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耳出嫁

2015-12-21 08:26:12郭焕平
四川文学 2015年11期
关键词:风信子苍耳刺槐

郭焕平

苍耳出嫁

郭焕平

沙牛下崽了,包谷急着要种上。俺去借苍耳的大黄犍。苍耳在给石榴剁铡胡椒。刚喝了一口茶,蹦子车砰砰砰响。苍耳丢下菜刀,跑到道场坎上一看,贩子牛肉筋来了。

啥?

卖犍犍。

狗日的犍犍,还有这一天。

给几个钢镚儿?

旁人出啥价?

八千。

加两百。

中。

苍耳来到牛栏,门一开。犍犍看到牛肉筋,扑哧一声,双腿跪下,接着一串泪水,从眼角滴答下来。牛肉筋说,狗日的犍犍,今天咋这老实呢?犍犍破坏过牛肉筋那事,牛肉筋对犍犍嘴都恨歪了。牛肉筋劝苍耳,卖掉犍犍,搞点闲钱。苍耳不卖。现在可以卖了。下个月,苍耳要嫁给石榴了。苍耳有病,她要在结婚前把病治断根,治病差钱。

犍犍跪着不起,滚出来的泪珠子,能串成一根项链了。苍耳心里一阵紧,一阵松。一阵松,一阵紧。三年前,蹦子车翻了,苍耳男人刺槐没气了。男人走后,苍耳和犍犍相依为命。家里很多活苍耳干不了,犍犍也干不了。比如耕田,上屋换瓦,给香菌杆子钻眼等等。苍耳就请麻脸、龅牙嘴来干。当然,干活最多的还是俺。苍耳也不会要他们白帮忙。两家的农田,每年耕种两季,犍犍全包了。一来二往,互不相欠,清清白白。

犍犍除了耕种农田外,还是苍耳的保护神。两年前某夜,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牛肉筋跟贼娃子样,偷偷摸摸,溜到苍耳床前,想占便宜。突然,犍犍一角剜开牛门,又一角剜开屋大门,再一角剜开厢房子门,最后一角剜开了牛肉筋。牛肉筋光着屁股,开着蹦子车,慌忙逃了。那一次,牛肉筋携带的两颗原子弹,差点给骇爆炸了。老色货,死心不改。半年后,同样的黑夜,牛肉筋改骑摩托车,又来占便宜。还是犍犍,三角,牛肉筋进了医院,住了半个月。过后,牛肉筋那颗色心虽在,但那色胆真没了。犍犍还做过一桩业务。一年前四月某天下午。光棍龅牙嘴给苍耳点包谷。太阳毒。汗水把飞蚂蚁淹死了一大群。累。他俩在一棵大杨树下歇凉。苍耳脱了外套,红汗衫领口低,冒汗的乳沟一眼被龅牙嘴看到了。龅牙嘴馋得口水直流,猛抱住苍耳。嘴还没亲到,犍犍拖着犁铧家私,一个蹶子,又一角,把龅牙嘴剜出了几丈远,龅牙嘴的两颗龅牙飞没了。犍犍就这几招,把名气整大了。队上的单身汉,当然包括俺在内,再也不敢对苍耳动手动脚了。

