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晖
毛坨在嘀嘀咕咕的说话声中睁开了眼。
懵懵懂懂地环顾四周,窗户口像米汤一样白,房间里光线很暗,衣柜和蚊帐的轮廓有些模糊,毛坨这才想起此时是早晨,自己正睡在床上,说话声来自隔壁爸爸妈妈的房间。
说话声短暂地停了一下,很快又响起。
“老的老小的小,怎么出去啊?”是妈妈的声音。
“我也晓得家里太难———可我那三万块工钱怎么办?”爸爸先是为难的口气,接着又急躁起来。
毛坨这下彻底醒了。爸妈说的是他们去省城打工的事。这阵子,他们为这事吵过很多次。爸爸有他的如意算盘,他和妈妈去打工,他先要回老板拖欠的工钱,然后接毛坨和妹妹进城。妈妈很纠结,每次爸爸说起他的计划,她就泼冷水,可是她也晓得,不出去打工就没活路。说实话,毛坨也不愿意爸妈出去,爸妈不在家的日子,他和妹妹从早到晚地想他们,不时跑到村口去接他们。有一次,兄妹俩偷偷上了去镇上的小机船,准备从镇上搭汽车去省城看爸妈,粗心的船老板起初没发现,到镇码头后,他从毛坨吞吞吐吐的话语里弄清了原委,顿时大惊失色,赶快将这两个懵懂鬼送回村里。
“要么———你出去,先把工钱要回来,我留在家里,伺候老的小的。”妈妈的口气软绵绵的,似乎早晓得爸爸不会同意。
“我那工钱一时半会哪讨得回?”爸爸没好气地回道。每次说到讨工钱的事,爸爸总是没好气地回妈妈,接着高声大气地骂包工头良心喂狼了,人家辛辛苦苦给他干,生了病也舍不得请假,他却扣着工钱不给,害人家年都过不好!
说话声又停了,房子里一时安静下来。毛坨的心咚咚咚地跳得厉害,害怕爸爸的骂声再次响起。好在爸爸这次没大声骂包工头,说话也变得柔和了,“还是两人一起去吧!多一个人打工多几个活钱,你想,娘要吃药,孩子很快要读书———”毛坨隔着墙都能想象出爸爸此时愁眉苦脸的样子。
阳光穿透了雾气,透过窗户射到蚊帐上,蚊帐已发黄,帐顶浸满斑痕。毛坨看着蚊帐顶,发现上面的斑痕很有趣,正中间那团像几只奔跑的小猪,右边那块像家里的芦花公鸡正展开翅膀放开嗓子扯长脖子咯咯地叫,左边那块又像村口的资江河,长长地宽宽地流着,河边竖着几棵桃树,正开满黑褐色的桃花。毛坨正看得入神,西边房里奶奶的咳嗽开始了,嗯哼……嗯哼……嗯哼哼。毛坨一听奶奶咳嗽就心烦,恨不得一手伸进奶奶的喉咙,将堵在那里的浓痰掏出来,那样她就不会再咳了。当然,毛坨晓得这是不可能的,奶奶的咳嗽好不了,爸爸说过,奶奶得的是慢性支气管炎,冷不得累不得,还要天天吃药。去年冬天家里盖房子,爸爸在省城打工,奶奶和妈妈成天忙得不得了,房子还没盖完,奶奶硬是咳得腰都直不起了,有时一口气上不来,憋得她脸色发紫,晚上睡觉,奶奶怕吵着家人,边咳边用毛巾捂住嘴巴。
毛坨没心思再欣赏蚊帐顶的图画,跳下床,对准屋后的阴沟撒了泡尿,然后往爸妈的房间去。
爸妈房里没亮灯。借着窗户透进的光,毛坨看出两人正气鼓鼓地睁着眼躺着。妹妹还没醒来。
“爸爸,我不让你和妈妈出去打工!”毛坨边往爸妈的床上爬边说。
爸爸没理他。妈妈叹了口气,然后穿衣下床。不久,厨房里响起锅碗翻动的声音,柴草燃烧的噼啪声,几丝淡蓝的轻烟飘进卧房来。毛坨闻着柴草烟的清香,感觉心里温暖又安稳,他从床上坐起,想去厨房看妈妈做饭,不料此时爸爸吩咐他带妹妹,只好又躺下,看着爸爸一边穿衣服一边走出卧室。
开饭了。毛坨吃得很仔细,连碗边上一点小菜叶都不漏下。“爸爸,我吃得很干净呢!”他把碗伸向爸爸,说。要在往日,爸爸准会笑着表扬他,但今天,爸爸仿佛没听见他的话,只是闷着脸往卧室去。毛坨一时想起早上爸妈说过去省城打工的事,不由紧张地看着卧室门口。果然,爸爸再次出来时手里提着一个大包。毛坨赶忙丢下饭碗,去抢爸爸手里的包。“爸爸莫去!”毛坨的声音里带着哭腔。爸爸愣了一下。妈妈看着爸爸手里的包不说话。妹妹趁机将饭碗伸向妈妈,哭着说:“妈妈,喂!”妈妈眼圈红了,对爸爸嘟哝道:“你真下得了狠心?”爸爸瓮声瓮气地答:“下不了狠心又怎么办?”妈妈几乎在哀求爸爸了,“你先把包放下,我们再想想好不好?”爸爸长叹一声,说:“还有么子好想的?早上我打电话问了,包工头说今明两天再不去,他就找人顶替我,以前的工钱也莫想要了!”妈妈耷拉下脸,看看毛坨又看一眼妹妹,对毛坨说:“毛坨听话,带好妹妹,爸妈这就挣钱去,等有了钱,爸妈送你上学,给妹妹买漂亮衣服。”毛坨晓得上学是件好事,孩子大了都得上学,只有上学才有出息,可是这时候他就是舍不得爸爸妈妈,不由呜呜地哭道:“我不要上学,我要你们留在家里!”
