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聚云 魏媛媛
(复旦大学社会发展与公共政策学院 上海体育学院休闲与艺术学院)
随着互联网的普及和流行文化的发展,宅族这个青年亚文化群体迅速崛起并引起广泛关注。中文“宅族”的提法脱胎于日文“御宅族”(otaku),后者主要指以迷恋ACG(英文Animation、Comic、Game 的缩写,即动画、漫画、游戏)、疏于社会交往为基本特征的青少年群体,该称呼带有强烈的消极色彩和日本文化特色[1];中文语境里的“宅族”所指的对象涉及了游戏爱好者、网瘾患者、热衷网购者、网络围观者、精通网络技术者、电影迷、美剧迷、办公室上班族、网络屌丝族等众多群体,而其核心特质是足不出户。中文“宅族”与日文“御宅族”不仅在词源上有关,而且在所指对象上也有很大的交叉,以至于国内学界很容易将它们等同;但二者在发生的时代背景和文化色彩上存在巨大差异[2],日本的御宅族与ACG 产业有莫大关联,是特殊的文化工业的产物;而中国的宅族伴随着电脑和互联网的普及而兴起,是现代信息生活方式普遍化的结果[3]。日本御宅族是多元化的日本青少年亚群体中的特殊类别,而中国的宅族是与众多青少年亚群体交叉重叠的弥散族系。
互联网的兴起给足不出户的“宅生活”奠定了客观基础,媒体及商家出于商业效益对“宅生活”的鼓吹给“宅族”提供了合理性话语,而“书呆子”式的流行偶像的风靡使“宅族”拥有了具体可感的崇拜与模仿对象。正如著名的美剧《生活大爆炸》中所塑造的几位高学历、高智商、相貌平平、热衷漫画与游戏、精于现代信息技术却拙于户外运动及社会交往的男主角(Leonard、Sheldon、Howard、Rajesh)那样,有缺陷、有智慧、有嗜好的性格特质在精心编排的对白与剧情的演绎之下似乎要比常识中的身心健全、“高富帅”更能打动人心、赢得喜爱。“Smart is new sex”(聪明是新的性感,出自该剧的海报),在旧时代被视作“书呆子”而被排斥在流行文化之外的“科技宅男”群体“也有艳阳天”,借助网络文化的东风,成功地实现了“逆袭”,成为流行文化的新宠和大学生的偶像[4]。中国的大学历来鼓励专心读书、潜心钻研,具有盛产“书呆子”的土壤。传统的大学文化土壤与网络化时代的生存方式一拍即合,并在流行文化的催化之下,造就了规模惊人的大学生宅族群体。“宅族”升温成大学生口里的“热词”,大学生开始以“宅男”、“宅女”互称和自称,“宅在宿舍”、“宅在家里”成了大学生叙述自我行为习惯时的常态化表述,并由此延伸出“宅生活”、“宅习性”、“宅文化”、“宅消费”以及“初级宅”、“深度宅”等新兴概念和类型学体系。“宅”这个原本是指房子、院子的单调词语摇身一变成了颇具时髦色彩的多义词,可以指足不出户的行为习惯、身心属性及相关人群。“宅”字含义及用途在网络化时代的突变,不仅反映了当代社会生活方式的网络化变迁,也折射出人们相互交往的社会心理空间以及赖以安身立命的自我本体空间的微妙变革。“宅”代表了一种在网络化时代利用现代信息技术的便利而本能性地退守到个体“舒适地带”的“幼稚化”的集体无意识的生活状态和主张。
青年大学生是思想活跃、生命力旺盛的群体,是青年中的精英,他们承载着国家的希望和民族的未来。大学生的“宅族化”将会对该群体的身心素质、前途命运和国家的建设、社会的发展造成难以估量的影响,研究大学生宅族的行为特征及社会心态不仅是提升大学校园文化建设质量、提高大学教育的针对性、促进大学生全面发展的需要,也是调节社会心态、建构健康生活方式、促进社会文化和谐的内在要求。