不卖了,犍犍,起来。

犍犍不起。

犍犍,起来,你也跟俺一起嫁过去。

犍犍不起。

明里俺叫石榴也给你找个媳娃子。

犍犍一听找媳娃子,蹦起来,打了一蹶子,尾巴甩了一圈儿。狗日的,比俺还激动。牛肉筋那张脸,黑得跟火烧过的栎树疙瘩似的,灰溜溜地走了。

小孩没娘,说来话长。苍耳出生在河南,三岁就死了爹。爹是喝敌敌畏死的。爹卖了两头年猪,买了一头母牛。拉回来只过了一夜,早晨起来放牛时,看见母牛瘫在牛栏里,肚子鼓多高,兽医说这是发小肠气死的。村民笑他爹是个苕货,买了一头病牛回来。骂得最狠的是娘,说他爹真没出息,病牛都看不出来。挖个坑埋了母牛。一眨眼工夫,她爹藏在牛栏里将一瓶敌敌畏喝空了。抬向医院的途中,他爹踏上了那条不归路,又往回抬。家里当年很穷,发生这种事也在情理之中。穷到啥地步,发生的这件事足够说明:有一天,苍耳娘和她爷爷奶奶,都到地里挖芋头去了。一个要米叫花子来到她家,东翻翻,西看看,光景着实寒酸。叫花子走的时候,把在别处要的麦子面、花生、红薯头子之类的东西倒在了案板上,用一个破洋瓷盆子盖着。叫花子出了门,又拐回来,把蛇皮口袋也留下了。据高坎奶奶说,她看到叫花子出门时眼睛红润润的,掉着眼泪。她爹满百日后,娘便跟着一群卖瓦缸的人跑了。这一跑,就再也没回来过。同时,娘还带走了不知是弟弟还是妹妹的小家伙,反正当时在娘肚子里已经有六个月大了。

苍耳对俺说,她七岁以前没长记性,啥子都不晓得,这些全是高坎奶奶对她说的。七岁以后,记忆功能才发挥作用。

苍耳九岁了,别家孩子上学,她只能在家打猪草,读不起书。队上九叔有一远房亲戚,姓全,在荆门住。结的是他亲表妹,生了个儿子腿有毛病,拎起一条,放下一摊。女的经受不住打击,跑了。男的一手把孩子带到六岁,又夭折了。在九叔的介绍下,姓全的把苍耳接过去,供她读书。

俺表哥认识苍耳时,她不到十六岁。当时俺和表哥刺槐在荆门一矿上挖煤。煤矿不远处有一口井,水是泉水,清澈,喝着甜甜的。俺们每天吃饭时都要跑到井上去喝两瓢水。大师傅挑在缸里也是这水,但是水一进缸,就喝不出那个味了。这就好比山里姑娘,一到东莞打几年工回来,感觉就不那么纯了。井水不光养育了这一群煤人,还养育了方圆几十里的父老乡亲。每天来这里背水的有好几十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什么样的人都有。只要背得动,背上都有一个背筒子。人群中有一个小姑娘引起了俺表哥的注意。小姑娘个头矮,只和背筒子一般高。面黄肌瘦,衣服补丁挤补丁,一看就晓得正在经受饥饿的折磨。于是,俺表哥每天早晨把两个腌酸菜包子留着,偷偷塞到了那小姑娘的裤子口袋里。一年包子塞下来,那小姑娘、表哥和俺都是面黄肌瘦,营养不良。俺每天早晨也只吃了一个腌酸菜包子,还有一个刺槐给吃了。三年后,那小姑娘跟着表哥,来到了俺们李湖塆生活。小姑娘就是苍耳。俺应该叫表嫂,可她小俺五六岁,再说苍耳这名字也喊了三四年了,表嫂叫到还真不顺溜,所以一直叫苍耳,直到现在。

今天去毛湖走人家。苍耳顺路跟俺出去做一天活。俺来苍耳家时,她正准备起床。从坎下传来牛铃声,叮叮当当。是隔壁张麻子去放牛了。哞的一声,犍犍叫了。苍耳披着衣服,扣子没来得及系上,连忙跑到牛栏。门一开,犍犍蹦出来。苍耳说,乖,莫偷吃人家庄稼。

犍犍哞的一声,似在回应,晓得了。直追张麻子的牛去了,那里有犍犍的老相好。

苍耳想到了肚子里的鸡蛋疙瘩,好害怕。想着,脑海里又冒出了石榴他娘。石榴他娘就是因这种疙瘩送的命。上个月在村头,县里来了一群穿白大褂的人,说是要搞体检,把子宫肌瘤给查出来了。遵照医嘱,苍耳上县医院做了复查。医生说情况不好,有可能是恶性的,要求到市医院做进一步检查。听人说,那个地方一刀子下去就要花万把块,苍耳咂磨着一定要多挣点钱。

