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小风
无期
沐小风
一连下了几场雨,秋天就摆脱了夏的纠缠,踩着梧桐树的落叶,扭着腰肢款款而来。
就先叫她狸儿吧。
因病赋闲大半年,狸儿无聊得快要发疯。从一开始满腹心事不知该如何安放,到如今一切都已不得不放下,狸儿的世界只有微信圈了。
她每天的生活除了吃药、吃饭、睡觉,就是不停变换着自己的名字,像皇帝批奏折一样在微信圈里点赞、留言。刚住院时她是“懒洋洋的猫”,手术后整整一周不能洗澡,她夸张地为自己取了个“就是不洗澡”的怪名字;之后根据每天的不同心情,又成了“凉”、“烟灰缸”、“像真的一样”……狸儿是她刚刚想到的新名字。前段她还自称是“灭绝”呢,昨天则改成了“云鬓”——因为她梳头的时候从镜子里瞥到了日渐稀疏的发间几丝刺目的白。她一下子就想到了“云鬓”这个词,然后不可抑制地笑出了声——古代女子说的“云鬓”应是“乌云”吧,而自己呢?想象着鬓角镶上几朵白云之后的样子,她靠在卫生间的门背后笑得不可自持,直到无力而席地瘫坐。
就在刚才,她才缓缓躺倒在沙发上,刚刚抄起枕旁的手机,“唧唧唧”的信息提示音就响起。“病猫病猫,起来吃药。起来吃药!”张飞又在微信里热烈地发出指令。她有点生气。他总是远距离(可能隔着时空都说不定,狸儿常常这样幻想)掐着时间指挥着她的一切,吃饭,休息,洗澡,睡觉,当然,最多的还是吃药,可不止一天三次呢。简直比太平洋上的警察还管得宽!而且,她不止一次告诉过他,自己属虎,让他别再叫自己病猫。但他总是不听,理由五花八门,这次的借口居然是“这样说起来比较押韵”。狸儿想狠狠反击,却苦于词穷,忿忿地乱戳手机屏,却打开了张飞紧随其后发来的一堆历史科普知识,一句“苦县一带老虎被称为‘狸儿’”映入眼帘,她当下就十指翻飞,“麻烦兄台此后唤我“狸儿”,谢谢!”
“好的,老虎宝宝。”张飞回复得跟以往一样神速。而且善解人意得像是她肚子里的蛔虫。这让狸儿身上不由自主又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不止一次怀疑张飞在自己手机里植入了某种可以追踪的芯片,或许,他是把芯片直接植在她脑子里了?否则,为什么他会那么神奇,简直对她的一举一动都了如指掌!
她没见过张飞。这个名叫张飞的人是她住院的时候唯一一次鬼使神差使用微信摇一摇功能摇到的。她对他的了解来自微信,他发的都是猫的照片,而且从来不发文字。她猜他喜欢猫,他的头像就是一只眉开眼笑的胖猫。而当时,狸儿的头像恰好是一只媚眼如丝的波斯猫,纯白,浑身透着高贵的味道。
“你为什么要取这样的一个名字?”张飞一上来就问她。
“懒洋洋总比病恹恹好吧。”当时的狸儿还叫“懒洋洋的猫”,她这样回答。“我病了。”她接下去又加了一句。
后来狸儿分析了一下,应该是当时她刚刚做了一次化疗的缘故,浑身关节疼痛,神志不清,口干、恶心、胃痛,整个人不住发抖……否则她怎么可能跟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说那么多话,而且是实话呢。
“我坐在这儿,静静地,等着你来。仿佛活了这么些年,就是在静候你的到来。”后来她忍不住这样对他说。那时她叫“凉”,他夸了她这名字,因为外面已是炎夏。“看到你,就从心里透出凉意,舒坦!”