本文主要采用问卷调查方法搜集资料,在文献研究和前期调研的基础之上制定调查问卷,问卷主要内容包括了一般信息、宅的行为习惯(足不出户行为、视觉爱好与活动、健康危险行为)和社会心态(负面情绪状态、自我满意度、对社会问题的负面看法)等。于2014 年12 月-2015 年1 月份实施问卷调查,抽取9所上海市高校(上海师范大学、上海财经大学、复旦大学、上海第二工业大学、上海电力学院、华东理工大学、上海金融学院、上海理工大学、上海交通大学),每所高校发放120 份问卷,总计发放1080 份问卷,回收有效问卷909 份。
在宅族的判定上我们采用调查对象的主观认同方法,在问卷中设有专门题目询问调查对象“您是否属于宅族”(答案包括属于、不属于)。自我认同属于宅族的大学生有381 名,占据被调查大学生的41.9%,其中,男生占38.1%,女生占45.0%。
本文从足不出户行为、视觉爱好与活动、健康危险行为三个方面描述大学生宅族的行为习惯。
在足不出户行为的得分上,宅族大学生显著高于非宅族,10 个相关题项都存在显著差异,见表1。70.8%的宅族大学生声称自己“很享受在宿舍或家中的自在生活”,69.7%的宅族大学生双休日可以整天待在宿舍,65.3%的宅族大学生除去必要外出时间很少出门,38.7%的宅族大学生课余时间很少参加户外活动。
在视觉爱好与活动方面,宅族大学生在欣赏动漫文化、玩网游、逛网络论坛、看电影电视剧、搜寻明星娱乐八卦、用百度查询问题等题项的得分上与非宅族存在显著差异。65.9%的宅族大学生在遇到问题时常常会问“度娘”;58.2%的宅族大学生经常呆在宿舍或家里看电影或电视剧;35.4%的宅族大学生热衷动漫文化;22.7%的人宅族大学生常常在宿舍跟同学一起玩网游。相比之下,喜欢动漫和网游的ACG 爱好者远低于网络娱乐爱好者。这表明中国宅族与日本御宅族存在相似之处,但又大不相同。中国宅族与网络有不解之缘,而ACG 爱好处在边缘化位置。
表1 大学生宅族的行为特征
在健康危险行为方面,宅族大学生在10 个调查题项中有7 个与非宅族存在显著差异,宅族得分高于非宅族(即前者健康危险行为问题比后者更重)。61.4%的宅族大学生经常长时间盯着电子屏幕;53.4%的宅族大学生经常久坐不动;42.1%的宅族大学生经常熬夜;41.5%的宅族大学生很少参加体力活动;15.5%的宅族大学生经常不与人交流沟通。
足不出户、粘在网上以及由此延伸出的久坐不动、视觉过劳、作息失律等构成了大学生宅族最为显著的行为表现。尽管只有部分大学生自我认同属于宅族,但是具有宅行为特征的大学生则相当普遍。在选择宅在室内的原因上,宅族大学生列在首位的原因是“个人习惯”(70.1%),其次是“懒得出门”(65.4%);而非宅族大学生列在首位的原因是“学习需要”(60.0%),其次是“天气不佳”(57.4%)。相比之下,宅族强调个人主观特质,而非宅族强调客观因素,见表2。另外,在对宅生活功能的评价上宅族与非宅族大学生也存在显著差异:宅族大学生对宅生活“正功能”的评价要高于非宅族,而对宅生活“负功能”的评价要低于非宅族,这表明宅族大学生对宅生活更加偏爱,见表3。
社会心态是一个众说纷纭、充满争议的概念,学界基本的共识是:社会心态是在一定时期内形成的整个社会或多数成员共有的社会心理状态;因为受特定时期社会文化变迁的影响,这一社会心理状态是变动不居的。社会心态具有宏观性、动态性、突生性等特征[5]。目前关于社会心态的研究在向着实证化、定量化方向发展,有学者甚至提出了由社会需要、社会认知、社会情绪、社会价值和社会行为等构成的复杂的社会心态测评指标体系[6]。由于调研成本的限制,我们无法采用一种过于复杂的指标体系,而是在借鉴学界相关成果的基础之上,采用一种较为精简的策略,从情绪状态、自我满意度、对社会问题的看法三个方面对大学生宅族的社会心态进行了测评。
表2 大学生选择宅在室内的原因
表3 学生宅族对宅生活的评价(与非宅族对比)