回到厢房子,翻找了好半天,才把两个布袋子找出来。快一年没用了,布袋子脏得找不到鼻子眼睛。苍耳用竹棍把布袋子打了一顿,又用抹布抹了几遍。

苍耳挑着帆布袋子,歪歪叉叉地走在田埂上。迎面走来四婶。

咋啦,还有时间补锅啊。

瞧病,差钱。

找石榴要。

莫让他知道。

嗯。

苍耳路过子强门前,子强猴样蹲在门槛上吃饭。子强喊,苍耳,把锅补一下。正说着,子强妈已经把铝锅拿出来了。才用了半年,漏水,扔了,可惜。苍耳先剪掉锅底,敲平四周。接着将锅的底部沿着榔铁,用小锤翻边,砸平。然后拿出新锅底翻边、平边。最后将新锅底和旧锅扣在一起,不停地敲打压缝。苍耳补锅,无需使用胶质,无需热源焊接,全凭手工完成。全套动作轻巧顺溜。补锅这手艺,刺槐会。苍耳只是随便瞟学了几眼。刺槐走后,苍耳捡起了这活。子强妈把锅装满水,过了几分钟,未渗水。

多少钱?

收个本钱,十五块。

给。

苍耳来到三大爷家,三大爷一个不锈钢锅破了个眼。苍耳从布袋子里找出一根铝条,从眼中穿过去,剪断,一头露出一点,一边垫上锤子,在另一边用锤子敲打,磨平。三大爷装满水,未渗一滴。

好。

给钱。

五块。

中。

一年多没出来做活了。很多人家里不是锅漏水,就是瓷盆子破了个洞。苍耳这一天生意不错。鸡子上笼的时候,才摸回家。

俺今天在给刺槐竖碑。竖碑是苍耳结婚前必须完成的一项任务。是刺槐他爹提的条件。既是为了安慰刺槐他爹,也是给刺槐送点小礼,以免半夜找到石榴头疼。竖碑这事枯燥无味,没啥意思。俺给你讲讲石榴那些事。

石榴曾是苍耳的仇人。家在车店镇浴乡坪村。那儿山不高,路不陡。出产水稻。隔俺们李湖塆不远,也就四十多公里。头一趟来俺们这里,俺们三个刚从荆门挖煤回来。石榴收猪,人生地不熟,一天也收不到几头,晚上还要求爷爷拜奶奶,才能找个地方住一晚。后来他就找到刺槐,叫他帮忙收猪,按天开工钱,晚上住他家,免费。春夏收猪,冬季收羊子、柴和木材。都能赚几个碎银子,打得火热。冬至刚过第二天,刺槐给石榴上柴,俺也在上柴。柴堆在公路外面,距蹦子车五十多米。上车的时候,老鸦在对面山上哇呀哇呀叫着。有一只老鸦还屙了一泡屎在刺槐头上。俺一再提醒大伙,搞过细点,安全第一。扛了一下午,只剩最后一根柴了。刺槐刚把最后一根柴扛到公路坎上,意外发生了。公路塌了,车翻了,刺槐垫在了轮胎下。轮胎有气,刺槐没气了。

苍耳一听说刺槐出了事,就哭塌天了哇,俺的刺槐呀……哭得尖尖响,就跟杀猪样的。后来就昏迷了。再后来警察也来了。警察带走了石榴,关进了禁闭室。石榴负全责,车不该停在一个危险的位置。双方经过谈判,丧葬费和死亡赔偿金一共十四万。警察说这是根据湖北省什么条例什么规定匡算下来的,一点都不得错。石榴家赔不起这些钱。蹦子车才买两年,借的钱刚还清。车没有买保险。石榴妈卖掉耕牛,年猪,反正把能卖的都卖光了,才凑齐了一万块钱。先葬刺槐,亡人入土为安。接下来,石榴妈又把一层砖房卖了四万,向亲戚朋友借了一万,共五万交给苍耳。石榴妈一边道歉,一边磕头,希望能得到苍耳一家的原谅。只要苍耳说一句话,石榴就能判个缓刑。苍耳不同意,整天三泡鼻涕两泡泪,惹得那条大黄狗也呜呜呜个不停。刺槐他爹也不同意。先是一把子把五万块钱抢到了手里,说钱他先给孙娃子保管到,将来读书用。再就是说钱必须付清,谁放人谁付钱。无怪乎是怕苍耳跑了,到头竹篮打水一场空。俺姑爹真是个精明人,孙娃子还没生呢,先把钱揣进了自己腰包。那时候丫巴果还怀在肚子里,有五六个月大了。苍耳一摸这凸起的小腹,对石榴就恨得咬牙切齿。不管石榴哪个亲友来说情,她都一口回绝,坚决不出具谅解书。好了,苍耳在喊吃午饭了,等吃过饭后俺接着给你讲。

