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军
无雨无晴
于军
二十岁的时候,秦素岚就听说过:女人要老起来就是一夜之间。只是那时的她没有体会,更别谈感受了。如今三十岁的秦素岚觉得自己老了,真的是一夜之间,昨天还没有觉得有什么异样,今天一早起就发现自己老了,皱纹眼袋黑眼圈还有斑,不知道应该叫蝴蝶斑还是麻雀斑,叫什么都无所谓了,反正一下涌出来好几片。她有些惊慌失措,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突然之间她有些后悔,当年听说这个理论的时候没有好好问清楚,至少也应该了解一下有什么补救措施。
秦素岚在惊恐的同时还发现了另一个更可怕的事实,就是似乎无力可以掌控自己的生活了,她现在就是一叶飘在大江中的小舟,前进后退全都身不由己。怎么会走到这步田地,她很茫然,也理不出一个所以然,只有在心底骂自己真没用,枉担了能干这个虚名。
秦素岚长得不算漂亮,见过她的人若是夸她一般就用能干这个词。能干这个词陪伴着她长大,她的理解是因为人们找不到合适的词形容她,便暂时借了这词打发她,不过到了她大学毕业以后,她觉得自己为这个词还是增添了很多的实际内容。
秦素岚的家在一个很不起眼的省份里的一个很不起眼的小城里。小城没有大城市的繁华,也没有大城市的烦恼。小城里的人们有着被称之为井底之蛙的见识,也有着大城市人享受不到的悠闲。父亲是城里医院的外科主任,母亲是同一医院的内科大夫。作为他们唯一的女儿,自然是集家里万千宠爱于一身,可是素岚一点独生子女的娇气和依赖性都没有,她很独立,很自我的那种独立。
秦素岚大学毕业时已经不包分配了,父亲早已帮她找好了单位——城里的税务局。那年头大家都挤破头想进去的地方。秦素岚却眼角都没有扫一下,她决定要去上海滩闯一闯。母亲的眼泪流了很多,却没有留住秦素岚要飞出去的心,父亲苦口婆心,招术使尽,也没有什么效果:你要知道,上海不会因为有你而增添任何色彩,家里却会因为没有了你而顿失所有的光彩。不善言辞的父亲关键的时候也变得文采飞扬起来。
秦素岚被这句话感动了好几天,最后结论:无论我走到哪里始终是家里的光彩,上海有没有我是没有区别,可我有没有上海却是天上地下的不同,我可以在上海尽情描绘我自己的梦想蓝图。
梦想总是很美很美,现实却总是很残酷,迈向梦想的脚步也总是很沉重。这句话一直伴随着秦素岚初到上海的头三年。秦素岚在上海找工作时才发现自己是一点优势也没有,没有名气的普通大学,长得不漂亮的脸,不是上海户口,不会说上海话。除了还能吃点苦之外,是真正的一无所有。秦素岚发过传单,干过跑腿,当过前台,最后终于在一家算是比较大的外企做上了行政文员的位置。月薪也有三千人民币了。虽然离展翅高飞的理想依然距离很远,但也还是算在上海开始扎下根来了。
父母那时已经很担心女儿的终身大事了,二十五岁,现在看来花一样的年纪,在他们眼里却是老姑娘了。年轻人是不会为明天忧虑的,秦素岚一点也不在乎自己的年龄:我的目标是三十岁之前嫁出去就可以了。听得二老倒吸冷气。
那天,秦素岚家乡最好的同学到上海来玩,她兴奋得不知所以,带着同学到处跑,仿佛上海是她家似的一一介绍,其实有很多的景点也是她自己第一次去。乐极生悲是亘古不变的道理。秦素岚的包丢了,里面有当时在她眼里还算笔很大数目的一千块,还有传呼机和钥匙。钱财损失是小,可是身份证补办好麻烦,还有传呼机和通讯录,好容易认识的一些人又要失去联系了。
秦素岚的兴致倏地黯淡下来,还好同学当天晚上的火车就离开了。第二天上班的她依旧提不起精神,也不知该如何是好。想着报案的时候警察说这种事情我们一天至少几十起,查都查不过来,关键是自己要有防范意识。秦素岚心里直骂:这和没报案有什么区别,还来听人家一堂思想教育课。同宿舍的室友雪上加霜:那得把我们的锁换了,不然我们全得偷空了。
你再试试打打你的传呼,有的小偷只拿钱包,会扔掉其他东西。听说有的小偷还会好心寄回证件呢!同办公室的大姐好心地提醒。秦素岚试着打了两次自己的传呼,还真收到了回复,回电话的声音听上去是个年轻的小伙,他说捡到了秦素岚的包。秦素岚的心一下子飞扬起来:里面有什么?钱包在吗?身份证和通讯录呢?
传呼机和钥匙,还有一包纸巾。回答淡淡的,可能又在包里翻找了一下:还有一副墨镜。
秦素岚的感觉过山车似的,自己希望留下的东西还是没有,这个家伙有没有可能就是那贼呀!
你的包还要不要?对方有些奇怪秦素岚的沉默。
当然要的,你在哪,告诉我地址,我下班过去拿。秦素岚想着至少不用换锁了,还有传呼机也可以用。
令秦素岚大出所料的是对方说的地址竟然是她所在的公司宿舍。知道了他们是同事,原本猜想可能贼喊捉贼的念头瞬息被秦素岚打消了,她忽然躁动起来,去拿包也变成了情人约会那么让人期待。
他们定在中午饭堂碰面。那是秦素岚和罗家伟的第一次见面,不够浪漫却称得上有些传奇。在没有见到罗家伟之前,秦素岚就已经开始了无边无际的遐想。
熙熙攘攘的饭堂大厅里,秦素岚一眼就看到了罗家伟,并不是因为他手上的包,而是他本人,罗家伟个子很高,至少有一米八了,很清秀的脸庞,深邃的眼里带着忧郁。秦素岚是顷刻之间陷了进去,陷得不可自拔。罗家伟丝毫没有在意秦素岚的感受,把包递给秦素岚之后,转身就走。
我还没有谢谢你呢!秦素岚急忙道。
不用谢!罗家伟头也不回,脚步匆匆。
接下来一个月的吃饭时间,秦素岚都在寻饭堂寻找罗家伟,终于有天被她逮着了,她一个健步冲了上去,也不管罗家伟身边的同事:哎,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我总得谢谢你帮我把包捡回来吧。秦素岚说得磕磕巴巴的,虽然对着镜子已经说了很多遍。
罗家伟有些意外,扫了她一眼:我叫罗家伟。
罗家伟,罗家伟。秦素岚念叨着:请你吃饭好不好?
秦素岚精心挑选的西餐厅,很有情调和浪漫氛围,餐桌上的蜡烛和花朵都让秦素岚恍然如梦,但罗家伟却并不理会。秦素岚绞尽脑汁,也借故去了罗家伟的宿舍,知道了他是上海本地人。为什么会住宿舍,秦素岚不敢贸然去问。和罗家伟之间似乎竖着厚厚的墙,仅凭她一人之力,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打破的。
终于在上海的梅雨季节来临之前,秦素岚想到了一个大胆的主意,她决定破釜沉舟地试一次,如果再失望就放弃了,人总不能抱着空想过一辈子。
我五一节回家乡办身份证,你要不要去一起去玩一下?我家乡的九清山这时候正是好玩的季节。秦素岚东张西望地说着,生怕自己一碰到罗家伟的目光,便丧失了说下去的勇气。反正公司也是放假的,呆在宿舍也没有什么意思。秦素岚不停地加着砝码,希望可以打动罗家伟。可是话一出口,又让她后悔,人家上海人放假正好回家,这是什么理由呀!
罗家伟面无表情地沉默了很久:要坐多长时间火车呀?那时火车会不会很拥挤呀?
就十几个小时,很快的,路上风景也很漂亮。要不我们提前几天走错开高峰期?秦素岚激动得声音都有些颤抖。
一路上,秦素岚像照顾孩子似的伺候着罗家伟。他很多的时候只是对着窗外发呆。即便这样秦素岚也是心满意足,看着他的侧影,宛如欣赏一幅画,那种心仪无法用言语形容。
秦素岚的父母以贵宾级礼遇接待了罗家伟,使他有些不自在,不过捡了个包还回来,秦素岚他们家怎么弄得好像是救了她的命似的。身为过来人的父母,女儿的那点小心思怎么会不懂,罗家伟看上去也确实不错还是上海当地人,他们不正好瞅着这个机会推波助澜一把。
在小城的那几天,有一辆小车跟着秦素岚和罗家伟到处游玩,吃吃喝喝连纪念品,司机都买了单。罗家伟有时都搞不清自己是谁了。回到秦素岚家,近两百平米的房子让罗家伟眼花缭乱,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一般。他住的客人卧室都是带独立的洗手间的。罗家伟坐在抽水马桶上,一遍又一遍地冲着水,他想起他那永远定格在三十岁的母亲每天一大早倒马桶的样子,还有他家里他睡觉的阁楼小得只可以放下一张床,高度最多可以坐着。
回上海的时候罗家伟的心情似乎好了很多。两个人之间的屏障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从上海火车站出来的时候,秦素岚勇敢地搂住了罗家伟的胳膊,就和一般的情侣一样,说说笑笑地回到了宿舍。
婚礼是在半年之后举行的,上海和小城分开办了两场。上海的婚礼上,罗家伟的后妈不停地和宾客们介绍这外来的媳妇,那些夹枪带棒的话让秦素岚搞不清到底是在赞许还是贬低,不过新娘家的陪嫁也是很丰厚的——房子的首付,虽然在当年并不是上海人稀罕的浦东区,但好歹也算八十多平米的高档住宅,这还是让很多人侧目的,因此对新娘的容貌和出生地大家也变得宽容起来。
小城的婚礼更加热闹隆重,这上海来的帅女婿,小城人们表现出极大的热情,在激情澎湃的氛围里,秦素岚感觉自己干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把能干这个词变得名副其实起来。
婚后的日子平静地流淌,秦素岚包揽了几乎全部的家务,罗家伟心情好的时候也会做饭,不过大多时候他的心情都不好。秦素岚给予了很深的理解,七八岁就没有了姆妈,和没什么文化的后妈以及后妈带来的孩子挤在连身也转不过来的贫民窟似的房子里,怎么可能会有阳光灿烂的性格。不到年节,罗家伟是绝对不会回父母家的,非去不可了,也尽量缩短时间。其实后妈自他大学毕业找到工作搬出去之后礼貌了很多。
秦素岚家,倒是有假期就尽量去,罗家伟很享受在秦素岚家的待遇,他曾经和秦素岚说要不他们一起回小城生活。这当然是秦素岚父母热切盼望的,但是秦素岚一万个不愿意,好容易出去了怎么回来。她的理由也很多:这小地方如何能找到好工作,到时我们赚的工资还不够还房贷,日子如何过下去?
对于秦素岚的托辞,罗家伟一直没有去深想,他忙着办加拿大技术移民。申请其实在结婚前就已经递了,现在补交秦素岚的材料。没有遇着秦素岚之前,罗家伟已经一心要离开,这也是他的终身大事一直挂着的深层原因。秦素岚知道这个消息后感觉自己是中了六合彩。她毫不犹豫地结束了腹中两个月胎儿的生命,把父母气得心脏病都犯了直言:希望你不会有后悔的一天。
很多年以后,每当秦素岚看到活蹦乱跳的小孩,总也情不自禁地想:如果当年那孩子生下来,应该也是这样子的吧,如果那样她和罗家伟应该还是夫妻吧。
只是世事没有如果,当年的秦素岚在对加拿大生活充满了美好的向往的同时坚信自己的决定是对的,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添个孩子那不是添乱吗?孩子早晚会有的,而且应该是在加拿大出生的。
罗家伟的移民办得很顺,把秦素岚的材料加上去不久,就接到了去香港面试的通知。面试之后是体检,然后移民纸就寄了过来。秦素岚父母给这些喜讯轰炸得不知所措,在小城那时去趟香港游玩都和传说一般,更何况移民去加拿大。亲戚朋友的艳羡和嫉妒排成了长队,不过喧闹之后,他们也陷入了悲哀,唯一的女儿如今不仅是离开了家乡,而是要远走他国,会是怎样的命运等着她?人说物离乡贵,人离乡贱,希望加拿大是个特例,不过无论怎样他们都是鞭长莫及,唯有期望了。
秦素岚如何体会得了父母复杂的心境,她那时犹如大鹏展翅恨天低,加拿大就是天堂,要去天堂的兴奋掩盖了所有的离愁别绪。收拾收拾行囊,就踏上了征途。他们登陆的时候故意挑选了阳光灿烂的四月,就是为了暂时可以避开多伦多大雪纷飞的日子。百花齐放的春天,自然景色是美不胜收的,可是移民生活并不因此就减少了困难。
秦素岚对这些倒是很坦然,一是性格使然,二和她闯荡上海的经历也有关。罗家伟有些难以适应,他读书就业一路绿灯,在这方面连半个跟头都没有栽过,对着石沉大海的简历,抱怨也随之多了起来。
他们和人合租了一个公寓,遵从移民就业处的建议,开始学习英文。英文学习一般半天,下午罗家伟就像无头苍蝇一样到处发简历。秦素岚在太古广场找了一份卖衣服的营业员工作,收入不多,但是两个人省着用的话也勉强够开销了。秦素岚想着学完英文,再申请个社区大学读,她虽然不是什么读书的料,可也不想这一生都纠结在体力工作里。
那是一段很迷茫的日子,大家都急切地盼望可以拨开云雾看见日月,可是又不得其道。和他们同住的小岳夫妻也是这样。小岳他们早来几个月,小岳的先生在国内很大的知名公司,位置也做得挺高的,小岳在国内已经是全职太太的先驱者。所以来了之后,先生找不到专业工作,落差非常大。两个人经常会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吵个天翻地覆。秦素岚看着他们,对罗家伟的怨气自然而然地收敛了很多。
他们来多伦多半年之后,罗家伟父亲说得了鼻咽癌还是晚期,要他们回去一趟。秦素岚有些不愿,对这没有见过几面的公公她一点感情也没有。
你一个人回去就可以了,我又不是医生,也帮不上什么忙。
罗家伟没有吱声,张罗着订机票的事情。听说只有罗家伟一个人回来。秦素岚父母有些坐不住了:素岚,你还是一道回来吧,你公公在你们刚出国就查出来癌症,怕你们担心一直没让说,现在他提出要你们回来,估计也日子不多了。
我工作怎么办,估计回来就得没了,还有这临时订的机票一个人至少一千五百加币来回,太贵了。
你这孩子,这个时候还想着钱的事情,万事等等再说,你回来也可以看看我们啊。
虽然不是很情愿,秦素岚到底还是和罗家伟一道回去了。再见到公公秦素岚吓了一跳,半年前身体强壮的公公怎么变成了这样,犹如一片枯叶没有了生机。公公抓住她和罗家伟的手,老泪纵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在他们到后的一周,公公去了,秦素岚也明白了公公坚持他们回来的理由,想见见他们,再把家里的财产分配处理好。婆家虽然没有到一贫如洗的地步,可绝对是没有什么油水的,他们结婚时,勉勉强强拿了一万块人民币,后妈还念叨了好多次。这意外之财是公婆的房子地段被房地产商看上,说是可以给套新房,还有五十万人民币赔偿,公公对此作了安排,赔的钱家伟和后妈一人一半,房子先让后妈他们先住着,等她百年之后再可以卖,到时名义上的兄弟对分。
这个分配方案后妈也认可了,罗家伟什么也没有说,就在一系列的文件上签了字。秦素岚觉得有些难以接受,虽然说不出很大的所以然,可是那新房子要等后妈百年之后再分,还会有钱落到罗家伟头上吗?
秦素岚试着和罗家伟说出自己的顾虑,他却勃然大怒:钱,钱,钱,我爸连命都没了,你知道吗?
