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亲帖

孙立本

暮光之忆

——忆外祖母

那一天，叶竹河边，木桶在她肩膀上飞翔

雪白的杏花上升为祥云

带着水珠的覆盆子叶上

一粒虫子在奔跑，像光的邮差

但它如同外祖母交替的脚步，仍然比光

慢了半拍。那一天，落日下沉

橘红色的暮光，流经她皱纹的额角

注入皮肤松弛的阴影。那一天，茅草屋边

丰饶的炊烟依然宁静，但斑斓的阳光里

肯定已有什么，得到了改变——

谷仓与田畴消失，雪终于下起

越大，头发就越白。灶膛的火钩生锈

柴禾潮湿。她举着煤油灯，翻检

老式立柜里那些陈旧和发霉的衣物

一条红肚兜，见证过她饱满的乳房和青春

那一天，丙子年十月初二日的乌鸦

驮来了，死亡要求的黄昏

一口漂亮的棺木盛殓她

一架月光的云梯接走她

那一天，悲伤之外，一切时间皆泥泞

黑暗洇向远方，淹没一些人

黑暗中的火苗，唤醒另一些人

黄昏的镜中

——给母亲

风吹过，母亲再一次显得衰老，许多事物

开始走向生命的反面。有时，我企图

模仿一件贴身的衣裳，为你修饰

和抵挡时光的暗流

黄昏的镜中，为母亲洗头

暖和的院子窄小，开着白色梅花

一枚落向晚春，落进母亲发丝的

是另一枚

向屋檐学习弯腰，向咳嗽学习安静

向几粒药片，保持感激和敬畏

--是它们陪伴母亲，安慰，止疼

养着母亲的病

素色裹住母亲，远离了青春的鲜艳

远离了往事的火车，婚姻的荆棘

独自摘下苍苍的容颜

生活没有结束，死亡尚未造访之前

坚持热爱是必要的，顺从和妥协

在乳房塌陷后，也是必要的

记忆的墙角堆满了落叶和杂草

母亲深陷其间，而我也不能抽身离开

荣归天家

——挽海善姑夫

时值三月，杏花还未打蕾，绽放春天的消息

梨花的白，也还不懂得伤心——

姑夫殁了，这辆解放牌老卡车

发动机出了问题

他看见上帝，走得安详

像黑夜一样沉沉睡去

身上还穿着那件去年的旧毛衣

仿佛羯羊反穿着云朵的白皮袄

上个礼拜，他还和年迈的姑姑搀扶着

去教堂，忏悔，祷告

唱明亮的赞美诗

三个儿子都是牛肉面师傅

像大宽，二细和韭叶子

拥有各自不同状态的生活

命途中的辛劳，甘苦和荣誉

现在都丢弃，请神用这些圣洁的小白花

宽恕他以往的罪

活着与死亡有什么不同，生命如尘

我们却把一生的时间都用来离别和相聚

奔波与消耗

马坞乡灯场村，姑夫这盏

信主的老油灯，在风中熄灭

荣归天家的门敞开，里面有盛大的葡萄园

有爱，有光，有永恒的福音

有老姑姑内心无法瓦解的思念，和孤单

一个人内心栽着梅花

——思念父亲

原野收藏了河流，像火车，在大地体内搅动

静止的铁轨是两片麻雀的羽毛

被怀念遗弃在水面

秋天深处，暮色辛凉

落日有难言的温暖

它从不召唤死亡，而像是一种安慰与提醒

一切都不再重复，这生命写下的时间档案

风吹过最后的白昼，向黑暗的乌鸦

叙述星辰的沧桑

一个人内心栽着梅花，似乎是雪

带着盐白，松叶和樱桃树干涩的气息

他的身后，院子里炊烟像一条柔软的蚯蚓

直达天堂——

父亲走后，他一下子看懂了群山

时日漫长

一切辛酸和悲苦都在缓慢融化

季节的途中

——致姑姑孙笑梅

多年以后，青春不再，你依然执拗地

爱着我们。在时间面前

你仿佛一朵绚烂的火焰，完美的释放

相对于我，这些抽象的光

还可以用来取暖，疗伤

天使在歌唱，你借助白色，护士服的那种白

--是一场纯洁的雪

我懂得，这旧雪里的恩，和暖：

一壶清油，几窝洋芋，半袋面粉

数朵蔬菜的接济

苦日子的雪中你时常送来的炭火

在你眼中我是侄儿

在我心中你是母亲

季节的途中，有野果的蜜汁，有亲人

凋落或盛开的气息

你的名字是一树含笑的梅花

有着超越自然的旋律，和章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