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来顺
过去数十年间,世界博物馆的发展虽然曾出现过短暂的平缓期,但总体形势积极向好。这不仅体现在博物馆数量的快速增长,更反映在博物馆办馆理念的变化上。在这样的形势下,今天的人们有了更多的机会了解博物馆,有了更积极的动机走进和不断走进更多的博物馆,有了更充分的理由喜欢上博物馆。
著名博物馆专家和媒体人肯尼森·赫德森(Kenneth Hudson)在世界各地的大量信息采集证明,1975年世界各国登记注册的博物馆总数在25,000座左右,而在业界拥有重要影响力的《世界博物馆》(Museums of the World)2012年版,仅对202个国家的统计,博物馆数量就达到55,097座。从数字上看,今天世界博物馆的一半以上是近50年建立的。这其中中国博物馆做出了重要贡献。更加值得关注的是,贯穿于整个二十世纪,博物馆的发展变化是空前的,就世界而言,博物馆领域经历四次影响巨大的革命,使博物馆作为一门专业完成了从无到有,从粗糙笼统到精细专门的历史进程。这种质量的提升无疑为今天的博物馆带来了新的面貌。
今天,人们为什么需要博物馆?我们需要什么样的博物馆?
博物馆这一百年
博物馆在其雏形阶段主要是以真奇异物收藏所的面貌出现的。在西方国家,欧洲的文艺复兴运动使博物馆开始被赋予了特定研究领域和有限的社会开放功能,十七世纪欧洲首先开启了为公共利益而建立博物馆的新时代。博物馆被社会真正认知为一个独特的社会文化机构经历了近百年的进化和发展。
发端于19世纪末的“博物馆现代化运动”使博物馆基本摆脱了其他文化机构附庸的角色,两次世界大战前后成立的国际博物局和国际博物馆协会,在推动博物馆专业发展中发挥了巨大作用。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的30年,博物馆的社会文化教育机构的作用得到了全社会的充分肯定。80年代关于遗产、文化和环境的新思维,使博物馆“桥梁”作用得到了越来越多的认同,从这时开始,博物馆不仅仅关心藏品,同时对公众有了更多的关注和关心。而21世纪以来知识经济兴起、公民主体意识加强、智能科技发展,使博物馆越来越多地扮演“社会介入者”角色。
东西方国家在政治、文化和哲学上的差异,使得博物馆遵循着不同的理念,进行着不同的实践,但它仍然是一种具有共性的世界性文化现象。中国早期的博物馆基本属于西方文化的舶来品,但这种外来文化现象在被移植的同时也始终为中国政府、知识分子甚至实业家所不断改造,并由此建立和发展具有中国特色的博物馆认知和实践体系。1905年张謇建立南通博物苑以来的110年充分印证了中国博物馆从一开始就被赋予了“留存往迹,启发后来”,开发民智的社会责任。1925年10月10日故宫博物院的建立,是中国博物馆大事记中的重要一笔,它像法国的卢浮宫、俄罗斯的冬宫在大革命后向社会公众开放一样,代表着公众对其文化的所有权和使用权的确认,更成为闻名遐迩的公共文化设施,发挥着保护和传承文化的重要使命。新中国成立后,50年代至70年代,前苏联模式的博物馆体系在中国逐步建立,曾对今天的中国博物馆产生深刻影响,而改革开放以来博物馆对其文化属性的不断强调,则是中国博物馆事业进入一个前所未有的发展时期,在博物馆数量增长的同时,博物馆类型也逐渐丰富,质量在不断提高,融入社会的步伐明显加快。中国博物馆迎来了历史上最重要的发展机遇期,并显现出巨大的发展潜力。
专业化的发展,让博物馆逐步认识到,无论属于哪个国家,处于怎样的管理体制,拥有多大的规模,代表着什么学科,博物馆都要努力形成以下共同的特征:博物馆是开放的社会文化机构;博物馆的基本哲学是“人与物”的结合;博物馆承担着收集、保护、研究、解释和传播的使命;博物馆不是纯粹的收藏机构、科研机构和一般意义上的群众文化机构;精深的文化底蕴是博物馆的精髓,而生动形象、喜闻乐见是博物馆的重要外在表现;高雅而不深奥、轻松而不浅薄、平和而不庸俗是现代博物馆应当具备的品格。这种共识的形成也许是博物馆百年最重要的成果。
博物馆的“新”与“变”
今时不同往昔,必须承认,当今博物馆面临新的社会环境以及博物馆观众的双重变化。
就社会环境而言,过去30多年,家庭结构、家庭休闲时间的使用方式的变化,休闲产业为人们的娱乐提供了多重选择,文化旅游逐渐成为增长强劲的经济领域,知识经济条件下使社会再度强调终身学习。与此同时博物馆的使用者(观众)也在悄然发展着许多重要变化,由过去特殊喜好的个体到今天团体参观量的增长,从过去以学校团体为主到今天家庭成员一同参观的增加,从过去有组织的观众偏多到今天朋友结伴参观的增长,由过去相对少量旅游者到今天旅游者越来越多,由过去渴求向专家请教和体验伟大成就诉求到今天为满足追赶社会与知识进步的愿望等等。所有这一切都在深刻影响着博物馆的文化生态、业务运行和服务模式。