秦素岚一肚子的委屈:你爸又不是我谋财害命的,你对我发的是哪门子火?念在这特殊时期也只有不和他计较。
罗家伟后妈还算是通情达理忙前忙后,临别时拉着他们一通眼泪:我虽然不是你亲生姆妈,但是也和你生活了这么些年,你以后飞黄腾达的时候,希望你可以记得我和你弟弟。
秦素岚在一旁心底冷笑:要是她看到了我们现在加拿大的生活还会这么煽情么!
办完丧事后他们回小城住了几天。秦素岚父母知道他们在国外的房租具体数字时,就建议他们卖了上海的房子,到多伦多先买个小公寓住下,这样生活压力会小很多。罗家伟一直蔫蔫的,仿佛事不关己一样。秦素岚也懒得搭理他,事事亲力亲为,好在财运滚滚,他们上海的房子升值速度如火箭一般。盘算盘算把所有的钱加在一起,他们在多伦多可以买到很好的公寓了。
再回多伦多的飞机上,罗家伟还处在无法摆脱的悲伤情绪里,父亲走得突然,他难以接受,虽然因为早年丧母父亲续娶,父子之间不是那么亲密,可是毕竟血浓于水,心底当然是希望父亲可以福寿延年的。尤其是父亲临走前,躲过所有人的目光偷偷地塞给了他一张银行卡。里面有十万块,他无法想象这些钱是收入不高的父亲如何避开后妈的眼睛存下来的。他想起有人说省到了极致就是牙齿里省出血来。想父亲应该是如此吧,罗家伟从这里读到父亲对自己的厚爱,让他无法喘息,更让他后悔无限,为什么当初就没有好好珍惜和父亲在一起的时光?为什么没有好好关心一下父亲,直到最后一刻才知父亲的病情?
在健全而又正常的家庭里长大的秦素岚是无法体谅罗家伟的感受的,而且那时的她心思也不在那上面,她比上次来多伦多还要兴奋,口袋里的钱,即将买的房,都让她对未来充满了憧憬和信心。
买房子其实也是一个蛮艰苦的工作,记得曾经流行的一句话:想离婚的话,赶紧去买房装修。同住的小岳他们也在感染下,加入了买房大军,不过他们挑的是独立屋。小岳想着以房养房,如果都可以顺利租出去的话,不仅解决了自己的住房问题,还可以增加收入。两个女人开始了兴致勃勃乐不颠颠的看房旅程。
成果不错,几个月后两家人都欢天喜地地搬进了新居。秦素岚他们的公寓买在多伦多大学附近,两室一厅,想着将来要是另外买了房子,这地方卖和租都容易。小岳夫妻的房子在迈克汉姆区,新开发的区,分门出入的地下室,三千多尺,开放的厨房,巨大的主人房带淋浴和沐浴分开的洗手间,漂亮得一塌糊涂。把秦素岚的心勾得痒痒的,暗暗在心里发誓,自己的下一栋房子一定要是这样的,而且是不要租客的。
搬进新居之后,小岳先生马上就找到一份专业工作,把小岳乐得嘴都合不拢,直夸新房子风水好,她也安心在家里做全职太太捎带兼职地主婆。
秦素岚和罗家伟的英文学习结束了,驾驶执照也考到了,买了一辆五千块的二手车,秦素岚觉得他们的移民生活也正式拉开了美丽的序幕。有房有车是每个移民的梦想,很多人要经过多年的奋斗才可以达成目标,而他们轻而易举不费吹灰之力就跃入了,怎不叫人欣喜?
秦素岚盘算着让父母也出来探亲看看。他们一口否定了:那么贵的机票,不去,要是你们要孩子了,我们就过去帮着带,反正那里可以生你就多生几个,你爸还说问一下家伟,到时可不可以有个姓秦的。秦素岚暗笑老父的迂腐,但却掩饰不了心中的骄傲,生孩子当全职太太有些言之尚早,但那是不远的目标。
秦素岚申请了一个社区大学的酒店管理课程。她也鼓励罗家伟去选个专业继续读书。罗家伟似乎依然没有从悲痛中走出来,不仅没有心思读书。仿佛和谁都苦大仇深似的,和谁也不愿意交往。秦素岚的社交活动越来越多,而他却只是呆在家里,哪里也不去,朋友是一个也没有了,国内的不再联系。这边的不管人家伸出什么手,他就是不理不接。
多伦多的移民大都以家庭聚会为主,秦素岚每次单身出席,引起了不少人的怀疑,她只得自我解嘲:我老公太帅了,不可以轻易拿出来亮相。为此秦素岚很生气,吵了不知多少次,一点效果都没有,罗家伟自我封闭得更严密了,话都很少跟她说了,坚持在做的就是家里的饭而已。
有次小岳请他们过去玩罗家伟都没有去,小岳说:一个大男人这样下去怎么行,还是得赶快找工作!
天天都在找,不是找不着吗!秦素岚的心很灰。你先生的公司可以介绍他去吗?
专业差个十万八千里呢!对了,前些天有朋友说他公司招人,做家用电器修理。你问问家伟愿意去吗?
要去你自己去,我根本不会修什么电器。罗家伟听了,头也没有抬。
人家说可以给一个月的时间培训。秦素岚看了他一眼,心一横:反正你愿不愿都得去,你总不能一辈子窝在家里吧。
秦素岚最后那句话刺激得罗家伟差点对她动拳头。不过风波之后,罗家伟还是选择了低头。
这种家用电器修理工作是上门服务的,工作时间也长,一周六天,一天十几个小时。碰到简单的问题,五分钟就可以搞定,要是碰上难缠的顾客,几个小时也做不了一家。那时候GPS还很罕有,路不熟天气又不好的话,确实非常辛苦。但是收入却非常可观,第一个就拿了两千多,说是转正单干一个月四五千不成问题。
秦素岚给小岳和她朋友买了厚厚的谢礼,一个人高兴地在客厅转圈:真的是条条大道通罗马呀!听说小岳先生一个月扣完税也不过才拿三千呢!
我不想干了。罗家伟兜头给秦素岚一盆冷水。
为什么?干得好好的,人家想找这工还没有门路呢?
我觉得累。
什么工作不累呀,睡觉不累没有钱啊。秦素岚冷冷地讥讽道。
我每天累得和死狗一样,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呀!
你的有意思活着就是啥也不干,对吧?秦素岚咄咄逼人:你愿意这样过,我不愿意。到了这里,大家的生活都是重新洗牌,你又不想去读书,这么好的工作你也挑三拣四,你要是真不想干了,行,我们先离婚,你再辞职,我还真丢不起这个脸,真是扶不上墙的刘阿斗。
秦素岚说完头也不回地进了客房睡觉去了。罗家伟呆呆地站了好久,几次想上前去敲门,却又放下手来。他颓然地坐在地上,想当年那个对自己千依百顺的素岚去了哪里?自移民后,他觉得自己像被套上了的驴,除了拉着磨往前走,别无选择。
罗家伟心想事成了,只是带给他这个祈祷后果的事实倒不是他期待和愿意的。他在404高速公路上出了一场很大的车祸。据他说是因为另外一条线上的车没有打变线灯冲了过来,他躲闪不及撞到了路中间半人高的水泥隔离带,车子报废了不说,左大腿还骨折了。不过他的说法却没有得到另外车主的认可,人家坚持打了变线灯的,是合规行驶。
秦素岚除了生气还是生气,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保险公司最后认定是罗家伟的错,而且因为他们买的是第三险,他们的车子是一点也不赔付的。没有了车,又受了伤,班是肯定上不了了。这个车祸是罗家伟一手造成的,而后果却是要他们两个来承担的。秦素岚对罗家伟甚至有了怨恨的感觉。
父母批评秦素岚:车祸的事情是意外,谁也不想的,人没有大事就好了。你们是夫妻,要相互扶持。秦素岚对着电话哼哼哈哈,她父母觉得女儿的心思因为眼界的开广而越发地难以捉摸了。也想不明白他们那个年代白头到老是一种平常,而现在却奢侈得童话一般了,年轻的夫妻说离婚就像唱歌一样时刻挂在嘴边。
加拿大可以打胎吗?秦素岚懒懒散散地问。
好像是二十周以内可以。小岳答得漫不经心,忽然又意识到什么:不是你怀孕了吧?
是啊。秦素岚答得心不在焉。
哇,太好了,恭喜!恭喜!小岳十分夸张地。
恭喜什么呀!我都没有打算要!秦素岚的目光不知落在哪里。
你不会吧?!小岳将信将疑:我想怀还怀不上呢!
我是真不想要。秦素岚仿佛和谁生气似的:我们现在这样子,怎么要孩子呀,我书也没有读完,那只猪在家里一天到晚睡了吃,吃了睡,我看他是打算这辈子都拿保险公司的救济了。
对自己的老公,用得着那么刻薄吗?
不是我刻薄,岳姐,你知道一个男人没有了雄心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吗?
我只听说若是男人没有了雄风是件很恐怖的事情。小岳说得意味深长,秦素岚听得啼笑皆非。
秦素岚觉得现在谁也没有办法了解她的感受,别人的建议也如隔岸观火一般。因为没有人和她一样地每天对着罗家伟。罗家伟的伤势早已经痊愈了,可是丝毫没有要去上班的意思。不知从哪里他得知,保险公司为了以防有人诈骗保险,有的时候会去跟踪追查受伤人,看看他们是否是真的丧失了工作能力。罗家伟现在每次出门,都小心翼翼地装作一瘸一拐。秦素岚在一旁肺都气炸了:你难道要装一辈子么?
罗家伟并不买胀:我怎么样,你看不惯不看好了。
对于秦素岚跟他找茬吵架,他就是不接下一句,秦素岚仿佛对着一个无人的空谷表演,不仅没有人喝彩,连起码的回声都没有。更不要说谈离婚了,秦素岚每次一触及到这个问题,罗家伟转身就走,气得她在后面怒吼:你别以为这样就可以不离了,我告诉你罗家伟,这个婚我离定了。一片死一样的寂静,秦素岚听到的是自己的呼吸声。
在离婚这个问题上,秦素岚是一点外援也没有,父母相隔万里,不了解这里的情况,讲的也全是冠冕堂皇的话:劝她要忍让,说夫妻之间就是要相互体谅,尤其是遭遇困难的时候,患难之间才见真情!怀孕了更不要东想西想好好地安胎,赶紧帮我们把签证办下来,我们过去可以照顾你。其实他们在家里都急疯了,可是又没有办法跑到多伦多来,还不敢乱说话,怕一句不到,刺激了她,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真的干出没有办法挽回的事情来。可是他们越是字斟句酌地说,对秦素岚来说就越加得无关痛痒。她觉得自己其实是很想采用的,可是这理论也太脱离实际了。就像拿着现在的名牌鞋子让旧社会裹过的小脚穿,怎么都是不合适,怎么都是别扭。更何况秦素岚的个性本来就很独立,她从来不需要做决定时候的附和,她希望得到的是事情结束后的喝彩。
唯一对他们知道得一清二楚的朋友小岳也是老调重弹:不至于要离婚吧,都不是原则问题,给罗家伟一些时间吧。
秦素岚说:你还记得当初和岳大哥吵架闹离婚吗?
看,我们还不是没离,现在不是一切都好了!
那是因为岳大哥是个有志气的人,要是你碰上罗家伟这样扶不上墙的烂泥巴试试?
你不要嘴巴不饶人,罗家伟受得了你这样奚落不错了,有哪对新移民夫妻不吵架的,基本都是老婆抱怨老公不上进的,太正常了。
小岳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想的,压根没有把秦素岚说打胎离婚当回事。当秦素岚有天拖着虚弱的身子拎着行李出现在她家门口,她目瞪口呆半天也反应不过来,忘了还抱着他们家的新成员一条小波士顿猎狗,手一松,把小狗狗摔得呜呜直叫。
你闹离婚就闹离婚了,干吗打掉孩子呀?加拿大这么多单身母亲,也没见饿死的,穷死的。小岳泡了一些红糖水,口气里掩饰不住地责怪。
两回事,我要是留下孩子肯定没法离。秦素岚半躺在沙发上,有气无力地答。
那是一条命啊,你也真舍得。小岳的眼睛红了。
秦素岚的眼泪在眼圈转了转,她忍住没有让它掉下来。手术的时候虽然没有疼痛,可秦素岚一直在流泪。她清楚地记得上一次流产的情形,上次虽然是她的主意,可是立刻得到了罗家伟的赞同的,不能说他们是兴高采烈地去做了这件事,可是对于后果,他们的确是很轻松的。而这个孩子,罗家伟都根本不知道他的存在,她自私地决定了孩子的去留。秦素岚知道罗家伟会生气的,可是她希望可以刺激他一下,失去婚姻的威胁似乎都无法撼动得了罗家伟,那么失去孩子呢?或者他可以重新振作,以后大把机会可以要孩子,也可以给孩子更好的成长环境。不要孩子,秦素岚的心很痛,可是相对于他们梦想中的光辉前程来说,孩子就不是那么重要了,虽然是留着泪,秦素岚依然觉得是很值得一试的事情。只是事情的发展远远偏离了她的预想轨道。
人说有很多的婚姻是因为孩子而完成的,也有很多的婚姻是因为孩子在维持着。而秦素岚的婚姻是因为孩子而结束的,结束得干干净净,就像白雪融化了,不留一丝痕迹。
当秦素岚满怀心事,但脸上毫无表情地告诉罗家伟她怀孕了又打胎了。
罗家伟的脸在短短几分钟表情丰富地变换着,最后他一扬手,给了她一记狠狠的耳光。
秦素岚给打得眼冒金星,她努力让自己依然站着,等着罗家伟的下一出。
你滚出去,这辈子不要让我再看见你!罗家伟咆哮着,额上的青筋依稀可见,那眼神仿佛要吃了她一般。
这有些出乎秦素岚的意料,她知道罗家伟会发脾气,她以为耳光过后会是罗家伟默不作声地走进卧室,留给她紧闭的门。她不敢也不想再去刺激罗家伟,抹掉了嘴角渗出的鲜血,她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
罗家伟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卖掉了房子,给了秦素岚四万加币,自己回国了。秦素岚本来还想再见见他,也想说四万加币实在是太少了,都不够她父母当初给的钱。但是罗家伟根本就没有给她机会,只是通过律师说不同意就别离。秦素岚无可奈何地签了字。那一刻万般感受涌上心头,曾经以为的一生一世,最终还是变成了经过。
