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公刘柏芝说
通天人以辨今古,合阴阳以转死生。经他“化解”,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端公刘柏芝。 摄影/谭勇
在大宁河流域,巫文化的遗存集中体现在为数不多的“端公”身上,“端公”是当地对巫师的称呼。刘柏芝不仅是当地名声最大的“端公”,他还是巫山县巫音传承人。外地去巫山考察的学者、媒体人等要了解巫文化,刘柏芝会被宣传部、文广新局等单位推荐给来访者,这也间接培养了刘柏芝应对媒体的经验。
巫山县骡坪镇算是一个比较大的集镇,刘柏芝的家就在这个集镇上。刘柏芝开着自己的那辆越野车带着我们去他家,一到家就让他妻子赶紧给我们准备茶水香烟。
我们的交谈还没有正式开始,进来一个30岁左右的年轻人,他告诉刘柏芝他开车的时候,挡风玻璃上撞死了一只鸟,问是不是有什么不好的征兆。刘柏芝说这种事情可以化解,但是今天抽不出时间。他说通过他的“化解”,保证不会有什么毛病。类似的事情,他举了一个更加极端的例子,说某人打篮球传球的时候打死了一只鸟,经他“化解”,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年轻人似乎安心了许多,临走他一再强调明天自己会专门再来一趟。年轻人走后,刘柏芝告诉我,刚来的这个年轻人也是他的徒弟之一,他目前有徒弟三十多人,最高纪录是同时为9家有亲人去世的家庭举办法事。
刘柏芝对他自己这一门的专业水平自我评价很高,用他的话说,他这一门之外的“端公”只赶得上他的四代徒弟。当然,他也为自己的成就总结了经验,比如他在学艺方面十分刻苦,比如他比其他学艺者的文化功底好,比如他的天分比别人高。刘柏芝说他先后跟过八个师傅,其中两个教他医术,两个教他端公,三个教他道士,还专门拜了一个学风水堪舆的老师。几年学艺之后,他一出道就成了方圆几十里内的高人。在他学艺的年代,“端公”还没得到巫文化这样的认可度,社会上也不大提倡,而他从那时候就有意识地收集巫文化相关的经书、乐器、用具等等,后来捐献给巫山博物馆的有一些就是那时候收藏的。
巫文化在大宁河流域的遗存主要体现在这样几个方面:葬俗、民间禁忌、巫术等方面。
大宁河流域的文化中“重死轻生”的色彩比较浓厚,这也使得巫文化在葬俗方面的体现更加充分和具有体系。
如果有老人得了重病,医院表示已经没有更好的办法了,病人的家属就会开始张罗后事。比起城里追悼会加火葬的丧葬流程,大宁河流域乡村的丧葬习俗可谓是一个浩大的工程。为了不至于后事太过仓促,端公往往在病人还没去世的时候就进入了工作,他要做的第一项工作是“算”病人去世的准确时间,这样家属才好准备后事。端公算日子的方法自然是密不外传的,也有算得特别准的,当然也有没算准的。算准了的会被乡人口口相传,赞叹端公的道行之高,没算准的往往很少被人记住,所以最后的结果似乎是端公算准的时候多一些。
老人一般在去世之前就已经置办好了棺木,有的甚至很早就置办好了去世之后要穿的衣服。棺木的选料、尺寸和制作都有相应的规矩,去世后穿的衣服也有严格的要求。看重风水的人家会在老人去世之前选择土葬的地点,称之为“看地”,“看地”的工作就要请风水先生或者端公来承担,在大宁河流域一般都是端公负责“看地”,据说墓地风水的好坏直接影响到后代的发达与否,几乎无法印证。
有老人去世后,家人一面于屋外高坡处挥动老人衣物,呼唤死者姓名进行招魂。室内则开始清洗尸体,同时请人敲击由慢到快最后一锤定音的“断气锣”和烧“断气纸”。之后,入殓,停灵,阖家举孝。亲生子媳女婿服重孝,着粗白布孝衣,头扎六尺长孝帕,以麻系腰垂于后,手拄三尺多长的哭丧棒。然后设灵堂于堂屋,置灵桌,放灵牌、香炉,插香烛,点油灯,接着请巫师作开路道场。