“哦不,我是心里凉。”她无力地反驳,像一个故意叛逆的孩子。同时她也想看看这男人还有什么伎俩哄自己开心。
“心静自然凉呀!”他真聪明,顾左右而言他。
于是她立马改名成了“烟灰缸”。他却又几乎秒懂,发来温暖的言语指导她:“既然往事已如死灰般寂灭,不如将这些无用的东西全部倾空了罢。放空自己,得大自在。”
每次总是这样。简直像佛祖一般温和,却直戳心尖,一针见血,可怕极了。
她试图不理睬他。除了张飞,她还有其他朋友,多的是呢。“你以为你是糖,可是我有糖尿病。而不是低血糖!”她把他发给自己的一大堆心灵鸡汤删了个精光。不知道为什么,她沉默的时候,他也总是不说话。她又一次觉得有些恐怖。她忍不住环顾四周,当然,她什么也没看到。而想象中,一个面目不清的男子在某个遥远的地方默默瞅着她,带着模糊甚至有些讨好的微笑,仿佛在听候她发落。她的手指对着张飞的名字半晌,最终还是没有将他拉黑。
她的耳畔隐约传来了轻笑。她汗毛直竖,决定要摆脱。“想控制我?没门儿!”她想跟其他朋友闲聊,把手抄通讯录、手机通讯录、微信好友以及QQ好友通通浏览了个遍,却发现连一个能聊天的朋友都没有。不甘心,又捣腾了一番书柜,想看的书都早已看腻,不想看的,依旧诱惑不了她的眼睛。光着脚闷闷地在客厅来回走了几趟,她只有躺下休息——医生不是也说过,让她多多闭目养神嘛。以前忙碌辛苦的时候觉得要是能彻底休息一回就好了,原来真正闲下来,是有多么可怕。她自嘲,也顺便得出一个结论:人生就是一种交换,所谓此消彼长,得到与舍弃是等同的。
后来就这么睡过去了,还做了个白日梦。狸儿梦见自己穿越去了唐朝,绾着发髻,布衣荆钗,在蛋青色的天幕下缓步踏上一条貌似洁净的土路。走了许久,直到路旁出现泥墙屋三两间,茅草的围篱,石头搭垒的灶,没有门,但有烟囱;最惹眼的是倚墙怒放的一树桃花,只有一树,瘦高,凌驾于屋顶之上,枝杈在天空下显得有些张牙舞爪,花的粉红也仿似有些细碎,但跟这屋舍相得益彰,极为和谐。屋后,是一片明丽的绿,那是平旷的田野。梦里的狸儿有航拍一样的视角,但她丝毫不觉得奇怪,因为她知道自己这是在做梦,而且她还决定留下来,仿佛那就是她在唐朝的居所。
狸儿能够记得的最后一个梦境,是她挽起衣袖踮着脚尖在为这房子挂一幅蓝底白花的粗布门帘……醒来觉得好玩,遂百度起类似的图片来。
“小老虎,醒一醒,该喝中药了!”张飞又出现了。
“已经醒了。已经喝过药了。”狸儿突然又心烦意乱。“你能别来管我吗?烦。”
“好吧。那你现在干吗呢?”
“你管得着吗?我找图片。”狸儿恼火地退出了百度。看来网络也不是万能的,她没能找到梦里的那幅场景。
“什么图片,说来听听。说不定我有。”这家伙,还真是不屈不挠。
狸儿于是向他细细描述了一番,带着点恶作剧的心思。这完全是不可能的任务,这下子他总该知难而退了吧。
张飞果然静默了。狸儿又开始狂刷微信。但她的一颗心却横生枝蔓,根本就没办法集中注意力。一个平素交好的同学在微信里发他80多岁的老奶奶去世,狸儿居然给点了赞。同学立马直接打来了电话,明显带着不悦的口气:“好久不见!你没事吧?最近变成专业点赞党啦?”