毛坨先是轻轻地哭,边哭边观察爸妈的动静,见妈妈也进房间提出来一个袋子,便明白妈妈的心没有被他打动,哭声一下大了起来,眼泪像淘气的泥鳅一般,一条一条只顾着往外钻。妹妹也跟着哭。奶奶慌了手脚,说:“军伢子……嗯哼,世上的钱是赚……嗯哼……赚不尽的,崽女才是最要……嗯哼……最要紧的呢!”爸爸苦着脸,对奶奶说:“娘,要是不出去,我去年的工钱都要不回,您老帮帮我们,我保证,要了工钱就接他们出去!”奶奶摇头不语了。眼见爸爸一只脚已移到门外,毛坨扑上去抱住爸爸的另一只脚。爸爸又用赚了钱接他和妹妹去省城读书来哄他。毛坨摇头,表示再也不相信他的话,哭声又高了几分。爸爸没办法,掰开毛坨的手,抓起妈妈的胳膊,逃也似的出了门。妈妈被爸爸拉着,一步一顿地往前走,不时回头嘱咐毛坨,“听奶奶的话,带好妹妹!”
毛坨一屁股放倒在地上,鲤鱼游水般打起滚来,眼泪鼻涕糊了满脸。哭着哭着,毛坨想起什么,呼地一下从地上爬起,胡乱地揩了一把脸上的眼泪鼻涕,撒腿追出门外。他穿过门前的田沟,很快跑上了山脚的小路。爸爸妈妈已到村口拐弯处。妈妈站住,不舍地望着毛坨,爸爸也停住,大声对毛坨喊:“快回家带妹妹!”喊完就犹犹豫豫地转身,出了村口。
毛坨晓得追上去已不可能,急得又一次躺倒在地,哭得稀里哗啦。哭累了,哭声便换成了粗重的抽气声,抽一下喉咙里咯一声,身子随之抖一下。爸爸妈妈在村口转身的一幕像电视画面一般,一遍又一遍地在脑子里回放,越放越觉得舍不得爸爸妈妈,一想到爸爸妈妈又要好长时间不回家,不由得又呜咽起来。
眼泪哭干了,嗓子也哭哑了,眼前模模糊糊地出现两张倒着的脸,抹掉泪水一看,是村里最年长的老爷爷和他的女儿,毛坨叫她大姑妈。老爷爷唉了一声,对毛坨说:“快起来,地上冰凉咧!”大姑妈从口袋里掏出几颗水果糖,放到毛坨的手里。两人好说歹说,费尽口舌才把他从地上弄起。老爷爷对大姑妈说:“我送伢子回家,你路上小心点啰!”大姑妈不放心地对老爷爷说:“爸爸,哥哥嫂子不在家,我又不能天天来看你,你一个人过日子要小心咧!”老爷爷连着说好些个放心,大姑妈还这样那样地嘱咐了一大堆。
奶奶拄着拐杖,正要出门接毛坨,碰上老爷爷领着毛坨进门。她谢了老爷爷,喘着气去给老爷爷泡茶。老爷爷连忙说不喝茶不喝茶,话没完人已起身。奶奶又吩咐毛坨看好妹妹。毛坨不情愿地去了客厅。妹妹正眼睛一眨不眨看着电视画面,电视里正放着《西游记》动画片。毛坨将大姑妈给的水果糖分给妹妹两颗。两兄妹便静静地坐着,边吃边看。
《西游记》放完了,水果糖也吃完了,心思一下从电视回到眼前,妹妹想起爸妈出远门的事,哭着要妈妈。奶奶要毛坨哄妹妹。毛坨觉得,反正爸妈已经走了,哭也没用,不如一起去看小狗。
他家的大黄狗一次下了四只小崽,只只长得胖墩墩圆滚滚的。兄妹俩蹲在狗窝边,妹妹还在嘤嘤地哭。毛坨哄她道:“快看,小白狗身上长黄毛了!”妹妹收住眼泪,伸手去摸小白狗。毛坨怕母狗咬她,赶快挡住妹妹的手,学大人的样子,说:“带崽的狗婆子会咬人的!”妹妹的小手又胆怯地缩了回去。看了一会,毛坨说:“小狗怕冷,身子正发抖呢,我给它们拿被子去。”说完转身往卧室去。刚抱起床上的被子,毛坨发觉被子太宽太大,狗窝太小,不如将小狗抱到床上来,于是空手回到狗窝边,兄妹俩分两趟将小狗放进被窝里。