刺槐的坟距公路有半里多路。上午主要是搬弯石和碑块子。这东西重得很,把俺的肩膀都磨肿了。下午就是把刺槐坟上的扁石头拆下来。这石头没用,好风化,管不了几年。最后才是一边竖碑,一边砌坟。活整个就是砌一座新坟的工程量。整个下午的工作俺已经给你介绍完了,现在接着给你讲石榴那事。

苍耳没有原谅石榴,法院判处他有期徒刑两年零三个月。

刺槐五七过后,俺陪着苍耳到县医院做孕检。那天把俺羞死了,好多医生把俺当成了苍耳的男人。娃子和俺没啥关系,俺背了一天黑锅。苍耳就是相信俺,出门没俺她恍魂。俺老实吧唧的,可靠呢。做完检查经过大厅时,一个身影从眼前闪过。就是文化人说的那种似曾相识的身影。定睛一看,那人竟然是石榴他娘。她刚从医生办公室走出来,脸上白刷刷的,毫无血色。处于好心,等她走远后,俺走进那个医生办公室,以石榴他娘家属的身份,询问了病情。医生那天春药吃多了,冲了一句,她都子宫癌晚期了,你们还不让她来住院?俺听了,心里突然变成了酸菜缸,酸水还在里面浪格儿里格儿浪。

孕检回来第二天,苍耳叫俺去打听一下石榴她娘的情况。俺没敢直接问她本人,虽然别人都说俺脑子缺根筋,但这个俺还是懂得的。俺问的是石榴的邻居。他邻居说,石榴不是他现在爹妈亲生的,他现在爹妈不孕不育。他们两个四十三岁时,从宜昌一万二千块钱买回来的。他这个爹前年得病死了,只有母子俩生活。石榴出事那天,他娘也就是风信子,一接到电话,当场就给吓晕死了。还是俺老二打120把风信子送到县医院的。风信子确诊为子宫癌晚期。医生建议她做个手术。风信子操心儿子的事,只在医院住了两天就跑回来了。事实上,子宫癌也没有多么可怕的。俺大姨妈也是子宫癌晚期,做了个手术,活了四五年了。只要癌细胞不扩散,都跟好人一样。他娘把房子卖给山上一户人家了。搬来这家看她可怜,给了她一间厢房子住着,还给了一块田种着。

俺听后,额头上直冒汗,脊梁骨跟抽了风似的,凉沁沁的。俺回来把情况给苍耳说了,苍耳傻不呆呆的,不说话。别人老说俺傻不呆呆的,有的还喊俺二愣子。今天苍耳也变成跟俺一样样的了。后来俺才咂磨到,不是跟俺一样样的。原来这石榴的生活经历,跟苍耳的生活经历一样样的。

第二天,又是苍耳安排的。让俺骑着摩托车,带她去看风信子。摩托车跟乌龟在地上爬的样,慢死了。苍耳不准俺开快,肚子里还有个小宝宝,经不起颠簸。

在风信子那件简陋的房子里,俺们又了解到了石榴很多故事。碑竖好了。鞭炮噼里啪啦响起来了。等炸好了俺接着给您讲。

光头对风信子说,娃娃来自于孝感,接头人是个老头子,别的不知道。孝感老头子对光头说,娃娃来自于河南,接头人是个胖女人,别的不知道。至于胖女人从哪里弄来的娃娃,信息从这里断了线。风信子问石榴几岁,石榴说不知道。问他出生在哪里,他说不知道。问他还记得他妈不,他说记不得。他只记得不该吃人家棒棒糖。等两个棒棒糖一吃完,就没见到妈了。