狸儿恍惚了一秒,才明白过来自己犯了什么错。但心底的骄傲又让她一下子无法接受对方的嗔怪意味——以前几乎所有的同学和朋友跟她讲话一般都是用宠溺口吻的呀。沉吟了一下,她用一贯的大大咧咧答复道:“人出生时只有婴儿一个人在哭,周围的人都在笑,而去世时正好相反。说明来这世上是苦的,而离开却是真正快乐的吧。所以,我给点赞了。”
“呃……好吧。就知道说不过你!”同学瞬间词穷。又追了一句,“你还跟以前一样,那么不现实,像依旧活在象牙塔里……你最近……真的好吗?大家聚会总也不见你的影子……”
狸儿赶紧打断他:“我很好啊。最近只是太热,在空调底下冬眠不觉晓了呢。”她没把自己生病之事告诉全世界,怕大家担心,更怕大家知道后自己需要一一解释的麻烦。“毕竟,许多东西是要靠自己一个人去承担的,家人和朋友是用来在心理上依靠的。就让他们谴责我好了。”狸儿这样想。
微信提示音恰到好处地响起,使狸儿得以有借口挂断了电话。是张飞。他传过来一张照片,几乎跟她梦里的一模一样。狸儿在点开图片的瞬间,觉得自己的头皮都炸开了。
“你怎么做到的?”她哆嗦着手指问他。
“你知道PS吗?”张飞反问。狸儿一下子释然,狂跳的心慢慢平复下来。她想象着张飞狡黠的笑容,脸却渐渐热了,心里有一种五彩的东西在慢慢盛开,狸儿猜测,那感觉似乎叫心花怒放。
狸儿从来无法得知,人们究竟为什么会去爱上另一个人。也许是因为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个缺口,它有时候又像是空洞,呼呼地往灵魂里灌着刺骨的寒风,所以才需要一个正好形状的爱人来填补它吧。狸儿觉得她心里的缺口是歪歪扭扭的不规则锯齿,那是被撕裂后扭曲的,一般人填补不了。可是。张飞,为什么,能够这么贴切?她知道这不正常,但空洞被恰好补上的感觉,太温暖,太熨帖,她抗拒不了!
趁着开心劲儿,狸儿将那张照片发上微信圈,并广告曰:鄙人不日将乔迁新居,先发新居外景给大家过目。
本来事情也就这样了——供大伙哈哈一乐,点不点赞随意。但心情大好之下的狸儿又觉得,世界那么美好,寂寞的人儿何止自己一个!她认为还可以让大家跟着一起浮想联翩。于是就又有了之后的文字:另,舍旁尚有茅屋三间、牛栏一座出租,有意者请飞鸽传书至唐朝长安城外“有一家客栈”狸猫掌柜商榷。
不出所料,精彩后续纷至沓来。撇开仅有的三个“点赞党”不说,有十多个朋友留言表示要租房(只有一位明示:房租不要太贵),想成为狸儿的邻居;一可爱的小姑娘自告奋勇要住牛栏,狸儿回复说让她跟自己住一起,小丫头当即表示泪流满面和欢天喜地;一久未谋面的男同学留言说,“酒醒已是唐朝”,袒露了他也是狸儿铁杆粉丝的秘密心迹;向来古典而热爱田园生活的麦子姑娘则对新居大加赞赏:冬暖夏凉,无电脑微波装修污染,小可养蝼蚁,大可养猪羊,还可以种菜植花,多好!美丽而善解人意的柔雪姑娘则担忧狸儿的人身安全:还缺身强体壮保镖几枚,若风来屋倒,可及时出手救你……
狸儿的肚子里笑浪翻滚,心中更是蠢蠢欲动,想发布告广招保镖。正草拟腹稿,张飞又突然现身,发过来一句:“长安城的具体地址与门牌号?”
狸儿说,客栈在关外,沙漠上惟一的一家。没有门牌号。“既然你也有兴趣参加这大众游戏,那就一起吧。”她这样寻思。
“好的。若茅屋为秋风所破,请允我出手相救。”张飞在那头一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模样,几有立刻就挟狸儿狂奔三千余里的架势。
“不劳大驾了。正打算贴告示招纳贴身保镖呢。”狸儿继续逗他。
“打算招几名?”
“多多益善。”
“在下武艺高强且心细如丝,只要月银三钱,可既当保姆兼负责小姐安全,简称‘保安’。还望小姐优先考虑。”
狸儿忍不住笑了。“如此,录你一枚足矣。”又加上一句,“允你策马扬鞭,速速赶来……”
张飞发过来一张乐不可支的笑脸,说,“喳!”