小狗逗腻了,家里再也找不出好玩的,毛坨对奶奶说想出去玩。奶奶只同意他们在门前晒谷坪里玩。毛坨带着妹妹在晒谷坪里转了两圈,没有新鲜感,便拉着妹妹偷偷地出了屋。
绕过菜土边一道小坡,再沿着泥巴小路走一段,便是明哥哥家。明哥哥读小学三年级,他不爱读书,带着两个同学逃到家里,爷爷奶奶管不住他,爸爸妈妈常年在外做事管不到,毛坨兄妹出现时,他正和同学玩打纸板游戏。毛坨怕明哥哥不愿理他们,只好站在门边看他们玩。妹妹脑袋靠在毛坨肩上,右手食指含在嘴里。
“明哥哥!”毛坨怯怯地喊了一声。妹妹也学着他的样子喊了一声。
明哥哥和同学专心地玩自己的纸板,看也没看毛坨兄妹一眼。
“去我们家看小狗不?”毛坨又一次讨好明哥哥。
“小狗有么子好看的?”明哥哥白了毛坨一眼。
“毛坨,你爸爸叫么子?”见毛坨兄妹靠在门边不走,明哥哥脸上带着戏谑的笑,问道。
毛坨晓得明哥哥要他说爸爸的外号。以前,明哥哥也这样逗他,只要他顺着明哥哥的意思说,明哥哥就会笑着带他们玩一阵子。毛坨其实很不愿说爸爸的外号,可是为了讨好明哥哥,只好说:
“军XX!”
明哥哥和他的两个同学都满意地笑了。但笑过后,他们并没像毛坨预想的那样带他们玩,而是接着打他们的纸板。毛坨只得没趣地拉着妹妹走了。
兄妹俩转了一个山坳,见到了小鹏的家。妹妹想找小鹏玩,毛坨站在不远处大声唤小鹏,院子里安安静静,听不到回声,一时想起了什么,拉起妹妹的手就转身。妹妹不依,仍闹着要找小鹏。毛坨不耐烦地说:“她不久前被她爸爸送到外婆家去了!”
穿过一片田野,两人来到艾艾家。毛坨想找艾艾打纸板,站在院子里喊两声艾艾,没人回应,又去敲两下门,没开,耳朵贴着门板听,里面没有声响,估计艾艾家也没人。
两人去河边的学校。那是一栋狭长的红砖房子,房前有一块很大的坪,坪边种着一排樟树,毛坨曾跟着妈妈在香樟树下坐过。在毛坨的记忆里,学校里真热闹,一会儿是学生们一齐念课文,朗朗读书声一直飘到比屋还高的空中,一会儿又是嘀铃铃的电铃声,紧接着有学生赛跑般冲出教室,在操场上追追打打,叫叫喊喊。毛坨很想念学生们的读书声和他们在坪里玩耍的场景。
毛坨和妹妹在树下逗留了好一会,仍没听见电铃响,也听不到读书声,操场上也见不到一个学生,倒是有几个白头发的老爷爷正垂着脑袋晒太阳。毛坨不知道,因为生源不够,学校早已改成了敬老院。兄妹俩等不到想要的热闹场面,便麻起胆跑到门口朝里看,见读书用的课桌换成了睡觉用的床铺,终于明白这里没有热闹可看了,只得扫兴地离开。
两人在河堤上转了一会,不知不觉又走上了回到村子的路。妹妹说:“我想去小若家玩!”毛坨不喜欢小若,那个瘦精精的样子,连抓只鸡婆子都没力气,可是这会,除了小若家再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了,毛坨犹豫一下,还是往小若家去。
想不到小若家里很热闹。她的爸爸妈妈、姨父姨妈还有外公外婆都来了,一大屋子人正说说笑笑。毛坨猜想他们家一定有喜事,身子靠着门框不敢进去,眼珠子在满屋子人身上转溜。妹妹眼睛盯着小若手里那只玩具电动车。
