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六场,一年到头人也闲不了几天。从芒种到秋收,人们一头扎进黄豆地里,中间见缝插针地采着刺嫩芽、五加皮、猴腿儿这些山药或山野菜;秋收完紧接着采蘑菇、打松塔、打山核桃;入冬又开始忙着林场组织的清林任务。等闲下来,雪也下来了。
下第二场雪时,宋春雨有些坐不住了。离那个日子还有一个月,儿子早早给买了票,现在是数着日子熬。他想着有哪些事还没考虑周全,过了元旦是腊八,然后过大年。今年在南方楼里过年,祭祀是弄不成了。临走之前给老爹老娘上个坟,可十五送灯怎么办?这么一捋顺,宋春雨就想到了正月十五。他们这里每到元宵节,家家户户都要给老爹老娘的坟头送上一盏灯,灯罩要想对付着做那也容易,可用塑料布也可用白纸,但在宋春雨心里那是在哄骗先人哩。他每年都将做灯当成一件大事:裁好玻璃,镶进用木板做好的长方体的框框里做成个一尺高、长宽约半尺、上下不封顶的灯罩,再将柴油等放进灯罩里。柴油灯一般用一个废弃的玻璃罐头瓶,里面放些柴油,然后在罐头盒盖上拉一个长口子,用破布做灯芯和捻子。玻璃密封性好,这样放进大山里也不容易被吹灭。原本住在六场的二哥、四哥都搬走了,如今自己也要走了,灯由谁来送呢?想来想去,就只有下一辈的宋刚了。宋刚是四哥的儿子,但凡有实力的年轻人都在林业局买了楼房,好吃懒做的宋刚买不起,不知还能在六场混几年。
这是冬天照常的一天,宋春雨是被窗外新雪照耀醒的。座钟刚敲过六下,这会儿宋刚八成还没起,送灯的事得跟宋刚商量了,宋春雨急也没用。宋春雨卷起厚厚的棉门帘,推开门,一场风雪过后,院子终于消停下来。宋春雨浑身冰冷,却没急着到房后抱柴火点炉子,而是打量起自己住了几十年的院子来:地上盖了一寸深的雪,透着初冬的湿润,踩上去直黏脚;院子东侧锈迹斑斑的拖拉机和零碎的三角铁被雪随意铺盖着,西侧曾经的鸡架、狗窝也被雪随意铺盖着,裹不严实的地方露着黑色,打量一番,越发有点国画的素雅和萧条;仓房棚顶的石棉瓦似乎还没适应这入冬的大雪,不大待见地抖落着它们,宋春雨注视着西仓房棚顶,半棚顶的雪猛地滑落下来。
他打了个冷战,从头到脚一激灵,骤降的气温让人倍觉清爽,眼前竟像是一个崭新的世界,他从未来过一般。宋春雨不紧不慢拿起扫帚,挥舞着,将这些雪聚拢成一堆然后拉走,每年冬天都如此。以往的每年冬天的每场雪后,他都这么干。在六场,扫雪几乎占去人们冬天白天一半的时光,赶上雪大,一个院子的雪连扫带拉,得折腾整整一个上午。像宋刚那么大时,宋春雨厌恶扫雪,占去了太多能赚钱的时间。即便忙了一年都闲下了,宋春雨也歇不住,他自己进山捡枝桠、存柴火,柴火垛都积了好几平。半个月前,他辗转托人卖给了山下一个收柴火的。现在,出去院子西头原本柴火垛的位置积满了雪,北风吹刮了一夜,鼓出一个小雪坡。一场雪追着一场雪,不及时清理掉,房子和院子就得被雪封死了。
这一次,宋春雨爱上了扫雪。还能扫几次呢?他挥舞着扫帚,一下,又一下,动作极慢,步子跨得也长,每一下都像是要把自己扫进这黑土地里一样了。他慢条斯理地从正屋的房门开始往南,再分别从东侧和西侧往中间聚。可雪实在是太不禁扫了,没一会儿工夫,院子已经被他收拾停当:白色的小山包立在院子正中央偏西,刚好让出了正屋通向大门的路。宋春雨站在雪堆旁喘着粗气,快六十岁时,宋春雨隐约感到自己的身体机能在急速退化。他盯着雪堆看了一会儿,发现这个位置是当年老爹老娘灵堂的位置。
这个位置还放过很多东西不是嘛!比如他以前的割豆机,比如以前养过的一条儿子给取名叫“朗克”的狗,那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儿子那时刚会念英语,学着书里的给狗取了个他不懂的名字;比如,这个位置也是小孙子夏天来时撒尿的位置,蹒跚学步的孙子还走不稳,他都是自己先蹲过去,然后拍着手叫他,小孙子不敢走,急得哇哇直叫,他只好回来牵着他,然后教他走到那个位置去嘘嘘。
