子,问道,淼淼,吃饭前洗手了吗?

丫头抬起头,说,洗过了。丫头姓姚,名淼,小名就叫淼淼。

左小青探过身子,点着丫头左手食指上几颗芝麻大小的暗红色,说,这里还有两条“小虫虫”,淼淼没洗干净啊!起初,左小青以为是丫头画画的时候,不小心把水彩颜料划在了手指上,本想和丫头开个玩笑的。丫头却当了真,她低头看了看,头都没抬起来,说,不是小虫虫,是……是……

左小青一听丫头“是”了半天,却“是”不下去了,就连忙拉过丫头的手,把丫头的那根手指放到眼皮底下研究了一番。这一研究,左小青就真发现了问题:那几颗暗红色的小点儿压根儿不是水彩颜料,倒更像是淤血印!

左小青担心丫头还小不懂事,在幼儿园里被小狗小猫之类抓伤,却没和自己说。等到问题严重就来不及了,左小青一想到这,说话的口气都变了,淼淼,你手指怎么回事?是不是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

左小青这么一问,丫头就更紧张了。一紧张,丫头的眼泪没能忍住,立马掉了下来。到后来,丫头说出来的话也像断线的眼泪珍珠一样,一颗,一颗地往外掉。左小青捡了老半天,总算整理出一句话来:

手指被幼儿园里的一个小朋友咬了一下!

用嘴巴咬的?左小青脱口就是这么一句。

丫头点点头,一脸的不安。

难不成还有用手咬的?左小青老公忍不住笑出声来,插了一句。

左小青一听这话就来气,说,没见过你这样当爸的,自己的女儿被人欺负了,居然还笑得出来。

左小青老公赶紧闭了嘴,凑过身子,拉起丫头的手指看了看,又摸了摸,最后问道,淼淼,还疼吗?

丫头摇了摇头。左小青老公捏着丫头的那根手指,朝上面轻轻吹了口气,说,淼淼乖,只要把饭吃下去,睡一觉,明天就好了!

丫头就很听话地吃起饭来。

你以为你是孙悟空啊!左小青瞪了她老公一眼,起身去找她的手机。没多久,她就拨通了梅子涵的电话。梅子涵是左小青的闺蜜,她是市人民医院的一名主任医生。

左小青说,梅姐,手指被咬伤了,需要打狂犬疫苗吗?

当然要打!梅子涵说,谁被咬伤了?

是淼淼!白天在幼儿园被一个小朋友咬出了淤血。

你再说一遍!梅子涵追了一句。

左小青只好不解地又重复了一遍。

话筒里传出梅子涵的几声怪笑,说,小青,那是狂犬疫苗,不是狂人疫苗!

左小青说,可我好像在哪本书上看到过,人的牙齿也是有毒的。

话是这么说的,但也没这么夸张,梅子涵又说,小孩子的牙齿能有多大的力,只要不伤到骨头,就算破点皮,用碘酒消一下炎,一般没事的。

左小青“哦”了一声,挂了电话,又仔细检查了丫头的手指。还好,皮没破。左小青本想继续吃饭,但她实在忍不住,又给赵老师打了电话,可赵老师的手机已经关机了。

这事情说大,好像也不大;说小,却又不小。左小青想,明天送丫头去幼儿园的时候,再和赵老师好好沟通下。毕竟,刚开始,丫头在幼儿园还有长长的三年呢。

4

很多时候,你还没反应过来,一千多个日子,它们齐刷刷地飞走了。至于它们飞到哪里去,就更不清楚了。

左小青感觉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弄堂里的小璐瑶就长大了。小璐瑶像条尾巴一样喜欢跟在左小青的后面,一个劲地喊,小青姐,等等我,等等我。

她们一起在大昌弄里跳橡皮筋,下斗兽棋,跳房格子……

说起来,左小青是看着小璐瑶长大的。

左小青清楚地记得三年前的那个黄昏,她正和弄堂里的两个小伙伴,在沈婆婆家门口的空地上跳橡皮筋,一个撅着大肚子的女人,就在这时候一摇一摆地走了过来。左小青和小伙伴们停止了游戏,站在原地看着她。她朝左小青她们笑笑,蹒跚着从她们身边经过。左小青回头朝弄堂口看了看,连半个人影都没有。她又回转头,注意起女人身后的那只箱子来。那只箱子,像是一条听话的小狗被那女人牵着。它的底部,居然还有两个轮子。它们在青石板上,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好听极了。