想不到小若今天一反常态,对毛坨兄妹爱理不理的,见毛坨兄妹眼睛死死地盯着她看,便傲气地说:“我要跟我爸爸妈妈去深圳,再也不跟你们玩了!”毛坨一惊,小若要去深圳了?深圳是么子地方?和省城长沙比哪里更好玩?“我爸爸妈妈说,下次带我和妹妹去省城长沙!”毛坨毫不示弱地说。小若问:“长沙的动物园比深圳的哪个更大?”毛坨赶紧说:“当然是长沙的大啊!”其实他也不晓得到底是长沙的动物园大还是深圳的大。小若气得快要哭了,赶紧跑到她妈妈跟前,说:“妈妈,毛坨说长沙的动物园比深圳的大呢!”小若妈妈赶紧笑了笑,说:“两个地方的动物园都大呢!”小若仍不甘心地问:“哪个更大呢?”毛坨看着小若妈妈,担心她会站在小若那边说深圳的更大。但小若的妈妈没有这么说,只是看着毛坨问道:“你爸爸妈妈今天走了吗?”毛坨嗯了一声,表示是的。小若的爸爸叹息说:“军哥真不容易!书读得不多,赚不到松活钱,去年在基建工地干了一年,黑心的老板硬是不肯付工资,说是要等房子砌完才有钱,哎,只怕房子砌完了他的钱也难到手!”小若的妈妈也说:“军哥老是盘算着要把两个孩子都接进省城读书,就他们那点工资,两个孩子怎么养啊?我们两人养小若一个都吃紧呢!”小若的舅舅一下想起了伤心事似的,说:“我们家那两个,哎,真让我头痛,打小被接到城里,读了个不起眼的大学,如今工作找不到好的,房子买不起,婚也结不起,要他们回家种田,他们头都摇脱呢!”小若的爸爸说:“他们在城里生活惯了,从来没种过田,怎么会愿意呢!”三个孩子对大人的话似懂非懂。从大人的语气里,毛坨判断出他们对两兄妹没有恶意,便大胆地进了门,拉着小若一起玩电动车。
三个人玩得正高兴,小若的妈妈喊吃饭。桌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菜,满屋子飘着饭菜的香。毛坨记起妈妈的话,别人家吃饭时要走开。可是他要是带着妹妹走开,奶奶十有八九还没做饭,而且他此刻肚子饿了,心里想走开脚却不挪窝。小若妈妈对毛坨说,你们就在这里吃饭吧!毛坨没吱声,眼睛看着餐桌上的菜。小若妈妈为兄妹俩各盛了一大碗饭,饭上加了好多菜。毛坨觉得他们家的饭菜真好吃,比妈妈和奶奶做的都好吃。小若的妈妈边吃边问毛坨:“你爸妈走了,奶奶也病了,谁来给你们做饭?”毛坨茫然地摇了摇头。小若的妈妈又问:“你们这时候还不回家吃午饭,奶奶不会找你们?”毛坨又茫然地摇头。
吃完饭,趁着大人们还在清理东西,三个小家伙抓紧时间玩。小若的爸爸妈妈催了几次,小若才不情愿地上车。毛坨牵着妹妹,看着小若坐在靠窗的位置,又看着小若的妈妈关闭房子的门窗,连防盗门也反锁了,还不肯走。小若的妈妈说:“毛坨,小若要出远门了,你们也回家吧!”毛坨兄妹没应话,眼睛看着小若不挪脚。小若妈妈又把车门推开,对毛坨说:“毛坨快带妹妹回去,在外待久了奶奶会担心的!”说完砰地一声合上了车门。车子在毛坨兄妹痴痴的眼神里啪地发动了,屁股后散出一股淡蓝色的烟雾,接着箭一般往村口驶去。毛坨和妹妹目送着车子。车子在远处一个右转弯后,很快隐没在山的那边。毛坨顿觉眼前空荡荡的,不由心里酸酸的。他耳边响起爸妈接他和妹妹去省城读书的话,心想,省城是么子样子呢?爸妈住的是么子房子?是和我们家新砌的房子一样没安窗玻璃?还是像小若家一样,装着防盗门?长沙的动物园里有鸡和狗吗?
“哥,爸妈么子时候接我们去省城!”妹妹摇着毛坨的手问。
这话戳中了毛坨心里的痛处,他很不高兴地说:“我也不晓得呢!”