想起儿子和孙子的时候,宋春雨重重叹了口气,棉手闷还来不及摘掉,大男人的泪就忍不住下来了。院子像个大的放映机,从东向西看过去,一幕幕都刻在院子的空气里了。宋春雨在家里排行老五,一出生就被老娘过继给了老娘的妹妹——他姨家里。等姨和姨夫有了孩子时,他又被丢了回来。几个哥哥当兵的当兵、学技术的学技术,十岁以后,宋春雨就开始操持着这个家这个院子了。之后是娶媳妇,接盖新房子,给父亲母亲送终,再送走儿子。儿子高考去了外地读书,工作后就在南方成家立业了。
宋春雨隐约想起了昨夜的那个梦。梦里,宋春雨领着年迈的老爹和儿子像是到了一片荒芜之境,人虽说是在六场,可面前空无一人,房子、树木、桥梁全都倒塌了,灰蒙蒙的尘土阻碍着宋春雨的视线,世界像被轰炸过或者刚刚遭受灭顶之灾般的萧条。他问老爹我们该去哪儿,老爹没回答他;他又问儿子我们该去哪儿,儿子也没回答他。他牵着两个不会说话的人,漫无目的疾走,对,就是疾走,不是闲逛。他隐约记起自己是从老爹的坟头出发的,那么爹就是死了,他突然害怕起来:我是在哪儿?儿子又是在哪儿?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开始往回走,拼尽力气地瞎走,然后路旁突然就亮出一株鲜艳夺目的树来,那棵树从发芽长出新绿、到开花、到黄叶落叶,快速变化着节奏,美不胜收。终于,他在树的旁边看到一个草堆,有种不可名状的力量牵引着他朝着草堆中间的洞走去。接着,他发现自己回到了爹的坟前,但令他诧异的是,父亲的墓碑旁出现了两尊看似并不新的墓碑,分别写着他的名字和儿子的名字,三座碑的落款时间竟然是同一天。
一早,宋春雨就是这么醒过来的,但他并不是惊醒的,在他似醒非醒,他断定还处在梦境边缘的时候,他就在惊诧这个梦的内容,但当他真的睁开双眼后,他却特别平静。他觉得爹这是不让他走呢,为此他跟儿子闹了两年别扭。儿子早就跟他说他该来南方养老了,可他偏不听。不听吧,自己又想孙子。小孙子出生后那两年,他就像大雁迁徙,夏天在六场种地,入冬飞向南方。六场人专门编排了一套嗑“省吃省喝省钱坐火车”说的就是他宋春雨。后来,孙子要读书了,他就让媳妇去儿子家带孙子,自己留了下来。
宋春雨觉得有些事情倘若突如其来、晴空霹雳,不给你琢磨的时间,倒也那么回事了,让你麻木,没工夫去琢磨,只能去适应。但有些事,早早就知道、早早就定下了,反而成了巨大的煎熬,就像一个得了绝症的人,天天数着日子过,过得揪心。而要离开六场这件事,就是早早定下的熬人的事。六场,早就得了绝症。
三年前,林业局就叫嚣着搞棚改,听说伊春北片的那些林场,家家都住进了城里的安置楼房,可迟迟也没轮到六场。电视上都说除个别林场外,这项林区大事都已经完成了。他们果然成了个别的。这也难怪,这附近的几个林场都太分散不成系统了,统共也没几户人家,又和地方混在一起。以火车道分界,北林业南地方,七场、八场这么排下去,活像一根被左一口右一口啃出来的糖葫芦。拿六场来说,十年前没了初中、五年前没了小学,连两家靠卖假药竞争的诊所如今也只剩下了一家;半大孩子出去打工,三十出头的外出陪读,如今剩下为数不多的不正是电视上说的孤寡老人了嘛!这样的对“林区棚改”来说最不容易操作的地方,其实也是最简单的部分,压根就用不着政府动手,不出几年也就自生自灭了。