秦素岚在小岳家暂住下来,对于他们的巨大变故,小岳先生不无感叹:你们真是不鸣则已,一鸣就惊人啊。秦素岚听着别扭,却也只有吞下。这个时候自己也没有力气和精神再去找房子,在小岳家赖着,虽然可以感觉到她先生有些不是很欢迎,但是终究是现在最好的选择,在多伦多会收留和照顾她的也只有小岳了。
小岳也知道先生不是很高兴秦素岚住在这里,她先生觉得秦素岚不是上海人,倒把有些上海姑娘的一套学会了,还自己把自己作死了。小岳只好从另外的角度劝解:四间卧室,我们住也太浪费了,把秦素岚当租客看,信得过而且租金付得高。小岳先生想想也是,地下室租出去是分门的,这楼上想租出去还真怕生活给打扰了。更何况秦素岚不过是个需要帮助的弱女子,自己一大老爷们总不能落井下石吧。事实上他的好心也给他带来了好报,不久之后,小岳怀孕了,反应还非常厉害,小岳连自己都顾不过来,家里的狗狗又不失时机地添了两只小狗狗。老人的到来还在申请中,不是秦素岚的帮忙,他们家还真会乱套。
秦素岚也趁着那段休息好了身体,在小岳家还有一个最大的好处,就是让父母放心。他们知道她离婚后,是又气又急又担心外加无可奈何。母亲气得在床上躺了半月才下地。可是自己的女儿,终究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还是担心她小月子的休息和安危。说是住到小岳家去了,他们的石头也算稍稍落地。和小岳他们虽然没有真正见过面,可以前他们合租公寓的时候,也在视频上看过彼此,这些年看到他们和女儿交往下来,知道他们是不错的人。
秦素岚试着给罗家伟发了好几封电子邮件,可是如石沉大海,她也给罗家伟的后妈打过电话,但是后妈似乎对一切都不知情,她只有讪讪地道别。秦素岚开始思考自己那远去了无法挽回的婚姻。她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很独立也有主见的人,在和罗家伟婚后的关系上,她是掌握主动权的。现在事实证明并非如此。罗家伟才是他们关系中的主导者,罗家伟其实是个意志非常坚定的人,想当初以他的品貌和条件,应该是很多女孩都会动心的,可人家纹丝未动。秦素岚一路紧赶慢追,也是没有效果。到后来峰回路转秦素岚一直以为是自己的妙计得逞,当罗家伟的后妈在婚礼上阴阳怪气地夸她不是一般的厉害能干时,她心底还暗自得意过。现在看来自己是多么的幼稚可笑,从头到尾,她才是一个配合别人演出的配角。而这个配角还是自己花钱花感情买来的。在罗家伟身上这些年的爱恨情仇且放一边,分手时估计罗家伟算钱的时候,是把他们的婚姻当买卖,扣掉了那张加拿大合法身份——枫叶卡的钱,像打发叫花子一样打发了她。
小岳说:事情已经过去了就不要再想那么多了。人总要往前走往前看。更何况你的确也做得很过分的,罗家伟没了父母,你又偷偷地把孩子打掉了,人家能不伤心吗?这时候有过激的行为也可以理解了。秦素岚心里说已经不需要理解了,罗家伟是这辈子都和她不再有瓜葛了。想想都让人寒心,自己也算是和他同甘共苦过,到后来虽然恨铁不成钢,可从来也没有希望彼此成为仇人更何况,自己还曾经那么深地爱过他。如果当时他肯振作起来,他们怎么会走到这一步,他们也应该是幸福而又幸运的新移民夫妻呀。
一晃秦素岚快毕业了,她在多伦多市中心找到了一家挺大的酒店实习。这里离小岳家挺远的,小岳的公公婆婆已经过来了,总不像以前那么方便了,尤其是她婆婆总是很不厌其烦地一遍遍问她为什么离婚。秦素岚觉得挺奇怪的,人有好奇心也罢了,只是一次次地去撕别人的伤口真的是件很开心的事情吗?可是自己现在找房子稍稍有点早,还不知道最后的工作单位在哪里。还有她和小岳家的小狗狗是情深意厚,尤其是小白,看着它出生,陪着它长大,秦素岚的心里把小白当作她打掉的孩子的回归。如果小岳不答应让她把小白带走她是打算绝对不搬的。
酒店的工作不久之后也驾轻就熟起来,因为她也只是各个部门到处晃晃,做些打杂工作而已。深层次都没有机会打交道。倒是把酒店很多人的八卦了解了个一清二楚。比如老总的太太是第三个了,所以穷得只开福特车。营业部总监是个同性恋,但是在加拿大是合法的。大家谈得最多的是行政部总监——约翰李。约翰李是名副其实的华裔,不过据说是香港移民的后代,所以只会一些粤语。约翰李是在加拿大出生和长大的,除了他的肤色和眼睛,他似乎已经完全洋化了。三十好几没有结婚,女朋友和花灯一样地换着,但从不涉及酒店内部员工。据说还是富二代,家族企业非常大。
秦素岚知道很多的人乐衷于谈论约翰李,原因显而易见的,就是期待自己是个例外,就是那走进皇宫的灰姑娘。秦素岚远远地看着情海里跌宕的人,觉得自己已经过了那个心境和年纪,对一些遥不可攀的东西最好的选择是错过。如今的她只想踏踏实实地找个人过日子。这曾是罗家伟内心深处的愿望,只是那时的秦素岚和他身在一起,心却在两个世界。如今的秦素岚必须再找一个人才可以实现那当初平常如今却遥不可及的梦想。
小岳的公婆来了之后,秦素岚就不带午饭了,因为老人家以吃隔夜饭菜不健康为由,不肯多做一点饭菜,任凭小岳提醒了好几次。有的时候,实在是有剩的了,他们倒是一齐倒在饭盒里,很热情地张罗着让秦素岚带,秦素岚心里挺憋气的,难道我付的伙食费就是这些要到掉的残羹冷炙吗?可是又不想小岳太难做,而且老人家来了,自己比以前清闲了也是真的。
这天中午,秦素岚跑到对面的购物中心新开的川味食府要了一碗酸辣粉,等她坐下来,发现自己的斜对桌是约翰李,他正狼狈不堪地吃着,一头的汗,领带松开了,衬衣的扣子也解了,嘴巴张得老大,不停地吸气呼气。这和平日的斯文有礼判若两人几近滑稽的形象,把秦素岚看了个目瞪口呆。她直勾勾地望着,都不记得了自己应该干什么。约翰李一抬头冷不丁地看到了她,闪过一丝诧异之后,你好!他镇定自若地打着招呼。秦素岚反倒不好意思起来,仿佛失态的是她,赶紧低下头,开始吃饭。
你点的也是这个呀,这个好辣,不过很过瘾的。约翰李边说边在秦素岚的对面坐了下来。
秦素岚觉得自己是大气都不敢出了,约翰李倒是兴致勃勃,在呼气吸气中间,他找着话题和秦素岚聊天,基本都是他问秦素岚答。那顿饭吃完,秦素岚觉得自己好像是参加了一场十分紧张的面试,连手心都是汗。
秦素岚以为这样的面试是不会有第二次的,所以也不是很在意。却出乎她意料地,几天之后她去吃午饭的路上,约翰李突然出现在她的身后,很不经意地说:又碰到了,我们一起吃啊。这次复试秦素岚的紧张依然没有消除,还是约翰李问,秦素岚小心翼翼地答。吃完散开,秦素岚是长舒了一口气。
不过类似这样的复试发生过几次之后,秦素岚的底给约翰李摸了个一清二楚。秦素岚开始有些生气,为什么老是他问她答呀,每次吃饭搞得好像是在严刑逼供一样,饭都吃不好,自己不过是期望实习结束,可以留在酒店工作,再不然约翰李可以写个较高的评价而已有必要如此地委屈自己吗?后来有次复试冷场期间,秦素岚期期艾艾地说出了自己的疑问。他们的问答其实都是私人方面的,几乎没有触及过公事,约翰李愣了一下:每年的实习生我们都会留下其中表现优秀的。他顿了顿,眼睛直直地看着秦素岚:如果你表现优秀留下就没有问题。
其实这是很模棱两可的答话,秦素岚不知哪根筋短路了,反正她觉得那是对自己可以留下来工作的明示,她急不可待地和小岳提出了她要带小白搬出去。
虽然秦素岚要搬出去是早晚的事情,但这个时间让小岳还是有点意外,当初她伺候秦素岚做了小月子,秦素岚也知恩图报,在她怀孕后,公婆来之前,秦素岚几乎包揽了她家所有的家务。两个人的感情如亲姐妹一般。公婆来了之后,秦素岚有些不自在,那也是正常情况,自己都不自在呢。秦素岚要搬出去,小岳心底舍不得,可也没有办法,对于她提出要带小白走,小岳倒是想也没有想就同意了。等秦素岚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说清楚了之后,小岳满腹狐疑地问:这个约翰李不会是看上你了吧?
我觉得可能性不大,我还是比较有自知之明的。秦素岚实话实说。
感情上的事情很多的时候都是朝不可能的方向发展的。小岳狡黠地笑道:你觉得他人怎样?
秦素岚认真地想了一下:用小天后周迅对李亚鹏的评价:他满足我对男人所有的幻想。
真的啊,那可千万不可以错过了。小岳在看过酒店网站上约翰李的照片,忍不住赞道:你真的好有福气啊,碰到的男人一个比一个优秀。羡慕死人了,我要不是这大肚子,都要奋起直追了。
你胡说些什么呀,八字连一撇都没有。秦素岚忽然觉得自己好像是真的很被上帝厚待。
那这么多次吃饭算什么?对了,是你买单,还是他买单啊?不过谁买单应该不是问题的关键,关键是你不喜欢那人怎么会没事找她吃饭呢?
秦素岚的脑袋开始空白,觉得小岳说的就是事实。两个人越说越热乎,笑声也更大了起来,小岳的婆婆不得不一再在旁边提醒:别那么激动,动了胎气可了不得。
秦素岚利用中午吃饭的时间周围找房子,市中心的房子贵得离谱,她只有放弃,再看看一些周边,和人合租的很多人明确提出不许养宠物,小白把她找房子的难度又拔高了一层。看了好些个房子,依然是一无所获,秦素岚的心都有些灰了,她似乎都淡忘了约翰李这个人。
这些天没有看见你吃午饭?有天去洗衣房的路上,迎面碰到约翰李。
我找房子去了。秦素岚笑着答,想起小岳的话,她的脸不由自主地有些泛红。
约翰李的眼睛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失望:那祝你好运!
话音还没有落地,就擦肩而过了,秦素岚低着头继续往前走,忽然觉得自己很自作多情,小岳的理论是一派胡言。
秦素岚学乖了,后来每次看房时直接把小白带上,如果小白不出现,就被归为冷血动物,可是小白在那里就不同,她那恨不得捏两下的可爱的小脸,还有那忽闪着的黑漆漆的大眼睛是很容易让人由怜生爱的。虽然有过几次还是没有让他们住进去的经历,可是那些人看小白的充满爱怜的眼神让秦素岚深信,他们一定会找到属于他们的家的。
愿望很快成真,秦素岚找到了一个两室一厅的公寓,和一个国内来的访问学者崔教授同住。崔教授很有学者的气息,给人的感觉也是不苟言笑,但是却被小白在瞬间融化了,她看小白的眼神都是放着光彩的。她一把抱过秦素岚怀里的小白:房租,水电,网络全部对分,有客人提前通知,不可以留任何客人过夜,晚上11点之前回来……
秦素岚一旁听着怎么感觉多了个妈妈。不过真的很好,有人可以和她一起照顾小白,新工作,新住处,她的新生活终于要真正开始了。
相对于很多的访问学者而言,崔教授的不同也显而易见,她之所以申请到多伦多大学做访问学者,和移民观光都扯不上关系,倒是和她的私心有些关系。她的儿子在美国读大学,她在多伦多见面的机会就更多,她也希望有着做访问学者的经历,让她已经没有什么希望的仕途可以顺利一些,最少评职称级别时,硬件多一些,退休工资可以多拿一点吧。所以崔教授工作上压力并不很大,她因此也有了很多的时间去和小白呆在一起。秦素岚不在家的日子,她把小白接管下来,自然得仿佛理所应当的,还似乎把秦素岚也接管过来了。虽然崔教授比秦素岚只大十几岁,但是心肠爽快的她直接把秦素岚当女儿了,这中间当然也有秦素岚父母的功劳。他们几乎一天一个国际长途地千拜万托,而且聊天中发现他们竟然来自同一个省份,平添了许多亲切感,也让崔教授觉得照顾秦素岚是义不容辞的。
秦素岚真是一点悬念也没有地被留在酒店工作了,她觉得一定要好好谢谢约翰李一下,这中间他肯定是出了力的。只是秦素岚不知该采取哪种方式合适,她连约翰李的手机号码都没有。思虑在三她给约翰李写了一个电子邮件,因为这个邮件地址本来就是公事所用,所以邮件写得也很隐晦,仔不仔细看似乎都是一封不是太正式的公事感谢信。信中对于可以留在酒店工作表达了极大的开心,同时热情洋溢地添上了一大堆华丽的感谢词。最后似无心地提到她现在依然还是很喜欢去吃酸辣粉,这让她想起实习的美好时光。
秦素岚的邮件没有得到任何答复,她和约翰李之间再也没有了交集的时候,偶尔听到女同事背后议论,也只是约翰李又换了女友的一些陈词滥调,一点新意也没有。秦素岚的生活也似乎没有什么太大变化,小岳很好心地做过几次媒,但在得知了秦素岚为何离婚的原因之后都变得没有了下文。小岳有些恼火:你为什么要把你离婚的原因像标签一样贴脑门上啊,你就不可以等等再说。
秦素岚倒很坦然:早说晚说不一样是要说,免得人家到时后悔不是更不好!
崔教授也赞成小岳:就是成了夫妻也不是什么都可以说的,你这头还没开就把人吓跑了。
可以被吓跑的就不是我的人了!秦素岚尽量说得不带感情,心还是不免有些酸,那已经尘封了的往事对现在的影响倒是历历在目。
秦素岚父母鞭长莫及,一味地催女儿回来,说很久没见着了想得慌,秦素岚也想父母了,只是她并不想回去,上次罗家伟父亲过世,他们一起回去,是何等的风光,现在回去干吗呀,还不给人笑死。对父母自然不需要隐瞒,直言说就是了,他们听了,也只是沉默,想见女儿是真的,可这面子上的事情也挺让人寒心的。就说:那你赶紧找一个一起回来呀!
秦素岚说:我不是说了三十以前嫁出去的吗?如今退回来我保证把自己再推出去。其实她自己
心中是一点底也没有。别的人移民的时间越久路越宽广,而她又是一个反例,她的路走走停停,反复之间又变得没有了去路。
那天快下班的时候,秦素岚在酒店前台办点事,约翰李忽然走了过来,当着其他几个同事面对她说:有空吃晚饭吗?