妹妹委屈地噘起嘴巴哭。毛坨觉得自己不该对她凶,便讨好她说:“我们掏鸟窝去,要得不?”妹妹不吱声。毛坨又说:“你还记得不?上次我给你和小若掏了四只长齐了毛的小鸟!”妹妹一下高兴起来,“好!掏鸟窝!”
兄妹俩很快来到一片果园里。园子里种着很多果树,但因为没人伺弄,杂草野藤疯长,进果园的路早不见了。毛坨也不晓得园子是谁家的,因为他记事起就没听谁说起过果园的事。上次,他带着妹妹和小若在这边玩,意外地发现一棵李树上有一只鸟窝,他当即爬上树,取下鸟窝一看,里面居然有四只长全了毛的小鸟。毛坨让妹妹和小若守着小鸟,自己给它们弄来水和米,但小鸟一点也不领他们的情,只顾张开嘴巴叫。那天晚上,四只小鸟全死了。要是今天又能捉到四只那样的小鸟,我就捉虫子给它们吃,奶奶说,小鸟爱吃虫子不吃米的。毛坨一边往园子中间走一边想。
自然,首先寻找上次捉小鸟的那棵李树。毛坨凭记忆找了一阵子,没找到,只好去别的树上找。
“那里有!看!那里!”妹妹突然兴奋地叫起来。
毛坨顺着妹妹的手指望过去,果然看见一棵桃树上挂着一个用树叶子编成的窝。
“哥,快去掏啊!”妹妹满心兴奋地催。
毛坨望着那个窝,有点犹豫。这窝和去年的鸟窝有些不一样,去年那窝是用小棍子和树叶子编的,圆圆的,上面有口子,怎么这窝像个中间粗两端细的圆筒,看不到小鸟进去的口子?
妹妹等不及了,“哥哥,我要掏鸟窝!”
毛坨心一横,学爸爸爬树的样子,嘴往手心里呸一口唾沫,两只手掌合拢,搓两下,接着双手抱住树干,像小猫爬树一般四肢并用,几下爬到了够得着鸟窝的位置,待左手抓住了上面的树枝,双脚夹住了树干,再将右手朝鸟窝伸去。
还没来得及看清窝里的东西,毛坨右手虎口尖锐地痛了一下,接着疼痛像闪电般窜到胸窝子,他“啊呀”一声,本能地伸开右手,边往树下退边惊恐地朝窝看。他看见了一条褐色的全身长满脚的虫,正迅速地钻出窝顺着树干往下爬,不由脑子里瞬间闪出一个可怕的词:蜈蚣!眼看蜈蚣离他只差一筷子远了,他吓得双手一闪,身子当即掉落下地。
“哎哟!”毛坨的屁股正好硌在一块突出的石头上,痛得他龇牙咧嘴倒吸凉气。这时右手迎来比屁股更厉害的痛,他猛然想起奶奶说过蜈蚣咬了会死人的话,当即吓得大哭,“我会死的!啊啊!我怕死!”妹妹不明白哥哥到底发生了么子,但晓得他一定遇到了坏事,吓得一脸慌张不敢张口。
哭了几声,毛坨突然清醒过来了,不能再哭,应该赶快回家找奶奶,于是左手捂住被蜈蚣咬痛的右手虎口,呜啊呜啊地哭着往家走。妹妹胆战心惊地跟在后面。
奶奶正抱着几根柴禾颤悠悠地往厨房去,见兄妹这副模样回家,慌忙问怎么了。得知毛坨是被蜈蚣咬了,奶奶顾不上喉咙紧得出不来气,赶忙从口袋掏出火柴匣,急急忙忙撕下一块火柴皮,将它烧成灰,撒在毛坨伤口上,然后要妹妹去找蜘蛛。妹妹仰着头在房间里找了好几个圈,总算找到两只。奶奶扶住桌子边,用扫把将蜘蛛扑下来,捉住,放到毛坨的伤口上,让它们慢慢地吮吸里面的毒。
这一阵折腾让奶奶上气不接下气,她靠着门坐下,张开嘴巴喘气,她的喉咙憋得像只蜂箱子,嗯哼嗯哼地咳了好一阵,才勉强缓过气来。她拿起了旁边的电话筒,让毛坨拨爸爸的号码。
“军……军伢子……嗯哼,家里再缺钱嗯哼……你也得回……嗯哼回来!”