负面情绪状态。大学生宅族的负面情绪状态得分显著地高于非宅族。32.0%的宅族大学生经常感觉自己能力不足;30.2%经常感觉焦虑;29.8%经常感觉迷惘;29.7%经常感觉无聊;28.9%经常感觉心理不踏实;26.1% 经常感觉烦躁;21.9% 经常感觉孤单。宅族大学生的负面情绪体验要比非宅族大学生更为强烈,经常出现数种以上负面情绪体验的宅族大学生接近三分之一,可以认为这是一个较为普遍的问题。
自我满意度。宅族大学生在本文所调查的12 个自我满意度指标中有8 个得分显著地低于非宅族大学生,尤其在躯体层面,36.4%的宅族大学生对自己的体力体能较不满意或很不满意;31.2%对自己的体型较不满意或很不满意。在智力、知识储备、可支配金钱和所读大学4 个指标上,宅族大学生与非宅族大学生没有显著性差异,见表4。自我满意度是幸福感和自我效能感的重要构成部分(或者表征与影响因素),自我满意度低会削弱幸福感和自我效能感,并进而影响学习、工作和生活。
对社会问题的负面看法。我们在问卷中列举了10 个与社会问题有关的表述,这些表述都是负面的。从调查结果看,宅族大学生对这些负面表述的认同度整体要高于非宅族大学生,64.0%的宅族大学生赞同“社会资源多集中于有钱有权的少数人手里”的观点; 63.2%赞同“社会不公平问题随处可见”;62.1%赞同“社会对无经验就业学生总存有偏见”;55.0%赞同“社会不良风气未能被有效地改善”;53.0%赞同“社会弱势群体权益未得到重视”;50.4%赞同“政府部门未能充分保障人民话语权”。
总之,较强的负面情绪体验、较低的自我满意度和对社会问题较高的负面评价构成了宅族大学生的社会心态特征,这种特征呈现出“灰色化”的样貌。这一结果支持了学界关于宅族存在大量心理和心态问题的基本判断与整体印象;但是对“灰色化”机制的解释仍然是个有待探讨的问题。
以足不出户行为、是否属于宅族等为自变量,以消极社会心态为因变量,进行多元线性回归分析,结果见表5。足不出户行为与负面情绪、对社会问题的负面看法均呈显著正相关,而与自我满意度显著负相关;健康危险行为与负面情绪、对社会问题的负面看法均呈现显著正相关,而与自我满意度显著负相关;视觉爱好活动只与对社会问题的负面看法显著正相关。另外,是否属于宅族只与自我满意度显著相关,而与负面情绪、对社会问题的负面看法关联不再显著——这并未否定本文前述的宅族负面社会心态要比非宅族更为强烈的发现,而是表明:足不出户行为(而非大学生是否属于宅族的自我认同)才是导致负面社会心态的最主要的变量。相对于足不出户这种消极退避行为而言,体育锻炼是一种积极进取行为,体育锻炼频率与自我满意度为显著正相关。除性别、个人可支配零花钱外,年龄、户籍、家乡、父母最高学历、父母年收入等变量均与负面社会心态未呈现显著关联,说明负面社会心态发生的群体背景是十分弥散的。
从目前已有文献来看,学界在对“宅行为”、“宅生活”后果的判断上普遍偏于消极:“宅”被视作是一种“媒介依存症”[7]、“信息跟进强迫症”[8],一种在现实生活受挫后的心理防御机制[9];持久的“宅生活”被认为有可能导致脱离社会和出现心理问题,延误爱情、婚姻、事业、人际交往[10],以及心胸狭隘、自我封闭,对现实世界的道德认知模糊,甚至诱发反社会色彩的个人极端暴力犯罪[11]。这些文献为本研究提供了重要的借鉴与启发,但是我们也注意到两个不足:第一,这些文献多数未进行大样本的调查研究,一些论断缺乏翔实的经验依据;第二,文献大多忽略了宅族与非宅族的对比,将宅族简单地与网瘾群体等同。
我们认为大学生宅族是一个分布广泛的弥散族系而非边界鲜明的边缘化群体,对宅生活的迷恋与孤独自闭、社交恐惧等人格障碍问题并不等同。从我们的调查来看,因为“害怕与人打交道”而选择宅在室内者,在宅族大学生中只占12.3%(排序倒数第4 位),在非宅族大学生中只占5.5%(排序倒数第1 位)。可见,宅生活主要不是由病态人格引起,或者至少主要不是由社交恐惧造成。