宋春雨盯着雪堆发了会儿呆,发现这雪堆的位置也正是十五洒灯的起点。以往的元宵节,人们把锯末装进铁皮桶里,然后撒上足量的柴油搅拌。搅拌均匀后,洒灯就开始了。用只勺子,一两米撒一撮搅拌了柴油的锯末。去池塘撅几只芦苇棒,沾上柴油做火引,将一撮撮的锯末点燃。大大小小上百盏的灯在锃亮的地面上燃烧着,从各家的院子出发,慢慢汇集出来,一直连到北山家家户户的祖坟。宋春雨家的灯,则正是从他眼前的这堆雪的位置开始的。
宋春雨正发着呆,大门被推开了。邻居于婶大包小包进了门。宋春雨心明镜似的,于婶这是也要走了。于婶坐在炕沿上,如数家珍,他五哥,这是秋天老大打的山狍子肉,这是上回我得病前院福庆来看我拿的蜂蜜,这是老二去年从关里带回来的香油……于婶一样样地掏出摆在炕沿上。宋春雨推脱着,你这是干啥?于婶打断他,就要走了,我也带不了这么些个东西。可我不也就只能吃一个月?一个月也得吃不是?于婶白发如银丝,七十岁的脸上刻了怕是不止七十条皱纹,眼睛浑浊着。
宋春雨终于没能抑制住,给于婶卷旱烟的时候,眼睛就湿润了。旱烟是预备着招待人的,平时宋春雨自己不抽。这回借着尴尬劲儿,赶紧也给自己卷上一根,吧嗒两口,呛得直咳嗽,眼泪就像被咳出来的一样了。
昨晚梦到我爹我娘了。宋春雨自顾自讲起了昨夜的那个梦。
于婶听着,却不言语。宋春雨心里不舒坦,看了于婶一眼,却看到了更大的委屈。宋春雨说,走了好,您这是去享福了。这话说的就好像一个月后,他不是去享福一样。宋春雨想不通,觉得不公平,又不知去怨谁。享受了棚改政策的地方,好歹以前的邻居还能被安置到一块儿。而今六场的乡亲却如同石子扔进河里溅起的水花,到处都是:有在林业局里的,有市里的,有西边的,也有东边的,数他要去的地方最远,几千公里外的南方啊,他要去投奔他在南方成家立业的儿子了。
于婶,我想了半天,你说送灯的事可咋弄呢?
于婶吧嗒一口旱烟,人都不在了,还送什么灯?
那不送了?宋春雨惊讶着。老太太却心平气和,他五哥,我是想明白了,都一把年纪了,咱不走那个形式了。
宋春雨却想不明白,送了几十年了,说不送就不送了?这不成了忘了祖宗了嘛!
话是冲于婶喊出来的。一出口,就觉出不妥,宋春雨知道,也没人给于叔送呢!就说道,我下午去找刚子,让他来送,让他也给我于叔送一盏。
这话到底让于婶流下两滴浑浊的泪来。于婶是于叔的第二任媳妇,这也是于叔死后于婶才知道的。十年前也是个冬天,大雪迷离,于叔去茅楼就再也没回来。在茅楼门口被发现时,尸体早已僵硬沉沉地睡着,脚冲着茅楼的方向,看样子是系好裤腰带正推门出来时,就一头抢地上了。大家都想不通,一向身体硬朗的于叔说走就走了。后来找来跳大神的来超度亡灵,大神就这么把于叔的第一任媳妇和女儿给跳了出来,说是横死的娘俩看于叔过得太舒服来索命了,这才牵扯出些陈年秘事。
一度,于婶气得不行。本来伤心得哭天喊地的,却一下平静下来,骂起于叔这个大骗子来。骂归骂,于婶一守又守了十年。几年前儿女不放心她一个人住在六场,吃喝都得自己操持不说,要命的是冬天要自己烧炉子。于婶却死活不去。儿女故意数落起于叔的不是来,于婶说,你们以为我是为了那个死鬼?我是离不开六场这个地方。
住了一辈子,说离开就离开?于婶对宋春雨说。
一个人和一个地方就这么联系起来了。宋春雨也说不清她是为了个啥。自打儿子结了婚后,宋春雨体内的那股气倏地就逃走了,整个人松垮下来,只觉得累。早几年,哪会如此?那时被生活的马车生拉硬拽地跑,跑出一股子劲儿。现在呢,用他自己的话讲,不服老不行。而一旦服了老,这脑袋就总是想七想八,看个电视节目动不动就心酸,淋几滴雨就觉得悲伤,眼下这么萧索的家,不知不觉就生出一肚子气来。
这几天,宋春雨老会做梦,梦里总有个孩子无头苍蝇似的乱跑乱撞。每次醒来,他就想“家”是个什么东西?老爹闯关东来的东北,出生在山东,死在六场。自己出生在六场,却在齐齐哈尔姨家过了十年,以后……这会儿,竟像个将死之人,逮住于婶就絮叨开了。
于婶突然打断他,你记得朱长脸吗?
