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国平
古希腊哲人彼亚斯说:“一个不能承受不幸的人是真正不幸的。”彼翁说了相同意思的话:“不能承受不幸本身就是一种巨大的不幸。”
为什么这样说呢?
首先是因为,不幸对一个人的杀伤力取决于两个因素:一是不幸的程度,二是对不幸的承受力,而后者更为关键。一个能够承受不幸的人,实际上是减小了不幸对自己的杀伤力,尤其是不让它伤及自己的生命核心。相反,一个不能承受的人,同样的不幸就可能使他元气大伤,一蹶不振,甚至因此毁灭。因此,看似遭遇了同样的不幸,结果是完全不一样的。
其次,一个不能承受不幸的人,即使暂时没有遭遇不幸,因为他的内在的脆弱,他身上就好像已经埋着不幸的种子一样。在现实生活中,大大小小的不幸总是难免的,因此,他被不幸击倒只是迟早的事情而已。
做一个能够承受不幸的人,这是人生观的重要内容。承受不幸不仅是一种能力,来自坚强的意志,更是一种觉悟,来自做人的尊严、与身外遭遇保持距离的智慧和超越尘世遭遇的信仰。
人生中有的遭遇是没有安慰也没有补偿的,只能全盘接受。我为接受找到的唯一理由是,人生在总体上就是悲剧,因此就不必追究细节的悲惨了。塞内加在相似意义上说:“何必为部分生活而哭泣?君不见全部人生都催人泪下。”
人生最无法超脱的悲苦正是在细部,哲学并不能使正在流血的伤口止痛,对于这痛,除了忍受,我们别无办法。但是,我相信,哲学、宗教所启示给人的那种宏观的超脱仍有一种作用,就是帮助我们把自己从这痛中分离出来,不让这痛把我们完全毁掉。
人生难免遭遇危机,能主动应对当然好,若不能,就忍受它,等待它过去吧。
身陷任何一种绝境,只要还活着,就必须把绝境也当做一种生活,接受它的一切痛苦,也不拒绝它仍然可能有的任何微小的快乐。
身处绝境之中,最忌讳的是把绝境与正常生活进行对比,认为它不是生活,这样会一天也忍受不下去。如果要作对比,干脆放大尺度,把自己的苦难放到宇宙的天平上去称一称。面对宇宙,一个生命连同它的痛苦皆微不足道,可以忽略不计。
越是面对大苦难,就越要用大尺度来衡量人生的得失。在岁月的流转中,人生的一切祸福都是过眼烟云。在历史的长河中,灾难和重建乃是寻常经历。
年少之时,我们往往容易无病呻吟,夸大自己的痛苦,甚至夸耀自己的痛苦。究其原因,大约有二:其一,是对人生的无知,没有经历过大痛苦,就把一点儿小烦恼当成了大痛苦;其二,是虚荣心,在文学青年身上尤其突出,把痛苦当做装饰和品位,显示自己与众不同。只是到了真正饱经沧桑之后,我们才明白,人生的小烦恼是不值得说的,大痛苦又是不可说的。我们把痛苦当做人生本质的一个组成部分接受下来,带着它继续生活。如果一定要说,我们就说点别的,比如天气。辛弃疾词云:“却道天凉好个秋”——这个结尾意味深长,是不可说之说,是辛酸的幽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