当风信子讲到石榴出事时,泪水唰地流出来了,还拿出了石榴一本本献血证。苍耳翻看这些本子时,心里就跟一窝蚂蚁,翻滚着不停。当她问风信子为啥不治病时,风信子说自己也活不了多久了,想多看几眼儿子,以为多赔钱就可以不坐牢,为这她才卖了房。现在已经一样无一样了,哪有钱治病。再说,她也不会借钱治病,这不是在给儿子背上压石磙么。

俺们起身走时,风信子又扑哧一下,跪在了苍耳面前,希望能原谅石榴的过错。风信子的恳求,苍耳一时不知道说点啥好。赶紧快步离开了她家。

这之后,把俺烦死了。隔个把星期,苍耳就安排俺去给风信子不是送点猪蹄子,就是送点罐头、饼干之类好吃的过去。耽误了工夫,亏了油钱。除了俺,没有第二个人愿意。后来俺也想通了,多做好事,少得疾病。

再后来,苍耳收到了石榴的一封来信。信的意思是说,出事后,他一直没有机会对苍耳、对刺槐他爹亲口说声对不起。一想到孩子一出生就没有了父亲,他就会想到他自己儿时的经历。最不能原谅的,今天的这个烂摊子,尽是他一手造成的,即便坐牢,即便说一万个对不起,也无法弥补心中的遗憾……信写得有点感人,把俺眼泪都整出来了。

第二天,苍耳就叫俺好好写一封请愿书,寄给农场的狱警。写这难不倒俺。俺虽然初中没读完,但俺天生爱看书。像什么《隋唐演义》《大唐三侠》之类的书,俺背得滚瓜烂熟。不像别的光棍,白天只会卡五星,斗地主,夜里还抱个充气娃娃发泄。俺床上放的全是书,睡觉前就看小说,瞌睡了抱着小说睡到天亮,哪还有时间想入非非啊。这个请愿书是每个月写一封。不知道是不是它起了作用。一年后,石榴批准假释,提前回家。石榴一出监狱门,就来了电话,说谢谢苍耳的谅解。石榴出狱的第二天,他娘就走了。得知他娘病逝的消息,苍耳和俺赶去送了花圈,放了炮,磕了头,烧了纸。苍耳在喊宵夜了,桌上摆了一胶壶包谷烧。四丫头嘲笑俺,说俺见了酒,就跟黄母牛见了尿,黄土都能啃三层。老鸦莫笑母猪黑,他也一球样。

太阳从对面山尖钻出来了。俺开着麻木,送苍耳和幺妹去赶村头里红壳子班车。今天苍耳要到市医院去检查鸡蛋疙瘩。苍耳非要俺送她去,还把俺幺妹也搬去了。如果做手术,幺妹能伺候她。这本不是俺操心的事,应该石榴去。但石榴不在家。给刺槐碑一竖好,他就上贵州煤矿结账去了。说是结账,去了半个月都还没回来,估计又进洞子了。为了结婚,才买人家的旧房子,有点帐没还清。上二十个班,能挣五六千。石榴真是要钱不要命。挖煤时间长了,会得肺尘病。就是煤灰把肺部给堵住了,一堵,死起来就快了。俺们队上死了两个了,岁数还没俺大。有时候还会遇到意外。前年,瓦斯爆炸,俺幺妹夫在洞子里没跑出来,烧死了。矿上赔了二十三万。俺幸运,虽没烧死,但半张脸烧得不像人样。俺的名字叫西瓜,因为俺脸皮有点像西瓜皮。矿上赔了俺十万块钱。还是瞎得看不见,至今没娶到媳娃子。