在国际博物馆领域,被认为是博物馆机构国际性的基本标准,是国际博协1974年所做的关于博物馆的定义。虽经此后数次文字上的调整,但其核心部分仍未有任何改变,那就是博物馆的最高目标是“为社会和社会发展服务”。意味深长的是,在该定义中博物馆“把收集、保存、研究有关人类及其环境的物质的和非物质的遗产当作自己的基本职责”,这样做是为了“以便展出,公诸于众,提供学习、教育、欣赏的机会”。这种表述旨在向社会更强烈地传达博物馆社会教育、开放和服务的价值取向。
无独有偶,国际博物馆领域还通过博物馆道德准则的建立,通过道德约束和行业自律的最低标准,进一步强化了博物馆机构和个人对社会所肩负的责任。1986年国际博协通过的《国际博物馆职业道德准则》,历经30年经过4次修改,已经成为全世界135个国家近35,000座博物馆及其从业者所共同遵守的最低标准,有些国家甚至因该《准则》的权威性而不再制定有关博物馆的专门法律,其行业影响可见一斑。翻开该《准则》,其所列八条原则中,就有三条直接指向博物馆与公众的关系:博物馆提供欣赏、理解和管理自然和文化遗产的机会;博物馆资源为其他公共机构和公共利益服务;博物馆工作应与其藏品来源社区及与其服务社区密切合作。
与其他文化机构不同,博物馆还同时运行两个不同的系统。一是封闭或半封闭系统,博物馆受托于世世代代(包括祖先、当代人和后代)保存大自然造物和人类文化痕迹,保留对当代社会、对整个国家和民族都具有重要意义的文化基因。二是开放系统,博物馆是一个“讲故事”的文化机构,讲述古往今来人们如何在自然环境中生存以及怎样生活的故事,是这个国家和民族文化良知的代表者。如何在这两个看似矛盾的系统中找到最佳的平衡点?让民族文化的基因得以长久保存的同时又最大限度地满足当今社会公众的需求呢?全社会都在做中不懈的努力,而促进博物馆与社会公众良性互动的典型之一,就是每年一度的“5.18”国际博物馆日。
国际博协于1977年发起创立了“国际博物馆日”(IMD),其宗旨是致力于促进博物馆与社会公众之间理解和合作。从1992年开始,每年IMD 都会选择一个特定主题。从这些主题中我们看到了当代博物馆与社会关系的基本取向。
2015年, 国际博物协会将国际博物馆日的主题确定为“博物馆致力于可持续发展的社会”。这是继“博物馆与环境”(1992)“博物馆:社会变革与发展的动力”(2008)、“博物馆致力于社会和谐”(2010)、“处于变革世界中的博物馆:新挑战 新启示 (2012)之后,国际博物馆界和广大公众一道,再度将关注的重点转向今天社会的全面、公平和理性的发展。
众所周知,可持续发展的社会涵盖了生态、社会、文化等多方面的可持续性。在这种思维之下,博物馆可以从文化、环境方面发挥独特的作用并据此制定自身的战略。
可持续思维下的博物馆文化观应该是:博物馆是一个“讲故事”的机构(讲述古往今来,讲述在何种环境下生活;讲述生活的怎么样);博物馆不仅保存痕迹,更保留对当代具有深刻价值的文化灵魂(对社会、对国家对民族);博物馆受托于世世代代,有独特的身份,通过其功能的实现,成为国家和民族文化良知的代表者。为此,博物馆应反思自己的使命、目标和功能,并据此制定出社会所期待的战略。具体而言,博物馆必须承当起区域文化记忆库的职责,文化记忆功能是博物馆最原始、最核心功能之一,使历史和文化能够为人们所理解,从而在公众与最直接、最真实的历史资源之间架起一座桥梁;必须反映社会关注的问题,使自己成为呼吁为社会进步而采取行动的渠道;必须成为社区和社区群文化体系的有机组成部分,承担起现存文化溶合剂的职责。此外,博物馆应当成为城市新文化的催化器,通过陈列展览等方式,在博物馆与其收藏之间形成新知识、新文化,在诠释传统文化的同时诠释新的文化,鼓励公众在尊重自身文化成就的同时,对其它文化保持好奇和尊重,推动文化传承和创新。应当在推动文化外交方面发挥作用,增进民族之间、国家之间更深入的理解,从而把一个国家的文化引向更广阔的世界,并在这一过程中增进民族自豪感,因为这一过程同样为世界的和平、团结和理解做出了贡献。
同时,博物馆在可持续环境方面的重要战略同样具有独特优势,其方向之一是鼓励全社会把看似属于自然科学的问题与突出的社会问题紧密联系在一起,并发出自己的声音。例如,博物馆可以立足于自身的学科优势鉴别、研究和诠释自然界生物的变异和演化过程,让人们了解到环境变化在不断加剧的事实;可以依赖与社会对以其高度的信任感,成为一种重要的分享和学习场所,帮助人们为了可持续的未来而吸取今天的教训;可以以曾经的城市历史渊源、生物多样性的展示和信息传达,对今天的人们发出环境警示。此外,可持续发展的理念还可以使我们新博物馆的建筑和运行管理,更加注重环境的考量,让博物馆这些公共建筑成为低碳环保的最佳典范。
然而客观而言,我们不少博物馆还是沉寂的,有时甚至有些迟钝和冷漠。它们对社会问题还不够敏感,展览和活动的策划与观众日常生活的联系还不够紧密,为公众提供参与的机会和可能还有很大局限性,为观众提供的学习和体验的环境还欠亲和,凡此种种。所以博物馆制定公众战略已势在必行。总之,今天的博物馆要给公众更加充分的理由,了解博物馆,走进博物馆,爱上博物馆。
(作者为国际博物馆协会执行委会委员、中国博物馆协会副理事长兼秘书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