在我们看来,宅生活以及与此相伴的行为特征是网络化社会的重要表现:借助发达的信息和物流技术,时间与空间被相互抽离,生存资源与空间在场脱钩,物理空间由生命不得不经历和承受的感性体验转变成了符号化的隐喻,生命体验由物理世界向虚拟世界拓展,社会交往由即时在场转变成了分时在线,自我空间也由辽阔的公共领域退守到狭窄的个体“舒适地带”。宅生活以及与此相伴的行为特征代表了一种在网络化时代利用现代信息技术的便利而本能性地退守到个体“舒适地带”的“幼稚化”的集体无意识的生活状态和主张。这种退守性的反映模式是全局化和全体化的,大多数社会成员或迟或早、或多或少都要被其裹挟,宅族只不过是这种退守性反映模式的“易感人群”而已;宅生活以及与此相伴的行为特征带来的影响是多方面的,而首先应当关注的是宅族的健康问题及社会心态。
表4 大学生宅族的社会心态
表5 宅的行为与消极社会心态的线性回归分析结果
以“灰色化”为代表的各种消极社会心态并非大学生宅族所独有,在其他大学生群体[12]和大学生之外更广泛的社会群体中都普遍存在。随着中国社会的急剧变迁,各种不正常社会心理和消极心态逐渐增多,中国社会心态危机在蔓延[13]。在当今中国,浮躁几乎成为一种常态弥散在整个社会的心境之中[14];对社会变迁或社会重大变化持否定态度的“拒绝式”社会心态放大着社会问题和矛盾[15];社会情绪的极端化和暴戾化凸显,群体性浮躁、焦虑和怨恨时隐时现、不断泛滥,整体的社会心态环境处于较为脆弱的状态[16]。必须将大学生宅族的消极社会心态问题置于中国社会急剧转型的宏观背景之中加以考察,这些问题固然与该群体的网络迷恋、足不出户等具体行为存在着直接联系,但根本性的原因是社会转型。
概而言之,网络化社会的到来催生了普遍化的宅生活、宅行为,而社会转型引发了广泛的负面社会心态;对大学生宅族等易感人群而言,宅行为、宅生活又加剧了他们的负面社会心态,见图1。
图1 大学生宅族负面社会心态的发生机制
大学生宅族是一个分布极其弥散的族系,将大学生宅族视作边界明确的边缘化群体或者病态人格群体是有失妥当的。该群体的主要行为特征是足不出户、粘在网上,以及由此延伸出的久坐不动、视觉过劳、作息失律等,这种行为特征与网络化生活方式密切相关。相对于非宅族而言,大学生宅族具有较强的负面情绪体验、较低的自我满意度和对社会问题较高的负面评价,社会心态呈现出“灰色化”的样貌与特征,这种社会心态特征固然是受“宅行为”、“宅生活”直接影响的结果,但从更深刻、更宏观的背景来看,则与当前中国社会转型导致的在外在世界本体性安全空间的失落有关。
要辩证地看待大学生宅族以及“宅行为”、“宅生活”和“宅文化”,既要察觉问题与挑战,又要避免标签化,不能简单地将其视作“洪水猛兽”,这会影响宅族的自我认同,导致他们在社会歧视与排斥中被边缘化。通过体育锻炼等更加积极的活动方式来对“宅行为”、“宅生活”、“宅文化”产生“竞争性抑制”。从消极、被动、静态化的兴趣爱好中挖掘建设性的价值与功效。鼓励各种创新、创业、学术研究、社会参与、公益、文体等合法且富于建设性的学生社团,使宅族从狭小的自我世界走出,融入社群。最根本的“出宅之道”是深入推进改革和发展,改良社会心态环境,加强社会保障与服务,提升高等教育的质量,提高大学生实现个人幸福和梦想的机会,为大学生创造更加宽广、扎实的本体性安全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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