坐在班车上,无聊死了。俺接着给你讲苍耳和石榴的爱情故事。

风信子满五七后,石榴来开他蹦子车。刺槐出事后,蹦子车就一直放在苍耳屋檐下。那天石榴来到苍耳家,给丫巴果买了几罐奶粉,还买了一大堆玩具。虽然苍耳板着脸,拒绝收下。但石榴不吃她这一套,闷闷地陪着丫巴果玩小汽车。丫巴果刚满一岁,对啥东西都感到稀奇。很快,丫巴果就喜欢上了石榴。一个多小时后,石榴开着他的蹦子车走。丫巴果不松手。石榴对苍耳说:原谅俺,欠的钱俺会还上的。苍耳不说话。

俺成了石榴的新帮手。白天走村串户。鸡呀,猪呀,牛呀,只要是卖得出去的,俺们都收。夜里,就送到县城交货。行情好,一天能赚个两三百块,也有连本都保不住的时候。

每次石榴从县城回来,都会带来好吃的和好玩的。丫巴果一见他,一个跟头接一个跟头跑来,乐呵呵地抱住大腿。苍耳这个时候,也不好怎么阻拦。石榴把一个星期挣的钱交给了苍耳。苍耳收下钱,打死都露不出点笑容。那张马蜂窝似的脸,紧绷绷的,蚊子飞上去都会栽跟头。看得出来,苍耳对石榴,一时还无法接受。

秋天过去。没什么好收的了。要收只能收柴。石榴打死也不收柴。四丫头老二打电话叫他去贵州挖煤,三百块钱一个班。石榴就跟四丫头一起去了。每个月工资一发,石榴就往苍耳一本通上打三千块钱。干了四个月,四丫头先回来了。她胳膊被石板砸断了,打着石膏带,挂在脖子上。老板赔了五万块钱。第五个月,石榴也回来了。胳膊也被石板砸断了,也打着石膏带,也挂在脖子上。把赔的五万块钱交给了苍耳。苍耳的脸上,依然罩着一层云。

石榴胳膊是怎么砸断的,四丫头老二给俺说了,说是他自己砸断的。俺把这事给苍耳说了,苍耳当场恍魂了。眼前一黑,倒在俺怀里。把俺差点骇死了。

这事过后,苍耳就和石榴通上电了。去年腊月,苍耳拿了六万块钱,石榴又向亲戚借了一万块钱,在他们村里买了一栋旧两层楼,准备结婚住。

幺妹喊车站到了。下车。

挂号。抽血。彩超。核磁共振。医生说普通肿瘤。要到市医院开刀住院,必须到县人民医院开转院手续,否则农村合作医疗不给报销。县人民医院说,小手术,俺们能做,不必转院。好,就到县人民医院做手术。术后第二天,俺将那两个鸡蛋疙瘩送到市医院化验,报告单说是良性。俺们都松了一口气。

农历五月初八。冲猪煞东,神值玉堂。苍耳出嫁。健健也出嫁,倒插门。一切从简,没请锣鼓家私。两辆麻木,拉苍耳和亲戚。苍耳第一次穿礼服,和刺槐结婚时,没穿这个。礼服是在镇上租的。苍耳感觉磨肉,酥酥的,痒痒的。一台蹦子车,拉犍犍。犍犍头戴大红花,搞得二五不成一十的。车走了,俺姑爹站在门槛上发愣。穿着蓝色夹克,石榴才买的,蛮扎眼的。他在家看门,这个日子他去不适合。石榴说了,等把麦子收起来后,就把老人家接到坪里一起住。一路有唱山歌的,有讲黄色笑话的,有划拳打赌的。犍犍偶尔哞几句,独自乐着。

雷中王响了。大地红响了。三眼子铳响了。到了。

犍犍一蹶子从蹦子车上跳下来,冲向牛栏,见媳娃子去了。狗日的,比俺幸福多了。

没举行结婚仪式。也没人闹洞房。没有几个客人。石榴忙前忙后。苍耳换了一套简装,也在喊这喊那。

喝醉酒。吃饱饭。天黑前回到家里赶紧上猪食。

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咋整的,苍耳突然走了,好不习惯。俺原来做梦都想找媳娃子。今晚上,不做梦了。老想苍耳,越想越发毛。起床,到外面走走。烦躁躁。又上床,看到一本书,名字叫《烈火金刚》。狗日的,火星子都没有,还敢叫烈火。火机扑哧一响。烈火真的来了。火越烧越大,浓烟大冒。爹起来了,往俺身上泼水。后来俺就不知道了……