道场是巫师的重头戏,一般由师傅带着几个徒弟一起完成。根据丧家的要求,巫师会定出不同规格的道场,收费也会不一样。道场从头至尾严格按照师傅传承下来的规矩办,否则会被认为不够专业。做道场的巫师都会专门的歌舞,这些歌舞现在被文化学者称为巫音。
从内容上看,巫音分跳神(端公)音乐和做斋(道士作法)音乐两大类,做斋音乐几乎就是道教音乐的体系。巫音的唱本是师傅一代一代传下来的,内容和唱腔都有详细记载,做斋都严格按照专门的经书来办。巫音唱腔宛转、音韵悠远,同时伴以原始热烈、古朴神秘的舞蹈,巫师通过吟唱和舞蹈营造一种神秘的氛围,让观看之人心生敬畏,对自然、神灵、祖先的崇拜,对亡人的悼念,对后人的祈福,对美好生活的向往都融汇其中,在具有浓郁魔幻色彩和乡土气息的歌娱性里,富有叙事教化的现实启迪作用。
巫音音乐是由歌曲与打击乐组合而成,计有九板十三腔。九板为打击乐的九种曲牌,十三腔指十三首歌曲的唱腔。九板十三腔构成歌曲与打击的有机给合,曲调庄严肃穆,歌词固定,有独唱、领唱、合唱,形成了独特的套曲形式。唱腔与打击、吹奏紧密相扣,腔与板曲牌固定,节奏规整,速度舒缓,旋律高低起伏不大,一般在一个八度音程内展开,这是巫音的主要结构特点。
偷换气、甩马锣、换拇眼是吹奏巫音的三大传统技法。巫音曲调繁多,演奏过程中,吹奏唢呐的乐手能巧妙换气,乐曲多长都没有间歇,打击乐手将马锣接连不断甩向天空,似飞碟旋转,调儿越长甩得越高,上下翻飞,极具观赏性。巫音还常常你吹唢呐我摸音,两支唢呐同时吹,交换摸音,这叫换拇眼,非演奏高手不能做到。
在大宁河流域,有人去世,尤其是老人去世,会被看做是一件隆重的事情,乡邻亲友不请自来,赶来为亡人守灵,称之为“坐夜”或“闹夜”。“坐夜”的过程跟字面意思相去甚远,在夜里并非只是“坐”,除了巫师做道场法事的时间,“坐夜”的人要在灵堂为亡人奏乐唱歌,称为“唱夜歌子”。“夜歌子”的内容繁多,风格各异,或悲切婉转,或高亢激昂,甚至也有戏谑幽默的。“夜歌子”的内容讲述历史的如《八郎探母》,有讲述神话的如《封神》,有讲述天地变化而近史诗的如《黑暗经》,等等。
下葬前的法事——祈福来世。在巫人心目中,阴间来世仍有高低不平,人们通过小心谨慎地将盘中的灵牌平顺地越过高高低低的板凳,以祈求亡人来世万事顺畅。 摄影/何志宏
巫师(当地人叫“端公”)在灵前为亡人做法事,超度。 摄影/何志宏
根据亡者的生辰八字以及去世时间,巫师会掐算出哪天可以下葬,这决定着丧家要闹几天夜。到了出殡的日子,时间会精确到分钟,出殡前后还有一整套的法事由巫师完成。出殡的队伍会专门选择难走的路走,叫“丧行险路”,据说亡者走完这段险路,去往阴曹地府就会一路平顺。同样依照巫师确定的时间,按严格的流程下葬,其间,巫师会一直进行着相关法事,直到坟墓修好。之后,丧家还有许多守孝的规矩,现在已经很少严格执行了。
在大宁河流域,修建房屋,娶媳妇嫁闺女也都是大事,很多人家要请巫师看日子的。刘柏芝强调说,某某修房子请他看了日子没严格执行,后来出了事,言之凿凿。说到为结婚看日子,他说现在看结婚的日子都意义不大,无非是取个吉日的彩头,理由是好多新人在婚前就住在一起,早就有了夫妻之实。
大宁河流域还有许多民俗禁忌,也是巫文化的具体体现。
如满日为土瘟日,忌播种,有“下种遇红煞,种粮不归家”,即没有收成之说。正月初一至十五大人小孩不能剃头,以免秧苗长成癞子头;吃年饭不能泡汤,否则来年涨水会冲垮田坎;年三十不挑水、不洗衣、不做针线活、不宰杀猪羊,否则来年遭水灾旱灾。