狸儿捧着手机闭上双眼,开始想象自己披着海藻般的长发,光着脚丫,衣袂翩翩,牵着一匹红鬃马走在唐朝的某条河边,一位孤独的游侠少年打远处飞骑涉水而来,经过狸儿身侧时偏头看她,目光如溅起的水花一般晶莹透亮……
可是对面的张飞却又一直不吭声了。他总是这样。主动权永远都握在他的手上。狸儿又有了点小忧伤,心里觉得疲倦,就强睁双眼发了一句,“可不要挥舞着两把板斧出现在我面前哟!”沉沉坠入了梦乡。
手臂的麻木使狸儿很快醒来。稍稍活动了一下筋骨,又忍不住刷微信。
又多了几个留言的。一个说自己的鸽子迷失了方向,找不到回家的路了。一个夸狸儿有仙风,像是要得道成仙;一位爱好古诗的故人也突然现身,让狸儿写一首类似陶潜“采菊东篱下”的诗,然后与他在桃花树下煮茗品酒论诗,依旧一派浪漫情怀……
枕上黑乎乎的,全是落发。像是乌云。狸儿将它们收起来,捋直了,用其中一根扎成一绺。不知为何她想起了老电影里的桥段,姑娘剪下自己头上的一绺发丝,用红线扎了当作定情物,羞涩地塞给即将远行的心上人。
“唧唧唧……”手机发出轻鸣。又是张飞。“穿越回来了吗?”
“哦。还没呢。一觉醒来,发现茅屋外已是人头攒动,车马喧嚣,繁华已经超越长安街。左邻右舍正在疯传,说杨贵妃要搬来这儿住呢。所以,为了跟贵妃娘娘一决高下,我不打算回来了。”狸儿这样回复道。
“要不我抓几头小猪来,跟你一起过男耕女织的生活?”
他是想要现身了吗?他会来到自己身边吗?似乎有久违的阳光照进阴湿的心房来,正好打在她迷蒙的双眼上,这种明亮而晃眼的感觉令眼睛生疼。狸儿想,掉出一些眼泪来,可能会好受些吧。可是,她心里很清楚地知道,那唐朝、那世外桃源不是真的,是瞎编的,是自己一时兴起的胡闹,于是手底下又用力摁发:“哦不,我刚刚抓了一头小猪回来,却发现因为粉丝太多,把我的房子都挤塌了!看来,我还是穿越回家来算了……”
“别呀!我还有好消息要告诉你呢。张艺谋导演已决定将其斥巨资打造、冲击奥斯卡大奖的影片《人面桃花》外景地定于你处,已派他的经纪人去往唐朝,跟狸猫掌柜商榷亿元租金事宜。”
“那么,就是说你希望我留在唐朝?”狸儿这样问。她没问出口的是,“你,届时也会跟那经纪人一起来吗?”越发酸楚的眼眶已然快要胀裂,泪水却不见影踪,狸儿终于知道了欲哭无泪的疼。爱与死有一点相同,不论帝王的高堂大殿,或牧人的茅屋草舍,它都闯进去。这是塞万提斯说的。现在,张飞的出现算是闯进来的爱吗?自己已是个濒死之人,在死之前爱一场又如何?可是……一种被全世界抛弃的孤独感袭来,她忍不住浑身战栗起来。
“傻瓜!我这不是正马不停蹄,赶去唐朝么!”他停顿了一下,又发来一条消息,“你呀,应该多吃一点,胖了才好跟杨贵妃媲美啊!”
“骨瘦如柴的人儿这就羞涩地飘进厨房,准备大吃一惊……”狸儿的嘴角又开始慢慢上翘,只是她不自知罢了。
“别自黑了。我一来唐朝就会努力把你喂胖的!”张飞信心满满的样子。
心脏瞬间被一股热流裹挟,一种液体辛辣而幸福地涌上来,狸儿知道,那是睽违已久的自己的泪呀。抹了一下眼睛,她飞快地拍了一张自己那绺落发的照片发过去,说,“多年后请带着这绺青丝去一个无人的渡口等我。记住,暗号是‘喂,你欠了我三钱银子,快快还来!’”
“好的。”张飞这样说,然后又加了一句,“唐朝没有微信,我删掉了哈!”