太阳跨过秋树尖了。起床。怪了,咋在爹屋里睡了一夜。回俺房间,黑黢黢的。书没了,被子也没了。狗日的,俺昨天晚上干蠢事了。

爹叫俺去磨刀,准备上山砍蒿。手机响了。苍耳打来的。说班车还有十分钟就到村头了。叫俺把麻木开过去接她回来。

出稀奇了。昨天才嫁过去,今天就跑回来了。屋里有啥好留恋的,咋这么放不下呢。

俺问苍耳,咋回事。苍耳说不管俺事,少问。看不出有多伤心,也看不出有多高兴。

苍耳一回家,就把自己关在屋里不出门,还叫俺把幺妹叫来陪她说话。队上人有说这,有说那的,就是猜不出个所以然。

给猪上最后一桶食后,石榴开着蹦子车来了,犍犍也回来了。俺心里咂磨着,出啥事了。

石榴跟俺睡的。石榴叫俺看他腰窝子。俺看见他腰窝子有一块青色的胎记,圆圆的,像小日本的国旗。胎记中心有一颗黑色的痣,痣上长了三根毛。俺把看到的给石榴说了。石榴说苍耳腰窝子也有一块青色的胎记,胎记中心也有一颗黑色的痣,痣上也长了三根毛。俺说,好稀奇。石榴说,苍耳说她小时候经常和高坎奶奶在地里挖红薯,就问高坎奶奶她娘长啥样。高坎奶奶就会给她说:你和你娘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连那块青胎记都一般大,痣上的毛都一般长。苍耳就凭这个判断,说俺是她亲弟弟。俺说,狗日的,莫骇俺。石榴说,骗你就是四条腿爬爬。俺说,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啊?石榴说,真巧合上了。俺问,圆房没?石榴说,没。苍耳还问石榴喜欢吃面食不?石榴说,顿顿吃都不厌。苍耳问石榴小时候喜欢说中不?石榴说很喜欢说中。俺说,只能证明你们都是河南的,不能证明你是她亲弟弟。石榴说,她不依,硬说是。俺说,那年上海起火烧死了好多人,为了跟家人对上号,说能查个啥鬼东西。石榴说,对,俺在电视上也看到过。俺说,查的那东西,有点像骚胡子放屁,蛮洋气的。石榴说,对,好像是英语字母。

第二天,他俩上城里查那洋玩意儿去了。

姑爹来找俺,说犍犍从石榴那里回来后,不吃不喝。俺跑去看,犍犍眼睛红红的,泪珠子还在翻滚。狗日的,想媳娃子,比俺还伤心呢。

犍犍,吃草。

犍犍不吃。

犍犍,喝水。

犍犍不喝。

明里把俺那黑沙牛拉来给你当媳娃子。

犍犍一听说有媳娃子了。突然蹦起来,咕咕咕,喝个不停。狗日的,比俺还着急。

三天后,苍耳回来了。说查的那洋玩意儿叫DNA。石榴和苍耳是亲兄妹两个。通过科学化验的,不得错。

苍耳这次从县城回来,叫石榴给幺妹买了一部手机。高级呢,上面就一块玻璃,一个按键也没有。俺幺妹高兴坏了。接下来,石榴收猪,幺妹成了他的帮手。

苍耳给俺买了一瓶擦脸的,上面写着疤痕灵三个字。俺激动得一夜没睡着。那油膏子神奇得很,脸擦了一段时间,不怎么像西瓜皮了。倒有点像香瓜皮了。

香瓜,香瓜,苍耳在喊俺。叫俺把麻木开过去。俺把油菜上了车,去榨房里打菜油。苍耳坐在油菜包子上,软乎乎的。麻木车突突突地响着。俺忍不住了,随口唱起来:妹妹你坐船头,哥哥在岸上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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