电话那边,爸爸慌乱地问发生了么子事。
奶奶一边嗯哼一边把今天的事讲了一遍。妈妈哭了,爸爸的声音也变得不稳。爸爸求奶奶:“娘咧!用不了多久这栋楼盘就完工了,到时我就能领到我的三万块工资,求您霸蛮坚持这阵子,好不?”奶奶说:“不是我不想……嗯哼不想带,只是孩子万一有个……嗯哼有个好歹,我怎么……嗯哼怎么向你们交代?”见奶奶半天不得一句话出来,毛坨起身接过话筒,刚要张嘴,眼泪先出来了。爸爸问毛坨,怎么会让蜈蚣咬了?毛坨说了掏鸟窝的事。爸爸又说了接毛坨兄妹去省城的话,还交代毛坨以后再也不许去野外玩了,要带着妹妹在家里看电视。毛坨很不情愿地嗯了一声,然后挂了电话。
奶奶后悔今天没看好毛坨兄妹,决定晚餐为他们做蒜苗炒腊肉。她往灶锅里放了米和水,又从冰箱里取出一块腊肉,正要倒开水瓶里的热水洗腊肉,突然发现毛坨兄妹又不在身边,赶忙喊毛坨。等确信毛坨兄妹这会正在客厅看电视,毛坨右手上还爬着那两只蜘蛛,奶奶却又不记得腊肉在哪里了。厨房客厅都找了,还是没找到,问毛坨兄妹,才发现腊肉拿在自己手里。
切完腊肉,奶奶问毛坨,手还痛不?蜘蛛还在吸么?毛坨说不痛了。奶奶说不痛了好,可以帮忙烧火了。毛坨按奶奶的指点,划燃一根火柴,将火苗对准柴草,待柴草燃起时快速地送进灶里。毛坨怕火灭,于是一个劲地往灶里加柴,不想柴加得太多,火反而灭了。他又学妈妈的做法,头伸进灶孔里,嘴对准柴草吹气。连吹三次火还没燃起来,于是再一次把头伸进灶里。偏偏就在他头往灶里送的时候,火呼地一下燃起来了,他的脑顶嗤地一声,接着传出一股臭气。他本能地缩回脑袋,用手一摸,摸着一把黑糊糊的东西,吓得几步跑到房子中间。奶奶和妹妹看着他烧焦的头发和沾着黑色锅底的花脸,忍不住笑了起来。毛坨也跟着笑了。
香喷喷的腊肉上了桌,兄妹俩狼吞虎咽。腊肉的美味和米饭的香似乎赶走了兄妹俩一天的不愉快,也暂时赶走了对爸爸妈妈的想念。兄妹俩吃完饭,终于疲惫又满足地睡下了。
第二天一大早,家里的芦花公鸡在床前咯咯地大叫两声,接着往地上放了一大泡屎。毛坨就是这时候睁开眼的。他似醒非醒地看着米汤白的窗户口,昨天的事一点一滴地回到脑子里,心想,不晓得爸爸这时候在做么子?是不是在帮人砌房子?妈妈呢?妈妈上班了吗?他们一天能赚多少钱呢?奶奶说我快七岁了,七岁的伢子应该懂事的,可是昨天……毛坨感觉不好意思,脸上有些发热,瞌睡也完全醒了。他一下坐起,用手掀开被子,打算下床去隔壁房间看妹妹,突然,他的眼睛看着床那头不动了———床那头躺着他的四只小狗。
毛坨这才想起昨天上午为小狗加被子的事。他怎么也不相信小狗会死,伸手去摸小狗的鼻子,已没了一丝热气。毛坨不死心,试着把小狗扶起,一次不成又来一次,这只不行又试另一只。四只小狗再也不动不叫了,毛坨不由鼻子一酸呜呜哭起来。朦胧泪光里,他好像看见小白站起来了,接着小黑也起来了,小黄也起来了,小灰起来得最慢,但终究也站稳了。四只小狗都对他摇着肉笋子似的小尾巴。接着明哥哥来了,小若也来了,他们都羡慕地看着他的小狗。明哥哥说,毛坨,把你的小黑送给我,我就带你玩!小若说,毛坨,把小灰送给我吧!说完把她的电动玩具车送到毛坨面前。毛坨觉得,虽然有些舍不得,但小黑和小灰都不是自己最喜欢的,只要他们愿意和我玩,送给他们也要得,反正我还有小白和小黄呢!于是同意了。他帮他们捉小狗———这一碰,他明白小狗真死了,房里没有明哥哥,也没有小若,只有他自己……
毛坨的哭声越来越响,惊来了奶奶和妹妹。奶奶拄着拐杖,夹袄的扣子还没来得及扣上。她一喘一说地问毛坨发生了么子事,待看见床上直挺挺的四只小狗,老人家连呼几声造孽哟,眼睛再也不敢看那边。妹妹吞吞吐吐地向奶奶讲述了昨天上午给小狗加被子经过。奶奶只好吩咐毛坨用竹篮子装上小狗,埋到后山去。还嘱咐毛坨,千万不能让大黄狗看见它的小崽。