后来,那个女人就在大昌弄3号住了下来。

她叫李萍。就是后来左小青喊她“李阿姨”的那个女人。

在大昌弄3号住下没多久,李阿姨就生产了。李阿姨刚进了医院,弄堂里早就有几个念佛的老太替她穿针引线,找上了大昌弄1号的沈婆婆。沈婆婆被她们一说,很爽快地就答应了。她关上门,迈着小脚,急匆匆地往医院赶,样子比自己的女儿生产还急人。

等做完“月子”,李阿姨就认了沈婆婆做干妈。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左小青先是“啊”了一声,后来,静下来一想,她觉得这也是挺好的一件事情。

有一天,左小青放学回家,路过大昌弄1号,正准备和沈婆婆打招呼,意外地发现靠南的门框边还坐了个人。确切地说,应该是两个。是李阿姨和她怀里的孩子。李阿姨整个人像是发酵的面团一样,变得越发白胖了。左小青凑过去看了看李阿姨怀里的孩子。孩子的头发松针一样竖着,脸又白又胖,整个身子散发着一股“大白兔奶糖”的香味。李阿姨说,小青,你觉得李璐瑶这名字好听吗?左小青一下想到“李璐瑶”应该就是李阿姨怀里的这个孩子,连忙点点头,说,好听,好听。她还想起了今天语文课上刚学到的“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李阿姨和沈婆婆“呵呵”地笑出声来。李阿姨继续说,小青,等我们家瑶瑶长大了,你可要陪她一起玩啊。左小青赶紧点了点头。她生怕点得慢了,李阿姨会让瑶瑶和别的孩子去玩。

日子像弄堂上空的流云一般飞过。

每天放学回来,左小青几乎都能看到李阿姨坐在大昌弄1号的门口。李阿姨和沈婆婆聊家常的情景,越来越让左小青觉得她们就是一对母女。还有李阿姨怀里的小璐瑶,也让左小青越来越挂念。甚至在上课,左小青也会想到小璐瑶。一想到小璐瑶那白白胖胖的样子,左小青会忍不住笑出来。有几次左小青开小差,还差点儿被老师发现了。

小璐瑶一天一个样,她喝的仿佛不是奶,而是风。像吹气球一样,她见风就长。跟着小璐瑶一起长大的,还有一些和李阿姨有关的流言蜚语。

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左小青也不知道李阿姨是不是寡妇,但她身上的谜,确实比寡妇还要“寡妇”。弄堂里的人除了知道她叫李萍,好像是从江苏那边过来的以外,其他的,什么都不知道。也有好事者绕了大圈子和沈婆婆套近乎,想从她嘴巴里挖出点爆炸性的信息来,可搞不清沈婆婆是真不知道,还是假装糊涂,她的嘴巴比旧上海的那些地下党员还紧,她们最终一无所获,只好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很多人和事都是这样的,越是密不透风,就越给人想象的空间。

李阿姨身上的谜就这样:

她的男人死了,还是在什么地方?

难道她肚子里的孩子不是她男人的?

她这样整天不干活,平常花的钱哪里来?

……

这些谜一个接着一个,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无穷无尽。

但左小青没有闲心去理会这些,让她放在心上的,还是小璐瑶。弄堂里的另外两个小伙伴,一个搬家,一个到外地读书,左小青只能盼着小璐瑶长得再快些,好下地陪她玩。

有一天回家,左小青看到小璐瑶白花花的脸上,居然挂着几条被抓伤的血迹,赶紧问李阿姨,瑶瑶怎么了?那口气比李阿姨还要着急和心痛。李阿姨指了指小璐瑶的手,说,晚上睡觉的时候,她自己抓伤的。左小青真想伸出手,去给小璐瑶揉一揉。可惜,不行。左小青只好用眼神给她揉。左小青转身刚要走,突然看到小璐瑶的手上,多出了一副白色的小手套。

左小青还没开口询问,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她觉得这个办法真是好。不光好,那又小又白的手套还让小璐瑶更显可爱!