狸儿愣愣地瞅着这句话,正在想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手机暗下去。没电了。
……
我面前的是一位妄想症患者。她叫林夕,30岁上下,脸上那种小女孩的青涩还没有完全褪去,但已经具备了成熟女人的妩媚与性感。此刻她正在熟睡中,脸上带着笑容,是恋爱中的那种美好而甜蜜的笑容。令人费解的是她头上戴了一顶不合时宜的黑色毛线帽,将她纤巧的头部包裹得严严实实,这使她的脸色看起来格外白皙。
而刚才那些,是她被我催眠之后叙述的梦境。
据送她来的林父说,林夕总是把自己想象成自己在看的每一部书的主角,同时也是作者。她会沉浸在每个故事里,自编、自导、自演,投入到无法自拔。
“什么时候开始的?”
“自从她未婚夫失踪之后。”林父说,“他们最后一次在一起,是在一个影视拍摄基地。喏,就是这儿。”他向我展示了她的手机屏幕——那上面,赫然是她被深度催眠之后讲述的狸儿梦回唐朝的那处桃花源。“他跟她在那儿分手之后,再也没出现过。”
可能林父也看出了我眼里的疑惑,朝女儿驽驽嘴,声音低下去:“去旅行的前晚,她收到单位的体检通知单,说是乳腺癌中期,可能得切掉一个乳房。那男的,陪她走过前几日的行程,可是最后一天,却……可能,男人接受不了吧……”他将手机塞过来,又别过头去,不让我看清他的脸。
我接过手机,放大看,果然,那世外桃源的不远处,钢筋水泥建筑森然可见——那个美丽的场景是人工搭建出来的假道具,她内心是清楚的,否则,她梦里的那张照片也不会是人为PS出来的了。
“她未婚夫名叫张飞?”
“不是。我不能说。我们尽量避免提起,也怕她不能听到那两个字。我也从未听到她提过。”林父叹了一口气,看着林夕熟睡中的脸,满眼都是疼惜。“后来她选择了保守治疗,效果也很好。这孩子,从小性格开朗,内心好强,做化疗都从未听她哼过一声,尽管她那段时间苍白枯瘦,就像一片没有生命力的叶子。我们一开始还以为她真的没事,天天若无其事的,有说有笑,直到有一天,很热了,她走出卧室依旧扣着那帽子——”他指了指她头上的毛线帽,又犹豫了几秒钟,才像下定决心一样,上前轻轻将它揭了下来——“她的头发,变成这样了……”
稀稀疏疏的半头青丝和半头白雪以一种闪电般强大的冲击力刺入了我的眼帘。它们亲昵地共存着,有不少还缠绕在一起,黑白两种极端的颜色相互映衬着,那么残酷,却又那么忧伤。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但作为一名高明的职业医生,我必须让自己表现得无动于衷。
“那她最近在看《三国》?”我的言下之意是,她口中的张飞何来?
“哦,不。”她父亲说,然后手指向我的书桌,“是您在看,高医生。她总有办法让自己在瞄到书的瞬间就投入其中……”
果然。不知什么时候,我的书桌上竟然摊开着一本《三国演义》,上面斜插着一枚书签,赫然是张飞那威风凛凛的脸谱。
熟睡的病人突然发出大声的抽泣,伴随泪如泉涌:“呜呜呜,张飞,我来不及告诉你那个渡口的名字了!张飞,张飞,我们之间还没开始呢,你就张开翅膀飞走了!我们,我们注定要失联了!……”她声音里满是绝望与哀伤,浑身颤抖得几乎要从躺椅上掉落。
林父瞬间老泪纵横:“终于看到她哭了!”
“哭泣是痊愈的开始。”我说着,从她父亲手中取过帽子,走上前去为她戴好,并俯下去拥住了她瘦削的肩,在她耳边说:“不怕,林夕不怕。相信我,有的人与你失散,是因为另一个更好的人将和你相遇……”闻言后,林夕费力地睁开星眸,迷茫地扫视了我一眼,又紧紧闭上了。泪水继续肆虐,喉头抽噎得很厉害,但僵硬的身躯渐渐在放松,在柔软,在平静——我的双臂完全感觉得到这一切。
林夕父女俩走了之后良久,我起身走到窗前,新鲜空气扑面而来。外面雨已经停了。久违的阳光散缀在行道树上,闪闪发亮。远处,花木疏朗,草坪上,许多像林夕一样穿着“××精神病院”病号服的人在活动,有的肢体僵硬,有的很是夸张,动作很不协调。
我看不清他们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