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二篇

2015-12-20 10:26
湛江文学 2015年3期

※ 王 禹

散文二篇

※ 王 禹

乡土与年味

长期在外,每逢过年依然很想家,却又不是很想回家,如此矛盾的心情,已经持续了好几年。当然,作为大龄青年,“催婚恐惧症”也是其中原因之一。

我始终还是挤上春运的大潮回去了。

因为堵车,因为绕道,比平常要颠簸多将近一半时间才到达县城。一下车,那熟悉而刺耳的乡音便迎面而来。之所以说刺耳,是因为在熟悉粤语语系的人看来,我们那里的方言无论是在音色、语调乃至词汇等方面都极有标志性,因此只要一开口,别人就知道你是哪里人;而且还比较“诙谐有趣”,以至成为众多电视广播节目模仿和客串的台词,这是其一。其二是,该方言的句子大多带有一些“前缀”或者“后缀”,而这前后缀都是由一些“国骂”或带“性器官”的词语组成。其句式主要有:一、“国骂(前缀)+要表达的内容 ”;二、“要表达的内容+国骂(后缀)”;三、“国骂(前缀)+要表达的内容+国骂(后缀)”。还有一个更特别的现象是,这些带有国骂的句子并不仅仅是用于骂人,而是普遍“应用”于熟人之间的日常交谈当中,甚至在一些家庭的对话中也习惯成自然了。然而再刺耳也是乡音,何况平时也难得一听,此时反倒觉得有点亲切了。

同这带有国骂的乡音一样没有多大变化的是县城的市容市貌。虽然早就建了五星级酒店,也有了连片摩天而起的商品楼,但我每次坐车往返经过的那片旧城区,面貌却是二十年如一日,一如既往的杂乱无章、污水横流和垃圾遍地。所不同的是街道上人车争流更加热闹了,以至于红绿灯(其实一座城也没有几盏红绿灯)和马路标识都形同虚设。简直是一片“无为而治”的景象。在城区入口处的那段坑坑洼洼的主干道,车辆一蹦一跳地驶过,挤在一辆四处漏风的公交车里被摇摆得头昏目眩之际,探出头去,居然看到马路边的围墙上有地方公路局标示的“养好公路为人民”几个醒目的大字。

总算是回到了家。但真切感受到年味是一年比一年淡了,而我早也有了心理准备,不对家乡过年的氛围抱有什么期待了。因此过年的那种体会只能在记忆里追寻。

总记得,小时候不大看日历,光是凭着视觉、听觉、嗅觉以及天气冷暖就能在村头巷尾、山野田间感知到年关的临近。现在,鼓声已多年未听见,似乎也很少听到小孩子们的鞭炮声了,甚至最近几年连天气也变了,过年竟然像初夏一样暖烘烘,天空上也找不到过年时的那种色彩了。以往过年时还有很一个明显的符号,那就是包籺(类似于包饺子,粤西特有的小吃),以至于我们把其当作是与过年同一个概念。那时候一见到小孩们相约到田野上采摘田艾(学名鼠曲草,做籺的辅料),就知道快要过年了。过年前一两天,大家都会腾出一整天时间用于准备籺的材料,于是家家户户就会飘出一阵阵馅料的香味;然后一家子围在一起包籺,小孩们就会把和好的粉团当作橡皮泥,沾沾自喜地拿捏出各种造型可惜这温馨的场景现在也难得一见了,村里一般人家已经不包籺——是怕其功多麻烦,宁愿花点小钱到外面买些糕点回来替代,以便空出时间扎堆去搓搓麻将、打打牌,或是研究一下六合彩之类能“创收”的事项。