左小青没想到的是,很多年后,她也会给女儿戴小手套。

而且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5

左小青是在逛小商品市场的时候,无意中看到那些白色小手套的。

左小青只看了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些小手套。她目测了一下,觉得和丫头的小手差不多大小,就一口气买了十二双。

丫头从幼儿园回来,看到这么多双小手套,觉得很新鲜,也喜欢得不得了。还没等左小青开口,丫头已经拉来扯去地将一副手套戴在了手上。丫头一戴上手套,更来劲了,居然跑到客厅中央跳起舞来。她的两只小手做着各种各样的动作,差点将左小青的眼睛都晃花了。丫头晃了大半天的手,左小青才想起,手套买回来以后还没洗过,赶紧让丫头停下,准备把手套从她的小手上扯下来。可丫头死活不愿意,两只小手一会儿放身后,一会儿交叉在胸前。到最后,她大概觉得还是塞裤兜里安全些,就将两只手藏在了兜里。左小青又好气又好笑,嘴皮子磨了半天,总算从丫头的手上把手套给取了下来。不过,是有条件的,洗好以后,得马上用吹风机把其中一双吹干。

临睡的时候,丫头朝左小青晃了晃戴着手套的小手,说,妈妈,你觉得我像不像白雪公主?

左小青想都没想,就说,像,真像!

丫头就很听话地躺了下去,笑眯眯地闭上眼睛睡觉了。

睡到半夜的时候,左小青被一个噩梦给惊醒了。她翻身拧亮床头灯,看到丫头戴着手套的两只手像投降那般举着。左小青赶紧托住丫头的手腕,把两只手套从丫头的手里扯了下来。还好,丫头那又长又细的十根手指,一根没少,都还在。的确只是个梦而已。左小青熄了灯,安心躺下。黑暗中,她听见丫头嘟哝了一句,还翻了个身;老公的呼噜声,一高一低地在枕头边响着。左小青叹了口气,却怎么也睡不着。到后来,左小青索性睁开眼睛,想白手套的事情。她感觉白手套戴在丫头的手上,似乎单调了些,是不是可以在上面弄点装饰?天快亮的时候,左小青总算有了一个最佳方案,她顾不得眼睛酸痛,起身到客房里找到了针线包,立刻在那些白手套上忙乎起来。

绣第六副手套的第一只时,左小青感觉手心里好像多出来一只手套。她扯了扯,还是有两只。她有点责怪另一只的意思了,还没轮到绣你,你就急成这副样子了?于是,她又用力扯了扯,但手套还是没扯掉,倒把针尖扯进了自己的一颗指头里。左小青还没来得及叫一声“哎呦”,就什么都看不清了。她一下慌了神,喊她老公的名字时,声音都走调了。

好在没多大问题,不过是用眼过度,加上劳累所致。

从医院回来的路上,左小青老公忍不住埋怨起她。左小青说,你以为我喜欢这样做?到时候,淼淼的手指出了问题谁负责?

一听这话,左小青老公就不作声了。他明白,只要和丫头手指有关的事情,稍稍有点风吹草动,左小青就急——谁不合她的意,她就跟谁急。就算天王老子来了,照样和他急!你一点办法都没有,只有乖乖投降。

可左小青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她的嘴皮上,好似安了个车轮一样,不停地转:前几天,我给淼淼报钢琴班,那钢琴老师看到淼淼的手指,眼睛都直了,说,教了这么多年的钢琴,还没遇到过这样漂亮的手指,天生就是练钢琴的料啊!你听,和幼儿园的赵老师说的话一模一样!淼淼这么好的手指,如果出点意外,我们不是要被她怨恨一辈子吗?