毛坨嗯嗯啊啊地哭着。奶奶吩咐了几次,他还是不肯出门拿竹篮子。不久妹妹喊毛坨接电话,说是爸妈打来的。毛坨好不情愿地下了床。爸爸安慰毛坨,几只小狗算不了么子,不出几个月,大黄狗又会下好几只更漂亮的小狗。妈妈又答应下次回家一定帮他和妹妹买新鞋子。毛坨好一会才止了哭,噘着嘴放了话筒。妹妹这次比毛坨懂事,她按照奶奶的吩咐,去厨房拿来一只竹篮,小心地把四只小狗放进篮子里,然后碰碰毛坨的手,示意他埋小狗去。毛坨板起脸不肯去,直到奶奶快发火了,才勉强提起竹篮子。
野外已亮,东边天空浮着一团通红的云彩。兄妹俩来到屋后的山坡。妹妹指着一块稍平的地方说,就埋在这里吧!毛坨将竹篮放下,用小秧锄一锄锄地挖泥土。妹妹说,我们给小狗立一块碑吧!毛坨脸上立刻有了喜色,说:“要得!”接着又说:“我还要给它们修墓,墓顶种一棵树。”妹妹高兴了,“以后我们还给树浇水!”毛坨说:“我还要在树上系一根红绳子,免得树长大了认不出来!”兄妹俩越说越来劲,一时忘了失去小狗的悲伤。小狗的坟堆鼓起来了,毛坨找来一块小石头插到坟边,算是给它们立了碑,又挖来一棵小树苗种在坟堆顶上,将一根系鞋子的红色尼龙带子系在树苗上。
兄妹俩心满意足地在坟边站了一会,又往天边看了看。“哥,太阳出来了!”妹妹指着天上说。毛坨问:“你觉得太阳离那山顶近不近?”妹妹说:“很近。”毛坨说:“我觉得离那山顶的树更近一些,要是我们扛上家里的梯子,架在那棵树的顶上,准能摘得到太阳。”毛坨越说越来劲,“妹妹,你看那太阳好漂亮的,亮汪汪的,捧在手里好玩得很呢!”妹妹惊喜地说:“是好玩!”毛坨又说:“不光漂亮,还发光,比手电筒好,连开关都不要摁。”妹妹说:“晚上我们把它放在床边上,会不会把床上照亮呢?”毛坨说:“当然会照亮的!”
太阳的话题说完了,兄妹俩接着在山边转圈。妹妹突然说:“哥,我要吃泡子!”毛坨问:“哪里有泡子啊?”妹妹说:“菜土里有!”毛坨不耐烦地回道:“菜土里没有!”妹妹哭了。毛坨没办法,只好带妹妹去找。
菜土里没菜,只有野生的藤和草。毛坨带着妹妹在菜土边转了一圈,没看到泡子,于是牵着妹妹往回走。妹妹却不肯走。毛坨只好带她往菜土中间去。妹妹突然惊叫道:“哥,这里有好多泡子!”毛坨凑过去一看,果然看见菜土的中间长着许多墨绿色野藤,藤上结满了鲜红的泡子。毛坨说:“快摘!多摘点,给奶奶也摘点!”兄妹俩俯下身子摘。那泡子有毛坨的小手指那么大,红中带黑,水汪汪的,里面有嫩白的肉。兄妹俩先把泡子放进口袋里。口袋里装不下了,毛坨又把罩衣脱下,将泡子放进衣服里包着。
摘了一大包泡子,兄妹俩高高兴兴地往家走。妹妹说:“哥,我想现在吃泡子!”毛坨说:“还没洗呢,要洗了才能吃。”妹妹不同意,说:“我就要吃!”说完,从口袋里掏出泡子往嘴里塞。毛坨也忍不住想吃,但觉得应该先让着妹妹,于是从衣包里抓出一大把泡子,用嘴吹了吹,然后一粒一粒地喂妹妹吃。直到妹妹不想吃了,再回家。
奶奶正在做饭,见毛坨用衣服包着东西进门,便问他衣服里包的是么子。毛坨说,是从后山菜土里摘的泡子。奶奶也没再问,只是吩咐毛坨帮忙烧火,她要腾功夫切菜。
饭菜上了桌。毛坨喊妹妹吃饭,没听出回应,便去找。先去晒谷坪里,再去卧室,再去客厅,都没有。奶奶说,是不是去了杂屋?毛坨便去杂屋里看。毛坨一进杂屋,立即大喊奶奶。奶奶慌忙问怎么了。毛坨害怕地说:“妹妹肚———肚子痛!”奶奶急匆匆地来到杂屋一看,发现妹妹手捂住肚子窝在门角里,嘴边浮起一大堆白色的泡沫。奶奶从妹妹口袋里掏出泡子,顿时吓得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这是有……嗯哼……有毒的蛇……蛇泡子!”