过年前,照例得办年货,以及购置一些家用。大商品化席卷的时代,家乡的小镇也无例外,琳琅满目的货品,大城市有的这里几乎都有,看上去似乎也很“高大上”。然而商店很多东西都是似曾相识而已,并非本来面目。只要到小超市里去逛逛,细心的人就会发现其中大多是“雲碧”汽水、“周佳牌”洗衣粉、“康帅傅”方便面、“治治”香瓜子之类令人叹为观止的“仿真品”。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要想找出一种不是“山寨”的东西真是很困难。近年来,发现家里父母所购置的东西大至床垫,小至牙膏、牙刷等照例都未能幸免。最可气的是,今年回来在小镇上买的第一件东西——502胶水,竟然连山寨货都算不上,挤出来的直接是水。另外,由于现今农药、毒化肥、工业盐、食品添加剂、防腐剂以及禽畜激素的滥用,农户们也开始人人自危,对农贸集市上的蔬果鱼肉已互不信任了,只有自种的蔬菜和自养的家禽才能放心食用。而过年过节需要到市集上买鱼买肉,也是无奈之举。

以往过年后还有一个盼头,那就是年例。作为乡里特有的一种传统节日习俗,从正月初二至正月二十这段时间,各村各乡轮流举办的年例,是比过年更热闹的。

现在的年例依然热闹,可以说是比以前更“规模化”了。一些村庄的年例当天,小轿车车流会定向涌过去,排成长龙,以至经常给这些乡间小路造成交通瘫痪,因而成为近年来粤西地区过年时的一道奇景。而且车流一年比一年壮大,汽车的档次也一年比一年高级——前几年路上走的以“入门级”国产车以及二手车居多,现在竟然都是中高端的日系、德系车型大行其道了,“入门级”的轿车反倒成了年例车中的稀客。虽然当中不乏专门为赶年例而租来的“面子车”。年例宴席的酒菜也越来越丰盛,档次也越来越高,鲍参翅肚、龙虾大蟹不一而足,兴来时还整出几道西餐菜式让大家开开眼界;排场大一点的,还雇来酒店的厨师和服务员全程代劳。但并非所有的村民都那么“土豪”了,只是喜欢跟风,比方说当前流行什么皇帝蟹、鱼翅羹或流行什么颜色的酒之类,如果别家有而你没有,在面子上就总觉得过不去,以后在别人面前就会矮三分。现今做年例,不但讲“质”,更讲“量”,来的客越多,人流量越大,主人家就越欢喜,表示人缘好,就越有面子,盖日后向别人说起,是很自豪的事。而吃年例的就像赶场子,下午四五点宴席即将开始时,像互有默契似的呼啸而至,亲朋戚友,包括朋友的朋友,朋友的同学的朋友,不管主人家认识的或不认识的,反正过来撑场子,皆大欢喜;轰轰烈烈的吃喝过后,剔剔牙签擦擦嘴,同主人说声还要忙着赶其他什么的,便又顷刻间呼啸而散了,剩下主人家心满意足地收拾那杯盘狼藉的场面。

若还未尽兴,晚上村子里还有歌舞可娱。这歌舞,寻根溯源,乃传统的木偶戏和大戏(粤剧)演变延伸而来。而木偶戏和大戏,当时是专为庙里的神佛而设,是为“娱神”的,盖年例原本就是祭祈地方神的节日。所谓歌舞,即由村人集资,雇请一些民间歌舞团在年例当晚的演出。而演出的节目,好不好看,要依价格而定。所谓“好看”,对于村民来说,并不是说这歌舞团的歌手是不是大牌,唱功有多好,或者演的节目是否拿过什么山鸡奖——而是有几个节目是“露点”的,露多少“点”,以及露多长时间。当然是出的价钱越高,舞女们脱的就越光,露的“点”就越多。因此往年就有一些村庄在年例时全裸演出劲歌热舞,村民们为了挤到好位置观看而大动干戈的例子。这也是当下家乡过年时的一道奇景。

这些年我已很少在家过年例了,但对年例一直都有一个很原始的印象:年例当天,鞭炮声阵阵,锣鼓喧天,村民们抬着装有神像的大轿、扛着彩旗罗伞、大刀长矛,一支队伍浩浩荡荡地串村走巷去游神、舞狮,以及游灯、摆醮(一种祭祀仪式),晚上还有唱木偶戏、大戏等节目。那时候设宴待客,酒菜不攀比奢侈,而在乎主人的手艺;最好是吃自种的蔬菜,自养的鸡鸭,以及品地道的烧酒;也不像开大排档似的忙得焦头烂额,而是有闲心陪客人聊聊儿女情长,或把酒话桑麻,以至竟夜不散,乃挽客留宿促膝长谈。只可惜这些年例的场景,也是过去多年的事了。