左小青老公只好一个劲地点头。他回过神来,才知道左小青这会儿看不到,连忙用嘴巴“嗯嗯嗯”地表示同意。

安顿好左小青以后,左小青老公仔细看了看茶几上一字排开的手套。那些白手套的手腕处,全都绣上了“星期”——从“星期一”到“星期五”一个都没落下;手套的手背面,绣着一些花草之类的图案,图案下还有一个字对应着,连在一起,就是“梅兰竹菊荷”,活脱脱就是麻将里的花牌。

左小青老公兀自笑笑,叹了口气。

过了一天,丫头戴着一副绣了“星期一”和“梅花”图案的白手套去上学。刚到幼儿园大门口,她就伸出手朝门卫阿姨晃。门卫阿姨一脸迷茫:难道一大早就说“再见”?丫头却顾自一蹦一跳朝教室跑去,追都追不上。

可好景不长,到星期四的傍晚,左小青去接丫头的时候,一眼就看见丫头的手上空空如也,那两朵“菊花”居然不见了。当着赵老师的面,左小青也不好发作,只好一路阴沉着脸回了家。

一进家门,左小青就露出“狼外婆”的真实面容来,问道,淼淼,手套哪里去了?

丫头摇摇头,没有说话。

左小青抬起右手,就在丫头的屁股上狠狠地扇了一下。

丫头“哇”地哭了出来。

左小青老公见了,说,何必呢,不过是一双手套而已。

一副手套而已?左小青说,你没见到我眼睛都差点瞎掉吗?

丫头还在哭。左小青拉了她一下,说,手套到底去哪里了?

丫头哽咽着,我……我难受,把它扔……扔进马桶里了。

左小青一挥手,又朝丫头的屁股上扇了一下,说,记住,下次戴着,不许乱扔。

丫头刚刚停息的哭声又响了起来。她一边哭,一边瞅瞅左小青的脸,最后,点了点头,把鼻涕都甩出来了。

为了防止丫头再把手套摘下扔掉,每天一早,给丫头戴好手套以后,左小青总不忘在丫头的手腕边,用针线把手套缝紧。等丫头放学回来,左小青再用小剪刀把缝牢的线剪断。

过了一段时间,丫头终于习惯了手套。就算不用针线缝紧,她也不会把它们扯下来了。

后来的后来,丫头自己都感觉手套就像手上长出来的一张皮一样。

左小青长长地舒了口气,对自己说,好习惯总算养成了!

6

漫长的暑假终于快要结束了。

过完这个暑假,弄堂里的小璐瑶要去上幼儿园了,左小青也要到镇上的中学读初一了。

还有一个星期才开学,但左小青已经激动得一连好几个晚上睡不着觉。有一天晚上,左小青决定先独自去新学校看看。

第二天,左小青起了个大早,骑着那辆新买的26吋“飞鸽”自行车穿行在蓝溪的街道上。大概骑了二十分钟的样子,左小青就看到一块“蓝溪镇中学”白底红字的木校牌挂在一个大门口旁边。铁大门高高的,下半部分被整块的铁皮封着。左小青骑坐在自行车上,一脚踮地,一脚踩在脚踏板上,透过上半部分的铁栅栏向里张望。校园里除了传出几串知了的鸣叫声,一片沉寂。有一幢教学楼的整堵墙上,写着几个红漆大字:“教育要面向现代化,面向世界,面向未来——邓小平”。每一个字和弄堂里的小璐瑶差不多大。左小青感觉这大概就是初中,什么都比小学要高,要大。如果能提前进去骑上一圈,那就更好了。可惜,两扇大铁门上挂着一把大铜锁。左小青只好骑车返回。

还没到大昌弄口,左小青远远看见四个穿汗衫的男人正抬着一个长长的大木箱往弄堂里走。她把能想到的“冰箱彩电洗衣机缝纫机”之类都想了一遍,但感觉还是不像。这会是谁家的什么东西呢?左小青推着自行车慢慢地跟在他们身后。她刚把自行车在家门口停好,就看见隔壁的李阿姨拿了几片西瓜出来。男人们停了下来,用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擦把汗,接过了李阿姨递过来的西瓜。李阿姨看到了左小青,把她喊过去,也给了她一块。左小青接过西瓜,问道,李阿姨,这个是你家的?李阿姨“嗯”了一下。左小青说,这么大,是什么东西?李阿姨笑笑,说,钢琴。左小青“啊”地一声,问,钢琴?是不是很贵的?李阿姨又笑笑,却没有回答。