把秦素岚惊得不知所措,不知如何回答才好。约翰李却若无其事地:这样是答应吗?我在停车场等你!说完径直走了出去。秦素岚直到他背影消失,同事打趣地嘲笑她才反应过来,跌跌撞撞地跟着也出来了。他们还是去了那家川菜,不过这次点了几个小菜,要了几罐啤酒。一场饭下来,他们也没有说几句话。秦素岚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而约翰李仿佛没有什么要和她说的。秦素岚的心由最初的飞上天空又变得诚惶诚恐起来。
回来给小岳和崔教授她们一汇报,期望她们给出点有效的主意,谁知这一次,小岳却不看好了:这种人,反复无常,你还是离他远点好。
崔教授也说:三十好几不结婚,条件还那么好,本身性格肯定有问题。
你们不能按中国人的标准去衡量他。秦素岚觉得挺委屈的。
管他哪国人,有些标准是通用的。崔教授振振有词。
不过这时的秦素岚已经听不进去了,她觉得上帝关了她的一扇窗,开了一扇门,这扇门就是约翰李。约翰李给秦素岚带来了全新不同的生活体验。
在秦素岚三十年不到的生活中无论在国外还是在国内,对生活从来没有用得上尽情享受这个词,在和罗家伟移民后,生活一度还非常节俭,搭赌场免费巴士去看大瀑布就算是旅游了,平常去滑个冰,游个泳就是运动,看个午夜场电影已经很奢侈了。那些什么出国玩,坐邮轮仿佛是很遥远的事情。秦素岚也觉得很习惯,因为周围大家的生活都是这样。可约翰李却把她拉进了另一种生活的境地。让她那些遥远变得伸手可及。
坐着游艇出海吃刚抓的龙虾,约翰李亲自烹调。跑去野外露营看露天电影,他一路高声哼唱,仿佛世界只有他自己,带着秦素岚去高尔夫球场挥杆,领着她尝试多伦多各式高档餐厅。还可以在赌场里甩出几千加币让她去玩,礼物可以是价钱不菲的首饰或是衣服,就连送束花都是精心包装过的。花谢了秦素岚连那些包装都没有舍得扔掉。她真的是进入了皇宫的眼花缭乱的灰姑娘,对一切都新奇,一切都喜欢。
秦素岚觉得自己迷惑和颠覆了,她搞不清自己是被约翰李迷惑了,还是被约翰李带给他的生活颠覆了。还是她只不过是迷惑和颠覆在一场转瞬即逝的梦中。但不管怎样,她决定了一定要好好把握,这可能是改变自己命运的唯一的机会了。
崔教授要回国了,秦素岚想着是自己把整套房子租下来还是另外找房子,反正不管怎样,都是有些麻烦事要做的,不是去挑房客就是要挑房子。约翰李听说了也没有什么反应,秦素岚心里感叹:不是一个阶层的人,自己的苦对方是无法体谅的。小岳也在一旁火上浇油:你要的是知冷知热相伴的人,那些花钱的花哨玩意不是我们玩的。
说得秦素岚的心灰灰的,等约翰李再约她出去的时候,她有意无意地用要找房子没有时间给挡了回去。约翰李终于给敲得开窍了,他提出让秦素岚搬他那里去。秦素岚晕了,自己只是期待一片绿叶,而约翰李给的却是整个春天。小岳直泼冷水:搬一起住要慎重考虑,但毕竟是你的私事,还是你自己拿主意。
崔教授想也没有想就摇头:那怎么行,还没有结婚呢,要不先结婚。看秦素岚一脸不以为然样,崔教授搬出来了她父母。父母知道若是秦素岚心意已决,是谁也没有办法改变的。便委婉地建议:要是想好了真的要搬一起住,他们也不反对,只是可否让崔教授和小岳他们见见约翰李呀,总不能说你搬到一个谁也不认识的人家里去了吧。
秦素岚虽然觉得父母有些多此一举,但是要求也算是合情合理。和约翰李相处这么一段来,她也见着了几个他的朋友,但奇怪的是他从来没有正式介绍过,他的朋友也见怪不怪似的,对她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一般都是轻轻地嗨一声,算是打招呼了。
秦素岚想着怎样和约翰李开口会比较恰当,借着小岳的宝宝一岁生日还挺冠冕堂皇。约翰李不假思索:这种场合你还是一个人去比较好。
我在多伦多就小岳和崔教授两个好朋友,现在崔教授还要回国了,你都不肯去见一下。秦素岚觉得有些受伤,虽然拒绝是她意料中的事情。和约翰李相处时,无论从哪个角度,秦素岚都觉得自己是出于劣势地位,所以基本上他说什么她就做什么,她从来没有违背过,哪怕她觉得很违心的事情,小到吃不想吃的穿不想穿的,大到为了约会请假调班。想自己的委曲求全,可以换个皆大欢喜的局面。可是这样看来,约翰李好像并不想和她光明正大地走下去。与其这样长痛不如短痛,早点结束算了,免得自己到时竹篮打水一场空。
对于秦素岚的那点小心思,久经沙场的约翰李怎会不明白,他只是装糊涂而已,等看到秦素岚真的有些心生旁骛了。他也不愿意因为这样而结束一段感情,和秦素岚相处下来,他觉得两个人还挺合拍的,他当初认为秦素岚一定会是个顺从的小猫,事实也是八九不离十。这个年代这样的女孩越来越少,女性独立的呼声毒害了很多纯真的小姑娘。
秦素岚拿着约翰李买给小宝宝的礼物有些惊喜异常,她都不知如何开口对小岳说约翰李改变了主意。小岳的确有些意外,不过过门都是客,一样地热情招待,只是那天客人还挺多的,她也顾不上细细观察了,最后只说了一句:从外型看,还不错。
崔教授却不这样认为:人不可以看外表,很多人都是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我觉得他挺没有耐心对老人的,你看和我也没有说上几句话。
秦素岚心里直乐:你才四十几呀,就以老人自居了,他和你说话少是因为你的英文口音太重,他听不明白。
秦素岚觉得最重要的是他妥协了陪自己去了小岳家,至于他表现如何和小岳崔教授如何评价那是无关紧要的事情。人和人相处靠缘分,有的人就是从第一眼开始就不顺眼并不需要理由。更何况,和约翰李即将朝夕相处的是自己。
从小岳家出来,约翰李对小岳和崔教授没有任何评价,却对小岳的公婆很有感觉,尤其知道他们在这里已经住了一年多还要继续住下去的时候,他有失常态地忿忿然:那个小岳不是没有上班吗?为什么她公婆还要在这里?这样他们哪里有自己的生活?
秦素岚对约翰李的问题有些摸不着头脑:这是人家的私事。再说了,婆婆来照顾孙子,天经地义的。
我可不喜欢也不会让父母到我家来掺和。约翰李说得一本正经。
秦素岚的心在那一刻飞上了天,这句简单的话简直就是变相的承诺,说明他们会有将来的,而且他说的不会让父母来掺合也被秦素岚一厢情愿地理解成为,不让他的父母来,自己的父母并不包括在列。在小岳不断地声讨公婆的罪行的这个时候,秦素岚觉得约翰李的话就是天籁之音,多么得体贴和照顾自己呀。
约翰李的家是市中心的一套复式公寓,两千多尺,不仅配套的游泳池和健身桑拿房美轮美奂,房间的布置也是极具匠心的,每一个细节都奢侈到了极致。
这花了好多好多钱吧?秦素岚细细地打量着这陌生的一切。
那是我妈和我姐的事,我不知道。约翰李答得没有感情。
秦素岚开始有了点概念——约翰李是个名副其实的富二代。看来投胎真的是个技术问题,有的人天生就掌握了这门技术。
秦素岚像孩子一般光着脚从楼下走到楼上,又从楼梯滑到楼下,约翰李算是又给秦素岚一个很大的惊喜。当然秦素岚也有给他的惊喜——小白。不过接受者约翰李并不惊喜:这个东西一定要带着么?
秦素岚非常生气,什么叫东西,人家有名字的——小白,它一定要跟着我,它从出生就跟着我了。说着说着,秦素岚的眼泪流了满面。
约翰李不以为意地看了她一眼:为了条小狗还哭上了,他知道大小便要去厕所吗?还有我在家的时候,他可不可以呆在笼子里?
秦素岚很不理解加拿大长大的约翰李居然不喜欢狗,但这种事情也是勉强不得的,他既然让步小白可以住进来了,剩下的事情慢慢再说吧。
小岳说:这通往豪门的路真的好坎坷呀,看样子你得做好思想准备论持久战。
秦素岚骂道:你就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你也不希望我的日子好过些。
小岳说:你日子好过难过要是我一句话可以主宰,那我就天天为你祷告,让你早日入宫当女王。
两个人相处开始还算顺利,他们似乎从没有如胶似漆过,一开始就如老夫妻一样平平淡淡而真实地生活。秦素岚不上班的时候基本就在家里。约翰李却不是,家对他来说只是睡觉的地方,但他也不是都和秦素岚一起,这倒不算什么,比较奇怪的是他从来不会主动告诉秦素岚他要去干什么和谁在一起。秦素岚没有搬过来之前,有的时候很想知道他的行踪,但还是给生生地塞回肚子里,只怕给他造成不好的印象。现在在同一个屋檐下,秦素岚觉得知道彼此的行踪是起码的吧,约翰李依然不说,甚至连他几点回来他都不知道。她曾经试过发电话,短信什么的,不过人家大有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风范,压根不理。如果回来秦素岚接着问或是抱怨了,他会大发脾气。无奈中秦素岚学乖了,便由得他去,自己安排好自己就可以了,不过安排好一个人的生活也不是那么容易。
秦素岚面对着空荡荡的屋子,常常不知该如何打发自己。从小到大,似乎都没有这么孤单过。寂寞如潮水围着她,让她喘息不过来。她经常领着小白从楼上走到楼下,再从楼下走到楼上。或是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抱着小白,眼睛直盯着大门,只要有开门的声音,就赶紧把小白放进笼子,然后朝大门冲了过去。她觉得自己越来越理解小白,小白等她也应该是这样的吧。但是和小白不同的是,小白每次等回来的她都是很开心的拥抱。而约翰李回家的时候,并不是每次都有好心情,很多的时候是不好的心情或是酩酊大醉。心情不好一般他只是不和秦素岚说话,但是如果喝酒了,就得分酒醉的情况而定。从吐得到处都是到乱摔东西最严重的会给秦素岚几下。
第一次被打,秦素岚都给打蒙了,从小到大还没有人打过她,罗家伟那次气疯了也不过只给了她一记耳光。而约翰李是真的打她,一拳一脚实实在在地落在秦素岚的身上,她都不知道躲闪和哭叫了,只是茫然地看着她已经不认识了的约翰李。秦素岚不知道约翰李什么时候打累了收了手,自己去睡了。她保持着被打的姿势蜷在那里一直到天亮,她想着天一亮她就离开,再也不要回来。约翰李仿佛算准了她的心思,还没等天亮他忽然醒了,找到她又是赔礼又是道歉,发誓没有第二次了。
第二次距离第一次的时间还没到一个月,这次的秦素岚拼命地躲,用胳膊挡着,以免自己受到伤害,可是这更激发了约翰李的火气,他拉开她的胳膊,不顾一切地往死里开始揍她。秦素岚放弃了,心想就这样被打死也好,可是她没有死。醒来的她看见痛哭流涕的约翰李,还有伤痕累累的自己。她在床上躺了一周再去上班,约翰李精心伺候了她一周,同事还以为他们度假去了,还开玩笑问:是不是结婚去了。秦素岚无言以对,她的心事和伤痕都是无法见人的,她做的只有小心翼翼把自己裹得密些,不让别人看见那些心事和伤痕。连父母和小岳也不可以,更何况这些不相干的外人。
其实每一次之后,秦素岚都下决心一定让这是最后一次,可是不知为什么,每一次她还是没有离开。她独自在空荡的房子里走来走去,轻轻摸着那些装饰品问自己:为什么不走。是舍不得这房子,还是舍不得这人?不过她也从来没有找到过答案。或者说答案被约翰李给搅乎得七零八碎。秦素岚明白一个道理,世上没有完美的,不管是东西还是人,自己好不容易飞上了枝头,成了很多人眼中的凤凰,至于脚下踩着的是钉子,固然是有些疼痛,就当成附带的副作用好了,而且别人也是看不见的。
很多的事情,人一旦想通就会习惯,习惯了就变得麻木。秦素岚在接受被打的同时还逐渐摸索出让自己少挨打少受伤的门道来。比如躲得远远的,尽量不去刺激他,还有装死等。只是偶尔想到,这样的日子可能会伴自己一生让她有些不寒而栗。
约翰李还有一个更让秦素岚无法接受的事情,节假日他都回他父母家,而且从不带上她。如果说被打可以掩盖起来,这个却是不可掩盖地让秦素岚无法面对的事情,来自父母和小岳的关心是一种无形的压力,刺激着她原本就很脆弱的神经。节假日难免要和父母小岳他们联系,而他们最关切的就是她在哪里过,而几乎每次都是她独自一人在家吃方便面。秦素岚也想过骗骗他们,可是通讯如此发达的今天,哪里是那么容易骗得过的,要是露馅了可能麻烦还更大。
几次三番之后,父母和小岳都觉得这极其不正常,他们甚至怀疑约翰李是不是结了婚的。一再提醒她别被感情蒙住了眼睛,到时白耗了青春。父亲说:不管怎样,你虽然离过婚,可我们也还是正经清白人家,只要找个一般人过日子就好了,那些伤害别人家庭的事情我们是绝对不可以干的。小岳也说:这真的很不对劲,不是他本身有家,就是他根本不想和你成家。
秦素岚觉得非常委屈,自己一味地纵容和宽恕,难道换来的就是这些吗,她不可以接受,她决定不再忍了哪怕鱼死网破也在所不惜。
这一年的中秋节,秦素岚买好了一盒上等的月饼,等约翰李换好衣服要出门的时候她堵住了:我想和你一起去。
去哪里?约翰李似乎有些反应不过来。
去你家过中秋节,你看我月饼都买好了。秦素岚说得极其真诚。
好漂亮的月饼啊。约翰李笑得有些尴尬:不过,我妈不喜欢没有提前通知的客人,要不你看这样行吗,我今晚告诉我父母,下一个节是什么?感恩节对不对,你到时和我一起去!
秦素岚静静地听完,她低头想了一会儿,把月饼递给约翰李:你妈不会不喜欢没有通知的礼物吧。代我向你父母问好!
秦素岚想好了,她绝不给约翰李拖延的机会,她一定要乘胜追击。感恩节还有一个月就到了,这一个月她根本就没有闲着,她精心挑了上门做客的礼物——一套价格不菲的青瓷茶具。然后买了一堆衣服,隔几天就试其中一件并问约翰李的意见,其实她也不是那么在意他的意见,目的在于提醒他感恩节要一起回家的事实。
你真的那么想去我家吗?约翰李问的时候带着好些无奈。
是啊,我们都在一起这么久了,秦素岚头也不抬,继续拉着裙子上的拉链。这次她是步步紧逼的,难得约翰李倒一直没有发脾气。
到时你可别后悔。约翰李叹了一口气。
除非你是有老婆孩子的。秦素岚抬起头,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约翰李。
秦素岚从不知道多伦多市内还有这样的室外桃园。房子的占地面积巨大,从大门开车到房子,秦素岚觉得至少有五分钟之久。房子与外及里都可以称得上金碧辉煌,尤其让秦素岚叹为观止的是中空的客厅里瀑布一样的落地窗帘,那气势,让她又喜又惊又有些怕。
约翰李的妈妈,姐姐姐夫全在客厅沙发坐着,就像香港电视剧里一样,真的还有穿着工作服的仆人站在旁边侍候着。约翰李把秦素岚领了过来,一通介绍。姐姐姐夫倒是礼貌地打了招呼,李妈妈却只是用粤语吩咐:给秦小姐斟茶。
秦素岚觉得她眼角都似乎没有扫自己一下,有些受伤,却又听见她在说:去书房告诉老爷,秦小姐到了,可以开饭了。对粤语,秦素岚听得一知半解,但在这样的场景下,还是理解了这几句简单的话。她心里不免又有些开心。
吃饭的时候,大家的话不多,但是都用粤语,秦素岚基本没有听懂,他们也没有和秦素岚有任何交谈,李爸爸李妈妈只是客气地招呼她吃菜,用的是英文。秦素岚小心翼翼地吃着,倒有林黛玉初进大观园的感觉,怕被人耻笑了去。但是她的直觉告诉她,约翰李和父亲之间的关系并不融洽,李爸爸和他说话的口气都很严厉。
吃完饭,约翰李就被李爸叫进书房了,姐姐姐夫先回去了,李妈妈说她有些电话要打然后也不见了。
偌大的客厅就只剩下秦素岚,还有两个仆人在餐厅收拾碗筷。秦素岚又一次晕头转向了,突然想起买的礼物被约翰李放在沙发上,都忘了和李妈妈说,可是现在也不知道上哪里去找她。那一刻秦素岚体会了度日如年。身边的包里的手机不停地有收到短信息的提示音,可秦素岚动也不敢动,她怕乱动一下会把她打回灰姑娘的世界。
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约翰李一脸怒气地出现了,看也不看她:我们走。秦素岚小跑地跟着:那礼物还没给你妈呢!
约翰李理也不理她,取了车一路狂飙回到他们的公寓,把秦素岚吓得冷汗淋漓,这么快的车速就算警察不抓,可也是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啊。可她看着约翰李的紧绷的脸也不敢吱声。
你先回去。我想去酒吧坐一会儿。
还没等秦素岚回声呢,他已经下车自己走了。秦素岚本来还想说什么,看到他还知道不开车去,应该还没有糊涂。
回到公寓,小白热情地迎了上来,秦素岚一把抱过它,仿佛它听得懂一样,开始详细地述说今天的场景。
这次见面不可以说是皆大欢喜,可是秦素岚的要求不高,只要是真的父母家人,不是妻子孩子就好。至于态度,他父母对他也没有什么热情呀。看约翰李样子应该还和他的父亲是闹得很不愉快,看样子这富二代的日子也不好过。
秦素岚父母对这还尤其宽容:感情是慢慢处出来的,我们家距人家确实门不当户不对,人家没有当面给你难堪已经很好了。
秦素岚再和小岳探讨约翰李和他父亲的争执在哪里的时候,小岳笑了:有没有可能就是说你呀。
直觉告诉我,与我无关。秦素岚说得很坦然。
那你就别管了,人家家大业大事情自然是多的,你忘了以前看电视剧那些豪门父子一天到晚地吵架。对了,你要是嫁进去了,要让我们也参观一下你婆家的豪宅呀!