奶奶先是哎哟哎哟地叫,接着又拨乡村医生的电话。奶奶在电话里又哭又叫,乡村医生好半天才搞清楚事情的原委。乡村医生不久骑着摩托车过来了。他为妹妹做了检查,然后抱歉地说:“食物中毒,没救了!”
爸爸妈妈当天半夜赶回家。他们抱着妹妹的遗体哭得死去活来。奶奶总是晕过去,晕一阵醒一阵,醒了又哭。毛坨嗯嗯啊啊地哭哑了嗓子,哭肿了眼泡。村里喊不出几个人,乡村医生只好和村支书一起帮爸爸将妹妹埋在斜对面的山上。妹妹的坟小小的,静静地卧着,总让毛坨想起妹妹乖巧可怜的样子,一想到妹妹被关在一堆黄土里,再也不会牵着他的手喊哥哥了,毛坨就鼻子酸酸的,眼泪不由自主地往下流。
爸爸妈妈在家里待了几天。奶奶说什么也不同意他们再出去打工了,实在要去就带毛坨一起去。爸爸妈妈争来吵去,决定还是去。出发前那个晚上,爸爸对奶奶说,楼盘月底就能完工,完工了他就有工钱了,到时他要租两间房子,将毛坨接过去。妈妈把毛坨抱在怀里,哭着嘱咐他,以后不准到山边水边玩,不准在外面吃东西,没有奶奶同意,不准出门,只许在家里看电视或玩游戏。
爸爸妈妈是趁着天未亮毛坨还没醒离开家的。
毛坨记得妈妈的嘱咐,天天待在家里看电视或玩游戏。其实,就是妈妈不嘱咐,毛坨也不会出门玩了,没有玩伴,到哪里都玩不出味来。电视看腻了,毛坨便在门前的晒谷坪里蹦跳两下,眼睛不时往村口看,希望爸爸妈妈的影子突然出现。
月底过去了,爸爸妈妈没回来。毛坨问奶奶,爸爸不是说好了过了月底就来接我的吗?怎么没来呢?奶奶说快了。又一个月过去了,爸爸妈妈还是没回来。毛坨忍不住了,生气地对奶奶说,爸爸妈妈怎么还不回来?奶奶说再等等吧!
一等又是两个月。爸爸在电话里对奶奶和毛坨说:“楼盘早砌完了,但包工头说钱还没到手。”奶奶问么子时候能到手。爸爸说搞不清,但他一定要讨回他的血汗钱。见爸爸生气得很,奶奶也不好再说要他接毛坨的事。
天天和奶奶待在家里,毛坨感觉无聊极了。实在找不出一点乐趣时,毛坨便坐在门前呆呆地望着村口的方向,希望爸爸妈妈的影子意外地出现。有时看久了,毛坨产生幻觉,爸爸妈妈回来了,他们背着鼓鼓囊囊的包,笑着向家里张望,老远就向毛坨招手呢!六月的某个黄昏,毛坨像往常一样,眼睛望着村口方向,脑子里天马行空,爸爸妈妈吃了晚饭么?包工头要拖到么子时候才肯给工钱啊?爸爸妈妈住的是么子房子?里面有没有电视机?房子周围还有明哥哥、小若这样的细伢子吗?要是我去了爸爸妈妈那里,他们会把我送到么子学校上学呢?那学校漂亮么?是不是和村里的学校一样也是红砖房子,电铃一响操场上就出现好多学生……正想得漫无边际,毛坨的眼前突然一亮,原来是村口的天空出现了一道彩虹,五颜六色的,像一根长长的弯弯的绸子一样挂在两座山上头。倾刻间,毛坨和爸爸妈妈便由这道五颜六色的彩虹联系起来了,毛坨在彩虹这头,爸爸妈妈在彩虹那头,毛坨要跨过彩虹,天天和爸爸妈妈待在一起。可是彩虹会很长的,妈妈说过,天上一个小点也比地球大,于是,毛坨不再是个没长大的孩子,而是成了无所不能的孙悟空,一个跟斗能翻十万八千里,上午想爸妈了,他一个跟斗翻到他们跟前,下午想奶奶了,他又一个跟斗翻回家,甚至,做孙悟空仍不过瘾,毛坨的脚上穿上了电视里说的时空穿梭机,轮子一转,毛坨脑袋往一边稍偏,他便穿越了彩虹,眨眼功夫出现在爸爸妈妈面前……奶奶要毛坨帮她搬几根柴禾,毛坨很不情愿地起了身。等他搬完柴禾再回到门口,彩虹却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