左小青看着那几个男人把大木箱抬上了李阿姨家二楼的一间小房里。他们拆除了外包装。没多久,一架油漆锃亮的钢琴就出现在了左小青的目光里。左小青是第一次将真正的钢琴和“钢琴”这个词对上号的。根据位置来看,左小青推测摆放钢琴的墙后面,就是自己的写字台桌。左小青一下就想起了那堵木屑板的墙,还有墙上的那个洞。

几天以后,左小青就去蓝溪镇中学上学了。隔壁李阿姨家的钢琴声也响了起来。左小青觉得钢琴的声音真是好听,比以前音乐老师上课时用的手风琴的声音还要好听。至于好听在哪里,左小青一下子也说不上来,反正就是好听。特别是自己读英语字母的时候,小璐瑶弹出的琴声就像是给自己伴奏一样。

到了第二学期的时候,左小青刚上初中的那种新鲜感早就荡然无存了。随之而来的是,新学期里越来越难的课程内容,还有越来越多的作业。而隔壁小璐瑶练琴的时间也越来越长。她开始练习一些曲子。那些不成调的曲子,小璐瑶每天晚上差不多要练上一两个小时。没过几天,只要一听到琴声,左小青的头就难受。到后来,左小青感觉连胃都难受,总忍不住想吐。

可是又没有办法,还有大堆的作业等着左小青做,左小青只好找来棉花球塞进耳朵里,但效果还是不明显。因为那架钢琴实在太近了,它就隔了两块木屑板摆在左小青的写字台对面,所以,在极具穿透力的琴声里,木屑板形同白纸。那架势,就像是在左小青的耳朵边安放了两只高音喇叭一样。第二天一早,左小青把一些作业本交上去,到傍晚收到的大多是张牙舞爪的红叉。有些练习题的答案,错得连左小青自己都觉得有些离谱。

班主任很委婉地问,小青,你最近是不是有什么事分心了?

左小青的眼泪没忍住,把心里的委屈一股脑儿向班主任说了。

说到最后,班主任也是爱莫能助,小青,回去和你父母说说,最好跟隔壁的那户人家沟通下。

左小青点点头,红着眼睛出了办公室。

那天晚上,左小青的母亲就去找李阿姨了。

李阿姨的意思是,把钢琴腾个地,也是不现实的。一来,钢琴不像小板凳,不好随便乱动,否则音就不准了;二来,家里也就这么两间房,没别的地方可以放。唯一能做的,是让瑶瑶把练琴的时间提早些——从幼儿园一回家就练——这样或许不会影响小青做作业。

虽然只是提前了一小时左右,但总比没有提前好。可这样的提前只持续了一个礼拜左右,小璐瑶练琴的时间又回到了原先的那个点。左小青真正能静下心来做作业的时候都快八点了。有时候作业多,再加上开始晚了,做到11点都不够。而第二天,左小青还得早起。骑车去上学的路上,左小青都忍不住想闭起眼睛来睡一会。有一次,她还差点撞上路边的一棵树。

左小青只好让母亲再去找李阿姨说说。得到的解释是,瑶瑶从幼儿园回来,哭闹着要吃东西,玩积木,还有看电视,等吃完饭再练,时间就有点迟了。最后,母亲一脸的愤怒,模仿着李阿姨的口气,把她的最后一句话重复了一遍,嫂子,真对不起,我尽力。

左小青实在没办法,只好转移阵地——去父母的房间里做作业,还把家里所有的门窗都关上,再往耳朵里塞上棉花球。琴声似乎小了点,但左小青的耳朵好像出现了点问题——它们变得比以前还要灵敏——那些细碎的钢琴声钻进她的耳朵里,立刻变成了一群“嗡嗡嗡”的苍蝇。左小青的头都要裂开来了,她恨不得把自己的头发一把一把地拔下来。有一天晚上,左小青终于忍无可忍,抓起那张练习卷,把它撕成了无数的碎片。可是,她还不解恨,又拿起桌上的书,朝地上狠狠地砸去。

左小青的父母听到异响,都进来了。那时候,左小青正在用脚重重地踩地板上的书。一看到这情景,他们什么都明白了。

母亲对着父亲气呼呼地说,你找她说说去!

怎么说?

你让她不要再叫那小×练琴了,母亲还是没忍住,说出了另一句更恶毒的话来,就算她的那个小×练好了,也不能给她男人出丧了!