秦素岚觉得自己离嫁进去似乎还很遥远,倒是和约翰李的距离又近了一步,虽然没有告诉她具体原因,但是约翰李也在她面前直言不讳他和家里矛盾重重。有时喝多了并不打她了,而是和她聊天,尽管条理和思路极其不清晰,她也搞不清他到底在说什么,但是她很享受那样的时刻,且不说和挨打是天上地下,重要的是那个时候她觉得她和约翰李是心心相印的。她有些开始理解约翰李为什么酗酒,打人,或者他心中有很多旁人看不到的烦恼,她自己应该做的就是更加的体贴和温柔。
圣诞节的时候,约翰李再次把秦素岚带了回去,这次的人多了一些,约翰李在美国生活的姨妈、姨夫也过来了。大家在饭桌上气氛很热闹,不过用的还是粤语,秦素岚依然一句也插不上嘴。
吃完饭秦素岚无意听到姨妈讲电话,讲的是上海话,她急忙上前用不是很通畅的上海话说:姨妈会说上海话呀,我在上海生活了几年。
姨妈有些意外,但是很礼貌:我们是上海人呀,我们姐妹是十几岁再去的香港,所以上海话还没有忘。
秦素岚赶紧趁势揪着话题聊了开去,对上海这么些年的巨变做了很详细的描述。末了姨妈说:我也很久没有回上海了,听到你的介绍真的好开心,感觉自己又回去了一趟。
秦素岚被鼓励得情绪激昂,她一鼓作气凑到李妈妈身边用上海话说:伯母,我才知道您是上海人,我也会讲上海话的,我们以后可以用上海话……
我们也不是太熟,你还是叫我李太方便些。李妈妈还没有等她说完,冷冷地用英语打断。秦素岚的梦那一刻灰飞烟灭。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爸妈不喜欢我?秦素岚有些怨气,虽然李妈妈的反应也可以说是预料中的,可是如果约翰李事先有些提醒,自己至少不会那么没有面子吧。
我的女朋友是我的事情,与他们何干?约翰李一脸的不以为然。
虽然约翰李的回答还有些温暖,可是改变不了秦素岚自取其辱的感觉。她觉得自己愚蠢至极,上杆子把自己摆到那个被人取笑的位置上去。她再也没有要求和约翰李回去过,约翰李也没有再邀请过。她跟随约翰李回家的事情仿佛一阵疾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了一回,然后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秦素岚的日子又回到了从前,只是不再有费尽心思要去讨好约翰李家里的幻想了。虽然大家都觉得这不是一个解决办法,可是也没有更好的提议。秦素岚父母心里暗暗着急:女儿三十岁了,能耗几年啊。可是这时叫她撤退而且是因为父母的原因实在又有些不值。而且这个女儿也绝对是不会因为他们的指手画脚而有所改变的。
秦素岚独自在家的时候经常对着镜子长时间地审视自己,她从没有奢望过不漂亮的容颜有天可以奇迹发生漂亮起来,可是她也没有预期老去就在一夜之间来临了。何去何从是她每天都在考虑的问题,即使这样她依然找不到任何答案。虽然是自己的命运,但是掌舵的早已不再是自己了,随波逐流让生命自己去起伏好了,这是她给自己找到的唯一可行之路了。
命运总是有她自己的安排,在秦素岚决定不再积极努力的时候,她却发现了她拥有了一个极大的契机,她怀孕了。她几乎有些难以置信,因为他们一直也没怎么避孕可从没有怀上。她买了一打各式牌子的早孕试纸,测过后把它们摆成一排,她用手指轻轻地点着那些粉色的线条,心里开了花:孩子,你是上天给妈妈派来的,来救妈妈的天使么?
秦素岚决定要给每个人在毫不设防又充满浪漫的情形下惊喜一下。当然首当其冲的是孩子的爸爸约翰李。知道他回来很多的时候喜欢开冰箱拿啤酒喝,秦素岚专门买了一个大奶瓶把啤酒连瓶装了进去。如果他第一时间没有开冰箱,那么自己就实行第二个计划,浴室里的用品全给她换成了超级卡通的娃娃造型。她期待他用很疑惑的神情来问她为什么这样做,然后就可以顺势把这个喜讯抖出来。
可是没有什么也没有,约翰李回来开了冰箱,拿了一罐没有装在奶瓶里的啤酒喝,洗完了澡也没有对那些显得幼稚的洗澡用品与任何评价。秦素岚有些悻悻然,有些大失所望,又有些不甘心。
你怎么不问问那些东西为什么换成了小宝宝用的。秦素岚守着从浴室出来的约翰李问。
约翰李继续擦着湿湿的头发,看不出他的情绪:这些东西,你想怎么买都行。
可我是有原因的。秦素岚的声音高了一些,还带了撒娇:你知不知道,我——怀孕——了。
约翰李的手停在了他的头上,显然这个消息他很震惊,没有秦素岚期待的喜悦:怀孕,什么时候的事?
就今天,我刚发现的。我用了一打试纸,全都显示我怀孕了。秦素岚还在期待着,期待对方欣喜若狂的表情。
横亘在他们之间是长长的静默,让秦素岚伤心的静默。在她怀里的小白似乎也感受到了她的难过,不停地舔着她的手背。
你怎么把狗带到卧室里来了。约翰李看到小白,很生气地说。
因为我以为你会很开心你要成为爸爸,因为我不想小白错过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秦素岚眼泪潸然而下,她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约翰李似乎没有听见她说的:把狗带下去,以后不许再把狗带到卧室来。
它叫小白,不管你承不承认,它也是我的孩子。秦素岚忽然很激动:就像我肚子里的孩子,你愿不愿意他都已经到来。
约翰李脸色铁青看着秦素岚,没等她说完,他冲上前一把抓过小白,往地上狠狠一摔:我希望你记住,以后再也不要用这种口气对我说话。
小白给摔得在地上爬不起来,四肢抽动着,秦素岚傻了,跑到小白跟前去抱他。约翰李却一把夺过,走出卧室,直接把小白从楼上扔了下去,秦素岚的哭声随着小白的惨叫声响彻了整个公寓。
小岳呆呆地看着纸箱里没有了气息的小白,怎么也反应不过来怎么回事:你说什么,约翰把小白摔死了?为什么?
因为我把小白带进了卧室。秦素岚依然带着墨镜,她不希望小岳看到自己肿得几乎睁不开的眼睛。
你明知道他不喜欢,你为什么要把小白带进卧室。小岳有些气糊涂了:你当初说要好好照顾小白的,可是你竟然让小白给摔死了,我要去报警。
好,我去坐牢好了。秦素岚又忍不住哭了起来。
小岳给她哭得心软了下来:我只是说说了,可是你把小白带我这里干吗?故意来刺激我吗?
我不知道怎么处理呀,难道扔垃圾箱吗?秦素岚是越哭越厉害。
小岳想了一下:那埋我们家后院吧。两个人笨手笨脚地一通忙碌,总算挖了坑,把小白埋了下去。
等秦素岚的情绪稳定下来,小岳问:你打算怎么办?
我可不可以先到你这里住几天?
住多久都没有问题,反正现在公婆也不在,只要你不嫌我孩子吵。只是你如果要和他断就要断得彻底,最好换份工作。在秦素岚面前,小岳永远是大姐姐的模样。
我没有打算和他断。秦素岚说得很犹豫。
你说什么,我有没有听错?一个可以摔死狗狗的人,你怎么可以和他过下去,下次可能他摔死的就是你。小岳简直气晕了,语无伦次:这种人再有钱,有什么都不行。你怎么着也不能拿自己的命开玩笑啊……
秦素岚早已没有再听小岳的话,她用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声音在对自己说:我已经别无选择了,我怀孕了,我不要再去打胎。我一定要留下这个孩子。
在小岳家的日子里,秦素岚除了发呆还是发呆,要不就跑到小白的墓前去哭一通。小岳看到她那样子反倒也不好再说什么,有些痛就是生生父母都不可以取代,更何况朋友。小岳想如果约翰李不来接,秦素岚总不好自己跑回去吧,到那时自己再劝她也不迟。若是约翰李来接她,还是让他们回去吧,孩子的将来最重要。
可是约翰李一直没有音讯。秦素岚啥反应也没有,倒把小岳急了个半死,小岳先生很奇怪:你不是不希望他们在一起吗?怎么又着急了呢?
两回事,孩子一天一天大起来,难道有这样当爸爸的,总得表个态吧。
约翰李一周后终于有行动了,给秦素岚发了个短信:欢迎你和宝宝回家。
秦素岚把手机默默地递给小岳,小岳着急地说:你可不能这样自己回去,怎么着他都得来接。
秦素岚的眼泪无声地流着:他终于愿意要宝宝了。
约翰李真的来接秦素岚了,见到小岳夫妻,就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还一个劲地说笑话。小岳心里一百二十个不放心,可也不知怎么说合适。要是没有小白事件,他们只是为了孩子的去留争执,小岳是一定会劝他们结婚的,但是现在的情形,小岳担心劝他们结婚是把秦素岚往火坑里推。
秦素岚的早孕反应很严重,基本上吃什么吐什么,整天昏昏欲睡,提不起精神,约翰李积极准备开始当爸爸了,二话不说让秦素岚辞了职,还请了个保姆来照顾她,不仅没有打过她,连和她说话都温柔了很多,有的时候产检还会陪她去,没有变化的是他依然在家的时间很少。有的时候甚至夜不归宿。但是秦素岚已经心满意足,还能期盼什么呢?她和约翰李之间是回不到从前了的,以前挨过那么多次打,秦素岚都没有真正害怕过他,觉得他只是有些怒气要发泄一下而已,但小白给摔死之后,她对他开始有了一种恐惧,他的一个脸色或是不太平常的动作,都会让她惊惧不已,晚上为此还多了好多噩梦。每次都是重复小白被摔的那一刻,她觉得那是小白冥冥中提醒她不要忘记她现在的平静生活是小白用命换来的。
约翰李注意到了她的一些变化甚至十分体贴地建议等她生产后再给重新买条小狗。秦素岚没有接话,她也没有打算再养小狗了,这一生有过小白已经足够。
令秦素岚尤其意外的是李妈妈来探望了她,虽然那种居高临下的气势没有减免,但的确对秦素岚温和了许多,她对着秦素岚肚子的目光还是慈祥的,她按下要起身给她斟茶的秦素岚:这些事交给下人做好了,你安心养好你的身子。这些话居然是用蹩脚的普通话说的。
秦素岚有些惶惶然,不过随着李妈妈来的次数增多,她也越来越安心了,有的时候李妈妈只是打包一些吃的过来,有时只是看看她。那时的李妈妈秦素岚觉得和普通的母亲没有什么不同,她们开始聊天,李妈妈还会说到一些约翰李小时候的趣事。李妈妈甚至告诉她。他们父子不和的真正原因,就是李爸爸一直期望可以子承父业,可是约翰李却一直不愿到家族生意里去,想要自己去闯个名堂。
其实,他工作的酒店的主人就是他爸爸的一个朋友,不然他哪里可以得到这样的升迁。李妈妈的话满是叹息,把秦素岚吓了一跳,但是也为他们可以共同拥有一些秘密而开心。
他呀,就是一定要和他老子对着干,他爸希望他早日成家安定,他却一天到晚地玩,也没个正经。这次算是终于听了我的话,要这个孩子,他爸也很高兴。希望这个孩子可以给我们家带来宁静,我都给他们两父子吵怕了。李妈妈说得很诚恳。秦素岚终于明白了一些背后的事实,对于约翰李是被劝才想要的孩子,她倒没有太多的辛酸,她觉得只要握住这个孩子,约翰李就跳不出她的手心了。
小岳很替秦素岚高兴:老太婆肯低头了,好啊,你终于母凭子贵了,看样子入主中宫就在眼前了。
我不觉得他们打算办婚事,现在我也管不来那么多了。秦素岚敷衍着说,这个关键的时候,她不期望任何人了解她的心思。
就是,就是,先把孩子平安生下来在说,迟早他们总得给母亲一个名分。
秦素岚的父母想见女儿的心也越发急切起来,唯一的宝贝女儿也有两年多了没见不说,又怀孕了,这还算得上高龄产妇了,而且和外孙的爸爸还是这么微妙的关系,他们怎么会不希望早点到女儿身边来。虽然他们并不知道小白的事情,可是女儿情绪上有波动他们还是有感觉的。
秦素岚也希望父母可以到身边来,她和宝宝只有两个人,终究是有些势单力薄,父母来了,她的心会安好多,而且父母也应该是她可以提出结婚的再正当不过的理由。她辞职的时候,因为还处在伤心小白的离去,约翰李肯那样让步,自己就顺竿子下了,根本忘了申请父母来的问题,现在自己没有了工作,要申请父母过来,只有求助于约翰李,或者这是个契机,促使他们结婚的契机,秦素岚要做的是如何好好地利用和把握了。
二十周产检的时候,约翰李激动万分地陪秦素岚去了,因为他也知道这次的B超会宣布孩子是男还是女。
是个很强壮的小男子汉噢,你们看这是他的小鸡鸡。B超师笑容满面地祝贺他们。
妈,是个儿子,是个儿子。约翰李一到可以打手机的区域便急不可待地给他妈打电话汇报。
检查完毕,约翰李直接把车开到了他父母家,他父母已经等在大门口了,仿佛迎接女王一般,秦素岚给他们迎了进去。李妈妈带着她去参观婴儿房,所有的婴儿用品一应俱全,而且全是粉蓝色。
要是是女孩,是不是自己就不会有这样的待遇了,秦素岚暗自庆幸。
孩子生下来住这里?秦素岚现在也不客气,想啥问啥,而且用她说得最流利的普通话。
你们想宝宝住哪里都可以,这些为宝宝来玩的时候准备的。李妈妈操着极不流利的普通话答。
仆人们依然还是称她秦小姐,口气里全是谦卑,以前的不屑早已荡然无存。还增加了好多小心翼翼。五个月其实肚子并不大,秦素岚却有意无意地把肚子挺得老高,走来走去都是人搀扶着。
晚餐在极其和谐的氛围下进行,约翰李和他父亲之间似乎都融洽了很多。大家谈笑风生,李爸爸说要去查家谱,给孙子娶个好名字,英文名可以让约翰李做主。秦素岚的心醉了,她明白她等待的时机终于来临了。
在回公寓的路上,约翰李一只手开车,一只手搭在秦素岚的肚子上:儿子,你真的给爸爸带来了好运啊。
那当然,我儿子给谁都会带来好运。秦素岚看着满面春风的约翰李,吐出想了很久的话:我想我父母过来帮我们看宝宝。
什么?约翰李仿佛没有听懂她的话,等弄明白了他突然发飙:我们的孩子干吗要你父母看,我们不会请人吗?
为什么你的父母可以看孩子,我的父母不可以。约翰李的回答让秦素岚火冒三丈,她原以为约翰李会在怎样申请她父母过来——-也就是和她结婚这事上犹豫而已。
因为我的父母付着你所有开销的账单,连你的保姆也是我妈给请的。约翰李说得很慢,但是口气很冷。他把车泊好起身下车。
秦素岚打开车门冲了下来跟着他大叫:有钱就了不起吗?我也是我父母养大的。
约翰李回转身指着秦素岚的鼻子:我警告你,注意你说话的态度。
然后继续朝停车场楼梯走去。这种情况通常意味着约翰李还有其他活动,他今天其实只是想结束和秦素岚的争吵。一般这种时候秦素岚都自己搭电梯回公寓,或是今天特别的待遇给了秦素岚不寻常的勇气,她追着约翰李走上了楼梯:我可以注意我说话的态度,但是你必须把我父母办过来。
你威胁我,我最不受人家威胁了,要办你自己办啊。约翰李头也不回,脚步匆匆。
还不是因为你我没有了工作,还不是因为你,我怀孕了,所以我父母你得给我办过来。秦素岚决定不放弃。
怎么办?他们和我什么关系,我以什么理由让他们过来?约翰李似乎有些让步。
我们结婚就好了。秦素岚冲口而出,虽然这话在心里说了很多遍,等真的冒出来了,她自己还是吓了一跳,这算是求婚么?