过年在家,因为还是单身者,总不免听到家人及一些左邻右里不胜其烦地对于“成家大事”方面的探问、催促乃至规劝,以及津津乐道地谈论着村里这个买了车,那个买了楼,某某还娶了个端铁饭碗的老婆之类的话题。每当这个时候,我就会打岔,转而去打听一些乡里的人和事,一来还可以填补我长期在外对故土事物了解的空白。因为每次回家总喜欢到山野田间走走,于是便想起了村中那个高高瘦瘦、曾经以捉蛇为业的、以往经常出现在山野间的捉蛇人。打听到的结果是:“他去年死了,是饿死的。他近年精神有点不正常,加上得了一场病,生活就难以自理了。开始时看见他扛着一点肥粪在田埂上一步一挪地走,已相当艰难;种的水稻甚少有收成,收割回来的稻谷摊在门口上晾晒,连赶鸡的气力都没有了,说‘鸡鸭吃剩多少就是我的’。后来有一次还见到他提着小半袋谷子挪到碾米店去,碾米店老板说‘这么一点谷子怎么打?’......”“他确实是饿死的,平时根本就没有钱买过什么肉吃补充营养”。一条曾经硬朗的性命,竟孤苦无依、杳无声息地终结在五十几岁的年数。而他的一位亲兄长,也是同他一样的命运,也因为贫病交加,使原本幸福的家庭妻离子散,于前几年病死在床。新年融融,不经意谈及到这些话题,尽管听到的只是他们云淡风轻的描述,但亦不禁心头一沉。

或许只有大年三十晚四围起伏的烟花炮竹,才是我现在感受到的最明显的过年标志,也只有这烟花,同十几年前相比没有多少变样。但这并不是家乡所独有的,我工作生活的城市也有,并且比这些要绚烂璀璨得多。只是觉得,现在过年过节,最大意义或只剩下同父母家人团聚了。但终有那一天,物是人非时,何处再能找回那仅存的年味?

朋友阿平

认识阿平已经有7年多了。

那是一个春末的晚上,在广州陈家祠广场的一个角落,一个皮肤黄黑、个子高瘦、看上去有点傻乎乎的家伙正在按一位老人家的指导,很努力地收腹、鼓气——是在鼓捣着一把葫芦丝。看他那正儿八经的傻劲,却又吹不出什么像样的声调来,我就觉得有点好笑。后来我也向老人家借了一支横笛,摆弄了一下并不怎么着调的曲子,但那家伙却表露出“钦佩”的神色,搭讪起来,于是就这样认识了。

到后来我才知道,阿平并不具备音乐细胞——他总是重重复复地吭着一两句歌词,却从未听他唱过半首完整的歌。并且,他原来买的那把葫芦丝,是因为觉得其形状特别,又听别人吹得好听。但他买回来没鼓弄几次,吹不出什么东东,那葫芦丝就有点散架了,于是用胶布包扎了一下,再后来就不知所踪了。

阿平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大头虾”。每次到他家,经常见他摸着头脑在寻找什么东西。他的手机通常是用了一段时间就下落不明了,甚至在家里也常常弄丢,像是会长腿溜走似的。因此他对那种超大铃声的手机情有独钟,每次找不着,借别人的手机一拨,那响亮的铃声就从床底下、厕所里或者洗衣盆里响起来了。饭勺子也是他经常弄丢的东西,每到吃饭时就到处找勺子,有一次实在找不到了,竟打电话让我从半路捎了一把过来。此外,他在炒菜时还经常会打翻酱油瓶,已记不清有多少次了。有一天刚到他家门口,便听到“呯”的一声,一股浓浓的酱油味扑鼻而来,不用看已知道什么回事了,于是我转身就下楼去买了一瓶酱油回来,他还觉得我料事如神呢!