宋春雨说咋不记得,不就是以前住六场小学后面那家。
听说死在关里了。
宋春雨重重叹了口气。生老病死的事似乎早已看开,一年一年,这样的事听得越来越多了。
于婶说,这朱长脸也是可怜,媳妇离婚,儿女都在外地,这自己又死在了关里的工地上。对了,他五哥,你家有礼吗?我听说大家思谋着要给他捐钱呢!
捐钱?宋春雨心想,这倒是个新鲜事。说着,就去翻抽屉里的礼账。
谁说不是。可你说不捐钱怎么整?也没个亲戚在这边,欠人家的礼总得还啊。听说,在医院的啥重症病房住了好久,花了很多钱呢!
唔——宋春雨翻了会儿自家的礼账,没找到朱长脸的名字。
于婶说,还好他老家就是山东的,闯关东过来的,冥冥中这也算是落叶归根。
宋春雨心里咯噔一下,五味杂陈。他将礼账放回抽屉,回身坐到炕沿上,说,我也捐点吧。说完,便长久沉默下去。
两个人坐在炕沿上。宋春雨知道,这八成是于婶最后一次给他送东西了。那个隔三差五端着锅碗瓢盆来他家的于婶就要离开六场了。
于婶也说,老五啊,以后再不能在一起种地了。
以后也再不能一起送灯了。说着,宋春雨拿起烟笸箩,又卷了两支烟。
他们望着彼此,都在对方的眼里看见一盘黄橙橙的月亮,在瓦蓝的夜空里。十五的月亮爬上来时,街上像街市一样热闹。送灯的人络绎不绝,什么样的人都有,什么样的灯都有。一朵烟花飞上了天,另一朵比赛一样地炸开了花。街道是热闹的,北山更是热闹的,人更是热闹的。大人有大人的热闹,小孩有小孩的热闹。
于婶,我忘不了那份祥和哩。说着,卷着烟的手颤抖着,烟叶重新滑落到烟笸箩里。
送于婶出门时,宋春雨想起也该给自己做盏灯,否则还真不知有没有机会了。他找了一个破旧的韦德罗(俄语音译词,一种底儿小口大的盛水桶,东北乡下普遍叫法)装满了水拎到院子里。用不了几天,等冰块冻结实了就取出来,凿吧凿吧弄出个空心,顺半截蜡进去,看看能亮几天。
上午过半的时候,宋春雨带着几根木条和一大块玻璃还有裁玻璃的刀子来找宋刚了。宋刚在锅台前做午饭,媳妇在睡觉。院里的雪几乎没了膝盖。宋春雨气不打一处来。
他顾不得撒气,进屋就跟宋刚唠叨起做灯的事。木条要多长多宽的、玻璃要怎么裁,生怕哪样落下了。
却说得心不在焉。
宋春雨自从进了宋刚的家门,就总是儿子小的时候帮他拉雪的情景。不光拉雪,还拉柴火,拉煤。宋春雨一向不娇惯儿子,喜欢让他从小就跟着父母干这干那。多年前,宋春雨在林场的锅炉房干过几年,寒假里就拽儿子去做帮工,他在前面拉煤儿子在车后头推。儿子小学毕业那年,他跟养鸡场的场长要了人家不要的鸡粪,一车车往回拉。他们起大早赶最早的粪。儿子在车后推车,臭气熏天的粪随着风往后头吹去,儿子忍不住直想吐。
宋春雨骂他娇性,吃不了苦。现在,宋春雨回忆起这些,突然五味杂陈。他想,如果换做是他儿子,也不至于将日子过成宋刚这样吧!他有点自豪,自己养了个好儿子。但立马又难受起来,他想,如果儿子不爱学习、不肯吃苦,像宋刚一样,他也能留在六场了,那不仅爹的灯有人送,以后他的灯也有人送了。
想完这些,该交代的也都交代清楚了。
末了,宋刚来了句,叔,你要是不放心,你把灯提前做好,我到时只管送不就成了?
宋春雨猛先是喜出望外,但倏然间回过味儿来,宋刚这是不爱送呢!一年暂且如此,以后可咋办?他不接话茬,也不管宋刚听不听得进去,只管绞尽脑汁地想着自己还有哪些没说明白的,想到就赶紧说,生怕没机会似的。
絮叨完一通后,像是完成了一件艰难的任务。宋刚留他吃饭,他看不惯地撇了撇嘴说,不早不晌的,吃什么饭?