结婚?!约翰李停下了脚步,偏头看了秦素岚一眼,仿佛不认识她一样直勾勾地盯着她:这是你的打算?休——想!
秦素岚被事情的逆转而下给弄懵了,情绪也变得失控:那你们也休想要这个孩子!
约翰李停下脚步甩手就给了秦素岚一耳光:我本来说再也不打你了,看来不打你就越发不知天高地厚了。
这一巴掌出手并不重,约翰李应该想的只是警告,可对秦素岚来说却不只是脸上痛的问题,而是她发现千辛万苦堆积起来的城堡,却原来还是建在沙滩上,浪一打就回归平地。她不甘心她要拼死一搏,她拽住想离开的约翰李:你打呀,有本事你打死我,让我们母子一尸两命。
约翰李奋力挣开秦素岚的胳膊,秦素岚却整个人扑了过来,约翰李使劲推效果却不大,来回推搡之间,他终于失去耐性扬起右脚,朝秦素岚狠狠地踢了过去。
秦素岚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病床上,她觉得脑袋好疼,却想不起发生了什么事情。她想坐起来,发现自己好像动不了。她伸手摸了摸肚子,觉得肚子平了好多,冷汗一下子全冒了出来。她伸手按了叫护士的铃。
你醒了,需要些什么?护士职业性的礼貌。
我的孩子?秦素岚尽量简短。
我想还是医生和你解释会好些,护士依然很礼貌:我这就过去请医生,你稍等。
秦素岚觉得自己等了一个世纪那么长,医生终于来了:你感觉好些吗?
秦素岚根本不想搭理这些废话:孩子怎样了?
你想起来发生的事情吗?医生不紧不慢:真的很抱歉,你流产了。
秦素岚的脸那一刻死一样的苍白,医生发现了她的异样,上前握住她的手:你现在不要想那么多,好好休息,你有家人和朋友吗?我们可以帮你通知。
我还会再怀孕吗?秦素岚一动不动。
这个,当然。医生有些意外秦素岚的问话,顿了一下:不过会有很大的难度。
小岳带着孩子风尘仆仆地赶到医院,等看到秦素岚,一块大石头才落地:天啊,发生这么大的事情你也不通知我?
秦素岚木然地:发生什么事情了?
小岳吓着了,看了一眼正在换点滴的护士,问道:她还好吧?
属于正常恢复范围之列,你们要有耐心。护士答得很职业。
秦素岚依然还在说:到底发生什么事情,谁叫你来的?
小岳叹了一口气:我是看到了报纸上的新闻找过来的。
什么新闻?新闻说我流产了?秦素岚的表情很奇怪。
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小岳狐疑地看着秦素岚,小心地往下说:报纸上说富二代约翰李和女朋友争执,实施了暴力,女朋友从楼梯摔下,流产并骨折了腿。警方以故意伤人罪和误杀罪起诉约翰李……
小岳说得很慢,边看秦素岚的表情,怕自己用词不当刺激了她。秦素岚面无表情地听着,正远去了的事实又被拉了回来。她想起了和约翰李的争吵,约翰李的耳光,他踹自己的那一脚,还有从楼梯上摔了去之后,很痛很痛……
谁报的警?秦素岚沉默了很久之后突然问。
报纸上说是停车场保安在监控录像上看到再报警的。
他们楼梯那里还有监控录像,不是只有电梯才有吗?这是不是说我没有办法撤诉了?他现在在哪里?我可以见见他吗?秦素岚突然连珠炮似的噼里啪啦开来。
小岳像看外星人一样看着秦素岚:这个时候,你还想见他?素岚,这个世界没钱人很多,但是我们一样过得很开心是不是?不要因为钱,你就什么原则都没有了。
你不知道,他这次是无意的,他这次真的是无意的。他已经很久没有动手了,你相信我,你要相信我!秦素岚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
小岳倒吸了一口冷气:这么说,他一直都在打你的,是吗?你醒醒啊?他摔死了小白,他杀了你们的孩子,还差点杀了你,他是个恶魔呀!
妈妈,谁是恶魔?谁杀了孩子?一旁独自在玩的小岳宝宝突然大声问道。
秦素岚和小岳都给孩子问愣了,秦素岚茫然地看着小岳,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小岳基本每天都会都医院看一下秦素岚,秦素岚的身体在复原中,但是精神似乎还是很不好,有的时候小岳想和她聊聊天,她不是不接茬,就是答非所问,让人摸不着头脑。警察也来找过秦素岚两次,想录一下她的口供,她一次选择了沉默到底。另外一次来的是个女警官,尝试跟她解释对家暴女性所持的态度应该是零容忍,积极站出来。
秦素岚仿佛事不关己一样任警官说着,倒是小岳不知所措地在旁边仿佛做错了事的孩子。警官说完了静静地看着秦素岚:关于那天晚上的事情,你可以给我们叙述一下吗?
秦素岚一脸冷漠地:就是罪犯都有权利保持沉默不是,照你们所说,我是受害人,难道我还没有了这罪犯有的权利。
警官无可奈何地看了秦素岚一眼:你好好休息,同时也想提醒你,这个案子,你沉不沉默结果并没有什么区别的。
小岳来接秦素岚出院的那天,她的精神不错,虽然得用拐杖,但行动还挺利落的,上了车,她还记得问小岳:这两天怎么没有见你带儿子过来。
我公婆过来了,他们看着。
你是不是又怀孕了。秦素岚幽幽地问。
小岳不知怎样回答才会不刺激她,便选择了沉默。
我想回去拿些东西,我连换洗的衣服都没有。秦素岚打破了沉默。
穿我的好了,这个时候你回去干吗?小岳有些转不过来。
不是说只是他没有权利接近我吗?怎么变成我没有权利回去了?秦素岚的逻辑也变得莫名其妙了。
小岳懒得和她理论,便往公寓开去。公寓的门房看见她们急忙过来打招呼,并告诉说秦素岚有两个箱子寄存在他那里。
谁拿过来的?秦素岚有些奇怪。
是李太太。门房的声音很低:她还说如果您可以把钥匙留下最好。
你胡说些什么?秦素岚觉得整件事都越来越不可思议。倒是小岳听得身体发冷。
你可以找李太面谈,她现在就在楼上。门房似乎不想和秦素岚纠缠。
秦素岚想独自上楼,小岳坚持跟上来:你腿脚都不方便,我至少可以帮你拿些东西嘛!
令秦素岚没有想到的是约翰李的妈妈和姐姐都在,而秦素岚的到来显然也出乎她们的意料。
你的东西我们给收拾好了,在楼下门房那里。李姐姐冷冷地说。
你这个丧门星,还有脸到我家来。李妈妈几乎形象尽毁地破口大骂。
我住在这里,为什么不可以来?秦素岚尽量让自己答得不卑不亢。
你住在这里,你有什么权利住在这里,这房子是我的,你害死了我的孙子,让我儿子坐牢。你还有脸出现在我面前。李妈妈直戳着秦素岚的鼻子。
孩子没了是意外,我并没有告他,他坐牢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秦素岚觉得自己徒手拼了命地抓,她只想抓回那天晚上的温馨,哪怕只有一点点,现在也绝对不会再有争执了。
你还狡辩。李妈妈扬手给了秦素岚一个耳光:不是你,我孙子会没了,我儿子会坐牢?我儿子的前途,我这一大家的名声全毁在你手里。
小岳在一旁都懵了,这是什么样的一家人啊,她拦住了李妈妈:你也想进监狱吗?那我们成全你,我现在就报警。
一直在旁边静观其变的李姐姐看到这情形,走过来扶住她妈妈,同时用不可以再冷的声音说:秦小姐,如果你再不离开,我们也报警,说你私闯民宅。
小岳拉着秦素岚往外走,秦素岚挣脱她:你们可以看录像,真的和我没有关系,我也不想他坐牢,不想宝宝出事的呀!秦素岚失控地大哭起来。
秦小姐,你现在说什么也没有用了,我们家是不可能再接受你的了,我妈妈现在的状态,你们最好尽快离开。
你把钥匙还给我们。李妈妈突然想起,回身接着说。
钥匙是约翰给我的,要还我也只是还给他。秦素岚边哭边说。
你认为约翰还会想见你吗,我们也可以换锁的。李姐姐一字一顿冷冰冰地说着。
那一幕,即使是身外人的小岳看都不寒而栗,想想这一路走来,秦素岚真的是不容易。她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就这样被扫地出门,实在太让人难以接受,可是事情发展到现在,难道还可以期待更好的局面么?
帮我找个汽车旅馆。秦素岚终于停止了哭泣。
你不住我家吗?你一个人,我怎么放心?小岳根本跟不上秦素岚的思维。
我死不了的,你家现在又是公婆还有孩子,还有你老公,我不要再给你添乱了,我也不想去面对那么多人。刚才激烈的情形似乎让秦素岚的理智还恢复了很多。
小岳没有再说什么,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是苍白无力,她把车开到离她家比较近的一家小旅馆,帮秦素岚收拾好了东西:我有空再来看你!
你不用来看我了,好好地过你自己的幸福日子去吧。
你这叫什么话?即便知道秦素岚心情不好,可是这话听上去还是很伤人。
拜托你不要告诉我父母我现在的情况。秦素岚依然沉浸在自己的思路里。
我不会说的,你放心好了,但是你自己要和他们联系,不然他们会不放心的。
还有,崔教授也不许说。
我谁也不说,我们就当这些事都没有发生过,行吗?你先把身体养好,其他的我们慢慢再来。
秦素岚觉得小岳的话如隔靴搔痒一般,一点作用也没有,像小岳如今被幸福的泡泡围着的人如何体谅得了她的心境。就像小岳的承诺谁也不说一样,她说不说,报纸上都登了的事情,在多伦多几十万华人的地方,还会有可能认识她的人不知道,那种奢望秦素岚不会再有了。她都可以想象以前羡慕她嫉妒她的同事和朋友,如今的结局到可以让她们大快人心了。那些恶毒和刻薄的话现在可以不用掩饰,倾泻而出了。她这个混进皇宫的灰姑娘被赶了出来,就是想做回灰姑娘,恐怕都不容易了。
多伦多的酒店行业,秦素岚觉得自己是没有办法去找工作了,多伦多的大街,她也是不能到处乱逛了,多伦多已经没有了她的立足地,更何况她也不想再去面对这些了,逃离是最好的办法。可是除了多伦多,她又可以去哪里?
整整一个月,秦素岚一直窝在汽车旅馆里。她不仅不出门,也不见人。就连小岳来看她,她也不肯见,小岳只好把做好的汤菜留在服务台,那些秦素岚倒是来者不拒,或者潜意识里她清楚地知道,不管怎样,她的身体需要恢复,靠这些难以下咽的外卖东西是不可以的。她只是不愿去面对自己的伤疤,而见小岳,无疑就是把血淋淋的伤口摆出来,即便是沉默都是伤口上的盐。
父母那边秦素岚只是含糊其辞地说自己不小心流产了,其余的怎么也不肯透露半个字。他们虽然觉得不是很对劲,可也挖不出更多的情况,只有再三拜托小岳多关照一下。
感恩节一过完,人们就似乎迫不及待地进入圣诞节的气氛中去,秦素岚封得再严密,也受到了波及,各式各样的广告铺天盖地地涌过来,其中也有招人广告。秦素岚看到离多伦多不是太远的旅游小镇的一家酒店招行政人员。她忽然觉得如果可以聘上,对她来说应该是绝好的机会。她不能总这样坐吃山空下去,钱和精神上都不允许。而这个地方离多伦多不远,但是又可以逃离多伦多,对她来说实在是很理想。她对这个职位是志在必得。她做了应该说是很精心的准备,从简历到面试服装,还有即将工作酒店的情况调查。她知道她唯一的出路就是找到工作,她才可以从各方面摆脱以前的阴影。
面试复试都进行得很顺利,很快她就收到聘用的通知。在要离开的前一天,她去给小岳和她宝宝买了价值不菲的礼物送到小岳家,因为事先没有电话通知,把小岳吓了一下。后来知道她找着工作了,小岳也很替她高兴终于可以开始新生活了。她们之间一直是几乎无话不谈的好友,可是这次事情之后,秦素岚性情大变,她们变成了无话可说的朋友。沉默了很久,秦素岚说:我该走了,你要多保重。
这很平淡的一句话让小岳突然有生死离别的伤痛,眼泪止也止不住:你一个人在外面更要多保重,我们离得远了,你记得有空给我电话……
秦素岚笑笑地轻声应着,走出了小岳的家门,小岳不仅是她生命里最好的朋友,总是在她困难的时候伸出手,小岳的生活也是她在未出国前理想中的期待。原来以为自己也会和小岳一样,经过一些小的磨难,就步入这平常又温馨的孩子老公房子琐碎的幸福之中。事实却是,兜兜转转之后,她把方向都迷失了。但是她清楚地知道,这些就如她和小岳,小岳的房子,自己正在步步远离。
秦素岚上班的第一天,发现酒店同时招了好几个人。大家都在同一天进来。行政经理欢迎他们的时候,让大家都做自我介绍。其中新来的厨师助理一看就是墨西哥那边的移民。英文讲得带着很重的西班牙语口音,秦素岚听他说他叫牧师罗汉。牧师罗汉,这两个八竿子打不着一起的人物加在一起竟然是他的名字,估计搜肠刮肚找牧师和罗汉的共同处,应该都和宗教有关吧。秦素岚知道可能那家伙发音有些问题,自己可能是听岔了,可是还是忍不住大笑起来。这是她这段时间以来的第一次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把大家笑得莫名其妙,那个牧师罗汉更是一副傻呆呆的样子不知道自己到底说错了什么。
接下来又是要找住处了,一般移民随着移民年数的增加,东西也成正比的数倍往上长,而她没有,依然只有两个箱子。秦素岚看着自己不多的行李,倒是对那些把自己扫地出门的人生出了一些感激来。看来任何事情都是有积极阳光的一面的。小镇不大,自然出租房选择也不多,反正秦素岚也不挑剔,有个地方睡觉就好了。她随便撕了街头电线杆上的几份广告。去看了第一家,就把定金交了。房子离她上班走路十分钟,房东是个慈祥的老太太,她自己睡楼下,楼上的三间卧室全部出租,租客必须合用厨房和洗手间。
工作上其实还是蛮顺利的,她是这家酒店的第一个中国人,大家对她都挺喜爱和关照的,上司对她的工作表现还挺满意,尤其是她的工作还拓展到为英文不好的中国客人做临时的翻译之后。除了觉得有点闷,秦素岚基本上可以算是喜欢上了这个小镇,这份工作。一般下班后,秦素岚就走回自己住的地方,一路上都是店铺,她也进去逛,但是很少买,打发时间而已。她发现她现在除了时间什么也没有,而时间有的时候又是最难打发的东西,她不愿意像歌里唱的那样:寂寞装饰着我的玻璃窗,我在岁月里风霜里面改变了模样。唱这首歌的许美静现实生活中就疯了,秦素岚一联想到就胆战心寒,她可不希望自己也是这个样子,她也暗暗对自己发誓:她一定要走过去,她坚信走过去了就是蓝蓝的天。
找了个她认为合适的机会,秦素岚终于把自己和约翰李分开的事情告诉了父母,只是只字不提分手的原因和详情。然后再兴高采烈地给他们描述自己的新工作,新生活的地方。父母除了叹息了一声什么也没有说。也尽量配合地装作对她的新工作新住处感兴趣。可是秦素岚还是感觉到了父母的失望,从那强作欢颜的声音里。从那叹息里感受得更多。父母是在责怪她吧,责怪她当初没有听他们的话留在小城,责怪她打掉了孩子弄得罗家伟要离婚,责怪她不知天高地厚和约翰李来往,到头来两手空空,啥也没捞着。那个时候,她宁愿父母把她臭骂一顿,像小时候她做错事情一样,仿佛父母那样做了,她觉得得到了惩罚,罪孽就不那么重了。可是父母仿佛是要故意加深她的罪孽似的,只有那声轻得似有似无的叹息,让她的心深陷进去,很长时间拔不出来……
圣诞节那天,房东老太太把租客请在一起吃了顿饭,秦素岚才发现自己的有个邻居是牧师罗汉,她又开始狂笑不止。这次她尝试着把她为什么笑的原因给大家解释了一下,虽然没有引起很多的共鸣,但还是增添了饭桌上热烈的气氛的。牧师罗汉也没有因秦素岚的取笑而有一丝恼怒。一直在旁边憨憨地笑着。
过完圣诞节不久就是中国新年了,秦素岚做了扬州炒饭邀房东和邻居一起吃。平时大家作息时间不同,基本上也只是见到问声好而已,聚在一起吃喝是最容易增进感情的了。大家吃得还挺开心的,秦素岚觉得自己也很需要这样的时光,至少可以暂时逃避一下。其实她在做饭的时候,人就感觉很不舒服,右下腹一直隐隐地痛,吃饭的时候,痛感越加强烈起来,为了不扫大家的兴致,她一直强忍着。后来胃里一派翻江倒海,终于还是忍不住了,跑到洗手间里吐了个天翻地翻。
等秦素岚从洗手间出来,大家关切地守在外面问她怎样了,她还没有来得及回答,就一头栽在地上,晕了过去。把大家吓了个魂飞天外,手忙脚乱地打电话叫急救车。秦素岚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又是躺在医院里,她已经有些厌恶这样的发现,因为类似的情形她在梦里也经历过好多次。
牧师罗汉见她醒了,凑上前来问:你感觉怎样?需要什么?