尽管如此,阿平还是有点讲究“生活品位”的。每搬一次家,他都有板有眼地收拾装扮一番,窄小的房间里又是贴壁纸又是挂油画的,还要摆上书架和鱼缸。刚开始一切都摆弄得妥妥当当,但不出三五天,房间里就乱得像刚打完仗。他喜欢看书,书籍在他的房间里占有一个很大的分量。这些书大体上可以归为历史、法制和生活常识三个种类。值得一提的是,他在历史知识方面,对于中国中古、近代史的了解,是最令我佩服的。之所以也看法制方面的书,是因为前些年的劳资维权所需,他曾经打过劳动官司(以失败告终)。生活常识类当中又以烹饪书最为常见。他早年曾在餐馆和酒楼的厨房打过下手,学会做得几个简单的小菜,因此他时不时会依着烹饪书“改革”出一些新菜式。他还买回来一个烤箱,烤鸡腿是他的招牌菜。

除了看书之外,他最爱听讲古。他到旧货市场淘了不少光盘,都是一些本地讲古名家的剧集,如张悦楷、颜志图等。他喜欢听历史剧,但对那些“一刀取走一个头,一掌倒下一大片”的武打剧有点腻烦,因为他认为世间上并没有那么好使的功夫。他通常在下班回家后一边做饭一边开着喇叭听讲古,听到滑稽的片段就嘻嘻地傻笑。还有一段时间他喜欢做锻炼,其原因,可能同我有一次说他长得有点像“李小龙”有关。后来他弄回一大块玻璃镜贴在墙上照了照,觉得也像。于是锻炼就更卖力了,除了跑步,还增加了举哑铃、练打拳等项目,如此坚持了约半年。

阿平还喜欢养一些宠物,特别是金鱼,只不过他养了三批,死了三批,原因不明,但很有可能是给他喂食过量撑死的。然而他还不灰心,准备买回一个大鱼缸继续再养。他还养了一只古灵精怪的家猫,这猫专门捉蟑螂,每次找到蟑螂,它总是擒了又放、放了又擒地耍弄半天,能把蟑螂气死!没事时它就紧紧地盯着别人的眼睛,时不时就扑上去扯一下衣服,因此常常弄得阿平很不安宁,但他慢慢就习惯了。这猫还会悄悄地钻到电脑桌下面,突然地把一只爪子往键盘上一伸,不知情的人就会被吓得猛一跳。

阿平是个热心人。朋友有难,必定尽力相助。虽然他的朋友不多,但无论是如何陌生的人,刚一认识,就好像已经跟他做了好几辈子亲戚似的,说话抢着说,干活抢着干,虽然他并不健谈,虽然他粗手大脚。因此常常给人一种“热情过度”的感觉。如果对方是个女孩子,他常见的形象就是搔着后脑勺,露出那硬塑胶般的笑容,久久地“塑”在脸上。

阿平还是一个“命硬”的人,他比我小两岁,然而却有了两次“死里逃生”的经历:一次是骑单车满载着七八桶瓶装水经过鹤洞大桥的下坡处时,刹车突然失控,他赶忙冒险跳了车,才不至于同桥下的车流对撞。另一次是在城西老区摆地摊的那年,他租住在一间年久失修的老屋里。在一个下雨的晚上,阿平发现了墙上有裂痕,当时还特地提醒过同屋的房东,但他们却不以为然,于是他同另一个伙计挪了住处。就在那天夜里,楼塌了, 1死2伤。第二天早上一看,他的床铺和财物全部被埋在砖堆下面,泡在雨水中,一切都没了,但幸好捡回了一条命!

阿平是个主要靠出卖力气为生的务工族,老家在粤西,同我算是乡里。他来广州将近10年,做过厨工,摆过地摊,送过水和煤气,也送过报纸和快递,工作之余偶尔还搭一下客。他挺不容易,一直在为生活苦苦挣扎,却未曾得到多大的改观。而且也有很窝气的时候。特别是最近不到两年的时间,竟然丢了4辆电动自行车,其中除了1辆是给小偷光顾之外,有2辆是给交警没收的。而最近一段时间,他买回不到一个月的那辆新车无端端竟被一民警以“牵涉抢盗”为由而查扣,他当时出示了购买凭证也于事无补。接二连三的倒霉!每想及这些,我就觉得阿平很像一个现代版的“骆驼祥子”,只是他的“虎妞”却还没有出现。