生活上的禁忌更多。如正月初一不准扫地,以免将财气扫出去;正月祖坟前不准动土,否则会挖断祖宗灵气。对孕妇也有诸多禁忌,如禁止在孕妇家中动土、敲打、拆门、移动家具等,以免影响胎儿的成长;禁止孕妇和寡妇参看婚礼,以免造成新婚夫妇日后不睦;禁止孕妇看未满月的婴儿,否则婴儿会长四眼疱。还有些男尊女卑的禁忌,如在正月回娘家拜年时,禁止女人走在前面,否则男人会走“背时运”;禁止女人衣裤晒到男人衣帽上,禁止女人的脚从男人头上跨过,否则男人都要“背时”等等。有些禁忌有一定的科学道理,有许多纯粹是迷信。
大宁河巫文化里最富有神秘色彩和争议的应该是巫文化中的巫术。文化人类学家普遍认为,巫术的目的是实用,能够用巫术获得一种超人力或超自然力的效果。
巫术有很多种,文章开头写到的“乌鸦数”和“立水柱”都算是巫术中的“法术”,但这些“法术”一来过于简单,二来也几乎没什么实际的用处,如果把巫术比作各种演出,这种小的“法术”最多算是个垫场的小品,真正具有观赏性且还能给人以震撼的是那些大型的“巫术”。
以前乡里有人得了不知道名的疑难怪病,如果到了正规医院都弄不明白病症,便以为是鬼怪缠身,就会将治病的希望寄托在“端公”身上。端公来到病人家中,将画满各种神秘符的草纸贴在各处,有时候还会找来一只公鸡,运用“法术”将鬼怪附着在公鸡身上,用翻天印、司刀等法器将鬼怪除去。在施法过程中,端公又唱又跳,往往情绪激昂,甚至有些动作的难度都超出了普通人的极限,这表示端公有神仙附体了。端公治病的整个过程极富表演性,治疗效果往往并不怎么好。乡谚“跟好人学好人,跟着端公杠假神”就是对端公借助巫术行骗的讽刺。端公还有更加具有震撼性的表演,比如口吞炽铁、赤脚踩火、上刀山等,大多是为了增强“端公”的神秘感,其中的奥妙大概只有端公知晓。
乡里比较常见的巫术还有喊魂,如果有人没缘由地精神萎靡,便被认定是走了魂,需要请巫师将走失的魂找回来。据说《楚辞》里的《招魂》就是模仿巫师喊魂的形式写成的,如果巫师都能创作像《招魂》那样的精美语言喊魂,一定会为后世留下更多精美诗文。
巫术中治病跳神、喊魂招魂、止血、化九龙水一类的算是正面的,被称为白巫术。还有些巫术以整蛊、害人为目的,被称为黑巫术。黑巫术里有见人修建新房,便施法术让墙体垮掉,有偷偷收集别人的头发、指甲以及生辰八字施法加以诅咒等等。诸如此类的“法术”还有很多,鲜有被印证的,它们的真实性从来只存在迷信者口口相传的讲述中。
刘柏芝现在很忙,忙着接各种活儿,还要应对各种采访。我们一起吃过午饭,他步行着穿过小镇的街道回家,一路上跟熟人打着招呼,开着只有他们之间才能会心一笑的玩笑。离骡坪镇不远的一个叫楚阳的小镇,因为沪蓉高速在这里开了个出口,县里规划在这里建一个很大规模的工业园区。用不了多久,楚阳会比骡坪镇还要热闹。一个现代的工业园区,一个现代的巫师,彼此有某种交集,却也看似关系不大。巫文化作为一种文化被传承、研究,也许就有一天能窥见鱼纹饰面具下的神秘面孔。
大宁河每年都有热闹的龙舟赛举行,距离大宁河数百公里的秭归也会在每年端午节举行龙舟赛。端午节的龙舟赛都有一个共同的主题,那就是纪念伟大的爱国诗人屈原。屈原用曾经风靡大宁河流域的巫音风格完成了伟大的作品《楚辞》,有人据此推断屈原就是楚国的“大巫师”。屈原是不是巫师并不重要,千年的吟诵早已让《楚辞》的慷慨悲歌深入中国人的血液深处,巫音也从大宁河的崇山峻岭间飞向更加广袤的天地。
《楚辞》中《招魂》的结尾写道:
朱明承夜兮,时不可淹。
皋兰被径兮,斯路渐。
湛湛江水兮,上有枫。
目极千里兮,伤春心。
魂兮归来,哀江南。
今年的暮春我打大宁河走过,听来自远古的巫音,亲近湛蓝的江水,听到更多关于这条江河的美丽传说,我想我没有屈原那样伤感了。
巫师(端公)做法,运用所谓“法术”将鬼怪邪魔附着在公鸡身上,然后将其除去。 摄影/谭子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