她看清了牧师罗汉的面容时,才明白这和梦境里的不是一回事:我怎么了?
急性阑尾炎,已经动过手术了,医生说休息休息就没事了。牧师罗汉急切地答道。
真谢谢你。秦素岚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人和人之间的缘分是个很奇怪的东西,有的人几乎天天见,却什么故事也不会发生。有的人某一天见着了,就算是不经常见,有些故事该发生还是要发生。秦素岚觉得她和牧师罗汉似乎就是这样。生病这件事过后,秦素岚买礼物谢过了大家,还特别谢了牧师罗汉因为他的照顾最多。之后大家也是偶尔碰到,因为秦素岚的工作时间是基本白班固定的,而牧师罗汉却不是。碰到也就聊几句无关紧要的话。可是秦素岚觉得这个叫牧师罗汉的看她的目光越来越炽烈了,她想躲,可是共用的厨房,狭小的空间让她无处可躲。
这个经常一身油渍,留着小胡子的家伙给秦素岚的感觉很老实可靠,他缩手缩脚的样子让人觉得很谦卑。秦素岚在他面前仿佛女皇一样高贵,这种感觉是秦素岚三十年的生命历程里从来没有享受过的。所以虽然她明确地知道,他们不是一路人,他们根本是不可以在一起的,他们是绝对不会有未来的,至少不是自己期望和设想的未来。可她还是可以说有意无意或是不由自主地和牧师罗汉接近起来。
牧师罗汉不怎么浪漫,或者是不懂,他对秦素岚的好就是显而易见而且直接的,他要不给秦素岚做点好吃的,要不就是轮着秦素岚搞洗手间和厨房卫生的时候他不吱声地替她干了。秦素岚对着简单的示好却有着好多复杂的想法。她一边坦然地接受着,有的时候还故意胡搅蛮缠,说他做得不好吃了,要求重做什么的,一边又在心底看不起他,一个没有文化而又没有钱几乎可以肯定是偷渡过来的移民怎么可以和自己算是一个层次,自己怎么会和他搅在一起。
对于秦素岚对他的态度,牧师罗汉似乎没有什么觉察,他总是那么好脾气,秦素岚说什么,他都是笑笑的,仿佛他生来就应该受秦素岚的挑剔似的。
秦素岚生日的那天,牧师罗汉精心做了个三层的蛋糕,每一层都细细地雕着玫瑰,那玫瑰的颜色也不是一般常见的粉红和蓝色,是火红的,在白色的奶油上异常显眼。最顶的那层,用小小的玫瑰排成了几个字,不是生日快乐,而是我爱你!这几个字把秦素岚想就这样维持现状的他们微妙的关系推到了要抉择何去何从的边缘。
秦素岚还是没有去决定,她选择了逃避,牧师罗汉也没有紧追不放,似乎就消失了。他们又回到了见面嗨一声了。秦素岚也只是偶尔在父母又提及她的终身大事时,她的脑海里会一闪而过牧师罗汉的脸,心底不免多了一声叹息。
有天秦素岚已经睡下了,突然听见楼下一阵嘈杂,爬起来一看,原来是牧师罗汉喝醉了,房东老太太正费力地想把他扶到楼上来。看见秦素岚,老太太不客气地让她把牧师罗汉扶上去,同时还嘀嘀咕咕:我的租房合约里写得清楚明白,不可以深夜酒醉归家的。这次警告你,下次再犯就给我搬出去。
秦素岚又好气又好笑:这是说给我听吗?喝醉了的人说了和没说有区别吗?
秦素岚把牧师罗汉扶到了他的床上,替他盖好被子。转身出来,正要回自己的房间,却又听见他在叫:水,水,我要喝水。
秦素岚只好倒了一杯水,再送进去。等秦素岚再走进牧师罗汉的房间时,她发现他坐起来了,屋里没有开灯,借着走廊的光,秦素岚看不清他的表情,但还是吓了一跳。
牧师罗汉一把接过水,咕咚咕咚地喝得很响。秦素岚正想接过空杯,却不料牧师罗汉伸手一拉她,她整个人失去平衡栽在了他的怀里。她一愣,旋即想爬起来,却被牧师罗汉扳过身子,还没有等她反应过来,牧师罗汉的唇已经如山般压了过来。秦素岚想挣扎的,可是越挣扎牧师罗汉抱得更紧,她又怕再次惊动房东老太太,只好放弃了。放弃的结果可想而知是牧师罗汉的得寸进尺。
第二天一早,当牧师罗汉睁开眼睛,看见秦素岚正坐他旁边恶狠狠地盯着他时,昨晚的柔情蜜意似乎从来没有存在过,他怯生生地问:你还好吧!
你和我一道搬出去,我要住公寓,独立的洗手间和厨房的公寓。秦素岚仿佛在布置工作一般。
牧师罗汉花了几分钟才反应过来,然后忙不迭地说:我马上去找,我们马上就搬。
搬家在一个月后,一栋新建的公寓里的一套一室一厅。秦素岚花了整整一千五百加币买下了小镇里的床垫商店里最贵的双人床垫,开始了她和牧师罗汉的新生活。
牧师罗汉对秦素岚挺好的,几乎包揽了所有的家务,秦素岚说什么就是什么,他从不违抗,圣旨一般。不过在钱上他们却分得挺清楚的,房租一人一半,其他开销也是一人一半。在秦素岚以往的关系里,她一直都是做家务,听命令的时候多,现在倒有百年媳妇熬成婆的感觉,这个位置仿佛是她用钱买来的,一半的房租,一半的开销,让她的自尊站得好高。
牧师罗汉经常回多伦多,说他有什么妈妈,姨妈,姑妈若干表兄弟姊妹还有狗狗都在那,他也邀请秦素岚和他一起去,秦素岚是从来不去,对于对方的家庭,她已经下定决心,若是不结婚就不要见好了,更何况像牧师罗汉这种大家庭的,一人一口唾沫就可以淹死人啊,和牧师罗汉自己都不确定有未来,那自己干吗要去当这个牺牲品。
不过有的时候,秦素岚也跟着去多伦多逛逛,买些东西,她不去的时候,就写好要买的东西的单子,让牧师罗汉去打包。牧师罗汉每次都乐颠颠地去做这件事,这个他从来没有和秦素岚分担过费用。秦素岚也从这里感觉到其实在经济上他是想做更多的,只是他的能力不允许。这样想之后,她觉得很温暖,她和牧师罗汉之间也很幸福,只是这种幸福一样看不到未来,看不到未来的原因是这不是她期待中的未来。
父母催着秦素岚回来,他们实在是想女儿也想疯了,尤其女儿经历流产,离婚,再流产分手,他们一直都不在身边,他们只是想亲眼看看女儿而已:我们老了,也不知道还有多少日子,你回来看看我们吧。
秦素岚也思念父母,从某种层面上来说还多过父母对她的思念,可是她觉得自己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回去,她觉得自己是没有做完作业的小学生,而父母就是要检查作业的老师,她希望可以多些时间去完成作业,而父母却希望可以尽快地看到作业。
牧师罗汉说:要不让你父母过来一趟啊,这样他们不仅可以看你,还可以到加拿大玩,时间还比你回国要长很多。
秦素岚吃了一惊,这个提议她从来没有想过,因为父母觉得要来是一定要帮她的忙,比如照顾孩子,没有这个原因,他们似乎没有过来的动力,还有另外的原因是秦素岚担心自己收入太低,没有达到申请父母过来探亲的标准。
你可以把我也填上去,同居伴侣的收入应该也算的。牧师罗汉说。
真的哦,我不知道可以这样的,一定试一下。那一刻,秦素岚觉得牧师罗汉是天才,只是体现的机会不多而已。
事情出乎意料得顺利,很快父母就拿到了签证,秦素岚忙着给他们订机票。按正常情况,他们至少可以呆上半年,对和女儿分开了差不多五年的父母,真的是很期待这趟旅程了。
那段日子,为了父母要带什么过来和怎样安排父母在这边的住宿吃喝玩乐,秦素岚和父母的联系一下子变得好紧密,心也被一种很扎实的快乐充满着。出国这么久,仿佛第一次这么快乐。牧师罗汉不仅被她这种快乐的情绪所感染,还开始享受这种情绪下的福利。秦素岚温柔了好多。弄得牧师罗汉都有些恍然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如果是,希望是场不醒的梦。
牧师罗汉给了秦素岚三千块支票说是他来支付父母过来的机票钱,秦素岚很意外也很感动,这些钱他要存很久吧,这份心意更不是钱可以衡量的了。
父母终于过来了,去机场接他们的时候,秦素岚忍不住掐了好几次自己的大腿,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父母明显地老了很多,秦素岚的心一阵阵的疼,退了休的父母应该是没有什么烦恼的,让他们可以迅速变老和操心的只有自己了,而自己却是那样的不争气。虽然她心底一直希望自己可以拿个一百分的考卷给他们看,可是考试成绩却一直是不到六十分。
牧师罗汉也是这不及格的考卷之一,不管秦素岚多么得不情愿,也只有让他展现在父母面前这一条路。不过令她没有想到的是父母的评分标准和她已经完全不同。他们居然很喜欢牧师罗汉。说小伙子一看就很忠厚老实。
在后面的相处中,牧师罗汉和他们虽然语言不通,但是感觉是通的,牧师罗汉可以说是使出全身的力气去对他们好,带着他们到处游玩,尝试不同食品的味道,回到家,也是尽心伺候。父母从他的实际行动中感受了他的心,父母几乎赞不绝口,明确地向秦素岚提出希望他们开花结果。
这点让秦素岚始料未及,她有些迟疑地告诉父母,她和牧师罗汉之间还有一个很大的问题,她比他大了差不多七岁。
父母听了目瞪口呆,半天母亲才说了一句话:这外国人面相就是显老,不说我们还没有看出来。
大七岁有什么关系,人家三毛还比荷西大了七岁呢。还有那个什么演电影的文章也比他老婆小好几岁呀!小岳听说后,忙不迭地发表了自己的意见:这是在国外,没有什么的,不要为了这小事耽误你的幸福。
我的幸福。秦素岚有些茫然:我还会有幸福吗?幸福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这次因为父母到来坚持要去看小岳,秦素岚才和小岳联系。小岳倒是一如既往,热情地请他们来家里玩。小岳变化很大,新烫的头发,合体的衣服,神采飞扬。新添的小宝都半岁了,家里又换了四千多尺的大房子,地下室也不出租了。车子也换成了奔驰的。
你是中了彩票吗?一下子发得那么快?秦素岚忍不住问。她觉得她和小岳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了。
小岳一点也不掩饰自己的开心,但也如实相告:我拿了地产经纪牌,在帮人买卖房子不能太寒酸了,不然有钱的客户都不找你。我现在是在装门面呢!
原来秦素岚一直以为小岳只是命好,嫁得好老公,却不知道小岳自己也从没有放弃,在照顾好了家的同时,也把自己安排得很好。秦素岚觉得自己一直也很努力呀,却两头都落空了,她想起小岳曾说:堆建幸福是要时间的。自己一再迷失是不是太没有耐心了,太急于求成了。是否应该放缓脚步,慢慢地去堆建和牧师罗汉的幸福?秦素岚需要认真地去考虑这个问题了。
父母回去之后,秦素岚开始严肃设计她和牧师罗汉的未来。事情拓展开去,似乎也不是无路可走。牧师罗汉对自己一心一意,将来要是有一天当上了真正的厨师,前途和收入都是可观的。他待父母也很好,父母还挺喜欢他,到时父母移民过来,就到这小镇买房子也不贵。小家的日子也应该不错。在秦素岚的遐想里,日子岂止是不错,简直十分美好。
秦素岚想试探一下牧师罗汉的意思,便拐着弯问:我爸妈想移民过来,我们这种关系可以办吗?
不解风情的牧师罗汉想了半天:这个我不知道,我们可以试试看。并且很认真地开始办这件事了。把秦素岚气得,真是榆木脑袋不开窍。
秦素岚只好自己开始自己的打算了,有个阳光灿烂的周末,她对牧师罗汉说:今天我和你一道去你家看看。
牧师罗汉惊得半天说不出话,后来又喜得蹦了三尺高,最后拿了电话,唾沫星子乱飞地大嗓子吼:妈,岚说今天和我一起回去。
牧师罗汉的妈妈和他的姐姐姐夫住在一起,那天去的还有他的哥哥嫂子等,反正秦素岚也分不清,感觉都是一个样,圆圆的,胖墩墩的,男的比女的多两撇小胡子而已,女的比男的头发长一大截。看五官全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大家对她的欢迎也是一样的,都是很激动地抱着她,有的还在她的脸颊啃了两口。
秦素岚被这异乎寻常的热情感染着,心情也大好,比起当初罗家伟家的不冷不热,约翰李家的冷若冰霜,牧师罗汉家对她简直是女皇待遇了。不就是牧师罗汉的外在条件差点吗?反正也就是一些物质上的差别,衣服名牌不名牌还不是一样穿的,可这感情上的差别是自己实实在在感受的,也是金钱无法买到的。
吃过午饭,牧师罗汉带着孩子们在院子里玩。他妈妈收拾完了厨房,一屁股坐在秦素岚的边上,很自然地和她聊天:你今天来我们真是太高兴了,一直听牧师唠叨你。
真的啊,谢谢,谢谢。秦素岚很客气地回答。
你知道爱丽丝的,对吗?
噢,噢。秦素岚有些奇怪,也搞不清他妈到底想说什么,便胡乱地应着。
爱丽丝是个很乖的孩子,我希望你以后可以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对她。牧师的妈妈说得语重心长。
秦素岚一头雾水,这个爱丽丝是谁?我为什么要像对自己的孩子去对她,她犹豫了一下说:我不是太明白你的意思?
牧师妈妈看了秦素岚一眼:我是在说牧师的女儿爱丽丝,牧师说他很早就告诉你了的。
秦素岚觉得耳边一直在响炸雷似的,一声连一声,她都要给炸晕了。牧师罗汉竟然还有女儿,我还一直不知道!