宋春雨走在六场的街上,百无聊赖,又像是冥冥中有什么指引,走得还很有规划似的。他沿着六场的主街一直往南,在距离火车道两百米的路口,走到了“天保工程”的牌子底下。这几个大字牌,是他还在六场当工人时,自己亲手焊上去的。如今,早已锈迹斑斑得不成样子,那个“天”字几乎掉了下来,只剩一个角黏在铁架子上。宋春雨清楚地记得,焊这个宣传牌时,儿子上小学三年级。那时,淘气的儿子每天放学走到这个位置时都会爬上头顶的铁架子,然后跟同学大声炫耀,这是他爸宋春雨的杰作。
再往前走,火车道底下,在宋春雨还是十几岁小伙子的时候,这个斜坡是堆得比铁架子还高两倍的木楞。“咳呀挂那么吼嘿,向上走那么吼嘿,快使劲那么吼嘿,吼嘿吼嘿吼嘿……”宋春雨仿佛听到了那熟悉的号子,在号子声里那一根根木头被一群穿着劳动布、挂着白围巾的老爷们儿堆成一座山,像做一场游戏一样。在劳动里,他认识了孩儿他妈,他们在夜晚躲在木楞的缝隙里,或者干脆爬到木楞的顶端,在最接近六场天空的地方畅想他们轰轰烈烈的生活、美好的未来。再往下,宋春雨却眉头紧锁。不知道到了什么时候,木楞就变成了农田。而现在,农田的位置只剩厚厚的积雪和呼啸的北风。
再往前,宋春雨停住了。这是他读书的地方啊。一瞬间,他的眼中迸发出了久违的亲切和一种孩子般的爱。他盯着栅栏,眼睛湿润起来。宋春雨朝里望了望,一侧有半截栅栏,另一侧的栅栏则消失得无影无踪,原来的操场被大雪覆盖,间或有些干树枝从雪浅的地方露出头来,告诉宋春雨那里有一棵树或者一株山菜秧。宋春雨想象着,哪个位置原本是一排教室,哪边是水房和锅炉房,哪里又是敲钟的地方。那半截铁轨,宋春雨和小伙伴总爱偷跑出来用锤子敲它,为了早点下课。那时候,一节课的时间真长。而现在,一个月的时间却那么短。宋春雨真担心,这一个月的时间,不够他好好欣赏六场的。
这一天,宋春雨把六场转了个遍,他还走到了六场北面的山上,把以前采山和清林的地方都走了一遍。再一次走了自己的大半生,竟这么简单。大半辈子,从呱呱坠地到老泪纵横,他生在六场、长在六场,临老却要离开他,不仅如此,六场这个地方都将重新长起树木,这个地名也将从此消失。可想到这些,竟像从春到冬走了一年,从白到黑过了一天这么简单,到头来记不得春的模样、白天的模样,像在地里忙了一年后发现耕错了种、耕错了地。终有一天,宋春雨将要说不明自己从哪儿来,道不明自己去向何处了。
这一天,正赶上大降温,傍晚时分,气温一下就降到零下三十度了。宋春雨进大门后,先去看了看韦德罗,看样子今晚就要冻结实了。他鬼使神差地想学城里人熬把夜,等着韦德罗里的冰冻结实。
他也不打算烧炉子,这样屋里就冷得人睡不着,时间也就长了吧!这一晚,宋春雨觉得真累,真冷。他裹紧被子,瑟瑟发抖。他缩紧身子,似乎听到了冰块冻结的啪啪声。
当晚,宋春雨又做了一个梦。梦里的场景大概确乎是数十年后,六场成了荒无人烟的原始森林,梦里的他竟变成了一个孩子。他在林子里跋涉着,竟渐渐豁然开朗。他看到了自己的家,周边的环境跟数十年前一模一样,好像拨开森林后的一面巨幕画映在眼前。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他抽噎着从老屋后头绕进了院子里。院子里的一应摆设都在,铁皮门依旧。立在铁皮门前,孩子抬起头竟发现钥匙正插在门上。他踮起脚尖开了门,然后右转进了卧室。卧室里的摆设倒不是现在的模样,而是宋春雨小时候的模样。他推开门,对面靠墙放着四个大木箱子。这时宋春雨才记起他确乎提了个什么东西,对了,他想起来了,他好像是来看老娘的。娘果然正侧身躺在炕里,背对着他。娘也不回头,就说,是春雨回来了?
宋春雨把手里那袋东西放到柜子上,应了一声,不知不觉早哭成了个泪人儿。
责任编辑 高颖萍
王明明
1986年生,黑龙江人,现居江西。有小说、散文作品见于《花城》《山花》《青年文学》《长江文艺》《芙蓉》《星火》《百花洲》《散文选刊》等。江西省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