父亲一下就沉默了。

你去不去?去不去?

母亲见父亲仍旧没反应,只好“咚咚咚”地下楼去了。

很快,弄堂里传来“砰砰砰”的砸门声,还有母亲各种各样难听的骂人声。没多久,另外有个声音也应了出来。两个声音交织在一起,变得越来越响。到后来,声音越来越多,越来越杂。

等到左小青下楼,大昌弄3号门口已经聚集了一大群人。很多人都在忙着把母亲和李萍拉开。她们像两头刚角斗过的狮子一样,头发都披散开来,连衣服都撕破了。即便已经被人拉开了,但两个人的嘴巴一直没停,满嘴都是和生殖器有关的词语……

半夜里,左小青又被那个踩断楼梯木板的噩梦惊醒了。她正擦着额头上的冷汗,就听见隔壁的房间里传来声响。

你还是个男人吗?也不知道出来帮我一下。

你少说两句行不行?

不行!看自己的老婆被那个烂×欺负,你就只会做缩头乌龟!她是不是给你什么好处了?

你乱嚼什么舌头啊!

她一定是给了你什么好处,否则,你怎么连个屁都不敢放一声!

“啪”的一下。

声音来得有些突然,左小青吓了一大跳。很快,“呜呜”的哭声像水一样从门缝里漏了进来……

左小青只好蒙住头,在被子里抽泣起来。

几天以后,期中考试的成绩出来了。连左小青自己都无法相信,名次居然掉到了班级三十多位。第一学期的时候,左小青的每次测试,差不多都在班级前十名。

五月的一个星期天,左小青一个人在家。家庭作业里还有个期中小结要写,可左小青一点儿都不想写。她就百无聊赖地趴在窗口看楼下的弄堂。弄堂里只有风在来来回回穿梭,没有半个人影。靠弄堂北面的角落里,堆了些沙子和一些红砖。大概是谁家想赶在梅雨来临之前整修一下房子。左小青看着那堆东西正出神,一个身影很突然地晃进了她的视线里。是李璐瑶!李璐瑶拿了把小铲子,走到沙子边挖起洞来。挖了没多久,她突然朝上面抬起头来张望。还没等左小青反应过来,李璐瑶已经摇着小手开始喊了,小青姐,小青姐!左小青想躲都已经来不及了,她只好缩回身子不去理会李璐瑶。可李璐瑶的声音依旧不依不饶,一个劲地传来,小青姐,下来陪我玩!左小青被李璐瑶喊得头上都快冒火了,她咬着牙,握紧拳头,起身朝楼下跑去。左小青一边跑,一边想,如果手头有绣花针就好了,那样就能把李璐瑶的嘴巴缝起来,让她喊不出声来。

左小青刚出门,看见李璐瑶又开始朝自己挥舞起两只小手来。那两只小手,像两片白色的小手帕在左小青眼前晃来晃去。晃到最后,它们连成了一排白色的钢琴键。一想到钢琴,左小青身体里的怒火也“腾”地冒了上来,她感觉整个身子差不多成了打铁用的火炉,而李璐瑶摇晃着的两只小手,一下又变成了两把扇子,正对着火炉的进风口一个劲地扇。

很快,左小青看见身子里的那些火苗,从自己的眼睛里、嘴巴里、手心里蹿了出来,像是要把整个弄堂点着了一样。左小青朝四下看了看,最后,她将目光停在了李璐瑶身后的那堆红砖上。那堆红砖像是刚从炉子里取出来的一样,还冒着火苗。左小青没说半个字,冲了过去,一把抓住李璐瑶的胳膊,将李璐瑶的一只手按在了那堆红砖上。李璐瑶的五根手指,又细又长,像是一颗马铃薯上长出来的五颗嫩芽一般。它们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只知道在那堆红砖上不安分地扭动着,样子像极了在弹钢琴。左小青感觉喉咙口好似被一团火堵住了,她努力吞咽了几下唾液,但还是一点儿都不解渴。于是,左小青伸手抄起一块红砖,朝那堆红砖上的“马铃薯嫩芽”狠狠地砸了下去……

尖叫声,像箭一样,刺穿了大昌弄裤腰带似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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