回家的路上,秦素岚一声不吭,她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牧师罗汉从他妈那里已经知道了原委,他小心地看着秦素岚的脸色:关于我的女儿爱丽丝,我一直都有告诉你的……
秦素岚倏地明白了,该死的英文口音,她想起牧师罗汉是一直提着爱丽丝,她也一直把女儿这个单词听成了狗,有时牧师罗汉复述爱丽丝说什么,她还觉得他很有想象力。
天啊,怪谁?怪牧师罗汉的英文口音太重,怪自己的听力太差?还是怪自己从不认真听牧师罗汉的话?有责怪的对象就可以改变事情吗?现在是为时已晚,还是无力回天,哪个形容词合适些?秦素岚觉得都不重要了,她只知道她原来的终身大计又被无限制地往后推行了。
让秦素岚伤心的是她没有办法向父母解释清楚,她也没有办法想象父母知道事情真相的反应,骂她糊涂,还是让她吞下,反正她是不想去揭晓了。好在父母的移民已经提上了日程,她和牧师罗汉也没有分开,父母到也没有死逼紧赶。
秦素岚没有再去和牧师罗汉探讨这件事,他们的生活回到了原来,与原来不同的是牧师罗汉再也不在秦素岚面前提他们家的任何人了,秦素岚也乐得自在不听。只是牧师罗汉和秦素岚之间似乎多了一层看不见的膜,秦素岚根本不想去碰那膜,牧师罗汉是不知道怎样可以消除它。他可以做的似乎只有更加小心翼翼。
这天牧师罗汉吞吞吐吐地告诉秦素岚,他姐姐要生孩子了,而且是双胞胎,爱丽丝可不可以和他们生活一段时间。
秦素岚没有应声,仿佛没有听见一般。牧师罗汉叹了一口气接着说:爱丽丝很乖的,不会添什么乱的。爱丽丝从小就是个让人省心的孩子。在她一个月大的时候,她妈妈把她扔到牧师罗汉的家门口,就不知所踪了。爱丽丝仿佛知道妈妈不要她的,从小到大,她从来没有哭过妈妈……
她妈妈把她扔到你家门口,什么意思?秦素岚很是奇怪,忍不住问道。
一个聚会,我和她妈都喝了点酒,就在一起了,大家都不算真正的认识,然后就是有天爱丽丝出现在家门口,爱丽丝的出生证上父亲那栏填着我的名字。牧师罗汉没有感情地说着:我都不记得她妈长什么样子了。
秦素岚有些意外,爱丽丝的由来让她不由自主地有些同情,可是这些同情似乎又还没有到任这个孩子搅乱她的生活的地步。她冷冷地说:让我想一下。
秦素岚说完径自走下楼。透过公寓的玻璃门,她木然地盯着那狂舞的雪花,出去散步是不可能的。可是她需要新鲜空气。她拿了车钥匙,走进了茫茫大雪中。
高速公路上车不多,这样的天气人们都尽量避免外出,秦素岚漫无目的地开着,想人生就是可以这样一直开车下去也好。这个小小的愿望在五分钟之后都变成了奢望。
老爷车突然之间所有的警报灯都亮了起来,秦素岚拼了命地踩油门,可是速度却怎么也加不上去,车速还渐渐地慢了下来,秦素岚慌了,这种情况在能见度低的高速尤其危险,她赶紧把车打了紧急停车灯,停在了路边的安全地带。
车停好了,秦素岚却更加乱了,手机也没有带,自己除了下车站在风雪里求救,一点别的办法都没有。
秦素岚站了差不多五分钟,好容易见到几辆车不晓得是不是没有见到她,都疾驰而去了。秦素岚觉得自己要疯了,如果没有人来帮她,她非冻死在这里不可。她觉得等了一个世纪那么久,终于有辆车停了下来。是一辆豪华版卡迪拉克。车上走下一位风度翩翩的老男人,秦素岚觉得他是天使。
天使史蒂文了解了一下情况,看着快要冻僵且吓得半死的秦素岚,果断地决定先不要管车了,直接叫拖车公司去处理,把她带进了暖和的车里,秦素岚仿佛做梦一样,她只记得天使史蒂文身上好闻的古龙水的味道,还有他精致的衬衣纽扣在她眼前晃来晃去。
你住在哪里?我先送你回去。等秦素岚安坐好之后,史蒂文彬彬有礼地问。
我不要回家。秦素岚摸了摸有温度的椅垫,心不在焉地回答。
噢,离家出走的孩子。史蒂文笑了,满脸的沟壑皱纹,但是秦素岚却觉得很有魅力,这种沧桑的魅力是年轻人无法拥有的:那你想去哪里?
秦素岚歪头想了一下,一个大胆的念头冒了出来: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史蒂文似乎给秦素岚的直白吓了一下,沉默了一会儿:好吧,孩子,我来安排我们的今晚。
一切都很自然,没有一点矫揉造作,也没有一丝勉强,就是那样自然而然地,他们先一起去吃了晚饭。虽然他们并没有很多的交谈,但感觉上却好像老朋友一般默契。秦素岚其实已经吃过了,她只要了一杯饮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史蒂文吃。
史蒂文这不管什么场上都可以称之为老手的家伙也被看得有些发毛:盯着别人吃东西是你的喜好吗?有没有人告诉你这非常不礼貌。他像对自己的孩子说话。
秦素岚收回了目光,脑袋忽左忽右地摆动了几下,然后又回顶过去:我知道不礼貌,可是我可以干什么?到处看不是更不礼貌吗?她也仿佛对着自己的长辈,任意撒娇。
史蒂文给说得哈哈大笑,飞快地吃完,把她带出了餐厅。
等他们走出来,秦素岚才发现史蒂文把她带到了尼亚加拉大瀑布。这是秦素岚最喜欢的地方之一,在这里听着那轰鸣的水声,会让人觉得人是那么的渺小和无能为力。这时候的瀑布周围已经给冰雪裹着了,但水声依旧巨大,坠下去依然是波涛汹涌。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这个地方。秦素岚偏头问。
我想我是那只你肚子里的小青蛙。
我们中国话说那是蛔虫。
蛔虫,好恶心啊,还是青蛙比较好,青蛙还可以和王子联系在一起。史蒂文笑道。
那个晚上,秦素岚没有回家,她和史蒂文在一起。当她的衣服被史蒂文褪下的时候,她羞涩地埋下了头。在史蒂文看来,秦素岚是含苞欲放的花,即便秦素岚的年纪是花朵怒放的时节。史蒂文给了秦素岚全新的体验,他的动作轻柔,仿佛抱着易碎的水晶玻璃。秦素岚觉得自己回到了那久远的少女时代,她被动地接受着,但却按捺不住自己狂跳的心。在史蒂文并不算强烈的撞击下,她像一叶小舟给冲到了浪的巅峰。
第二天史蒂文把秦素岚送回酒店上班,笑笑地和她挥手道别,秦素岚仿佛依然还没有彻底清醒。史蒂文的车开出去老远,她才反应过来,他们彼此都没有留联系信息,这难道是真正意义上的一夜情?
你昨晚为什么不回家?我找了你一夜。牧师罗汉突然出现在她身后,眼睛通红。
你可以把爱丽丝接到我们这里来,只要不用我看她。秦素岚给吓了一跳,静下神来,淡淡地说。
那天下午,有人给秦素岚送来一大束花和一串精致的珍珠项链。秦素岚把玩着项链,她明白这是史蒂文的杰作。她的心被一种莫名的喜悦充斥着。她忽然觉得不按常理出牌的人生也不错,一样也有快乐。
生活似乎又重新取得了平衡,秦素岚对爱丽丝基本不搭理,她也没有和爱丽丝单独相处的机会。牧师罗汉上晚班的话,他会和带爱丽丝的阿姨商量好,所以对秦素岚而言,并没有太受干扰。况且,秦素岚的心思也不在这里了。
史蒂文偶尔会打电话过来,他们之间很有默契,一般都是告诉她去哪里,多长时间,让秦素岚自己安排好假期和行程。史蒂文是满天飞的,美国和加拿大到处跑。秦素岚跟着去,一般也只有晚上见到他。而且在人前的话,史蒂文会刻意地和秦素岚保持距离。即便这样,只要他们在一起,还是会引起很多注视和猜测的目光,两个人的种族,年龄气质和打扮相差太大,自然人们的遐想也是少不了的。秦素岚似乎根本不在乎,因为她认识的几个人全在多伦多窝着。但是史蒂文不同,他们很少同时出现在白天,除了因为他公事忙,再就是不想让人碰见了。秦素岚理解并尊重,她很会安排自己一个人的时间,就是去买东西,不用看价钱随心所欲地买东西实在是人生一大享受。每次秦素岚向史蒂文宣扬自己的战利品时,史蒂文只干一件事给钱,从不给予任何置评。
他们的联系方式更奇怪,就是史蒂文打秦素岚工作的电话。他们连彼此的手机号码都没有。有次约好去蒙特利尔,史蒂文告诉秦素岚他会到机场跟她会合。秦素岚在机场傻傻地等了一个多小时,愣是没有看到史蒂文的身影,差点把她急哭了。
事后,秦素岚尽量若无其事地说:要是我可以打你手机就不会那么急了。史蒂文仿佛没有听见一般,他所有的一切,对秦素岚来说都是神秘的。
没有得到答案后秦素岚也不懊恼,她干脆什么也不问,一个六十岁的老头,即使他没有婚姻你被娶的可能性也不大,更何况秦素岚也并不见得愿嫁。可是秦素岚愿意和史蒂文在一起,他可以让她暂时地抽离现实生活,这种调剂也让秦素岚对目前的生活的容忍性扩大。
他们相处的时候,根本没有什么交谈,史蒂文既不想述说自己的情况,也没有兴趣去了解秦素岚。秦素岚在摸清楚了自己的定位后,也放弃了尝试。他们像老朋友一样,知道彼此一些喜好,却也像陌生人一样对各自的真实生活一无所知。
史蒂文喜欢送秦素岚首饰,各式各样价值不菲的首饰,秦素岚也乐于接受首饰,首饰没有现金那么赤裸裸,可以让秦素岚还保留一些自尊,而漂亮的首饰也让她的自尊心得到极大的膨胀。秦素岚在TD银行开了一个保险箱,她从不把这些首饰带回家。她不想牧师罗汉有证实疑虑的机会。
牧师罗汉对秦素岚每个月都有几天的行踪不定是产生了很大的怀疑,但是他不知道该怎么去说,他也怕说了,他和秦素岚连表面的和谐平静都没了。他想着就这样过着吧,只要秦素岚什么也不说。
秦素岚当然不会主动透露什么,圣诞节史蒂文告诉她去美国奥兰多,她很开心,迪斯尼她还没有去过,正好找机会玩一下。订好了机票,请好了假,秦素岚才淡淡地告诉牧师罗汉她要出去几天。一如既往,牧师罗汉什么也没有说,即使心中的叹息已经惊涛骇浪。
在迪斯尼秦素岚玩得很开心,史蒂文还找出了一个白天和她一起去玩。史蒂文换下了革履的西装,似乎童心大发,和秦素岚玩得不亦乐乎。都不在意秦素岚的手在他身上乱抓乱扯。秦素岚想起电影《漂亮女人》,那个大嘴巴的朱莉娅罗伯茨曾经演绎了她现在的生活。只不过史蒂文比电影中的主角年龄大得多,他们也不会走向电影中男女主角的结局。不过秦素岚不在乎,有什么关系呢,事情的结局不是你想要就会有的。往不惑之年奔去的她明白要好好把握现在。
只是后来的一个意外把秦素岚的好兴致破坏得荡然无存。他们居然面对面碰到了小岳一家。小岳看到秦素岚挽在史蒂文的胳膊上的手,那眼神仿佛活见鬼了。她不由分说地拽了秦素岚过来:你和那老头什么关系?
秦素岚当时觉得面子全无,也不知如何回答,她半天嘟嚷出一句:小岳,你不懂的,你太幸福了。
小岳听着这牛头不对马嘴的回答,真是恨铁不成钢地伤心:和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生活下去,对你来说真的那么难吗?
秦素岚不再说话,只是看着自己的脚尖,脚尖不停地踢着地上的草。
小岳盯了沉默的秦素岚很久,终于放弃了:人生有很多的路走了就回不了头的,你自己好好保重吧。说完看也不看秦素岚走了。
小岳的话如一盆冷水兜头浇熄了秦素岚心中刚对生活燃烧起来的烈火,她一下子蔫了,后面两天,她什么兴致也没有了,可是史蒂文根本不在乎,连问都不问,他似乎从来也没有问过秦素岚情绪方面的问题,除了在床上,床上他用的也不是言语问,他只是如果感觉到了会用行动去调动而已。生活里,他问秦素岚最多的是:你想吃什么?这个要买吗?
对于这些,秦素岚一直很习惯的,可是今天这样的情形史蒂文依然没有声音,秦素岚感到了一种凄凉,她终于意识到,她和史蒂文之间她承认也好,不承认也罢,就是嫖客和妓女的关系。她在史蒂文的眼里不过是个唯一对他开放的妓女,所以史蒂文的嫖资给得非常重。
从迪斯尼回来,秦素岚开始上吐下泻,持续了整整一周,人都快虚脱了。在牧师罗汉的坚持下,他们约了家庭医生。医生做了抽血一系列检查之后,慢条斯理地:恭喜你,你怀孕了。
秦素岚看着牧师罗汉欣喜若狂恨不得要去亲医生的表情,知道这是真的了。只是孩子的父亲是谁?她没有办法确定,不过她觉得不是很重要的了,她曾经以为今生不会再怀孕了,如今上帝送来的礼物,她一定要好好珍惜。这个世界瞬息万变,她需要一个实实在在的东西让她抓住。
牧师罗汉早已表态了,秦素岚不确定的是如果生出来的孩子是和史蒂文一样的蓝眼睛,他的态度是否还能一如既往。但是她还是很感激,感激他对她的孩子的那种热烈欢迎。
秦素岚记起自己怀孕多次,却还是第一次有男人第一时间得知,而且估计这个男人内心也闪过这是否是自己的孩子的念头。就光凭这一点,秦素岚觉得自己应该好好地重新去打算她和牧师罗汉的未来。
你确定要这个孩子吗?史蒂文的口气和问你晚餐想吃什么没有一点区别。
当然。秦素岚坚定地回答。她不想再解释什么,事实也是不管发生什么,她都会留下这个孩子。她在想如果他问确定孩子是他的吗她要怎样回答。
史蒂文却什么也没有问,连想也没有想,签了一张二十万加币的支票给她。
如果有需要再找我,希望一切可以顺利。这一次,他们没有做爱,史蒂文只是抱了抱她,告别的时候,史蒂文轻轻地说。
秦素岚知道史蒂文是不会再找她了,她想问:到哪里找你,我对你一无所知。不过她只是很温柔地深深回吻了一下,什么也没有再说,她的心底已经有明确的计划,她要等孩子生下来确定时了说,或者会千辛万苦找去找他,也或者就任由他去,天涯两茫茫。不由自己决定的将来,秦素岚终于学会了边走边看。
秦素岚飞速地存了支票,她现在知道至少她这段时间工不工作,她都是有足够的经济能力去养这个孩子的,父母的移民应该快下来了吧,到时也可以帮自己一把。父母要是能顺利过来,也算是一家团圆了,只要不去期待那些世俗的美满,她觉得她的日子还是很好的。不是说条条大道通罗马吗?她的孩子虽然不确定父亲,但是她却可以确定她会给孩子一个物质上不差普通孩子的未来。还去期待什么呢,自己的内心深处不就是这个愿望么,不知不觉间,愿望其实已经实现。
秦素岚看到窗外极好的阳光照耀在雪堆上,十分刺眼,她突然想起小岳,她仅剩的朋友,自上次在奥兰多迪斯尼不欢而散后都没有再联系了,她希望小岳可以分享她的喜悦。她打了小岳的电话。
小岳听出是她,开始闷闷的似乎不想说话,后来听到秦素岚怀孕了,态度又急转而下,她们很开心地聊着,从什么时候预产期,男孩和女孩的区别,秦素岚父母是否会来帮忙等等等。只是谁也没有去提孩子的父亲是谁,秦素岚打不打算结婚。
空气中弥漫着为即将降临的生命欢欣的气息,久久不肯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